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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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坦利,我刚才看见——”

“什么?”

埃迪摇摇头。“没什么,”他说,“我只是有一点(但它们在那里它们在那里它们会把我活活吃掉)

紧张,我猜是老虎的关系。继续走吧。”

坎都斯齐格河的西岸——邻接老岬区那一岸——在雨季和春天雪融时总是泥泞不堪,但德里已经至少两周没有下雨,河岸一反常态显得龟裂发光,几根水泥涵管突出地面,在地上留下阴森的影子。十八米外,一根涵管伸到坎都斯齐格河面上,一股看来很恶心的棕色水流涓涓灌入河中。

本轻声说:“这里让人毛毛的。”其他人点头同意。

威廉带他们走过干涸的河岸边,然后再次进入浓密的灌木丛中。灌木丛里虫子和沙蚤钻来钻去,不时听得见鸟儿振翅高飞。一只松鼠从他们面前跑过,五分钟后,他们爬上垃圾场后方的低矮山脊,一只大老鼠从威廉眼前走过。它沿着秘密通道在荒野小宇宙里穿梭,胡须里还夹着一小张玻璃纸。

垃圾场的味道愈来愈强、愈来愈臭,一道黑烟袅袅升向天空。地面(除了他们走的小径)仍然杂草丛生,开始出现散落的垃圾。威廉戏称这些垃圾是垃圾场头皮屑,理查德听了很开心,差点笑得流眼泪。“你应该写下来,威老大,”他说,“说得真好。”

树枝上卡着废纸,有如廉价三角旗迎风飘扬。杂草和灌木丛间有一堆废锡罐,映着夏阳闪着银光,还有一个碎啤酒瓶反光更刺眼。贝弗莉看见一个洋娃娃,塑料皮肤像煮过似的粉红发亮。她捡起洋娃娃,随即尖叫一声放开它,因为它发霉的裙子底下有一群灰白色的甲虫蠕动着,往下爬到它腐烂的腿上。贝弗莉在牛仔裤上抹了抹手指。

他们爬到山脊上,俯瞰垃圾场。

“可恶。”威廉双手插进口袋骂了一句,其他人围在他身边。

垃圾场北端正在烧垃圾,但管理员(他叫阿曼多·法齐奥,单身,朋友都叫他曼迪,是德里小学清洁工的哥哥)在他们这一边,正在修理第二次世界大战留下来的D-9推土机。他用这台机器将垃圾推成一堆,方便焚烧。他没穿衬衫,一台大收音机摆在推土机驾驶座上方的帆布伞下,正在广播红袜队和议员队的赛前活动。

“现在不能下去。”本附和道。曼迪·法齐奥人不坏,但只要看到小孩跑来垃圾场,就会把他们赶走,因为这里有老鼠,因为他会定期洒毒药抑制老鼠的数量,因为小孩可能割伤、摔倒或烧伤…但最重要的是,他认为垃圾场不是小孩该来的地方。“你们就不能乖一点吗?”每当他看见小孩子拿着点二二手枪来这里射击罐子(或老鼠和海鸥)或幻想“垃圾堆寻宝”时,就会这样对他们大吼。这里还找得到能玩的玩具、修理一下可以给俱乐部用的椅子或显像管完好无缺的报废电视——显像管被石头砸碎会爆炸,很好看。“你们这群小鬼就不能乖一点吗?”曼迪会这么咆哮(不是因为生气,而是他耳背又没有佩戴助听器),“老师在学校没有教你们乖乖听话吗?乖小孩不会到垃圾场来玩!去公园!去图书馆!去活动中心玩迷你曲棍球!乖一点!”

“没错,”理查德说,“看来垃圾场没戏唱了。”

他们在山脊坐了一会儿,看曼迪修理推土机,希望他会放弃,但其实不太相信他会离开。曼迪带了收音机,就表示他打算待一下午。真是可恶,威廉心想,没有比垃圾场更适合放鞭炮的地方了。他们可以把鞭炮放在锡罐底下,看鞭炮将罐子炸到空中,也可以点燃引信,将爆竹扔进瓶子里,然后拔腿就跑。瓶子通常会破,但也不一定。

“真希望我们有M-80,”理查德叹了口气说,完全不晓得自己的脑袋很快就会被M-80打中了。

“我妈说人应该知足常乐。”埃迪一本正经地说,其他人都笑了。

笑声止歇后,他们又都看着威廉。

威廉想了一下,说:“我知、知道一、一个地方,荒原尽、尽头靠调、调车场那边有、有一个旧的砾、砾石坑。”

“对!”斯坦利说着站起来,“我知道那里!你真是天才,威廉!”

“那里回声很大。”贝弗莉赞同道。

“好啊,那我们走吧。”

于是他们六人(差一个就是神奇数字了)沿着环绕垃圾场的山脊走,曼迪抬头瞄了一眼,看见他们的剪影映着天空,有如突袭的印第安人。他本来想吼他们——荒原不是小孩子该去的地方——但还是回头继续工作。至少他们没来垃圾场捣蛋。

迈克·汉伦马不停蹄地跑过教会小学,在内波特街上狂奔,朝德里火车站调车场跑去。教会小学的清洁工在,但杰德隆先生太老了,而且比曼迪·法齐奥还要耳背。再说他夏天喜欢躲在地下室的锅炉旁边(锅炉夏天不运转),腿上摆着德里《新闻报》,躺在破旧的躺椅上打盹。等他听见迈克猛力敲门,大喊要他让他进去,亨利·鲍尔斯早就追上来,把迈克的头扭断了。

所以迈克继续跑。

但不是毫无方向:他试着调整速度,控制呼吸,没有使尽全力。亨利、贝尔齐和萨德勒不是问题。他们就算体力充沛,跑起来也像受伤的野牛。彼得·戈登和维克多·克里斯的速度就快多了。迈克跑过威廉和理查德遇见小丑(或狼人)的那间屋子时,回头瞄了一眼,惊觉彼得·戈登就快追上他了。彼得咧嘴笑——障碍赛跑或马球选手的笑,笑得雀跃得意。迈克想,要是看见他们抓到我之后怎么对付我,他还笑得出来吗…难道他觉得他们只会说“逮到你了”,然后就放我走了吗?

调车场大门的告示出现在眼前——私人产业,非请莫入——迈克不得不尽全力冲刺。现在还不会痛——他呼吸急促,但还在可控范围内——但他知道再这样跑下去迟早会开始难受。

大门半开着。迈克趁机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和彼得的距离又拉开了。维克多落后彼得大约十步,其他人则在四五十米之外。虽然只是匆匆回望,他依然看见亨利脸上怒气冲冲。

迈克敏捷地穿过大门开口,随即一个转身将门关好。他听见大门咔嗒锁上。不久之后,彼得·戈登冲到铁丝网边,维克多也随后赶到。彼得脸上的笑容没了,变成一脸挫败。他开始寻找门闩,但当然找不到,因为门闩在里面。

这时,他竟然喊道:“小鬼,快点把门打开,这样不公平!”

“五个追一个,”迈克气喘吁吁说,“你这样也叫公平?”

“公平点。”彼得又说了一次,好像没听到迈克说什么似的。

迈克看了维克多一眼,发现他目光纠结。他正想开口,其他人赶上来了。

“开门啊,黑鬼!”亨利咆哮道,一边疯狂摇晃铁丝网。彼得没想到他会这么大力,满脸惊诧望着他。“开门!快开门!”

“我不开。”迈克轻声说。

“开门!”贝尔齐大吼,“开门哪,你这个黑皮鬼!”

迈克从门边退开,心脏在胸膛里猛跳。他从来不曾这么害怕、这么不安。他们贴着铁丝网站成一排朝他咆哮,用他没听过的话骂他:黑猪、乌骨鸡、黑桃、黑莓、小黑奴等等。他没发现亨利伸手到口袋里拿东西,用拇指指甲点了一根火柴。他只见到一个红色圆球飞越铁丝网,让他本能地后缩。樱桃炸弹在他左边炸开,顿时尘土飞扬。

爆炸声让所有人沉默下来。迈克隔着铁丝网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们,他们也愣愣望着他。彼得·戈登看来完全吓坏了,就连贝尔齐也一脸惊讶。

他们开始怕他了,迈克忽然这么想。他心里出现一个新的声音,之前可能未曾出现过,大人的令人不安的声音:他们害怕了,但那依然阻止不了他们。你得快逃,迈克,不然就要出事儿了。他们之中可能有人不希望出事儿,例如维克多或彼得·戈登,但还是阻止不了,因为亨利会让它发生,所以逃吧,快点逃。

他又往后退了两三步。亨利·鲍尔斯说:“黑鬼,你家的狗是我杀的!”

迈克僵住了,肚子仿佛被保龄球打到似的。他望着亨利·鲍尔斯的眼睛,发现亨利说的是实话,奇普先生真的是他杀的。

迈克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永恒的真理。他看着亨利沾着汗水的发狂双眼和气得发黑的脸庞,忽然觉得自己头一回明白了许多事情,而亨利比他想象的还要疯狂得多,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而已。迈克发现世事险恶,而明白这一点比世事险恶更让他难过,他终于破口大骂:“你这个白皮狗杂种!”

亨利气得尖叫,狠狠捶打铁丝网,猴子似的用恐怖的蛮力爬上围篱。迈克迟疑片刻,想确定心里那个大人说的是不是真的。对,是真的。因为其他人犹豫了半秒钟,也开始跟着爬铁丝网。

眼前是三组并排的轨道。迈克越过第一组,球鞋踩在轨道之间弄得煤渣四溅。他绊到第二组轨道上,跌倒在地,脚踝一阵剧痛,但还是爬起来继续跑。亨利从围篱顶端跳下来,迈克听见他落地“啪”的一声。“我来抓你了,黑鬼!”亨利咆哮道。

迈克推断荒原是他唯一的机会了。只要逃到那儿,就能躲进浓密的灌木或竹林里头…万一情势危急,他还能钻进排水涵管躲一躲。

他是能这么做…但他胸中燃起一把怒火,完全压抑了理性。他可以理解亨利为何一有机会就不放过他,但奇普先生呢…他何必杀害奇普先生?我的狗又不是黑鬼,你这个白皮狗杂种,迈克边跑边想,不解的怒火愈烧愈旺。

他又听见一个声音,这回是他父亲。我不希望你逃一辈子…重点是你得小心选择自己的态度,必须问自己为了亨利·鲍尔斯惹麻烦是不是值得…

迈克从调车场直线跑向半圆形库房,库房后方又是一道铁丝网,隔开调车场和荒原。他原本打算硬爬围篱,想办法翻过去,但临时决定改变方向,突然右转朝砾石坑跑去。

一九三五年以前,这个砾石坑一直充当煤坑使用,途经德里的火车都在此补充燃料。之后煤炭被柴油取代,柴油又被电力取代。燃煤时代结束(剩下的燃煤很多都被人偷去当作暖炉的燃料了),一名承包商几年后在这里开采砾石,但于一九五五年被捕,从此砾石坑就废弃了。不过,坑洞周围还是有铁道环绕一圈再通回调车场,只是铁轨早已生锈黯淡,木桩腐朽,缝隙长满杂草。砾石坑里也是杂草蔓生,跟秋麒麟和低垂的向日葵抢夺地盘。除了植物,砾石坑里还有许多当年俗称“渣渣”的煤块。

迈克一边朝砾石坑跑,一边脱下衬衫。他跑到坑缘回头看,发现亨利才要越过铁轨,几名死党跑在他身边。应该还好。

迈克将衬衫当成布袋,火速抓了五六把煤块装进去,接着跑回围篱边,双臂甩动衬衫。他没有翻越围篱,而是背对它,将衬衫里的煤块抖出来,弯身拾起两个煤块。

亨利没有注意到煤块,只看见小黑鬼被堵在围篱边。他高声咆哮,朝迈克扑了过去。

“浑蛋,我要为我的狗报仇!”迈克大吼一声,没发现自己在哭。他猛力扔出一块煤炭,煤炭直射而去,正中亨利的额头,发出砰的巨响,再弹到空中。亨利跪倒在地,双手抱头,鲜血立刻从他指间流出,仿佛法师的魔术。

其他人都愣住了,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亨利哀号着站起身来,双手依然抱着脑袋。迈克又扔了一个煤块,亨利侧身闪过,开始朝迈克逼近。迈克扔出第三块煤炭,亨利松开抱着头的一只手,轻轻一挥就将煤块打到一边。他咧嘴笑了。

“哦,等着瞧吧,”他说,“等着——哎,天哪!”亨利还想往下说,却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喉音。

因为迈克又扔了一块煤炭,正中亨利的喉咙,让他再度跪倒。彼得·戈登看着目瞪口呆,萨德勒皱起眉头,仿佛遇上数学难题似的。

“你们几个还在等什么?”亨利勉强挤出一句。鲜血从他指间渗出,他的声音听来沙哑而陌生,“抓住他!抓住那个小兔崽子!”

迈克没等他们反应,立刻扔下衬衫跳上铁丝网。他挣扎往上,忽然感觉一只脚被一双粗手抓住。他低头望去,只见亨利·鲍尔斯表情狰狞,脸上抹满鲜血和煤渣。迈克猛力抽脚,鞋子落在亨利手中。他大脚一蹬,朝亨利的脸踹过去,听见东西碎裂的声响。亨利再次尖叫,颠簸后退,双手改捂喷血的鼻子。

另一只手(贝尔齐,哈金斯的手)抓住迈克的牛仔裤管,但立刻被他挣脱。迈克一脚刚跨过围篱,侧脸忽然被某个东西用力击中。一股热流沿着他的脸颊流下。又一个东西击中他的臀部,然后是他的上臂和大腿。他们正在用他搜集的弹药攻击他。

他双脚腾空,两手抓着铁丝网,随即松手跃下,在地上滚了两圈。这里的下坡长满灌木,迈克的眼睛和性命或许就是这些灌木救的。亨利再次靠近铁丝网,将一枚M-80往上抛过围篱。鞭炮爆炸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余音回荡,草地上出现一大块光秃的地面。

迈克耳鸣嗡嗡,头重脚轻,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他来到荒原边的长草区,伸手抹了抹脸颊,发现手上沾了鲜血。但他并不担心。他本来就不认为自己会毫发无伤。

亨利又扔了一枚樱桃炸弹,但迈克看到炸弹飞来,很轻松就躲开了。

“抓住他!”亨利怒吼一句,开始爬铁丝网。

“呃,亨利,我不知道——”彼得·戈登觉得太过头了。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野蛮的场面。不该有人流血的,起码自己的队友不该见红,尤其局势明明站在他们这一边。

“你最好知道,”亨利爬到一半回头对彼得·戈登说。他像只臃肿的人形蜘蛛攀在铁丝网上,双眼狠狠瞪着彼得,眼角四周都是血。迈克刚才那一脚踢断了他的鼻子,但亨利浑然不觉。“你最好知道,否则我绝不会放过你,你他妈的浑球!”

其他人开始爬铁丝网,彼得和维克多意兴阑珊,贝尔齐和“麋鹿”则和往常一样兴奋盲从。

迈克不再多看,转身钻进灌木丛中。亨利在他身后咆哮:“我一定会找到你,黑鬼,你逃不掉的!”

爆炸声传来时,窝囊废俱乐部一行人正在砾石坑的另一端。这里自从三年前运走最后一批砾石之后,只剩一个长满杂草的小坑洞。所有人围着斯坦利,欣赏他带来的黑猫牌鞭炮,突然听见轰天巨响。埃迪吓了一跳——他还没从刚才见到食人鱼的惊吓中恢复过来。他不知道食人鱼到底长什么样,但他敢说绝不会是长着牙齿的特大号金鱼。

“冷静一点,埃迪小子,”理查德用“酷酷中国佬”的声音说,“不过是其他小鬼放鞭炮而已。”

“你学、学得太、太逊了,理、理查德。”威廉说,其他人都笑了。

“我还在努力,威老大,”理查德说,“我觉得等我变厉害了,你一定会爱上我的。”说完,他对着空中做出娇羞亲吻的动作,威廉朝他比了中指。本和埃迪并肩站着,咧嘴微笑。

“哦,我这么年轻,而你如此苍老,”斯坦利忽然模仿歌手保罗·安卡的语气说了一句,声音像得出奇,“别人这样告诉我——”

“这小子会唱歌!”理查德用“小黑鬼”的声音说,“天老爷啊,这小子会唱歌!”接着又用电影旁白员的声音说,“请帮我签名,孩子,签在这条虚线上方。”他伸手揽住斯坦利的肩膀,对他灿烂微笑,“我们要让你留长头发,孩子,再给你一把吉他,还要——”

威廉打了理查德手臂两下,动作又快又轻。所有人想到放鞭炮都很兴奋。

“打开吧,斯坦,”贝弗莉说,“我有火柴。”

他们再度围在斯坦利身边,看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鞭炮的包装盒。黑色卷标上写着看不懂的中文字和英文警示语。理查德看了呵呵笑。警示语写着:“引信点燃后,请勿握在手中。”

“原来如此,”理查德说,“我以前点燃鞭炮之后都会拿着,还以为是拔肉刺的好方法呢!”

斯坦利近乎虔诚地缓缓拆开红色玻璃纸,露出里面的鞭炮,将蓝红绿三色鞭炮捧在手心。引信绞在一起,看起来很像中国清朝人的辫子。

“我来解——”斯坦利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更响的爆炸声,回音缓缓飘过荒原上方。黑压压的一群海鸥从垃圾场的东边飞起,不停地尖叫哀鸣。这回他们全都吓了一跳。斯坦利的爆竹掉到地上,他连忙捡了起来。

“是炸药吗?”贝弗莉紧张地问道。她看着威廉,威廉仰头睁大了眼睛。她觉得此刻的威廉真是英俊到了极点——但他脑袋的姿势太警觉、太紧绷,就像闻到火药味的雄鹿。

“我猜那是M-80,”本低声说,“去年七月四日,我在公园看到一群高中生带了两个M-80。他们放了一个到铁制的垃圾桶里,爆炸声就像这样。”

“垃圾桶有没有破一个洞,干草堆?”理查德问。

“没有,但垃圾桶一边被炸凸了,看起来就像有东西往外撞似的。那些高中生立刻逃走了。”

“刚才这一声比之前的更近。”埃迪说。他也看着威廉。

“你们到底要不要放鞭炮?”斯坦利问道。他已经解开十几条引信,将剩下的鞭炮用蜡纸仔细包好,留着之后用。

“当然要。”理查德说。

“收、收起来。”

其他人疑惑地看着威廉,表情有一点惊恐,不是因为他说的话,而是他断然的语气。

“鞭炮收、收起来,”威廉又说了一次,扭曲着脸努力把话说完,“就要出、出事儿了。”

埃迪舔了舔嘴唇,理查德用拇指将汗湿鼻梁上的眼镜推高,本下意识地靠到贝弗莉身边。

斯坦利正想开口说话,就听见另一声比较小的爆炸。是樱桃炸弹。

“石、石头。”威廉说。

“你说什么,威廉?”斯坦利问。

“石、石头,弹、弹药。”威廉说完开始捡拾石块放进口袋里,直到口袋塞满为止。其他人看着他,好像他疯了一样…埃迪感觉额头渗出汗水,忽然觉得自己知道霍乱发作是什么感觉了。他和威廉遇到本(不过他和其他人一样,已经不把他当成本,而是干草堆了)那天,他也有类似的感觉。就是亨利·鲍尔斯轻松打得他流鼻血那天。但这一回感觉更糟,感觉就像荒原要被原子弹轰炸一样糟。

本开始捡石头,接着是理查德。他动作匆忙,不再说话,眼镜从鼻梁上一路滑落,咔嚓一声掉在砾石地上。他将眼镜随便一折,收进衬衫口袋里。

“你为什么要捡石头?”贝弗莉问,声音很微弱,非常紧绷。

“我也不晓得。”理查德说,手上还是不停捡着石头。

“贝弗莉,你最好,呃,回垃圾场那边待一下。”本说。他两手都是石头。

“少来,”贝弗莉说,“你少来这一套,本·汉斯科姆。”说完她也弯腰开始捡石块。

斯坦利看着伙伴像发疯的农夫一样拼命捡石头,他默默沉思片刻,接着也开始照做,双唇拘泥地抿成一条细线。

埃迪发现熟悉的感觉又来了,他的喉咙开始缩得像个针孔。

该死的,别现在发作,他忽然想,朋友们正需要我,就像贝说的,少来!

他也开始捡石头。

亨利·鲍尔斯个头太大、性子太急,一般情况很少机灵敏捷,但现在不是一般情况。他痛得发疯,气得抓狂,让他成为无须大脑的肉体超人。他不再思考,心如夏末黄昏的野火,像玫瑰一样红,像烟一样黑。他像追着红旗的斗牛般咬住迈克·汉伦不放。迈克沿着大坑边缘通往垃圾场的小径跑,但亨利才不管什么小径,拨开灌木和蔷薇树丛朝迈克直扑而去,完全无视尖刺在身上划出许多小伤口,也不在乎柔软的树枝打在脸、手和脖子上。他只在乎拉近和黑鬼的距离。他右手拿M-80,左手拿火柴。逮到黑鬼之后,他要用火柴点燃引信,将鞭炮塞进黑鬼的裤裆里。

迈克知道亨利愈来愈近,其他人也快追上来了。他努力加速,心里很害怕,只能靠微薄的意志力克制惊慌的情绪。他之前绊到铁轨上扭伤了脚踝,伤势比他想的严重,这会儿只能一拐一拐地跑。亨利在他身后披荆斩棘,感觉就像被恶犬或疯熊追逐一样可怕。

小径前方豁然开朗,迈克连跑带摔掉进砾石坑,一路滚到坑底。他站起来继续往前走,走到一半才发现坑里有其他小孩,一共六个站成一排,脸上表情非常奇怪。事后回想,他才明白那奇怪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儿:他们好像知道他会来,正在等他。

“救命!”迈克一跛一跛走向他们,勉强挤出一句。他下意识地对着红发的高个男孩说:“那些…那些很壮的家伙——”

就在这时,亨利冲进了砾石坑。他看见他们六个,不由得停了下来,神情有些犹豫,回头望了一眼。他看见自己的手下,于是又转头看着那群窝囊废(迈克气喘吁吁站在威廉·邓布洛身边,微微靠后),咧嘴笑了。

“我认得你,小子,”亨利对威廉说,接着瞄了理查德一眼,“还有你。你的眼镜咧,四眼田鸡?”理查德还来不及开口,亨利已经看见本了,“哎呀,他妈的,犹太佬和小胖呆也在啊!这是你女朋友吗,胖子?”

本身体一缩,仿佛被人戳了一下。

这时,彼得·戈登追上亨利,维克多也来了,站在亨利身旁。贝尔齐和“麋鹿”萨德勒最后才到,分别站在彼得和维克多旁边。两群孩子像是列队似的面对面站着。

亨利的声音还是像公牛一样,气喘吁吁说:“我和你们很多人都有过节,不过这笔账可以改天再算。我只要那个黑鬼,你们这群小浑蛋给我闪一边去。”

“没错!”贝尔齐趁机帮腔。

“他杀了我的狗!”迈克大喊,声音凄厉沙哑,“他自己说的!”

“你现在给我过来,”亨利说,“我或许还能饶你不死。”

迈克浑身发抖,但没有移动。

威廉用清晰温和的语气说:“荒、荒原是我、我们的地盘,你、你们滚吧。”

亨利瞪大眼睛,仿佛被人突然赏了一巴掌。

“谁赶我走?”他问,“你吗,小瘪三?”

“我、我们,”威廉回答,“我、我们受、受够你了,鲍、鲍尔斯,快给我、我滚吧。”

“你这个口吃怪胎。”亨利说完便低头冲了过来。

威廉握着一大把石头,其他人也是,除了迈克和贝弗莉。贝弗莉手上只有一颗石头。威廉开始朝亨利丢石头,动作不快,但很用力又很准。第一颗石头没有打到,第二颗击中亨利的肩膀。要是第三颗没有命中,威廉很可能就会被亨利扑倒在地了,但他没有失手,石头击中亨利俯冲而来的脑袋。

亨利措手不及,痛得大叫…接着又连中四发。理查德·托齐尔丢了一颗小的打中他胸口,埃迪的石头打到他的肩胛骨反弹,斯坦利打中他的小腿,贝弗莉手上唯一的石头则正中他的腹部。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们,忽然空中开始枪林弹雨。亨利往后坐倒,脸上再度出现不知所措而痛苦的神情。“快点,你们几个!”他大吼,“快来帮我!”

“冲、冲啊!”威廉低声下令,说完不等其他人反应就率先冲了出去。

其他人跟着冲锋,不只朝亨利也朝他的党羽扔石头。那群恶少手忙脚乱在地上寻找石头,但还没收集到足够的弹药,就已经被乱石轰炸了。本的石头扫过彼得·戈登的颧骨划出一道血痕,让他痛得大叫。他倒退几步停下来,迟疑地回扔了一两颗石头…接着转身就逃。他受够了,西百老汇不来这一套。

亨利疯狂地在地上抓了一把石头,幸好都是小石子。他朝贝弗莉扔了一颗比较大的石头,割伤了她的手臂。贝弗莉哀号一声。

本激动咆哮,朝亨利·鲍尔斯扑了过去。亨利虽然转头看到本,却来不及闪躲,被他撞得失去了平衡。本体重一百三十多斤,直逼一百四十斤,亨利根本不是对手。他不是被撞倒,而是整个人飞了出去,仰面朝天摔在地上往后滑行。本再度飞扑,耳朵忽然微微感到温热的痛楚,原来是贝尔齐·哈金斯用高尔夫球大小的石头打中了他的耳朵。

亨利摇摇晃晃跪坐起来,但本已经冲到他面前,狠狠踢了他一脚,鞋底扎扎实实踹在他左边屁股上。亨利重重翻倒在地,鼓着眼睛瞪着本。

“你不能对女孩丢石头!”本大吼。从小到大,他不记得自己这么气愤过,“你不能——”

忽然间,他看见亨利手里闪出火光。亨利点燃火柴,放到M-80粗粗的引信上,将鞭炮朝本的脸上扔来。本想也不想就顺手一挥,好像拿着羽毛球拍挥舞一样,将M-80拍了回去。亨利看见鞭炮飞过来,立刻瞪大眼睛翻身滚开。鞭炮随即爆炸,熏黑了他的衬衫,还炸破几处。

没多久,本被“麋鹿”萨德勒打中跪在地上,牙齿咬到舌头流血了。他头晕目眩,转头眨眼,只见麋鹿朝他奔来。但麋鹿还没走到本跪坐的地方,威廉就从背后偷袭,朝他猛扔石头。萨德勒回头咆哮。

“你竟然从背后偷袭我,懦夫!”萨德勒大叫,“他妈的卑鄙小人!”

他正想朝威廉冲去,没想到理查德也对他丢起石头。理查德才不管萨德勒认为怎么做是懦夫的行为。他曾经看过他们五个人追一个吓坏的小孩,那可是一点也不像亚瑟王或圆桌武士。理查德不停地攻击,一枚“炮弹”划破萨德勒的左边眉毛,他发出一声惨叫。

埃迪和斯坦利·乌里斯前来帮威廉和理查德助阵,贝弗莉也来了。她一边手臂虽然在流血,眼中却燃着怒火。乱石纷飞,贝尔齐·哈金斯被打中了肘部,痛得跳上跳下,不停按揉手肘。亨利站起来,衬衫背部被炸烂了,肌肤却奇迹似的毫发无伤。他还来不及转身,本·汉斯科姆一颗石头打在他后脑勺上,他再度跪倒在地。

那天对窝囊废俱乐部杀伤力最大的是维克多,不仅因为他是快速球好手,更因为他从感情上来说最置身事外。这一点说来讽刺,但确实如此。他愈待就愈不想待。石头大战可能让人重伤,头破血流,嘴开牙裂,甚至失去一只眼睛。不过,遇上了就是遇上了。他打算好好反击。

这份冷静为他多争取到了三十秒,捡了一把够大的石头。他趁窝囊废俱乐部调整战线时,对准埃迪丢了一颗石头。石头击中埃迪的下巴,埃迪哭着倒在地上,鲜血开始涌出。本转身想要扶他,但埃迪已经站了起来,鲜血衬着他苍白的肌肤显得格外鲜艳而恐怖。他眯起眼睛。

维克多朝理查德进攻,石头重重打在他胸口。理查德报以石块,但维克多轻松闪过,侧手朝威廉·邓布洛扔了一块石头。威廉头往后猛仰,但躲得不够快,脸颊被石块划开一个大口子。

威廉转身对着维克多,两人四目相望。维克多看着结巴小鬼,被他的眼神弄得不寒而栗。不知怎的,他嘴边竟然浮现“我收回来!”几个字…只是这种话不应该对小毛头说,除非你不在意死党把你看扁了,觉得你比狗还不如。

威廉开始朝维克多走去,维克多也朝威廉逼近。两人仿佛心电感应似的,一边走向对方,一边开始互丢石头。两人周围的打斗少了,因为所有人都转头看着他们,就连亨利也转头观战。

维克多左闪右躲,威廉却毫不闪避。维克多扔的石头打在威廉的胸膛、肩膀和腹部,还有一个扫过他的耳朵。但威廉显然不为所动,只是不停扔出石头,一个接着一个,力道大得足以致命。第三颗石头击中了维克多的膝盖,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维克多闷哼一声。他已经弹尽粮绝,但威廉手上还有一颗石头,又白又滑,闪着结晶的光芒,状如鸭蛋,也和鸭蛋差不多大。维克多·克里斯觉得应该很硬。

威廉离他不到一米五远。

“你立、立刻给、给我滚蛋,”他说,“否则我、我就砸得你、你脑袋开花,我说、说到做、做到。”

维克多凝视威廉的双眼,知道他是认真的,便不发一语转身离开,朝彼得刚才逃跑的方向走去。

贝尔齐和萨德勒左顾右盼,不知该如何是好。麋鹿的嘴角还淌着血,贝尔齐的头皮也在流血,一直流到脸颊。

亨利的嘴动了动,但没出声。

威廉转头看着亨利。“滚出、出去。”他说。

“要是我不走呢?”亨利还想嘴硬,但威廉在他眼中看到的却不是这么回事儿。他很怕,而且会离开。威廉应该感到高兴,甚至得意,但他只觉得疲惫。

“你要、要是不走,”威廉说,“我、我们就夹、夹杀你,我想我、我们六个应该能、能让你住、住院。”

“七个,”迈克说着加入他们,两手各拿着一颗垒球大小的石块,“不信你试试看,鲍尔斯,我乐意奉陪。”

“操你妈的黑鬼!”亨利声嘶力竭,嗓音颤抖,就要哭出来了。贝尔齐和萨德勒听了斗志全失,两人往后退开,松手放掉握着的石头。贝尔齐看了看四周,仿佛不晓得置身何处。

“滚出我们的地盘。”贝弗莉说。

“闭嘴,贱货,”亨利说,“你——”四块石头同时飞来,砸中亨利身上四个地方。他大声尖叫,在杂草地上手忙脚乱地往后退,残破的衬衫迎风翻飞。面对这群神情凶恶、稚气却又老成的小孩,他回头看了看惊慌的贝尔齐和萨德勒。没有援手,没有人想帮忙。麋鹿尴尬地将头撇开。

亨利哭着站起来,被踢断的鼻子一吸一吸的。“我会杀了你们!”他说,接着忽然转头就跑,一下子就不见了。

“滚、滚吧,”威廉对贝尔齐说,“离、离开这里,别再回、回来了,荒、荒原是我、我们的地盘。”

“小子,你会后悔惹毛亨利的,”贝尔齐说,“走吧,麇鹿。”

两人低头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七个孩子零落地站成半圆形,身上都挂彩了。石头大战持续不到四分钟,但对威廉来说,却像第二次世界大战一样久,而且没有暂停。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打破了沉默。他呼吸困难,声嘶力竭地喘着气。本朝埃迪走去,感觉他来荒原之前吃的那三块奶油蛋糕和四块巧克力蛋糕开始在肚子里作怪。他跑过埃迪面前,冲进灌木丛里呕吐,尽量压低声音,不让人听见。

理查德和贝弗莉走到埃迪身边,贝弗莉伸手搂住埃迪的瘦腰,理查德从埃迪的口袋里掏出喷剂。“吸一口,小埃。”他说完摁了一下,埃迪猛吸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埃迪总算开口说:“谢了。”

本从灌木丛里走了回来,满脸通红地用手抹着嘴。贝弗莉走到他面前,双手牵着他的手。

“谢谢你帮我。”她说。

本看着肮脏的球鞋,点点头说:“随时效劳。”

六个孩子转头看着迈克,黑皮肤的迈克,眼神小心谨慎,若有所思。迈克见过这种好奇——他从小到大一直在面对这种目光——他直率地回望他们。

威廉的目光转向理查德,理查德也看着他。威廉感觉自己听见咔嗒一声,仿佛某个未知的机器安上了最后一个零件。我们到齐了,威廉心想。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如此正确,他差一点就脱口而出。但他当然没必要说,因为他已经从理查德、本、埃迪、贝弗莉和斯坦利的眼神中看出来,他们都知道了。

我们到齐了,哦,老天保佑,事情真的开始了,老天保佑。

“你叫什么名字?”贝弗莉问。

“迈克·汉伦。”

“你想跟我们一起放鞭炮吗?”斯坦利问。迈克没有说话,但他脸上的笑容就是回答。

第十四章 相簿

结果威廉不是唯一带酒来的,所有人都带了。

威廉带了波旁酒,贝弗莉是伏特加和一罐橙汁,理查德是半打啤酒,本·汉斯科姆是野火鸡,迈克在职员休息室的小冰箱里也有半打啤酒。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最晚到,手里拿着一个棕色纸袋。

“袋子里是什么,小埃?”理查德问,“拉雷斯还是酷艾德?”

埃迪紧张地笑了笑,从袋子里拿出一瓶杜松子酒和一罐梅子汁。

所有人惊讶不语,理查德低声说:“赶快去叫医生,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终于疯了。”

“杜松子酒加梅子汁对身体很好。”埃迪反驳道…接着所有人哈哈大笑,声音在寂静的图书馆里反复回荡,在连接主图书馆和儿童图书馆的玻璃长廊里缭绕。

“好样的,”笑得流眼泪的本擦了擦眼睛说,“好样的,埃迪,我敢说效果一定很棒。”

埃迪笑着在纸杯里倒了四分之三杯的梅子汁,然后认真倒了两杯盖的杜松子酒。

“哦,埃迪,我真爱你。”贝弗莉说。埃迪抬头看她,有一点惊讶但还是带着微笑。她看看桌子又看看其他人,说:“我爱你们大家。”

威廉说:“我、我们也爱你,贝。”

“没错,”本说,“我们爱你。”他眼睛微微张大,笑了出来,“我想我们还是爱着彼此…你们知道这有多难得吗?”

所有人沉默下来。迈克发现理查德又戴起眼镜,但他一点也不惊讶。

“隐形眼镜让我眼睛很痛,只好摘下来。”理查德匆匆解释。迈克说:“也许我们该开始谈正事儿了。”

所有人又看着威廉,就像当年在砾石坑一样。迈克想:需要领袖的时候,他们就找威廉,需要向导就找埃迪。谈正事儿,这是什么句子?我要告诉他们从以前到现在遇害的儿童都没有被性侵,甚至不算分尸,而是身体某部分被吃了吗?我要跟他们说我准备了七顶矿工头盔,就是前面装有强力头灯的那种,就摆在我家里,其中一顶还是为斯坦利·乌里斯准备的吗?只不过他这一回像我们以前常说的不出席了。还是该叫他们回家好好睡一觉,因为明天或明晚一切就要彻底结束了——不是它死,就是我们完蛋?

也许根本什么都不必说,因为理由已经讲出来了:他们还爱着彼此。无论过去二十七年发生了多少改变,他们还是奇迹似的爱着彼此。迈克心想,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剩下的事情,就只是将工作做完,追上进度,将过去连接到现在,让经验形成某种半吊子的转轮。没错,迈克想,就是这样。今晚的工作就是做转轮,然后看它明天会不会转…就像当年我们将那群大孩子赶出砾石坑和荒原那样。

“你还记得其余的事儿吗?”迈克问理查德。

理查德灌了一口啤酒,摇摇头说:“我记得你跟我们说了那只鸟的事儿…再就是烟洞。”他脸上露出微笑说,“那是晚上我和贝、小本走来这里的路上想到的。那次的惊恐秀真他妈的精彩——”

“哔哔,理查德。”贝弗莉笑着说。

“啧,你知道的,”理查德依然面带微笑,将眼镜推高,动作让人忍不住想起当年的他。他朝迈克眨眨眼说:“那次只有你和我,对吧,迈克?”

迈克扑哧一笑,点了点头。

“斯嘉丽小姐!斯嘉丽小姐!”理查德用小黑奴的声音说,“烟房里有一点点热啊,斯嘉丽小姐!”

威廉笑着说:“又是本·汉斯科姆的建筑和工程杰作。”

贝弗莉点头说:“迈克,我们在挖俱乐部的时候,你带你父亲的相簿来了。”

“哦,天哪!”威廉忽然坐起身子说,“那些相片——”

理查德严肃地点点头:“和乔治房间里发生的事儿一样,只不过那次我们所有人都看见了。”

本说:“我想起那一枚银币怎么了。”

所有人转头看着他。

“我来这里之前,把其他三枚银币给我一个朋友了,”本轻声说,“给他的孩子们。我记得还有一枚银币,但忘记它到哪里去了,刚刚才想起来。”他转头看着威廉说,“我们用它做了一颗弹头,对吧?你、我和理查德。我们本来打算做子弹——”

“你很有把握做得出来,”理查德说,“结果——”

“我们慌、慌了。”威廉缓缓点头。回忆自动浮现,他又听见咔嗒一声,声音很轻,但很清楚。我们正在接近,他心想。

“我们回到内波特街,”理查德说,“我们所有人。”

“你救了我一命,威老大。”本忽然说。威廉摇摇头。“真的是你。”本坚持道。这回威廉不再摇头,心想自己可能真的救过他,只是他不记得过程了…而且真的是他吗?他心想会不会是贝弗莉…但回忆还没回来,起码现在还没有。

“停一下,”迈克说,“我冰箱里有半打啤酒。”

“喝我的就好。”理查德说。

“汉伦不喝白人的啤酒,”迈克说,“尤其是你的,贱嘴。”

“哔哔,迈克。”理查德严肃地说,迈克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走去拿啤酒。

他打开休息室的灯,房里新漆的油漆还没干,摆着几张寒酸的椅子和一张亟须擦拭的塞雷斯桌,布告栏贴满旧通知、薪资单、排班表和几张发黄的《纽约客》漫画,边缘都翘起来了。他打开小冰箱,顿时一股震惊传遍全身,冰寒彻骨,就像二月的严寒,让人感觉四月永远不会来。几十个蓝色和橘色气球从冰箱里蜂拥而出——除夕派对用的气球。迈克被恐惧淹没,心慌意乱地想,现在正需要盖伊·隆巴多吹奏《友谊地久天长》。气球扫过他的脸庞,朝天花板飘去。他很想尖叫却喊不出来。他看见气球后方是什么,看见它在他的啤酒旁边藏了什么,仿佛是它留了点心给他们,让这群无用的朋友一边品尝,一边将无用的故事说完,然后回到旅馆床上,在这个已经不再是家的故乡度过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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