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斯蒂芬·金作品它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有没有好一点?”威廉紧张地问。

“没有,喷剂用完了。”埃迪看着威廉,惊慌的眼睛里写着:我完了,威廉,我完了!

用完的喷剂从他手中滑落。小溪依然潺潺流动,毫不关心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就快不能呼吸了。

威廉心慌意乱,心想那三个大孩子说对了一件事:那个水坝真的很幼稚。但他们玩得很开心,妈的。

他突然很生气结果会变成这样。

“别、别紧、紧张,埃、埃迪。”他说。

接下来四十分钟左右,威廉坐在埃迪身边,心想他的哮喘很快就会停,但这份期望不久就变成了不安。本·汉斯科姆出现在两人眼前时,不安已经变成真正的恐惧。埃迪的喷剂要在中央街的药店补充,而那儿离这儿有五公里远。要是他去帮埃迪拿喷剂,回来却发现埃迪已经不省人事了怎么办?不省人事,甚至(可恶,千万别想这个)

(但他心里执拗地这么想)死了呢?

(就像乔治那样,像乔治那样)

别说傻话!他不会死的!

对,埃迪也许不会死。但要是他回来发现埃迪变成植物人了呢?他知道植物人是什么。他甚至推论过,那个词35是用夏威夷冲浪客最爱的大浪命名的。以浪为名感觉很有道理,毕竟植物人其实就是大脑被浪卷走了。电视剧《卡西大夫》36中常有人变成植物人,就算卡西大夫大吼大叫,他们依然昏迷不醒。

威廉坐在埃迪身边,知道自己该去拿药,待在这里对埃迪没好处,但就是不想留下他一个人。他心里有个不理性的、迷信的声音告诉他,只要他一走,埃迪就会陷入昏迷。威廉往上游看,发现本·汉斯科姆站在那里。他当然认识本。无论哪一所学校,最胖的学生肯定人人皆知,只是这种有名并不让人开心罢了。本是五年级另一班的学生,威廉有时下课会看到他,通常一个人站在角落里,不是看书就是吃东西。他的午餐盒和洗衣袋一样大。

威廉看着本,心想他看起来比亨利·鲍尔斯还狼狈。虽然很难相信,但事实就是如此。威廉无法想象两人打架打得有多激烈。本头发乱糟糟的,沾满泥土,毛衣(或运动衫?威廉看不出来它原本是什么样子,反正也无所谓了)全毁了,沾满血迹和杂草,看起来乱七八糟,裤子也破得只剩膝盖以上。

他看见威廉在看他,忍不住身体一缩,眼神警觉。

“别、别、别走!”威廉大喊,同时高举双手张开手掌用力挥舞,让本知道他没有恶意。“我、我们需、需要帮、帮助。”

本上前一点,眼神依然充满警觉,好像每走一步都会要了他的命似的。“他们走了吗?鲍尔斯他们?”

“对、对,”威廉说,“听着,你、你可以在、在这里陪、陪我朋、朋友,让我、我去拿、拿他的、的药吗?他哮、哮——”

“哮喘?”

威廉点点头。

本匆匆迈过水坝残骸,忍着痛弯下一条腿跪在埃迪身旁。埃迪躺在地上,眼睛几乎睁不开了,胸口剧烈起伏。

“揍他的是谁?”过了一会儿,本抬头问道。威廉在这个胖小孩脸上看到和自己一样的挫折与愤怒。“亨利·鲍尔斯吗?”

威廉点点头。

“想也知道。没问题,你去吧,我会在这里陪他。”

“谢、谢谢。”

“嘿,别谢我,”本说,“是我害你们被揍的。去吧,动作快点。我得赶回家吃晚餐。”

威廉立刻动身。他应该告诉本别介意的。发生这种事不是本的错,也不是埃迪的错,即使埃迪不该傻得开口。亨利和他的死党是意外,是孩童世界中的洪水、飓风和胆结石。他应该这么对本说,但他现在太紧张,可能要二十分钟才讲得完,到时埃迪可能已经陷入昏迷了(这一点他也是从卡西大夫和齐戴尔大夫那儿学来的。人不是进入昏迷,而是陷入昏迷)。

威廉匆匆往下游跑,途中回头望了一眼。他看见本·汉斯科姆认真地在河边捡石头。他起初不晓得本想做什么,后来忽然明白了。本在收集弹药,以防他们回来。

威廉对“荒原”了如指掌。他春天常来这儿玩,有时和理查德一起,不过更常和埃迪做伴,偶尔自己单独来。虽然不是每一寸土地都摸熟了,但起码知道怎么从坎都斯齐格河回到堪萨斯街。他来到一座木桥上,堪萨斯街在这里横过一条无名小溪。小溪来自德里镇的下水道系统,汇入坎都斯齐格河。

银仔就藏在桥下,握把用绳子拴在桥柱上,这样车轮就不会浸到水里。

威廉解开绳子塞进衬衫里,使劲将银仔拖上人行道。他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中间几次失去平衡,一屁股摔在地上。

最后,他终于把车弄上去了。威廉抬起脚,跨过高高的横杆。

和往常一样,威廉一骑上银仔,就立刻变了个人。

“唷嗬,银仔!冲吧!”

这声吆喝比他平常的声音还低沉,几乎就是他长大后的声音。银仔缓缓加速,夹在轮辐上的纸牌的嗒嗒声也愈来愈快。威廉直起身子踩动踏板,手腕向上抓着握把,看起来就像一个想要举起超大杠铃的人。他的脖子青筋暴露,太阳穴跳得厉害,抿着嘴像是在冷笑,其实是在用力对抗重量与惯性,使尽浑身力气让银仔向前飞奔。

和往常一样,努力是值得的。

银仔的轮子愈来愈轻快,两旁的房子不再缓缓远离,而是呼啸而过。到了堪萨斯街和杰克逊街口,左边无拘无束的坎都斯齐格河变成了运河。过了街口,堪萨斯街一路下坡,通往中央街和主大街(也就是德里镇的商业区)。

这一段十字路口很多,但威廉路过时恰好都是绿灯,他压根没去想会不会有位司机擅闯路口将他轧成肉泥。就算有,他也不在乎,反正他还是会这样骑。只是,那年春天和初夏对他来说是一段诡异而险恶的时光。就像有人问本寂不寂寞,他会觉得莫名其妙,如果你问威廉是不是在寻死,他也会一头雾水,立刻回答(而且愤愤不平):当、当然不、不是!但这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他这会儿从堪萨斯街骑向镇中心时,感觉愈来愈像冲锋敢死队。

堪萨斯街的这一段人称一里坡。威廉全速前进,身体弓向握把减低风阻,一只手握着龟裂的橡胶喇叭,准备警告不当心的行人。他的红发有如海浪甩在脑后,抿嘴用力的表情变成疯狂的狞笑,轮辐上的纸牌发出低沉的嘶吼。他飞快前进,感觉既恐怖又痛快。左边的房子从住家变成了商业建筑,大部分是仓库和肉类包装厂,全都变得面目模糊,而右边的运河则像火苗般闪烁。

“唷嗬,银仔!冲吧!”他得意地大喊。

银仔飞过第一道边石,威廉双脚离开踏板。几乎每次都这样。他让银仔自由滑行,将自己完全交到神指派的庇护天使手中。他猛然转向骑上马路,这里限速四十公里,他可能超了二十四公里。

他的口吃、父亲在车库里茫然难过的眼神、楼上钢琴罩布上厚厚的灰尘(因为他母亲再也不弹琴了),一切都被他抛到了脑后。母亲最后一次弹琴是在乔治的葬礼上,弹了三首卫理公会的圣歌。乔治穿上黄雨衣,手里拿着抹了石蜡的纸船跑向雨中。二十分钟后,加德纳先生抱着他的尸体进了门。

乔治被裹在沾满鲜血的毛毯里,母亲凄声尖叫。一切都被抛到了脑后。他是独行侠,是约翰·韦恩,是波·迪德利37。他想当谁就当谁,再也不是那个害怕得哭着找妈的小孩。

银仔向前飞奔,结巴威也跟着飞翔,他们井架形状的影子紧随其后,一块儿冲下一里坡,纸牌嗒嗒狂响。他的双脚再度踩上踏板,希望银仔再快一点,达到想象中的极速——不是音速,而是记忆的速度——一举冲破痛苦的屏障。

威廉向前冲刺,身体弓向握把。他向前冲刺,为了击败魔鬼。

堪萨斯街、中央街和主大街的三岔口一下就到了。这里是单行道,交通标志和灯乱成一团,该有的路控完全没有,搞得《新闻报》一年前公开埋怨,这个路口根本是撒旦设计的俄罗斯轮盘。

和往常一样,威廉匆匆环顾左右,留意对面过来的车辆和地上的坑洞,稍有误判(就好像说话结巴一样)便是非死即伤。

他冲进拥塞的车流,闯过红灯向右一偏,绕过了一辆慢吞吞的别克轿车,回头瞥了一眼,确定中间车道没有车。他再往前看,发现自己五秒内就会撞上停在路口正中央的一辆皮卡。皮卡驾驶员长得一副山姆大叔样,拉长了脖子研究路牌,免得转错弯一路开到迈阿密海滩。

威廉右边的车道被一辆从德里开往班戈的巴士占着。他向右微切,从皮卡和巴士中间的缝隙钻了过去,时速依然保持在六十四公里。眼看皮卡右侧后视镜就要撞得他满地找牙,他猛然将头一偏,像军人行注目礼一样,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过一劫。巴士排出的热辣辣的柴油臭气有如烈酒刮过他的喉咙,他听见车的握把划过巴士的铝质车身,发出轻而尖锐的摩擦声。巴土司机戴着哈德森客运公司的鸭舌帽,威廉正巧瞄到他的神情,只见他脸色像纸一样白,一手握拳朝威廉大呼小叫。威廉心想肯定不是祝他生日快乐。

三位老太太正在过马路,从新英格兰银行穿过主大街到鞋船鞋店那一边。她们听见纸牌的嗒嗒声,抬头看见一个男孩骑着大车像幽魂似的冲了过来,离她们不到十五厘米,全吓得张大了嘴巴。

最糟(也是最好)的一段已经过去了。威廉三番两次面对死亡关卡,发现自己顺利脱身。他没有撞上巴士,也没害死自己和拿着购物袋及老人年金支票的三位老太太,更没有撞上山姆大叔的老道奇皮卡的后挡板,血溅五步。他现在又得上坡了。速度开始流失,而那东西——噢,就叫它欲望吧,感觉很不赖,对吧?——也随着消退。思绪和回忆追了上来——天哪,威廉,我们刚才差点追丢了,幸好这会儿又赶上了——攀上他的衬衫和耳边,像滑下滑梯的小孩在他脑海中欢呼。威廉感觉它们又回到了原位,兴奋地推来推去。哇!天哪!我们又回到威廉的脑袋里了!让我们来回忆乔治吧!好了!

谁先开始?

你想太多了,威廉。

不对——问题不在这里。他不是想太多,是想象太多。

他弯进理查德巷,不久便来到中央街。他缓缓踩动踏板,感觉背部和头发满是汗水。到了中央街药店门口,他下车走了进去。

乔治遇害前,威廉如果有事想告诉药剂师基恩先生,他会说出来。基恩先生不是很亲切(起码威廉觉得不是),但很有耐心,而且不会逗他或取笑他。然而,乔治过世后,他的口吃恶化了,而且,他很怕自己要是拖太久,埃迪会出事。

因此,当基恩先生说:“嗨,威廉·邓布洛,我能为你效劳吗?”威廉直接拿起一张维生素广告,翻过来在背面写下:我和埃迪在荒原玩,他哮喘发作得很厉害,几乎不能呼吸了。可以请您给我一个喷剂补充罐吗?

他将广告单放到玻璃柜台上给基恩先生看,基恩读了那几行字之后看着威廉焦虑的蓝色眼眸说:“没问题。在这里等着,别乱碰东西。”

基恩先生走到后方的柜台,威廉双脚动来动去,局促不安地等待着。虽然基恩先生只去了不到五分钟,感觉却像过了几个世纪。他拿着埃迪要的塑料喷剂罐回来,笑着交给威廉,说:“有了这个应该就没问题了。”

“谢、谢谢,”威廉说,“我、我身上没、没有——”

“没关系,孩子。卡斯普布拉克太太在我这里登记过,我会记在账上的。我想她一定会感谢你这么好心。”

威廉如释重负,谢过基恩先生便匆忙告辞。基恩先生走出柜台目送威廉离开。他看着威廉将喷剂扔进车篮,笨拙地跨上脚踏车,心想:他真的能骑这么大的车?我很怀疑,实在怀疑。但邓布洛家的男孩真的骑上去了,缓缓踩动踏板,并没有摔破头。基恩看着脚踏车疯狂地左右摇晃,喷剂在篮子里滚来滚去,觉得真是滑稽。

他微微一笑。威廉若是看到了,可能会觉得自己想得没错,基恩先生果然不是世上第一的大好人。

因为那笑容带着酸味,只有觉得人无法克服悲惨命运的人才会这么笑。没错,他会把埃迪的哮喘药记在索尼娅·卡斯普布拉克的账上,而她一定会和往常一样吃惊(同时深感怀疑,而非感激),埃迪的药竟然这么便宜。其他的药都那么贵,她说。基恩先生知道卡斯普布拉克太太是那种相信便宜没好货的人。他其实大可以用“氢氧喷雾”好好敲她一笔…但那个女人笨就算了,他何必与她一般见识?

反正他还没饿肚子。

便宜?是啊,便宜极了。“氢氧喷雾”(他用胶水为每罐喷剂贴上标签,上头整整齐齐印着“必要时使用”几个字)便宜得不可思议。但就连卡斯普布拉克太太也不得不承认,虽然它很便宜,但抑制她儿子的哮喘还真有效。这东西会那么便宜,因为它只是氢氧化合物,再加上一点樟脑油,让喷雾带着轻微的药味。

换句话说,埃迪的哮喘药其实就是自来水。

回程比去程久,因为是上坡。有几处威廉必须下车,推着车走。除了缓坡,他再也没有力气让银仔奋力往上爬了。

等他藏好脚踏车走回河边。已经四点十分了。他心里闪过各种不祥的念头。本那小子可能走了,让埃迪自生自灭。或是那群小恶霸回来了,将他们两人痛揍了一顿。甚至…最糟的是…那个专门杀害小孩的家伙逮到了他们其中一个,或两个都抓到了,就像他之前逮到乔治一样。

威廉知道大伙儿都在说这件事,传闻和揣测很多。他虽然口吃得很厉害,但是并不聋。不过,大家有时似乎认为他肯定听不见,因为他只有必要时才会开口说话。有些人认为他弟弟的死跟贝蒂·里普森、谢莉尔·拉莫尼卡、马修·克莱门茨和维罗妮卡·格罗根的死无关。有些人则说乔治、里普森和拉莫尼卡是被同一个男人所杀,另外两个小孩则是“模仿犯”下的手。还有人说杀死男孩的是一个人,杀死女孩的则是另一个。

威廉认为这些孩子都是同一个人杀的…但他不确定那家伙是人。他有时会思索这件事,就像他偶尔会思索自己对这年夏天的德里的感觉一样。一切都是乔治遇害的影响吗?威廉的爸妈似乎完全沉浸在失去幺儿的痛苦中,彻底忘了他的存在,看不见他们还有威廉,即使这个儿子很可能会自戕。这些事和其他命案都是因为乔治过世而起的吗?还有,最近他脑海中偶尔会有声音对他说悄悄话(而且显然不是他自己的声音,因为不结巴。这些声音虽然轻,语气却很肯定),建议他做这个,别做那个。

这也是吗?是这些事让德里似乎变了个样?充满威胁,街道陌生而冷漠,宁静中隐藏着敌意?让某些脸变得不再坦然,神色惊惶?

他不晓得,但就像他认为所有儿童命案都是出自一人之手,他也相信德里真的变了,而他弟弟的死标志着改变的开始。他脑海中的不祥预感来自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就是德里现在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任何事情。

当他绕过最后一个弯,却发现一切安然无恙。本·汉斯科姆还在,坐在埃迪身旁,而埃迪也坐起来了,双手垂在腿间,头低低的,还是在喘。太阳快落下去了,在河面留下长长的绿色光影。

“天哪,你真快,”本站起来说,“我以为还要半小时。”

“我的脚、脚踏车、车很快。”威廉带着几分骄傲说。两人警惕地互望了一会儿,接着本试探地笑了笑,威廉也报以微笑。这小孩是挺胖的,但应该没问题,再说他没有走开,这得有点勇气才行,因为亨利和他的死党可能还在附近游荡。

威廉朝埃迪眨眨眼睛,埃迪愣愣地用感激的眼神看着他。“拿、拿去吧,埃、埃迪。”他将喷剂扔给埃迪。埃迪将喷头塞进嘴里摁了一下,猛吸了一口气,接着闭上眼睛往后躺。本一脸关切地望着他。

“天哪,他真的很严重,对吧?”

威廉点点头。

“我担心了一会儿,”本低声说,“心想他万一痉挛之类的,我该怎么办?我一直在回想四月参加红十字会活动的时候他们是怎么说的,但只记得塞一根棍子到他嘴里,免得他把舌头咬断。”

“我以为癫、癫痫才、才要那、那么做。”

“哦,嗯,我想你说得对。”

“反正他、他不会痉、痉挛,”威廉说,“那、那药会马、马上治好、好他,你、你看。”

埃迪不再喘气。他睁开眼睛看着本和威廉。

“谢了,威廉,”他说,“这回真是够难受的。”

“我猜起因是他们给了你鼻子一拳,对吧?”本问。

埃迪懊悔地笑了笑,站起来将喷剂塞进裤子的后口袋:“我完全没想到鼻子,只想着我妈。”

“是吗?”本似乎很惊讶,却忍不住伸手去摸运动衫的破洞,有些不安。

“她只要看到我衬衫上有血,一定会马上把我送到德里医院的急诊室。”

“为什么?”本问,“血已经止住了,不是吗?我记得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个外号叫‘小滑板车摩根’的,他从方格铁架上摔下来,撞得鼻子流血。老师把他送到急诊室,但那是因为他的血一直在流。”

“是吗?”威廉很感兴趣,“他死、死了吗?”

“没有,但他缺了一星期的课。”

“不管血有没有止住,”埃迪闷闷地说,“她都会把我送进急诊室。她会认为我骨折了,骨头碎片插进脑袋里之类的。”

“骨、骨头能进、进到大、大脑里吗?”威廉问。他已经好几周没有遇到这么有趣的话题了。

“我不晓得,但什么事被我妈一说都变成可能的了,”埃迪对本说,“我妈每个月都会送我到急诊室一两次。我讨厌那个地方。那里有一个男医护人员,你认识吗?他对我妈说她应该付租金给医院,把她气炸了。”

“哇!”本说,心想埃迪的母亲一定很怪,完全没发觉自己两手都在摸运动衫,“那你为什么不拒绝?跟她说,妈,我觉得很好,我只想待在家里看《海上追捕》?”

埃迪不安地“噢”了一声,就没再说话了。

“你是本·汉、汉斯科姆,对、对吧?”威廉问。

“没错,你是威廉·邓布洛。”

“没、没错,他、他是埃、埃、埃——”

“埃迪·卡普斯布拉克,”埃迪说,“威廉,我最讨厌你念我名字时口吃,感觉好像埃尔默·法德38在说话一样。”

“对、对不起。”

“呃,很高兴认识你们两个。”本说,但语气有一点弱,不是很有说服力。三人陷入沉默,但不是令人难受的沉默。他们就这样成了朋友。

“那几个家伙为什么要追你?”过了一会儿,埃迪问。

“他们老、老是在、在追人,”威廉说,“我讨、讨厌那、那几个浑蛋。”

本的母亲有时会说那个词是脏话。本听见威廉说出那个词之后沉默了半晌,主要是因为崇拜。他从来没有说过那个词,只写过一次,前年万圣节的时候,写在一根电线杆上,字非常小。

“考试的时候,鲍尔斯坐在我旁边,”本说,“他想抄我的答案,但我不让他抄。”

“小子,你还真不怕死。”埃迪崇拜地说。

结巴威哈哈大笑,本狠狠瞪他一眼,发现威廉不是在笑他(很难解释他是怎么知道的,但他就是知道),便咧嘴笑了。

“应该吧,”本说,“总之,鲍尔斯得上暑期班,他很不爽,就和另外两个家伙伏击我,就这样。”

“你、你看起、起来就像死、死过一回。”威廉说。

本说:“我从堪萨斯街摔到这儿,从山坡上滚下来。”接着,他对埃迪说:“话说回来,我们等一下可能会在急诊室碰面。我妈看到我衣服变成这样子,一定也会送我过去。”

这回,威廉和埃迪一起大笑,本也跟着笑了。他一笑肚子就隐隐作痛,但他还是尖声大笑,有点歇斯底里。后来,他不得不坐在岸边。他屁股重重着地,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又是一阵狂笑。本喜欢自己的笑声和他们的笑声混在一起的感觉。他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声音。不是一般的哄堂大笑,那种他听过很多,而是有他的笑声在里面的笑。

他抬头看着威廉·邓布洛,两人四目相对,结果又是一阵大笑。

威廉拉拉裤头,竖起衣领,仿佛穿着带帽运动衫似的,开始一脸郁闷地拖着脚步兜圈。他压低嗓音说:“我要宰了你,小鬼。别糊弄我。我脑袋很笨,但块头很大,可以用额头敲碎胡桃。我小便酸得像醋,大便硬得像水泥。我叫哼哈·鲍尔斯,是德里这一带的头号混账。”

埃迪笑得捧着肚子倒在河边滚来滚去。本笑得低头弯腰,笑声像鬣狗一样,眼泪都流出来了,还拖着两道长长的白色鼻涕。

威廉在他们身旁坐下,三人慢慢安静下来。

“这样至少有个好处,”埃迪马上说,“鲍尔斯如果要上暑期班,我们在这里就不会经常见到他。”

“你们常到荒原玩吗?”本问。荒原恶名昭彰,他从来没想过要到这里玩。但他现在就在这里,感觉似乎还好。事实上,这一片低矮的河岸让人感觉很舒服,尤其在午后到黄昏这段漫长的时光。

“当、当然,这里很、很好,几、几乎没有人来、来这里。我们经、经常在、在这里混,鲍、鲍尔斯和、和他的死、死党都不会、会来。”

“你和埃迪?”

“还有理、理、理——”威廉摇摇头。一结巴起来,威廉的脸就会像湿抹布一样纠结成一团。本看着他,心里忽然浮现一个怪念头:威廉模仿亨利·鲍尔斯的时候完全没结巴。“理查德!”威廉大声说出来,接着顿了一下,说,“理查德通、通常也会、会来,但他和他爸、爸爸正在清阁、阁——”

“阁楼。”埃迪把话补完,扔了一块石头到河里。扑通。

“嗯,我认识他。”本说,“你们常来这里是吧?”来这里玩一定很有趣,让他心痒痒,感觉有点蠢。

“挺、挺常、常来的。”威廉说,“你明、明天要、要不要来?我、我和埃、埃迪想要、要盖水、水坝。”

本愣住了。他没想到他们竟然邀他来,而且说得那么轻松自然,好像根本没什么。

“也许我们该做点别的,”埃迪说,“反正水坝也不怎么管用。”

本起身拍掉硕大的臀部沾上的泥土,走到河边。他们刚才做的东西都被冲走了,只剩一些小枝干杂乱地堆在河道两侧。

“你们应该找几块木板,”本说,“插成两排…彼此相对…像三明治一样。”

威廉和埃迪满脸困惑地望着他。本单膝跪地说:“板子放在这里和那里。你们把板子面对面插进河床,懂吗?然后在板子被河水冲走之前,用石头和沙子把中间的空隙填满。”

“我、我、我们。”威廉说。

“什么?”

“我、我们一起。”

“哦。”本说,觉得自己很蠢(他们一定也这么觉得)。但他不在乎,因为他很开心。他已经想不起自己上回这么开心是什么时候了。“嗯,我们。总之,你们——我们——只要用石头之类的东西把空隙填满,它就会固定住。等河水增高,上游这边的板子会挤压石头和沙子,下游的板子就会倾斜,然后漂走,但只要我们再用一块板子…呃,你们看。”

他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幅示意图。威廉和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立刻凑上前认真研究起来。

“你盖过水坝?”埃迪问,语气充满敬意,甚至有一点敬畏。

“没有。”

“那、那你怎、怎么知道会有、有用?”

本一脸困惑地望着威廉。“当然有用,”他说,“怎么会没用?”

“但你、你怎么知、知道?”威廉问。本听出威廉不是在挖苦或怀疑他,而是真的感兴趣。“你、你怎么知、知道?”

“我就是知道。”本说完又低头看了看那幅图,仿佛想确认一下。他从来没见过拦水坝,实物或图片都没有,也不晓得自己画得其实有模有样。

“好、好的,”威廉说完拍了下本的背,“明、明天见。”

“几点?”

“我、我和埃、埃迪八、八点半左、左右会、会到。”

“如果我和我妈没有去急诊室的话。”埃迪叹了口气说。

“我会带几块板子来,”本说,“隔壁街有个老先生,他有一堆木板,我去偷几块。”

“还有补给品,”埃迪说,“你知道,就是吃的东西,三明治或甜甜圈之类的。”

“好。”

“你、你有、有枪吗?”

“我有一把黛西空气枪,”本说,“是我妈妈送给我的圣诞礼物。但如果我在家里玩,她会疯掉。”

“那、那你带、带来,”威廉说,“我们可、可能也、也会玩枪、枪战。”

“好,”本开心地说,“嘿,两位,我得赶紧回家了。”

“我、我们也、也是。”威廉说。

他们一起离开荒原。本帮威廉将银仔推上堤防,埃迪又开始大喘气,闷闷地看着沾血的衬衫,跟在两人后头。

威廉向他们道别,踩着踏板离开,一边使劲大喊:“唷嗬,银仔!冲吧!”

“那辆车好大。”本说。

“废花!”埃迪说。他刚才又吸了喷剂,所以呼吸又正常了。“他偶尔会骑车带我,速度快得能把我吓死。威廉人很好,真的。”最后一句说得漫不经心,眼神却很认真,近乎虔诚,“你知道他弟弟的事吧?”

“不知道——他弟弟怎么了?”

“去年秋天死了,被人杀死的。一只胳膊被扯断了,就像苍蝇翅膀被扯掉一样。”

“老、天、爷啊!”

“威廉之前只有一点点口吃,现在变得很严重。你发现他讲话结巴了吗?”

“呃…有一点。”

“但他脑袋没结巴——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

“总之,我会告诉你是因为,假如你想和他做朋友,最好不要提到他弟弟。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说。他对这件事很敏感。”

“天哪,换成我也一样。”本说。关于去年秋天那个孩子遇害的事,他现在记起一点了。他想,母亲给他手表时,心里想的会不会就是乔治·邓布洛,还是只想着最近的几件命案?“那件事是不是发生在大洪水刚结束时?”

“对。”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堪萨斯街和杰克逊街口。两人要在这里分道扬镳。孩子们跑来跑去,有的在玩捉鬼游戏,有的在扔棒球。一个穿着宽大的蓝色短裤的蠢小孩得意扬扬地走过本和埃迪面前。他头上的大卫·克罗浣熊帽故意反着戴,尾巴垂在两眼中间。他一边转着呼啦圈,一边大喊:“呼啦环哟,各位,呼啦环,要买一个吗?”

本和埃迪兴味盎然地看着他走过。埃迪说:“呃,我得走了。”

“等一下,”本说,“我有一个办法让你不用进急诊室。”

“哦,是吗?”埃迪看着本说。他虽然有点怀疑,但很想给自己一线希望。

“你身上有五分钱吗?”

“我有十分钱,怎么了?”

本看着埃迪衬衫上快要干掉的褐色斑点,说:“你去店里买一瓶巧克力牛奶,泼半瓶左右在身上,然后回家跟你妈妈说你把牛奶洒出来了。”

埃迪眼睛一亮。他父亲过世这四年来,母亲的视力愈来愈差。但出于面子,加上不会开车,她一直没去找验光师配眼镜。干掉的血迹和巧克力奶的颜色差不多,也许…

“说不定有用。”他说。

“万一被她识破,别说是我的点子。”

“没问题,”埃迪说,“回头见,鳄鱼一号。”

“好。”

“不对,”埃迪很有耐心地说,“你听到我那么说,应该回答:回头见,鳄鱼二号。”

“哦。回头见,鳄鱼二号。”

“没错。”埃迪微笑着说。

“你知道吗?”本说,“你们两个真的很酷。”

埃迪一脸难为情,甚至有点紧张。他说:“威廉才酷。”说完就走了。

本看着他朝杰克逊街走去。他站了半晌,接着转身回家。走过三条街后,他发现三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站在杰克逊街和主大街交叉口的公交车站旁。他们差不多背对着他,好险。本立刻躲到树篱后面,心脏怦怦狂跳。过了五分钟,从德里开往新港的公交车到了。亨利和两名死党把烟扔到街上,跳上公交车。

本等到公交车消失在视线之外,才匆匆跑回家。

那天晚上,威廉·邓布洛遇到一件很可怕的事。那是他第二次遇到。

他爸妈在一楼看电视,两人像书立一样坐在沙发两头,没什么交流。而就在不久之前,只要厨房通往起居室的门没关,就一定听得到说笑声,有时甚至会盖过电视的声音。威廉会大吼:“乔治,闭嘴!”乔治会吼回去:“谁叫你一个人把爆米花吃完了!麻,叫威廉分一点爆米花给我。”“威廉,分一点爆米花给弟弟。乔治,别叫我麻,只有羊才会麻麻叫。”有时他爸爸会说笑话,逗得兄弟俩哈哈大笑,连妈妈也会笑。威廉知道有些笑话乔治其实听不懂,但因为大家都在笑,所以他也跟着笑。

那时候,他爸妈也是像书立一样坐在沙发两头,但中间有他和乔治当书。乔治死后,威廉试过继续当书,和爸妈一起看电视,但感觉好冷。寒气从沙发两头传来,威廉的解冻功能实在无法应付,只好离开,因为那种寒气总会冻结他的脸颊,让他眼眶泛泪。

几个月前,他曾经试过一次:“你、你们想听、听我今天在学、学校听到的、的笑话吗?”

爸妈没有说话。电视里,一名罪犯正在恳求当牧师的哥哥藏匿他。

威廉的父亲正在看《真相》杂志。他抬头瞥了儿子一眼,表情有些惊讶,接着又低头读起了杂志。

他看的那一页有张相片,一个猎人趴在雪坡上仰头望着一头正在咆哮的、高大的北极熊。文章标题是《白雪荒地遇袭记》。威廉心想,我也知道一块白雪荒地,就在我爸妈坐的沙发中间。

他母亲连头都没抬。

“你们知、知道多少法、法国人才、才能旋好一盏灯、灯泡?”威廉决定照说不误。他觉得额头冒出薄薄一层汗水。有时候在学校里,他知道老师其实已经拖延不下去了,马上就会叫他答题,他也会头上冒汗。他声音有一点大,但好像降不下来。刚才说的话在他脑海中疯狂回荡、回荡,挤成一团然后再度脱口而出。

“你、你们知、知道要多少、少法国人吗?”

“一个人握住灯泡,四个转动房子。”扎克·邓布洛一边翻阅杂志,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宝贝儿,你刚才说了什么吗?”他母亲问。“四星剧场”里的牧师哥哥劝流氓弟弟自首,祈求原谅。

威廉坐着没动,满头是汗却全身发冷,冷到了骨髓里。因为沙发上不只有他这一本书,还有乔治。

只是换成了他看不见的乔治,不会讨爆米花也不会大声嚷嚷威廉捏他的乔治。这个乔治不讨价还价。

这个乔治只有一只胳膊,脸色苍白,若有所思,默默地对着摩托罗拉电视机发出的蓝白相间的光。也许寒气不是来自他爸妈,而是来自乔治。也许白雪荒野杀手其实是乔治。最后,威廉不得不逃离他冷冰冰的、隐形的弟弟,躲进自己房里。他趴在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哭泣。

乔治的房间和他生前一模一样。葬礼后两周左右,扎克将乔治的一些玩具装进纸箱,威廉觉得应该是想捐给慈善商店或救世军之类的团体吧。但莎伦·邓布洛一看到丈夫抱着纸箱走出房间,两只手立刻像受惊的白鸟一样钻进她的头发里,握紧了拳头。威廉目睹这一幕,忽然双腿无力,倚着墙才没倒下。他母亲看起来就和《弗兰肯斯坦的新娘》里的艾尔莎·兰彻斯特一样疯狂。

“你别想拿走他的东西!”她尖叫道。

扎克打了个哆嗦,一言不发地将那箱玩具放回乔治房间,甚至还将所有玩具摆回原位。

威廉走进房间,看见父亲跪在乔治床边(母亲依然会换洗床单,只不过从每周两次改为一次),两只毛茸茸的粗壮手臂抱着头。他看见父亲在哭,内心更加惊惶。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也许坏事不是发生了就结束,而是愈来愈糟,直到一切都完蛋为止。

“爸、爸爸——”

“走吧,威廉。”他父亲说,声音模糊而颤抖。扎克的背上下起伏,威廉很想伸手抚摸,看能不能抚平那不断出现的隆起,但他不太敢。“走吧,走开。”

威廉离开房间,悄悄走过二楼走廊。他听见母亲在一楼厨房。她也在哭,声音尖锐而无助。威廉心想,他们为什么分开来哭?但随即将这个念头抛开。

暑假的第一天晚上,威廉走进乔治的房间。他觉得心脏在胸膛里猛跳,双腿僵硬紧绷,很不灵活。

他常到乔治的房间,但不表示他喜欢那里。房间里随处可见乔治的影子,让人感觉阴森森的。他每回进去都觉得衣柜的门可能会突然打开,乔治会像衬衫和裤子一样挂在杆上,穿着血迹斑斑的黄色雨衣,少了一只手臂,眼神就像恐怖电影里的僵尸一样空洞骇人。乔治会走出衣柜,踩着吱嘎作响的橡胶雨鞋走过房间,朝吓得僵在他床上的威廉走来。

偶尔会遇到停电。这时,不管是坐在乔治床上还是在看墙上的图片或梳妆台上的模型,他都觉得自己十秒钟内一定会心脏病发,甚至一命呜呼。但他还是经常去。他怕遇到乔治的鬼魂,但对抗这份恐惧是一种无言又执着的需要,甚至是一种渴望。唯有如此才能克服乔治的死带来的伤痛,找到活下去的路,让他既不必忘记弟弟,又能他妈的不让乔治在他心中显得这么可怕。

威廉知道他父母做得不是很成功,他只能自己拯救自己。

但他这么做不只为了自己,也为了乔治。他爱乔治。以兄弟来说,他们俩处得很好。没错,他们有时会很讨厌对方,例如,威廉用双手扭乔治的手臂,乔治向爸妈告密,说威廉晚上熄灯之后溜下楼把剩的柠檬奶油糖霜吃光了。但两人通常相处愉快。对威廉来说,乔治遇害就够糟了,把他看成妖魔鬼怪…更是糟到极点。

  如果觉得它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斯蒂芬·金小说全集穹顶之下,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