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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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松点,轻松点,”迈克举起一只手,淡淡笑了笑,“我没指控什么,只是指出事实。以我一个税后年收入不到一万一千美元的小城图书馆员的角度看,你们都很有钱,不是吗?”

穿着昂贵西装的理查德不自在地耸耸肩膀,本撕着餐巾边缘,似乎完全沉浸其中。除了威廉,没有人看着迈克。

“你们当然不到亿万富豪的等级,”迈克说,“但即便以美国中上阶层的标准来说,你们也算富裕的了。我们是朋友,所以就别装模作样了:去年税后收入低于九万美元的人举手。”

其他人偷偷互看一眼,神情尴尬,好像成功很丢脸似的。美国人似乎都这样,好像钱是煮熟的鸡蛋,吃多了一定会放屁。威廉觉得热血冲上脸颊,很想阻止却没办法。他光撰写《阁楼》的剧本大纲,稿酬就比迈克说的金额还要多一万美元,而且片商答应之后(如果有需要)改写,每次会付他两万美元。接下来还有版税…最近又签了两本书的合约…他去年的收入到底有多少?八十万美元左右,对吧?无论金额多少,对于年收入不到一万一千美元的迈克·汉伦来说,都是天文数字了。

原来他们只付这一点钱请你看守这地方啊,迈克,你这个老小子,天哪,你早就应该要求加薪的!

迈克说:“威廉·邓布洛,在这个只有少数作家能靠这一行过日子,而且愈来愈难的社会里,你却干得很成功。贝弗莉·罗根,你靠剪布维生,这一行更是追逐者众,成名者稀。但你却是目前美国中产阶级最热门的设计师。”

“哎,不是我。”贝弗莉说。她紧张地轻笑一声,用还没烧完的烟屁股又点了一根烟。“是汤姆,汤姆才是。要不是他,我现在还在帮人改衬里和缝衣边。我根本没有商业头脑,连汤姆都这么说。都是…你知道,汤姆的功劳,还有机遇。”她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摁熄。

“我想这位女士太激动啰。”理查德捉弄地说。

贝弗莉坐在椅子上猛然转身,满脸通红狠狠瞪了他一眼:“你这话什么意思,理查德·托齐尔?”

“别打我,斯嘉丽小姐!”理查德抖着嗓子模仿小黑奴的腔调尖细地说。威廉忽然清楚地看见自己当年认识的那个男孩,心里涌起一种诡异的感觉。他不再是掩藏在理查德·托齐尔的大人外表下的孩子,而是比大人更真实。“别打我!我再去帮您拿一杯薄荷酒,斯嘉丽小姐!您到外头门廊去喝,那里比较凉快!别打我这个小仆人!”

“你真是没救了,理查德,”贝弗莉冷冷地说,“拜托你成熟一点。”

理查德望着她,脸上的笑容开始迟疑了起来。他说:“在还没回到这里之前,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

“理查德,你应该是美国目前最成功的电台主持人,”迈克说,“洛杉矶显然是你的天下。除此之外,你还有两个联播节目,一个是流行歌排行榜,另一个好像叫《古怪四十》——”

“笨蛋,你说话最好小心点,”理查德模仿《天龙特攻队》里的怪头用沙哑的声音说,但脸却红了,“否则我就让你前胸变后背,用拳头帮你脑袋动手术,然后——”

“埃迪,”迈克不管理查德,继续往下说,“你在汽车多如过江之鲫的大都会开租车行,而且做得有声有色。纽约每周都有两家租车行倒闭,你却干得很好。

“本,你应该是全球最成功的新锐建筑师。”

迈克双手一摊,微笑着对他们说:“我不想让你们难堪,只想理清事实。你们有的年少得志,有的天赋异禀——要不是有人跟运气赌赢了,我想任谁都会放弃。如果你们只有一两人成功,那还可以说是巧合,但事实不然,你们每一个人都很成功,包括斯坦利·乌里斯,他是亚特兰大最成功的会计师…也就等于整个美国南方。我的结论是,你们的成功源自二十七年前的事件,两者的关联就像过去接触过石棉,日后罹患癌症一样清楚和确凿。你们有谁想反驳吗?”

他看着其他人,没有人说话。

“只有你例外,”威廉说,“你出了什么事儿,迈克?”

“答案还不明显吗?”他咧嘴笑着说,“因为我待在德里。”

“你留下来看守。”本说。威廉猛然转头,惊诧地看着本,但本直直盯着迈克,没有看见。“但是我感觉并不好,迈克。事实上,这让我感觉自己像个浑蛋。”

“阿门。”贝弗莉说。

迈克平静地摇摇头:“你们不必觉得愧疚,统统不用。你们真的认为留下来是我的选择,就像离开是你们的选择一样吗?拜托,我们当时还是孩子,你们的爸妈因为不同的原因离开德里,你们只不过是他们的行李,而我爸妈留在这儿。这真的是他们——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决定吗?我不认为。是什么决定谁要离开,谁要留下?机遇吗?宿命?它?还是什么?我不知道,但绝不是我们。所以别来这一套。”

“你不会…不会怨恨吗?”埃迪怯怯地问。

“我太忙了,没时间怨恨。”迈克说,“我费了许多时间观察与等待…我想早在我察觉之前,我就开始观察和等待了。但过去五年左右,我一直处在类似红色警戒的状态。去年底今年初我开始写日记,而写东西会让人努力思考…或让思考的焦点更集中。我一直在书写和思考的一件事,就是它到底是什么。它千变万化,这一点我们都晓得。我想它还会增生,而且自然会在人身上留下印记,就像臭鼬只要近距离射出臭气,你洗再久也很难洗掉味道,或者像蚱蜢被人抓在手里就会喷出黏液——”

迈克缓缓解开衬衫,尽量露出胸膛。其他人看见他光滑的棕色皮肤,还有乳头之间的粉红疤痕。

“或像爪子的抓痕一样。”他说。

“狼人,”理查德用近乎呻吟的声音说,“天哪,威老大,狼人!我们在内波特街遇到的!”

“什么?”威廉问,一副大梦初醒的表情,“你说什么,理查德?”

“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你记得吗?”

“我…我几乎…”理查德一脸困惑和恐惧,愈说愈小声。

埃迪像是催眠似的盯着疤痕看,忽然问迈克:“你是说那东西并不邪恶?只是某种…自然法则?”

“不是我们所了解或容忍的自然法则,”迈克扣回扣子说,“而且我也看不出情况会和我们现有的理解不同:它会杀人,杀小孩,这是不对的。威廉是我们当中最先发现这一点的。你还记得吗,威廉?”

“我只记得我想杀它。”威廉说。这是他头一回(但不是最后一次)听见自己明确说出这个字:“但我对它没什么看法,你懂吗?我想杀它只是因为它杀了乔治。”

“你现在还想杀它吗?”

威廉陷入沉思。他低头看着自己摊在桌上的双手,想起乔治穿着黄雨衣,拉起雨帽,手里拿着涂着薄薄石蜡的纸船。他抬头看着迈克。

“从、从来没这、这么想过。”他说。

迈克点点头,好像知道威廉就是会这么答:“它在我们身上留下印记,在我们身上遂行它的意志,就像它对待德里那样。日日夜夜,在它的活跃期如此,在它漫长的沉睡或冬眠期也一样。”

迈克举起一根手指。

“但它虽然在某个点上以某种方式在我们身上遂行它的意志,我们也在它身上遂行了我们的意志。我们在它完事儿之前阻止了它,我很确定这一点。我们削弱它了?伤害它了?甚至差点杀了它?我想都对。我想我们差点杀了它,也以为我们办到了,所以才会离开。”

“但你也想不起那一段了,对吧?”本问。

“没错。一九五八年八月十五日以前的事情,我几乎记得清清楚楚,但从那天直到九月四日开学左右的事情,我脑海中一片空白。那一段记忆不是模糊,而是完全没有。只有一件事例外。我记得威廉好像大喊‘死光’之类的。”

威廉的手臂猛然抽搐,撞到一只空酒瓶,瓶子被撞到地上,像炸弹一样碎了。

“你有没有割伤?”贝弗莉问,她人已经站起来一半了。

“没有。”威廉说,声音又粗又干。他手臂冒起鸡皮疙瘩,脑袋好像胀大了,他感觉(死光)

颅骨不停跳动,似乎想撑破脸皮,令人发麻。

“我来捡——”

“不用,你坐着就好。”他想看着她说,但没办法。他无法将目光从迈克身上移开。

“你想起死光了,威廉?”迈克柔声问。

“没有。”威廉回答。他的嘴巴感觉就像牙医用了太多麻醉药一样。

“你会想起来的。”

“最好不要。”

“你一定会的,”迈克,“但现在…还不会。我也不会。你们呢?”

其他人逐一摇头。

“但我们当年做了某件事,”迈克轻声说道,“在某个时候,我们勉强发挥了集体意志,得到某种特殊的理解,不管我们自己有没有意识到,”他焦躁地扭动身子,“老天,真希望斯坦来了,他脑袋最有条理,或许能想出什么点子。”

“可能吧,”贝弗莉说,“或许他就是因此才自杀的。或许他明白过去的把戏不管用了,因为我们都长大了。”

“我觉得应该还是管用,”迈克说,“因为我们六人还有一个共同点,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

这回轮到威廉欲言又止了。

“说吧,”迈克说,“你知道答案,我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

“我不确定对不对,”威廉说,“但我猜答案是我们都没、没有孩子,对不、不对?”

其他人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没错,”迈克说,“你说对了。”

“我的天老爷啊!”埃迪气愤地说,“这到底跟整件事有什么关系啊?是谁说人人都要有孩子的?根本在胡扯!”

“你和你老婆有孩子吗?”迈克问。

“既然你一直在追踪我们的消息,一定知道我没有孩子。但我还是要说这他妈的一点都不重要。”

“你们试过怀孕吗?”

“我们没有避孕,你要问的是这个吗?”埃迪说,语气里带着令人莫名感动的尊严,可是脸却红了,“只是我太太有点…算了,我就直说吧,她非常胖。我们找过医生,医生说我太太要是不减肥,可能就无法怀孕。这犯法吗?”

“轻松点,小埃。”理查德安抚他说,同时弯腰靠近他。

“别叫我小埃,也休想戳我脸颊!”他朝理查德咆哮,“你知道我讨厌那样!最讨厌那样!”

理查德吓得缩回去,眨了眨眼。

“贝弗莉,”迈克问,“你和汤姆呢?”

“我们没有孩子,”她说,“也没避孕。汤姆很想要小孩…我当然也是。”她匆匆补上这一句,并且瞄了所有人一眼。威廉觉得她的目光太亮了,像出色地演了场戏的女演员。“只是时机不对。”

“你们做检查了吗?”本问她。

“哦,当然做了啊。”她说,说完紧张地轻笑一声。就像天生好奇又机敏的人偶尔会灵光一闪一样,威廉忽然对贝弗莉和完美丈夫汤姆有了深刻的了解。贝弗莉去做了生育检查。他猜“完美丈夫”压根儿不认为自己宝贝袋制造的精子有任何问题。

“你和你太太呢,威老大?”理查德问,“还在试?”其他人都好奇地看着他…因为他们都认识他太太。奥黛拉不是最有名的女星,也不是最受欢迎的,但在这个名声胜于演技的二十世纪后半叶,她绝对是一号人物。她只是剪了头发就登上《人物》杂志,还有一回在纽约待了太久、太无聊(她预定在外百老汇演出的舞台剧后来吹了),她不顾经纪人极力反对,硬是在好莱坞广场血拼了整整一星期。对他们来说,她是脸孔熟悉的陌生人。尤其是贝弗莉,威廉觉得她特别感兴趣。

“过去六年,我们断断续续试过,”威廉说,“但过去八个月没有,因为我们在拍电影——片名是《阁楼》。”

“嘿,我们每天下午五点十五分到五点半有个联播节目,”理查德说,“名字叫作《追星时间》,上星期就是介绍那部该死的片子——讲一对夫妻一起快乐工作的故事。节目里提到了你和你太太的名字,我竟然没想到就是你们,很有趣吧?”

“是很有趣,”威廉说,“总之,奥黛拉说要是她在拍片期间怀孕就麻烦了,因为她得花十周时间一边辛苦排戏,一边孕吐。但我们都很想要孩子,真的,而且非常努力。”

“做了生育检查吗?”本问。

“做了啊,四年前在纽约做过。医生在奥黛拉的子宫里发现一个很小的良性瘤。他们说我们运气好,因为肿瘤虽然不至于让她不孕,却可能导致输卵管妊娠。不过,我和她都没有不孕。”

埃迪还是坚持己见:“这件事根本不代表什么。”

“但很有意思。”本喃喃自语。

“你该不会给我们一个惊喜吧,本?”威廉问道。他发现自己差点脱口而出喊他本·干草堆,觉得既震惊又有趣。

“我一直没结婚,也很小心,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孩子出来认父亲,”本说,“但真相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你们想听好玩的吗?”理查德问。他脸上挂着微笑,但眼神却没有笑意。

“当然,”威廉说,“逗趣一向是你的强项,理查德。”

“吻我的屁股吧你。”理查德用爱尔兰警察的声音说,说得非常地道。威廉心想,你进步很多了嘛,理查德,你小时候再怎么努力也学不好,除了那一次…还是两次…

(死光)

什么时候?

“吻我的屁股吧你!别忘了比比看,看我屁股多漂亮。”

本·汉斯科姆忽然捏着鼻子,用颤抖的童音尖声说道:“哔哗,理查德!哗哔!哗哗!”

过了一会儿,埃迪笑着捏住鼻子也开始学。贝弗莉也是。

“好啦,好啦!”理查德大喊,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好啦,我不玩了,天老爷啊!”

“哎呀,”埃迪说着靠回椅子,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们那次也是让你哑口无言,贱嘴。干得好,本。”

本面带微笑,但显得有一点困惑。

“哔哗,”贝弗莉呵呵笑着说,“我都忘记这回事了,我们以前常常哔你啊,理查德。”

“你们就是有眼不识天才。”理查德怡然自得地说。他还是和从前一样,虽然偶尔会被人撂倒,却总是能像不倒翁一样立刻反弹起来。“你对窝囊废俱乐部就这么一点贡献,对吧,干草堆?”

“是啊,应该是吧。”

“真行!”理查德用敬畏的语气颤抖着说,接着开始顶礼膜拜,每次低头鼻子就差点伸进茶杯里,“真行!嘿呀,真了不起!”

“哔哔,理查德。”本正色说道,说完哈哈大笑,声音低沉洪亮,和小时候的怯懦嗓音完全不同,“你还是老样子。”

“你们几个到底想不想听我说?”理查德问,“我得先讲,我要说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你们想哔就尽量哔,我承受得了。但我要告诉你们,你们面前这家伙可是访问过奥兹·奥斯朋呢!”

“说吧。”威廉说。他瞄了迈克一眼,发现迈克比刚开始用餐时快乐了一点,起码更放松。是因为他发现过往正悄悄开始拼合,不像许多老友重逢之后很难回到往日角色一样吗?威廉觉得是。他想,要是必须相信魔术才能使用魔术,而相信需要一些条件,那么那些条件说不定会自动成形。这个想法让人不怎么舒服,让他觉得自己好像被绑在导弹前端的可怜虫。

真的很哔哔。

“嗯,”理查德说,“我可以说得又长又悲伤,也可以给你们一个漫画版,但我打算折中。我搬到加州的第二年遇到一个女孩,我们陷入热恋,开始同居。她起初服用避孕药,但几乎总是会反胃。她说她想去做输卵管结扎,但我不是很同意,因为当时报纸刚开始出现手术不是完全安全的报道。

“我们聊了许多关于孩子的事,决定就算两人结婚也不要生小孩,反正将孩子带到这个危险又拥挤的狗屁世界是不负责任的事之类的,还不如到美国银行的男厕里安装炸弹,回到可以免费暂住的房子,抽几根大麻,聊聊托洛茨基主义,你知道我的意思。

“不过也可能是我太严肃了。妈的,我们当时还年轻,很理想主义,结果就是我去把管子扎了——当年贝弗利山那群人就爱这种粗俗又时髦的调调。手术很顺利,也没有后遗症,其实很可能有的,你知道。我有个朋友的蛋就肿得和一九五九年出厂的凯迪拉克轿车的轮胎一样大。我本来想送他吊带和大水桶当生日礼物——还是量身定做的——可惜没能来得及。”

“你就是这么圆滑和得体。”威廉说,贝弗莉听了又笑了。

理查德露出灿烂诚挚的笑容:“谢啦,威廉,谢谢你的鼓励。你上本书里用了两百零六个‘干’字,我数过。”

“哔哔,贱嘴。”威廉正色道,说完大家都笑了。威廉不敢相信不到十分钟前他们还在谈遇害的儿童。

“继续说吧,理查德,”本说,“时候不早了。”

“我和珊蒂同居了两年半,”理查德说,“有两次差点结婚。但我想我们没有搞得那么复杂,算是省下了许多麻烦和分财产那一类的狗屁事儿。后来有人找她加入华盛顿一家律师事务所,而我正巧拿到KLAD电台的工作,虽然只有周末主持,但至少是个起步。她说华盛顿的工作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除非我是全美国最冷血的沙猪,否则一定不会耽误她的前途,再说她也受够加州了。我跟她说我也有一个工作机会,于是两人就吵开了,也把关系吵掉了。吵完之后,珊蒂就走了。

“之后过了一年左右,我决定解开结扎的输精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读到报道说手术不一定有效,但心想管它呢。”

“你那时有交往的对象吗?”威廉问。

“没有,好玩就好玩在这里,”理查德皱着眉头说,“我只是某一天醒来想到而已…我也不知道,就是想把输精管解开。”

“你真是疯了,”埃迪说,“全身麻醉,不是局部对吧?而且要动手术?之后还得在医院住一周?”

“没错,医生就是这样说的,”理查德答道,“但我跟他说我就是想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医生问我晓不晓得手术后一定会痛,而且成功的概率和丢硬币差不多。我说我知道,他就说好。我问他什么时候动刀,因为我希望愈快愈好,你知道。他说等一等,小伙子,等一等,我们得先做精子检验,看是不是真的需要接回输精管。我说:‘拜托,我结扎之后做过检查,效果好得很。’他说输精管有时会自行接合。‘妈妈咪呀,’我说,‘怎么没有人告诉我?’他说发生的概率很低,微乎其微,然而手术不是小事儿,最好检查了再说。所以我就拿着一本女性内衣杂志,到男厕打了一发到纸杯里——”

“哔哔,理查德。”贝弗莉说。

“没错,你哔得对,”理查德说,“我说女性内衣杂志是骗人的,诊所里不会有那种东西。总之,医生三天后打电话给我,问我想先听好消息呢,还是先听坏消息。

“先说好消息吧,我说。

“‘好消息是你不用动手术,’他说,‘坏消息是你过去两三年睡过的女人随时可能回来找你认小孩。’

“我没听错你的意思吧?我问他。

“‘我是说你打的不是空包弹,而且已经好一阵子了,’他回答,‘你的精液样本里有几百万只小蝌蚪。你拈花惹草不怕沾了一身腥的日子得暂时告终了,理查德。’

“我向医生道谢,把电话挂了,接着打到华盛顿给珊蒂。

“她对我说:‘理查德!’”理查德的声音忽然变成珊蒂,变成那个他们都没有见过的女人。那感觉不像模仿,而是用声音涂鸦,“‘真高兴你打电话给我!我结婚了!’

“‘是哦,太好了,’我说,‘你应该早一点通知我的,这样我就能送果汁机给你当结婚礼物了。’

“她说:‘你还是老样子,就爱搞笑。’

“我说:‘没错,我还是老样子,就爱搞笑。对了,珊蒂,你离开洛杉矶之后应该没有生小孩吧?还是去做了堕胎手术之类的?’

“‘这不好笑,理查德。’她说。我有预感她打算挂我电话,所以就把前因后果跟她说了。她笑了,笑得很大声,就像我从前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候那样,仿佛有人跟她说了世上最可笑的事情。所以等她笑完之后,我就问她到底好笑在哪里。‘真是太有趣了,’她说,‘因为这回被开玩笑的人是你。这么多年了,报应终于轮到你头上了。我到美东之后,你已经生了几个私生子了,理查德?’

“‘换句话说,你还没体验到为人母亲的喜悦喽?’我问她。

“‘预产期是七月,’她说,‘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我说,‘你之前不是认为将孩子生到这个狗屁世界是不道德的吗?什么时候改变主意的?’

“‘因为我遇到了一个不是狗屁男人的家伙。’她说完就挂了。”

威廉笑了,笑到泪水流下脸颊。

“没错,”理查德说,“我想她抢着挂电话是为了让自己占上风,但我大可以让她无机可乘。我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技不如人。一周后,我回去找医生,问他会自行接合的概率有多高。他说他和同事聊过,结果发现一九八〇到一九八二年这三年间,美国医学会加州分会接到二十三起自行接合通报,其中六起是手术不当,六起是欺诈案件,是患者想敲医生竹杠。所以…三年只有十一个真的案例。”

“做过手术的总人数呢?”贝弗莉问。

“两万八千六百一十八人。”理查德镇定地说。

包厢里一阵沉默。

“所以我比乐透彩的得主还幸运,”理查德说,“但还是生不出小孩。这下子你死心了吗,小埃?”

埃迪还是不放弃:“这根本不代表——”

“没错,”威廉说,“这不代表什么,但显然暗示着某种关联。问题是,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你想过吗,迈克?”

“我当然想过,”迈克说,“但除非你们都来了,而且一起谈过,就像刚才这样,否则绝不可能做出什么决定。我没办法预测大家见面了会怎么样,只有见了面才知道。”

说完他停顿了许久,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

“我有一个想法,”他说,“但在我说出来之前,我想我们必须先取得共识,这件事到底和我们有没有关系。我们真的想要再做一次当年做过的事吗?还是想要再次杀死它吗?还是直接分道扬镳,重回原本的生活?”

“感觉上——”贝弗莉才刚开口,就看见迈克朝她摇头。他还没说完。

“你们必须了解到,我们无法预测成功的机会有多高。我知道机会不大,就像我知道若是斯坦也来的话,概率会高一点一样。斯坦死了,我们当年组成的小圈圈缺了一角,我实在不认为我们能毁了它,甚至没办法像之前一样将它赶走一段时间。我想它会杀了我们,一个一个将我们干掉,甚至用很可怕的手法。我们小时候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小团体,我现在还是参不透其中的奥妙。我想,一旦我们决定要做,就得组成更小的圈子。我不晓得办不办得到。我想我们可能会以为自己做到了,结果却发现——事后发现——呃…发现太迟了。”

迈克再度望着他们,深陷棕色眼窝里的眼睛写满了倦意:“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投票决定。留下来再试一次,还是各自回家。选择就这两个。我靠过去的承诺将你们拉回这里——即使我不确定你们还记得当年的诺言——但无法靠着诺言留住你们,这么做只会适得其反。”

他看着威廉,威廉忽然见到即将到来的一切。他很害怕,无法阻止,却也松了一口气,感觉就像在失控的车上松开抓着方向盘的双手捂住眼睛一样。他接受即将到来的一切。迈克把他们找回来,将一切有条有理地摊在他们面前…然后卸下领袖的职责,打算将棒子交回一九五八年的领袖手上。

“你觉得呢,威老大?你来问吧。”

“在我发问之前,”威廉说,“有、有人了解问题是什么吗?你刚才是不是想说什么,贝?”

贝弗莉摇摇头。

“好吧,我、我想问题是这个:我们要留下来战斗,还是忘了这回事?谁赞成留下来?”

所有人沉默了半晌,让威廉想起自己参加拍卖会的情景。有几回价格忽然飙得太高,放弃竞标的人像雕像一样动也不动,不敢搔痒,也不敢伸手赶走鼻子上的苍蝇,生怕拍卖员误以为有人加价五千或两万五千美元。此刻包厢里的氛围就像那样。

威廉想起乔治。心地善良的乔治,在家里憋了一周只想出门去玩。兴高采烈的乔治,一手拿着报纸船,另一手扣上黄色雨衣的扣子,一边向他道谢…然后弯腰吻了他因感冒而发烫的脸颊。谢了,威廉,船做得真好。

威廉感觉往昔的怒火在心中升起。但他年纪大了,看事情的角度也宽了。如今这件事不再只关乎乔治。他脑海中闪过一连串名字,令人心惊胆战:冻在地上的贝蒂·里普森、沉入坎都斯齐格河里的谢莉尔·拉莫尼卡、从三轮车上被人抓走的马修·克莱门茨、陈尸水沟里的九岁女童维罗妮卡·格罗根,以及斯蒂文·约翰逊、莉萨·阿尔布雷克特和其他人,天晓得还有多少人下落不明。

他缓缓举起手说:“让我们干掉它吧。这回一定要杀了它。”

有那么一会儿,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举手,就像班上唯一知道答案、让其他同学恨得牙痒痒的学生。接着理查德叹了口气,举起手说:“管他呢,反正不会比访问奥兹·奥斯朋还惨。”

贝弗莉也举起手来。她脸色灰暗,双颊却像着火似的,看起来既兴奋又害怕得要命。

迈克举手了。

本也举起手来。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靠着椅背,仿佛想要融进椅子里消失似的。他的面容消瘦而脆弱,带着可怜的恐惧。他看看左边,看看右边,然后看着威廉。威廉觉得埃迪就要推开椅子,头也不回地冲出包厢了。但埃迪只是举起手来,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哮喘喷剂。

“干得好,小埃,”理查德说,“我敢说咱们这回一定杀它个爽!”

“哔哔,理查德。”埃迪颤抖地说。

窝囊废吃饼干

“所以,跟我们说说你的主意吧,迈克。”威廉说。刚才的气氛已经被老板娘罗丝打破了。她端着一盘幸运饼进来,正好看见六个人举手坐着,便小心翼翼地露出礼貌但无动于衷的神情。所有人急忙将手放下,直到罗丝离开了,威廉才开口。

“我的办法很简单,”迈克说,“但可能非常危险。”

“说吧。”理查德说。

“我想我们接下来应该分头行动,每个人都回到他对德里印象最深的地方…除了荒原之外。我认为我们最好不要去荒原,起码现在。不介意的话,就当成家乡巡礼吧。”

“这么做有什么目的,迈克?”本问。

“我也不太确定。你们要了解,我只是照着直觉走——”

“但你一定觉得拍子对了,所以才会跟着起舞。”理查德说。

其他人都笑了,但迈克没有,他只是点了点头:“你形容得很好。跟着直觉走确实就像抓住拍子跟着起舞。要成年人跟随直觉是一件困难的事,但就是因为如此,我觉得或许这么做是对的。毕竟小孩十之八九都是跟着直觉做事,至少到十四岁左右。”

“你的意思是重回过去。”埃迪说。

“差不多。总之,这只是我的想法。如果你没想到什么地方,就跟着感觉走,让它带着你,然后今晚大家到图书馆会合,谈谈遇见了什么。”

“如果有的话。”本说。

“哦,我想一定会遇到的。”

“遇到什么?”威廉问。

迈克摇摇头说:“我也不晓得,但我想无论遇见什么,都不会是太好的东西。我甚至觉得可能有人到不了图书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只能说又是我的直觉。”

包厢里一阵沉默。

“为什么要各自行动?”后来,贝弗莉开口问道,“迈克,你既然要我们一起出击,为何又要我们分头出发?更何况风险可能像你说得一样高?”

“我想我能回答这个问题。”威廉说。

“你说吧,威廉。”迈克说。

“因为它当初是一个一个对我们动手的,”威廉对贝弗莉说,“我不记得所有细节——还没想起来——但我非常确定这一点。乔治房间里那张会动的相片、本遇到的木乃伊、埃迪在内波特街门廊下看见的麻风病人、迈克在贝西公园的运河旁看见的血,还有那只鸟…我记得还有鸟,对吧,迈克?”

迈克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一只大鸟。”

“没错,但可不像《芝麻街》的大鸟那么友善。”

理查德哈哈大笑:“德里也有大鸟!干,你说我们运气好不好?”

“哗哔,理查德。”迈克说,理查德安静下来。

“而你则是听见排水管里有声音,还有血冒出来。”威廉对贝弗莉说,“至于理查德嘛…”但他说到这里就停了,显得很困惑。

“凡是规则必有例外,我就是那个例外,威老大,”理查德说,“那年夏天,我遇到的第一件怪事——我是说真正的怪事——就是在乔治房间,和你一起。我们那天到你家去看乔治的相片,结果中央街运河旁拍的那张相片开始移动,你还记得吗?”

“记得,”威廉说,“但你确定之前没发生其他事情吗,理查德?完全没有?”

“我——”理查德眼神一变,缓缓开口说,“那个,我记得我有一天被亨利和他的死党追,应该是学期结束前。我跑到佛里斯百货的玩具部甩掉他们,然后在镇政中心附近的公园长椅上坐了一会儿,结果好像看到…不过那只是我在做梦。”

“你看到什么?”贝弗莉问。

“没什么,”理查德说,语气有点冲,“就是做梦而已,真的。”说完他看着迈克,“但我倒是不介意散个小步,正好打发下午,看看故乡。”

“所以大家都同意喽?”威廉问。

其他人点点头。

“然后晚上在图书馆集合,时间是…你觉得几点比较好,迈克?”

“七点,迟到就按门铃。学生开始放暑假之前,图书馆在工作日都是七点关门。”

“那就七点见。”威廉说,目光沉着扫过每一个人。“记得小心一点。别忘了我们其实还不知道自己在做、做什么,所以最好把它当成侦查,见到什么千万不要反抗,立刻逃跑。”

“我是情人,不是战士。”理查德模仿迈克尔·杰克逊的梦幻嗓音说。

“嘿,既然要做就趁早做吧。”本说完扬起左边嘴角浅浅微笑,不悦多过开心,“虽然你现在问我的话,我根本不晓得要去哪里,因为荒原被排除在外。那里对我来说最有感觉,尤其和你们一起去的时候。”他望着贝弗莉,目光停留半晌才移开,“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好去,所以我可能只会在街上闲晃两三个小时,看看建筑,把鞋子弄湿吧。”

“你会找到地方去的,干草堆,”理查德说,“逛逛以前买食物的地方,好好塞饱你的肚子。”

本笑了:“我十一岁以后食量就骤减了。我现在胀得要命,你们可能得让我躺在地上滚出去才行。”

“嗯,我好了。”埃迪说。

所有人推开椅子准备起身,忽然听见贝弗莉大喊:“等一下!幸运饼!别忘了吃幸运饼!”

“对啦,幸运饼,”理查德说,“我已经知道我的签条写什么了。你很快就会被大怪物吃掉,祝你今天愉快!”

所有人都笑了。迈克将装着饼干的小碗递给理查德,理查德拿了一块之后将碗往下传。威廉发现大伙儿不是将帽子形饼干放在桌前,就是拿在手上,都在等其他人也拿到了之后再咬开。即使当贝弗莉笑着挑了一块饼干,威廉的心里依然在呐喊:不要!别拿!那是诡计!放回去,别打开!

可惜太迟了。贝弗莉已经捏碎饼干,本也一样,而埃迪则用叉子边缘将饼干切开。就在贝弗莉的笑脸因为惊恐而扭曲的一瞬间,威廉心想:其实我们早就知道了,就是知道,因为没有人将饼干咬开。平常都是用咬的,但我们都没有那样做。我们心里始终有一部分记得…记得发生过的一切。

威廉发现,这一份不自觉的自觉才是最可怕的。无论迈克说了再多关于它当年如何明确而深刻地触碰了他们…而且印记一直都在,也比不上这份自觉更清楚明白。

贝弗莉的饼干有如切断的血管,鲜血从里头喷了出来,溅到她的手上,然后喷在白色桌布上,将桌布染成鲜红色,随即像张开的血红魔掌般向外扩散。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哽住似的低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将自己从桌边推开,差点儿把椅子推倒。只见一只大虫从幸运饼里破茧而出,外壳是丑陋的黄棕色,黝黑的眼珠茫然望着前方。它挣扎着想爬到埃迪的盘子上,饼干屑有如雨点般从它背上窸窸窣窣滑落。威廉听得清清楚楚,后来他午睡的时候,那声音一直在他梦中萦绕不去。完全挣脱饼干之后,它摩挲纤细的后足,发出沙沙声,威廉发现它很像可怕的变形蟋蟀。它笨拙地爬到盘缘摔了出去,背部着地落在桌巾上。

“哦,天哪!”理查德勉强挤出一声,却像呛到一样,“哦,天哪!威老大!它是只眼睛!天哪!干,它是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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