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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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突然很生气。不,不只是生气,而是盛怒。他胳膊下夹着图书馆借来的书走得好好的,一边幻想自己和贝弗莉·马什接吻,谁也没招惹,结果弄成这个样子。你看看,裤子破了,左脚踝可能断了,起码一定有扭伤,脚和舌头伤痕累累,肚皮上还刻了天杀的亨利·鲍尔斯的名字。那些取笑他的讨厌的球迷算什么?真正让他在意的是那些书,他必须赔给图书馆。想到弄丢的书和斯塔雷特太太得知后的责备眼神,他就火冒三丈。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割伤也好,扭到也罢,或者是图书馆的书,甚至是他放在后口袋的借书卡泡水膨胀,可能已经无法辨读,总之他一气之下就朝亨利·鲍尔斯扑去,穿着凯兹帆布鞋的脚踩出阵阵水花。他跑到亨利面前,对准他的胯下就是一脚。

亨利沙哑地惨叫一声,惊得鸟群都从树上飞了起来。他双腿张开,两手捂着胯下,望着本,满脸惊诧,气若游丝地喊了一声“你”。

“没错。”本说。

“你。”亨利又说了一次,声音更微弱了。

“没错。”本又说了一次。

亨利缓缓跪下,但不像摔倒,而是弓起身子。他那双黑眼睛依然望着本,脸上仍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你。”

“就是我!”本说。

亨利侧身摔倒,双手依然抓着裤裆,开始左右翻滚。

“你!”亨利呻吟道,“我的蛋!你!你踢破我的蛋了!啊!”他的力气恢复了一点,本开始一步步往后退。他讨厌自己刚刚的举动,心里却又充满正义伸张的兴奋,这种感觉令人着迷。“啊!我他妈的蛋!呃啊!我他妈的蛋!”

若不是一块石头击中了本的右耳,他可能会一直站在那里,待到亨利复原可以起身追他为止。石头击中了他的右耳,他感到一阵锥心的刺痛,要不是开始流血,他还以为是黄蜂咬人。

他转身发现贝尔齐和维克多已经踏进溪水里,大步朝他走来,两人手上都抓着鹅卵石。维克多使劲一丢,本听见石头从他耳边呼啸而过。他低身闪躲时,另一颗石头正中他的右膝,他痛得大叫一声。

第三颗石头打在他脸上,让他眼泪直流。

他手忙脚乱走到对岸,抓着突出的树根和树丛拼命往上爬,踩到岸上后(翻上去的时候,屁股又被石头撞了一下)回头匆匆瞄了一眼。

贝尔齐跪在亨利身旁,维克多站在两米外朝他扔石头。一块棒球大小的石块落入本身后一人高的树丛里。他看够了,事实上,他看太多了。更糟的是,亨利再度试图起身。他和本的天美时手表一样,就算受到重创也能运作。本转身冲进树丛,吃力地朝他认为的西方前进。只要穿过荒原到达老岬区,他就能要到一角硬币搭公交车回家,将门牢牢锁上,把沾了血的破烂衣服扔进垃圾桶,到时噩梦就会结束了。本想象自己洗完澡,穿着红色绒毛浴袍坐在起居室看卡通片《达菲鸭》,用草莓口味的吸管喝牛奶。记住这个念头,他严厉地告诉自己,继续往前。

树枝扫过他脸上,本将树枝推开,尽力不去理会有如爪子般扑来的棘刺。他走到一块又黑又脏的平地上,那里密密麻麻长满形如竹子的植物,恶臭从地表扑鼻而来。他低头望着深入竹林的死水潭,看着它反射的光泽。不好的预感(流沙)

有如暗影闪过他的心头。他不想走过去,就算不是流沙,泥巴也会让他的鞋子陷进去。于是他转而往右,沿着竹林跑到一片真正的树林前。

林子里多半是枞树,长得非常茂密,为一丁点空间与阳光拼命争抢,但矮树丛不多,可以跑得快一点。本已经不晓得自己的方位,但自认应该还保持些微领先。荒原三面被德里镇包围,一面是半完工的高速公路扩建工程,他迟早会走到其中一面。

他感到本肠胃翻搅,隐隐作痛。他撩起扯破的上衣检查伤势,痛得身体一缩,倒抽一口凉气。他的肚子看起来像一颗诡异的圣诞球,红色的是血痕,绿色的是刚才滑下堤防时蹭到的草绿。他放下上衣,看到自己肚皮上一团乱让他想吐。

忽然,他听见头上传来嗡嗡声。声音低沉,几乎低出听觉范围。换成是只想赶快逃离现场的大人(蚊子已经找上本了,虽然没麻雀那么大,但也不小)一定不会理它,甚至根本听不见。但本还是个孩子,而且已经不那么害怕了。他转身向左,拨开低矮的月桂树丛往前走。树丛后方,一根直径大约一米二的水泥管从土里伸出一米长,上头还罩着一个铁铸的人孔盖。盖子上刻了几个大字:德里镇污水处理局。走到这么近,本才听出声音来自水泥管里,而且不是嗡嗡声,是低语声。

本将一只眼睛凑到盖孔上,但什么也没看见。他听得见低语声和水流声,但仅此而已。他吸了一口气,闻到一股淡淡的酸臭味,既潮湿又恶心,让他身体一缩,头往后仰。是臭水沟,不会是别的。也可能是臭水沟加下水道,这在饱经水患的德里镇并不少见,没什么。但本还是不寒而栗,一是因为在杂草蔓生的荒郊野外竟然看到人造的东西,二是因为那东西的形状:突出地面的水泥管。本去年读过威尔斯的《时间机器》。他先读完漫画版,然后读了小说。

这根水泥管和它上面透气用的铁盖让他想起小说里那几口井。一直往下,就能抵达破败可怕的莫洛克国。

本匆匆离开水泥管,试着重新找到西方。他走到一小块空地上,转动身子直到影子在他正后方,接着便直直往前。

五分钟后,他听见水流声更大了,还有小孩在说话。

他停下来竖起耳朵,忽然听见后方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和另外的说话声。那声音非常好认,是维克多、贝尔齐和如假包换的亨利·鲍尔斯。

看来噩梦还没结束。

本四下张望,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

两小时后,本从藏身处出来,身上比之前更脏,但精神振作了一点。他觉得不可思议,他刚才竟然睡着了。

之前听见亨利他们步步紧逼,本就像被卡车车灯照到的小动物一样,差点没僵住。他觉得昏昏欲睡,不想动,只想躺下来像只刺猬一样缩成一团,让那三人为所欲为。这想法很疯狂,很诡异,却很不赖。

但本没这么做,而是继续朝水声和小孩的方向走。他想看看他们是谁,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只要能甩脱困倦感就好。计划,他们在讨论计划。本甚至觉得其中一两个人的声音有点熟悉。有东西扑通掉进水里,小孩开怀大笑。本忽然生出一股愚蠢的渴望,这也让他更加清楚地察觉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

如果他会被抓,那最好别连累那些小孩,于是本继续往右走。他脚步很轻,许多胖子脚步都很轻。

他走到离他们很近的地方,看见那几个男孩在他和明亮的溪水之间走动。不过他们没看见他,也没听见他的脚步声。本继续往前,他们的声音渐渐远去。

他遇到一条人踩出来的狭长小径,考虑片刻之后摇了摇头,越过小径重新钻入树丛。他速度变慢了,不再踩着树叶前进,而是边走边拨开树枝,但方向还是大致和小溪平行。虽然被枝叶遮着,他还是看出这条溪流比他和亨利摔进去的小溪宽阔许多。

本又发现了一根水泥管,隐藏在蔓生的黑莓之间,同样嗡嗡作响。管子后方是一道堤防,往下直抵溪流,一棵长满节瘤的老榆树半躺在水面上,河水冲刷堤岸让它的根部露出一半,看起来像一团乱发。

本不想遇到虫子或蛇,但他又累又怕,已经不在乎了。他走过树根来到下方的浅洞里,身体想往后靠,结果撞到树根,感觉像有人气得用手指戳他一样。他稍微移动身体,树根立刻变成了很好的倚靠。

亨利、贝尔齐和维克多出现了。他以为他们会受骗,会走那条小径,但运气显然不在他这边。他们在他附近逗留了一会儿,近得他一伸手就能摸到他们。

“我敢说刚才那群笨蛋一定看到他了。”贝尔齐说。

“唔,那就去问个究竟吧。”亨利说完,三人便往回走,不久本就听见他大叫:“你们几个他妈的在这里做什么?”

有人答话,但本听不清楚。距离太远了,而且他离河很近(这显然是坎都斯齐格河),水声太大,但他感觉那群孩子很害怕。他可以理解。

维克多·克里斯忽然吼了一句:“这是什么幼稚的拦河坝?”

拦河坝?烂恶巴?还是维克多骂他们幼稚,而本听错了?

“我们把它砸了吧!”贝尔齐提议道。

几个小孩大声抗议,接着是一声哀号。有人哭了。本可以理解。那三个家伙虽然没抓到他,但这会儿又有一群小孩儿任他们宰割。

“没错,把它砸了。”亨利说。

水花飞溅的声音、惊恐的大叫,贝尔齐和维克多哈哈蠢笑,还有一个小孩在哭,哭得既伤心又气愤。

“少在那里哭哭啼啼,你这个结巴怪胎,”亨利·鲍尔斯说,“我今天受够你们这群狗屎了!”

有东西碎了。水流声忽然变大,随即恢复了原本的平缓。本立刻就明白了。拦河坝,维克多说的是拦河坝。那几个小孩(他之前经过时觉得是两三个)刚才在搭水坝,结果被亨利他们踢烂了。本甚至猜到了那几个孩子是谁。据他所知,德里小学只有一个“结巴怪胎”,就是威廉·邓布洛。他也在五年级,不过在另一班。

“你们何必这样!”一个微弱害怕的声音哭喊道,本立刻认出了那个声音,只是一时记不起那个小孩的长相,“你们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我高兴,你这个杂碎!”亨利吼了回去,接着是一声闷响,然后是哀号和哭泣。有人被打了。

“闭嘴!”维克多说,“小鬼,你要是再不闭嘴,我就把你的耳朵扯下来粘到下巴上。”

哭声变成了一阵哽咽。

“我们要走了,”亨利说,“但离开之前,我想问你们一件事。你们十分钟前有看到一个小胖子经过吗?长得很肥,浑身都是伤口和血。”

回答很短,肯定是“没有”。

“你确定?”贝尔齐问,“你最好搞清楚,结巴鬼。”

“我、我、我确、确定。”威廉·邓布洛说。

“走吧,”亨利说,“那小子可能从那里渡河回去了。”

“各位拜拜啰。”维克多·克里斯说,“相信我,那个拦河坝真的很差劲,还不如不要盖。”

飞溅声。贝尔齐又说了几句,但距离比刚才远,本听不清楚,事实上也不想听清楚。近一点的地方,刚才在哭的男孩又开始哭了,另一个男孩在安慰他。本判断外头只有两个人,结巴威和啜泣的男孩。

他半坐半躺,倾听河边两个孩子的交谈,还有亨利和他那两个跟班朝荒原另一头走去的声响。阳光在他眼前闪烁,洒在他头上和四周的树根上有如发光的硬币。这里很脏,但很舒服…又安全,流水声让人平静,就连那个男孩的哭声也让人平静。他的伤口不那么疼了,只剩微微的抽痛,亨利那些人的声音也完全消失了。他可以再等等,确定他们不会回来,然后再上路。

本听见地底排水系统运作的声音,甚至感觉得到。缓慢稳定的震动从地下传到他靠着的树根,再传到他背部。本又想起了莫洛克人,想起他们裸露的躯体。他想,他们身上的味道应该和人孔盖里飘出的臭味一样,潮湿中带着屎味。他想起那些深入地心的幽井,内壁钉着生锈的阶梯。他觉得昏昏欲睡,不久幻想便换成了梦境。

本没有梦到莫洛克人,而是梦到了一月遇见的事。就是那件他不知该如何向母亲解释的事。

那天,圣诞长假刚结束,道格拉斯太太问班上有没有人志愿留下来,帮忙计算假期前收到的书。

本立刻举手。

“本,谢谢你。”道格拉斯太太说完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让他从心底一路温暖到脚趾。

“马屁精。”亨利·鲍尔斯低声说。

那是个很典型的缅因州冬日,天气好到不行,又坏到了极点:万里无云、阳光明艳,可是冷得有点吓人。气温只有零下十摄氏度,再加上强风,让人觉得寒冷刺骨。

本一边数书一边报数,道格拉斯太太做记录。他发现她并没有重点一遍,心里很骄傲。每点完一批,他们就将书搬到储藏室。走廊上,电热器发出梦呓般的隆隆声。校园里吵吵嚷嚷,置物柜砰地关上,托马斯太太在办公室嗒嗒打字,楼上的合唱团唱得有些走调,体育馆里篮球啪啪触地,听了令人紧张,球员在打蜡地板上奔跑转身,弄得球鞋吱吱作响。

这些声音渐渐消失,等最后一批书点完(少了一本,但也无所谓了,道格拉斯太太叹了口气说,反正这些书已经老态龙钟了),校园里只剩电热器、屋外的强风和法齐奥先生挥动扫把为走廊地板铺上木屑的沙沙声。

本从储藏室的窄窗望出去,发现天色暗得很快。才四点就一副黄昏的样子了。薄薄的干雪在方格铁架四周飞舞,在跷跷板之间盘旋。跷跷板牢牢冻在地上,得等四月春暖雪融才能解脱。杰克逊街上空无一人。他又注视了一会儿,希望有车经过杰克逊街和威奇汉街口,可是没有。除了他自己和道格拉斯太太,德里镇的人可能都死了或逃走了,起码给他的感觉是这样。

他看了道格拉斯太太一眼,发现她也有几乎一样的感觉,这让他有点害怕。本从她眼里看得出来。

深沉、悠远、若有所思,不是四十岁的老师而是孩子的眼神。她双手抱胸,仿佛在祈祷。

我很害怕,本心想,她也很害怕,但我们到底在怕什么?

他不晓得。这时,道格拉斯太太转头看他,有点难为情地浅笑一声。“对不起,把你留到这么晚,”

她说,“真是不好意思,本。”

“没关系。”本低头看着自己的鞋。他有一点喜欢她,不像对一年级老师提波多小姐那种全然的爱…不过依然是爱。

“可惜我没开车,”她说,“不然我就可以送你回家。我先生五点十五分左右会来接我,你如果不介意等,我们可以——”

“没关系,谢谢,”本回答,“我得在那之前到家。”其实不然,但他就是不想见到道格拉斯太太的先生,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你可以请你母亲——”

“她不会开车,”本说,“我不会有事的,我家离学校只有一公里半。”

“天气好的时候,这点距离无所谓,但现在这种天气就辛苦了。要是外头太冷,你会自己找地方躲一下,对吧?”

“噢,当然,我会去卡斯特罗大道超市烤个火之类的,我想葛德洛先生不会介意。而且我有雪裤,还有新的圣诞围巾。”

道格拉斯太太似乎放心了一点…接着又看了看窗外。“外面看起来好冷,”她说,“好…好辣。”

他不认识那个单词,但很清楚她想说什么。有东西不对劲儿,是什么?

忽然间,他明白了。他刚才将她看成一个“人”,而非仅仅是老师。就是这个。本刚才突然用不同的眼光看她的脸,于是她的脸变了,成了疲惫的诗人的脸。本想象她和丈夫一起回家,她双手交叠坐在前座,暖气嘶嘶作响,他聊着一天的工作。他想象她准备晚餐,一个怪念头忽然闪过,一个聚会寒暄时常问的问题差点脱口而出:道格拉斯太太,您有孩子吗?

“我常常想,每年这个时候,其实没人想住在北方,”她说,“至少不想待在这么北的地方。”

说完她微微一笑,陌生的感觉从她脸上或他眼里消失了。本再度看到原本的她,起码恢复了一部分。

但你再也不会看到那样的她了,不会那么完整,他难过地想。

“每到冬天我就觉得自己很老,要到春天才会重拾年轻。每年都这样。你真的确定你会很安全,本?”

“我确定。”

“好,我想也是。你是个好孩子,本。”

他又低头看着脚趾,满脸通红,心里更爱她了。

在走廊铺撒红色木屑的法齐奥先生头也不抬地说:“小心寒霜咬人,孩子。”

“我会的。”

本伸手打开置物柜,将雪裤穿上。他之前很讨厌母亲在特别冷的日子强迫他穿雪裤上学,觉得小孩子才会穿雪裤,但这会儿很庆幸今天穿了。他缓缓走向门口,拉上外套拉链,将帽子拉紧,戴上手套。他走出校舍,在积满雪的台阶上站了一会儿,听门慢慢关好,咔嗒一声锁上了。

天空一片青紫,笼罩着德里小学,强风阵阵,绳钩敲打着旗杆,发出寂寞的铿铿声。冷风刺进本毫无防备的温暖脸庞,让他脸颊发麻。

小心寒霜咬人,孩子。

本匆匆拉高围巾,把自己弄成小胖子版的红骑士。渐暗的天空呈现出一种奇幻的美,但本没有驻足欣赏。天气太冷了,他得赶快走人。

起初风在他背后吹,甚至推着人前进,感觉还不太糟。但他到了运河街不得不右转,结果变成逆风,几乎无法迈步…仿佛强风和他有仇似的。围巾是有一点作用,但帮助不大。本两眼跳动,鼻子里的湿气冻成了冰膜,两只脚愈来愈麻。他不时将戴着手套的双手放到腋下取暖。寒风怒吼,有时甚至像是人在咆哮。

本又害怕又兴奋。害怕是因为他现在能理解自己读过的那些故事了,例如杰克·伦敦在《生火》里说人真的会冻死。现在这种天气,气温可能降到零下二十六摄氏度,冻死完全有可能。

兴奋就难以解释了。那是一种孤单甚至忧郁的感觉。他在外头,乘着风的翅膀前进,待在明亮的窗户里的人看不到他。他们在里面,在温暖有光的地方,完全不知道他经过,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秘密。

寒风刺骨,但也新鲜而干净。他鼻子里呼出一道道白雾。

夕阳西下,在地平线上只剩一道橘黄的冷光,星星有如粗糙的碎钻在头顶的天空闪闪发亮。本走到了运河街。离家只剩三条街,他只想让脸和双脚重拾温暖,让血液重新流动、激荡。

然而,他还是停下了脚步。

运河冻在水泥闸门前,有如结冰的玫瑰奶河。河面隆起,龟裂,混浊,纹丝不动,但在清冽的冬日阳光下却像是有生命一般,展现出独特而隐晦的美。

本转换方向改朝西南边的荒原走去。他发现自己又变成顺风了,雪裤被风吹得起伏飞舞。运河夹在水泥堤防中间直行大约八百米,之后堤防消失,河水涌入荒原。每年冬天,荒原上只有结冰的野蔷薇和光秃秃的枝干。

有个人影站在冰雪中。

本看着那个人影,心想:那里可能真的站着一个人,但他真的穿成那样子?不可能吧?

那人似乎穿着银白色的小丑服,衣服被极地风吹得像波浪一样起伏,脚下一双太大的橘色鞋子,和衬衫的绒毛扣子颜色相同。他手里抓着一把五彩缤纷的气球,本发现气球正朝他飘来,忽然感觉很不真实。他闭上眼睛用手揉了揉,然后睁开。气球依然在朝他飘过来。

他脑海中浮现法齐奥先生的叮咛:小心寒霜咬人,孩子。

一定是天气搞的鬼,让他产生了幻觉。人是可能站在冰上,穿着小丑服也不是不可能,但气球不可能朝他飘过来,不可能逆风,但看起来就是那样。

本!冰上的小丑大喊。声音从耳朵钻进来,本却觉得来自心里。你想要一颗气球吗?

那声音邪恶可怕到了极点,本只想拔腿就跑,但双脚却像操场上的跷跷板一样冻在地上,动也不能动。

气球在飘,本!全都会飘!你拿一颗试试看!

本站在运河桥上,小丑朝他走来。本愣愣地看着它前进,有如注视毒蛇逼近的小鸟。天气这么冷,气球早就该破了,可是没有。它们不应该直直地浮在小丑的头顶,而是应该飘在小丑后方,急着返回荒原…也就是(本在心里告诉自己)小丑原来在的地方。

本还发现另一件事。

落日余晖为运河的冰洒上一抹玫红,但小丑却没有影子。完全没有。

本,你会喜欢这里的。小丑说,本这会儿已经听得见他鞋子踩在坑坑洼洼的冰面上的沙沙声了。

我向你保证,你一定会喜欢这里。我遇见的男孩女孩都喜欢这里,因为这儿就像《木偶奇遇记》里的快乐岛和《小飞侠》里的梦幻岛。他们在这里永远不需要长大,而所有孩子都不想长大!所以来吧!

看看风景,挑一颗气球,喂大象,玩溜滑梯!噢,你一定会喜欢的,本,你会飘——

虽然心里害怕,但本发现自己很想要一颗气球。这个世界上有谁的气球能够逆着风飘?有谁听过这种事?没错…他想要一颗气球,还想看看小丑的脸,因为小丑低着头,仿佛要躲开致命的强风。

要不是德里镇政厅的时钟响了五下,本真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重点是钟确实响了,有如一支冰钻划破了严寒。小丑似乎吓了一跳,抬起头来,本看到了他的脸。

他心里第一个念头是:木乃伊!噢,天哪!是木乃伊!他吓得晕头转向,双手牢牢抓着栏杆才没昏过去。它当然不是木乃伊,不可能是。埃及有木乃伊,很多木乃伊,这个他知道。但本最先想到的却是那个木乃伊,就是他上个月熬夜看《惊悚剧场》,在一部老电影里看到的那个怪物,鲍里斯·卡洛夫饰演的僵尸。

不对,它不是那个木乃伊,不可能。电影里的怪物不是真的,所有人都知道,连小孩都明白。可是——

那副样子不是化妆化出来的,也不是用绷带缠成那样的。它身上是有绷带,大半缠在颈部和手腕上,被风吹得往后飞,但本可以清楚地看到小丑的脸。它脸上纹路很深,皮肤有如羊皮纸地图般满是皱褶,双颊凹陷,皮肤干枯,前额龟裂,毫无血色。它张开暗沉的双唇咧嘴微笑,露出墓碑一般寥寥可数的牙齿,牙龈发黑,而且坑坑洞洞。本看不见它的眼睛,但看得见它焦炭般的、深陷的眼窝里有东西在闪着,很像埃及圣甲虫森冷的宝石眼。虽然本在上风处,却还是闻得到肉桂、香料、古怪药物处理过的裹尸布、沙子和已经干涸碎裂的血的味道…

“我们都在飘。”木乃伊小丑声音嘶哑地说,本发现小丑已经来到桥边,就在他正下方,伸出干枯扭曲的手,让他又吓了一跳。小丑手上的皮肤被风吹得有如飞扬的三角旗,发黄的象牙般的骨头隐约可见。

小丑伸出几乎没有肉的手指碰了碰本的鞋尖,本忽然能动了。他转身拔腿就跑,五点的钟声依然在耳边回荡。他跑到桥的另一头,钟声正好停止。那是幻觉,一定是。小丑不可能在十到十五秒之间从那么远的地方走到他身边。

然而,他的恐惧不是幻觉,夺眶而出随即冷却在脸颊上的滚烫泪水也不是。本拼命奔跑,鞋子踩在人行道上,发出啪啪的声响。他听见穿小丑服的木乃伊在他背后,正从运河爬上来,石头般的指甲刮过铁条,衰老的肌腱有如没上油的铰链吱嘎作响。他听见小丑用鼻子呼吸时发出的干巴巴的声音,和大金字塔底下的甬道一样毫无湿气。他闻到裹尸布的沙尘和香料味,知道小丑的手(和他用积木搭成的几何模型一样,没有血肉)很快就要摸上他的肩膀,逼他转身直视那张爬满皱纹的笑脸,感受死水般的气息,看着黑眼窝深处的微光凑到他面前,没有牙齿的嘴巴打着呵欠。他会拿到气球,没错,要多少有多少。

本边哭边喘地跑到他家所在的那条街的街口,耳朵里听见心脏在狂跳。他回头一看,发现街上空空荡荡,有着低矮水泥护栏和老式石头路面的拱桥上也不见人影。本看不见运河,但他觉得,就算看得见,也看不到什么东西。不对,假如木乃伊不是幻觉,是真有其事,那它一定会躲在桥底下,就像《三只山羊》里的怪兽一样。

底下,躲在桥底下。

本飞快地跑回家,不时回头留意背后的动静,最后终于进了门,然后将门锁上。他向母亲解释,说他帮道格拉斯太太数书,所以回来晚了。但他母亲那天工作特别忙、特别累,其实不怎么担心他。

之后他坐在餐桌前,对着面条和周日剩下的火鸡肉,吃了整整三人份。吃着吃着,刚才遇见的木乃伊似乎愈来愈远,愈来愈像一场梦。小丑不是真的,那些东西都不是真的,只存在于深夜或周六下午场的电视电影里。运气好的话,二十五分钱就能看到两种怪物。要是还有二十五分钱,就可以再买一大堆爆米花。

不,它们不是真的,电视、电影和漫画里的怪物都是假的。它们也会成真,当你辗转难眠时,当你将用餐巾纸包好藏在枕头下的四颗糖果吃完了,当床铺变成发臭的梦魇,强风在屋外咆哮,当你不敢看窗外,生怕见到一张狞笑的脸,当你发现那张脸虽然没有腐败,却像枯叶一样干,眼睛像深陷在眼窝里的两颗钻石,当你看见一只伤痕累累的爪子抓着一把气球:过来瞧瞧,挑一颗气球,喂大象,玩溜滑梯!本,噢,本,你会飘。

本惊呼一声醒来,木乃伊的噩梦尚未离去,震颤的黑暗依然紧紧地包住他,让他余悸犹存。他打了个哆嗦,树根不再托着他,而是像之前一样戳着他的背,仿佛生气了。

他看见光线,便急忙爬了出去,回到午后的阳光下。河水潺潺,一切再度回到现实。现在是夏天,不是冬天。木乃伊没有将他带到沙漠上的地窖里,他只是窝在根须半裸的树下的沙坑里,躲避那几个小恶霸。他在荒原,亨利和他的死党们拿两个在下游玩的小孩出气,因为他们找不到本,没办法痛打他一顿。各位拜拜啰!相信我,那个拦河坝真的很差劲,还不如不要盖。

本闷闷不乐地看着自己被扯烂的衣服,他回去一定会被母亲唠叨死。

他睡得够久,体力恢复了不少。他滑下堤防,沿着溪边走,每走一步就打一个哆嗦。他浑身疼痛,感觉就像斯派克·琼斯30在他肌肉里用碎玻璃弹奏快歌一样。他身上没有衣服遮蔽的地方,几乎每一处都有干掉或未干的血迹。反正建水坝的那些孩子应该已经走了,他这么安慰自己。他不晓得自己睡了多久,但就算只有半小时,邓布洛和他朋友在遇到亨利他们之后,应该也会觉得换个地方(例如外层空间)比较好。

本埋头往前走。他知道,那几个小恶霸要是回头找他,他一定跑不过他们,但随他们去吧,他不在乎。

他绕过溪流的转弯处,站在岸边看了一会儿。建水坝的孩子还在,其中一个果真是结巴威。他跪在另一个男孩身边,那男孩背靠河岸坐着,头往后仰,喉结像三角插头一样凸出来,鼻子和下巴周围都是干掉的血,脖子上也有几道。他手里握着一个白色的东西。

结巴威猛然转头,看见本站在那里。本发现背靠河岸的男孩状况很不妙,心里非常惊慌。邓布洛显然吓得半死。本绝望地想:这倒霉的一天到底有完没完啊!

“你、你、你能不、能不能帮、帮我,”威廉·邓布洛说,“他、他的、喷、喷剂、没、没了,我怕他、他会——”

威廉表情僵硬,脸愈来愈红,那个字怎么也挤不出来。他像支机关枪般嗒嗒个没完,口水乱喷,过了将近三十秒,本才明白他想说的是“死掉”31。

第五章 威廉·邓布洛打击魔鬼(一)

威廉·邓布洛心想:我他妈的好像在做太空旅行,说不定就坐在枪管打出去的子弹里。

这个想法虽然完全正确,却没有让他好过一点。事实上,这架协和客机从希思罗机场起飞(用发射可能还比较贴切)之后的头一个小时,他一直在适应轻微的幽闭恐惧症。机舱很窄,让人很不舒服,餐点还不赖,但空乘必须像体操选手一样又扭又弯又蹲才能把餐点送上。看他们那么费劲,食物带来的愉悦也减少了几分,不过坐在他隔壁的那位先生倒是无动于衷。

那位先生是这趟旅程的第二个缺点。他长得很胖,又不是特别干净,虽然身上飘着拉皮迪斯香水味,但威廉很清楚地闻到一丝汗臭和土味。他也不是很注意自己的左手肘,不时就会轻轻碰威廉一下。

威廉的目光不停地飘向机舱前方的数字屏幕。画面上显示着这枚英国子弹现在的飞行时速。这架协和客机已经达到巡航速度,也就是两马赫出头。威廉从衬衫口袋掏出笔来,用笔尖按了下智能手表的按钮。这只表是奥黛拉去年送他的圣诞礼物。如果马赫表是对的(威廉没有理由怀疑它会出错),那么他们目前正以每分钟二十九公里的速度前进。他不晓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想知道这件事。

飞机的窗子又小又厚,和水星号太空舱一样。虽然接近中午,但威廉看见天空不是蓝的,而是向晚的紫色,海天交会处的地平线微微弯曲。我坐在飞机里,威廉心想,手里拿着一杯血腥玛丽,右边一个脏兮兮的胖子不停地用手肘戳我的二头肌,而我在看地球的弧线。

他微微笑了,心想连这种事都能面对,就没什么好怕的了。但他很害怕,不只是因为坐在窄小的薄壳机舱里以每分钟二十九公里的速度飞行。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德里正朝他冲来,这么形容丝毫不夸张。无论速度是不是每分钟二十九公里,他都感觉自己静止不动,而德里镇有如巨大的肉食动物,蛰伏许久之后终于现身,朝他俯冲而来。德里,德里!我们该写歌赞颂它吗?赞颂工厂和河流的恶臭味、宁静庄严的林荫道、图书馆、德里储水塔、贝西公园和德里小学吗?

还是荒原?

威廉忽然灵光一闪,仿佛有几道弧光灯的亮光照进他的脑袋。他像是坐在漆黑的电影院里等待开映的观众,一等就是二十七年,但总算等到了。不过,对威廉·邓布洛来说,弧光灯照亮的场景却不是《毒药与老妇》32之类的纯喜剧,而是《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33那样的惊悚片。

他怀着一种无聊的兴味,心想:我写的那些故事,那些小说,全都来自德里。那里是源头,一切都来自那年夏天发生的事,以及前一年乔治遭遇的意外。所有问我那个问题的采访者…我都给了他们错误的答案。

那个胖子的手肘又顶了他一次,让他的酒洒出来一点。威廉差点骂人,但忍了下来。

不用说,那个问题就是:“你的灵感都来自哪里?”威廉觉得,所有小说家都得回答(或假装回答)这个问题,至少每周两次,但像他这种靠写子虚乌有之物维生的作家,必须回答(或假装回答)

的次数更多。

“作家都有一条直通潜意识的管道,”他对访问者说,刻意不提他愈来愈怀疑是不是真的有潜意识这种东西,“不过,恐怖小说家的管道可能更深入…你要说它是潜潜意识也行。”

很优雅的回答,但他并不真的相信。潜意识?是有某种东西没错,但威廉觉得大家对“意识”这个功能太言过其实了。就像沙子跑进眼睛会流泪或饱餐一顿之后会放屁,谁晓得意识是不是同样的东西?用放屁来比喻可能比较好,但你不太可能这么回答访问者,跟他们说梦境、模糊的渴望和似曾相识这类感觉其实都只是心灵在放屁。但他们好像真的需要一个答案,那些拿着笔记本和日产小型录音机的记者,而威廉很想帮助他们。他知道写作很难,难极了,没有必要给他们添麻烦,跟他们说“朋友,你还不如问我‘奶酪是谁切的?’比较快。”

他心想,早在迈克来电话之前,你就知道他们老是问错问题,但你现在终于知道怎么问才是对的。

不是你的灵感从哪里来,而是为什么会有灵感?管道确实存在,但不是通往弗洛伊德或荣格所谓的潜意识。人的心里没有排水道,也没有住满莫洛克人的洞穴。管道彼端只有德里,此外无他。只有德里,还有——

还有,那个踢踢踏踏走过我的桥的家伙是谁?

威廉忽然坐直身体。这回轮到他手肘一甩,猛地撞在邻座胖子的腰间。

“朋友,注意点,”胖子说,“你也知道座位很窄。”

“你别用手肘顶我,我就不、不用手肘撞、撞你。”胖子一脸愠怒和诧异,露出你有没有搞错的神情。威廉一直盯着他,最后胖子终于别过脸去,嘴里念个不停。

是谁?

是谁踢踢踏踏走上我的桥?

威廉又望向窗外,心想:我们在打击魔鬼34。

他的手臂和颈背一阵刺痛。他一口将剩下的血腥玛丽喝光,另一组弧光灯跟着亮起。

银仔,他的脚踏车。那是他取的名字,和《独行侠》里的那匹马一样。施文牌,很大一辆,高七十厘米。“威廉,你骑那辆车会把自己害死。”父亲这么对他说,但不是真的很担心。乔治死后,他对任何事都不太在乎了。从前他很严厉。虽然公正,但很严厉。乔治死后,你做什么他都不拦着。他动作像父亲,行为像父亲,但仅此而已。他好像永远竖着耳朵,等着听见乔治回家的声音。

威廉是在中央街的自行车店橱窗里看见银仔的。它闷闷地斜倚着脚架站着,车身比其他脚踏车都高大。人家亮的地方它暗,弯的地方它直,直的地方它弯,前轮上立着一张牌子,写着:二手车,议价出售。

于是威廉走进店里。出价的是老板,二十四美元。威廉接受了,因为他觉得那辆车就是他的生命,他不晓得该怎么讨价还价,而且他觉得那个价钱挺公道的,够便宜。威廉用自己存了七八个月的钱(生日、圣诞节和除草拿到的钱)买下银仔。他从感恩节就看中橱窗里的它了。他付了钱,等到雪融化并且不会再下的时候,把它骑回家。他去年根本没想到自己会有一辆车,想想还真有趣。买车的念头似乎是突然冒出来的,或许就在乔治(被杀)死后那段漫长的日子里。

刚买车那阵,威廉有几次差点害死自己。他头一天骑新车出门,就被迫跳车逃命,免得撞上科索斯巷尽头的木板围墙(他怕的不是撞到墙,而是撞穿它,然后跌落十八米摔到荒原上),结果就是左手多了一道十厘米长的伤口,从手腕划到手肘。不到一星期,他又刹车过慢,以将近五十六公里的时速冲过威奇汉街和杰克逊街口,轮辐上的纸牌机关枪似的嗒嗒作响。幸好路上没车,否则他这个骑着脏灰色(只有色盲才会说银仔是银色的)大脚踏车的小鬼肯定会被撞成咸肉泥,和乔治一个下场。

春日荏苒,威廉愈来愈懂得驾驭银仔,但无论是他父亲还是母亲,都没发现儿子在用脚踏车找死。他觉得除了刚买车的那几天,他们根本就没注意过银仔。银仔在他们眼中只是下雨天会靠在车库墙边的破铜烂铁。

不过,银仔才不是破铜烂铁,虽然外表不起眼,跑起来却像风一样快。威廉的朋友(真正的朋友)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对机械很在行,他告诉咸廉该怎么让银仔发挥实力,例如,哪些螺丝该拧紧和定期检查,齿轮哪里该上油,怎么调紧链条,以及轮胎破了怎么补,等等。

“你应该重新上漆。”他记得埃迪曾经跟他说过,但他不想。他说不出理由,但就是想让那辆施文牌脚踏车维持原貌。它看起来真的很破,很像不爱惜东西的孩子的车,经常被放在草坪上淋雨,骑起来应该吱吱嘎嘎,又摇又晃。它外表很糟糕,跑起来却像风一样快。它能——

“打败魔鬼。”他脱口而出,忍不住笑了。隔壁的胖子狠狠瞪他一眼。那笑声和他之前让奥黛拉不寒而栗的笑声一样,很像吠叫。

没错,银仔看起来很破,漆皮剥落,后轮还装了老气的置物架,喇叭也是黑色橡胶球那种,拴在握把上,生锈的螺丝和婴儿的拳头一样大。真的很破。

但它能跑吗?能吗?拜托!

银仔能跑得很!威廉·邓布洛的命就是它救的。事情发生在一九五八年六月的第四周——一周前,他才认识本·汉斯科姆,和他、埃迪一起建了拦河坝。而那周的周六下午看完电影之后,本、“贱嘴”理查德·托齐尔和贝弗莉·马什一起到荒原来。银仔救了他的那一天,理查德就坐在银仔的置物架上…

因此,他想银仔也救了理查德一命。威廉还记得他们从某幢房子逃出来,他记得很清楚。内波特街上那幢该死的房子。

他那天飙车打败了魔鬼。没错,对极了。那魔鬼眼睛有如古钱,闪闪发光,浑身毛茸茸的,张着血盆大口。不过,那是后来的事了。银仔救了他和理查德一命,而在那之前,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的命或许也是它救的。就在威廉和埃迪遇到本那一天,也就是他们的拦河坝被踢烂那一天。亨利·鲍尔斯(他那天看起来就像被厨余搅碎机搅过一样)给了埃迪鼻子一拳,让埃迪气喘发作,而喷剂又正好用完了。所以是银仔的功劳,是银仔救了他们。

威廉·邓布洛已经将近十七年没骑过脚踏车了。这会儿,他坐在一架一九五八年没人会相信(除了科幻小说杂志,也没人能想象)的飞机里望着窗外,心想:唷嗬,银仔,冲吧!刺痛的泪水突然涌上眼眶,逼得他闭上了眼睛。

银仔后来怎么了?他想不起来了。那部分回忆仍然一片漆黑,弧光灯还没有亮起来。或许这样比较好,或许这是老天慈悲。

唷嗬!

唷嗬,银仔!

唷嗬,银仔!

“冲吧!”他大喊一声。风将他的叫声撕裂,吹向他肩后,有如一条皱纹纸彩带。他的叫声又高亢又有力,是胜利的高呼。他只有这句话喊得最顺。

他沿着堪萨斯街骑向镇中心,起初速度并不快。要让银仔跑起来不容易,但它一旦跑起来就快了。

看着银仔加速,就像欣赏跑道上的灰色大飞机,一开始很难相信这么大的机器有办法离开地面,感觉很荒谬。但当你见到机身底下出现影子,还来不及搞清楚是不是幻觉,那影子已经落在后头,而飞机昂然升空,有如心满意足的梦想,优雅地破空而去。

银仔就像这样。

威廉遇到一段向下的缓坡,开始加快速度。他站起来,身子往前倾,双脚不停地上上下下。他学得很快。自从重要部位被撞了两次,他就知道上车前要尽量将内裤拉高。后来埃迪看到他那样做,就说,威廉那样做是因为他觉得以后可能要生小孩。我觉得最好不要,但谁晓得?说不定他的小孩长得像他太太,对吧?

他和埃迪已经将座位放到最低了,但当他踩动踏板时,坐垫还是不停地撞击他的腰背。一位妇女在花园里除草,她用手遮着眼睛看威廉骑车经过,忍不住微微一笑。男孩骑这么大的车,让她想起在巴努贝利马戏团看到的骑独轮车的猴子。这孩子会害死自己的,她低头继续除草,心想,那车对他来说太大了。不过,那不关她的事。

那三个大孩子从树丛里冒出来,威廉一眼就看出最好别和他们起冲突,因为他们看来就像同伴被野兽咬伤、正怒气冲冲追赶凶手的猎人。但埃迪却贸然开口,结果被亨利·鲍尔斯当成了出气筒。

他知道他们是谁。亨利、贝尔齐和维克多是德里小学最坏的三个学生。他们之前打过理查德。他和理查德有时会一起玩,算是朋友。威廉觉得理查德被揍是活该,他被同学叫“贱嘴”不是没有原因的。

事情发生在四月。那天亨利他们在操场和理查德擦肩而过,理查德讲了他们的领子几句。那三人的衣领全都竖着,就像电影《黑板丛林》里的维克·莫洛一样。威廉当时坐在校舍旁边漫不经心地玩着弹珠,没听清楚理查德讲了什么,亨利他们也一样…但他们回头朝理查德走去,显然是听到了什么。威廉猜理查德只是喃喃自语,但问题是他向来嗓门不小。

“四眼田鸡,你刚才说什么?”维克多·克里斯问。

“我什么都没说。”理查德说,而且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惊慌和害怕。他原本应该能逃过一劫的,只是嘴巴不太听使唤,话像匹野马似的脱缰而出:“大个儿,我看你该清一清耳屎了。需要炸药吗?”

亨利三人难以置信地看了他半晌,接着开始追他。威廉从头到尾靠着墙没动,看着这场不公平的赛跑走向早就注定的结局。没必要插手。那三个笨蛋有两个人可以打,只会更开心。

理查德斜向跑过操场,跳过跷跷板,在秋千之间左闪右躲,最后撞上隔开校园和公园的铁链,这才发现自己钻进了死胡同。他试着翻过铁链,手指和鞋子拼命往缝隙里钻,眼看只剩三分之一左右就要翻过去了,却被亨利和维克多逮个正着。亨利抓着他的外套,维克多扯住他的牛仔裤,将不停尖叫的理查德揪了下来。理查德摔在柏油地面上,眼镜飞了出去。他伸手去抓,但贝尔齐·哈金斯一脚将眼镜踢开。那年夏天,他眼镜的一只镜脚缠着胶带,就是因为这个。

威廉打了个哆嗦,走到校舍正面,看见四年级的老师莫兰太太已经冲过去要把他们分开。但他晓得在她赶到之前,他们一定会狠狠修理他一顿。等她到了那里,只会见到哭哭啼啼的理查德。爱哭鬼,羞羞脸!爱哭鬼!

亨利他们很少找威廉麻烦。他们当然会取笑他的口吃,偶尔欺负他一下。一个下雨天,大伙儿正要去体育馆吃中餐,贝尔齐·哈金斯将威廉的餐包踢飞,再用穿着工程靴的大脚猛踩,把里面的食物踩得稀巴烂。

“噢,天、天哪!”贝尔齐假装惊慌失措,双手在面前挥舞,“对、对不起,把你、你的午餐弄、弄烂了,贱、贱胚!”说完便大步朝走廊走去,去找靠在男生厕所门外饮水机上笑得差点得疝气的维克多·克里斯。不过,事情没有想象的糟。威廉吃了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半片花生酱果酱吐司,理查德也很乐意将自己沾了芥末的蛋分给他吃。理查德的母亲每两天就会在理查德的午餐里放一颗蛋,但理查德说他看到就想吐。

你得少惹他们。要是做不到,就得想办法隐形。

埃迪忘了规矩,就被教训了。

那三个恶少丢下他,稀里哗啦过河朝对岸走去时,埃迪其实还不算太惨,只是鼻血像喷泉似的流个不停。他的手帕湿透之后,威廉把自己的手帕给他,让他一只手揽着自己的脖子,头往后仰。威廉记得他母亲这样做过,因为乔治有时候会流鼻血——

唉,想到乔治就心痛。

三个大孩子像野牛一样走进荒原,窸窣声逐渐消失,埃迪的鼻血也停了,哮喘却在这时开始发作。

他呼吸吃力,双手像脆弱的陷阱般开开合合,喉间发出既像笛声又像口哨的喘息声。

“可恶!”埃迪喘着气说,“哮喘!该死!”

他伸手想找喷剂,最后总算在口袋里找到了。那瓶子看起来像稳洁清洁剂一样,顶端有一个喷嘴。

埃迪将喷嘴塞进嘴里,用力摁下按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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