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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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德终于站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又要呕吐或昏倒了,或者两个一起来。“靠。”他嘀咕一声,感觉天地再度翻腾旋转。感觉过去之后,他走到迈克身边。迈克的眼睛依然红得像鼬鼠,而从他裤脚湿了一片看来,想必肠胃也才刚坐了一趟云霄飞车。

“就一个白人小孩来说,你表现得算不错了。”迈克沙哑地说,在理查德肩上虚弱地捶了一拳。

理查德无言以对——这真是稀罕。

威廉走了过来,其他人跟在后头。

“是你拉我们出来的?”理查德问。

“我和本、本,因为你、你们在尖、尖叫,两个都、都是,但——”他转头看本。

本说:“一定是烟的缘故,威廉。”但他的语气一点也不确定。

理查德淡淡地说:“你想的和我一样吗?”

威廉耸耸肩说:“我、我想什、什么,理、理查德?”

迈克替他回答:“我们一开始不在里面,对吧?你们听见我们尖叫所以下去,但我们起先不在里面。”

“洞里都是烟,”本说,“听见你们叫成那样,真的很恐怖,但你们的叫声…感觉…呃…”

“感、感觉很、很遥远。”威廉说。接着他开始叙述,口吃得很厉害,说他和本下到俱乐部,却看不到理查德和迈克。两人在洞里惊慌寻找,生怕晚一步他们就会被浓烟毒死。最后威廉终于摸到一只手,理查德的手,他死命一拉才将好友从黑暗中拖出来,但理查德的意识只剩四分之一。他转头发现本已经将迈克推出暗门,两人坐在洞口,都在咳嗽。

本边听边点头。

“我一直东抓西抓,你知道吗?真的什么都没做,只是把手伸在前面,像是要握手一样。是你抓住我的,迈克,真是做得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不见了。”

“你们两个这样说,好像俱乐部非常大一样,”理查德说,“什么在里头跌跌撞撞兜圈子。俱乐部每一面只有一米半。”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看着威廉。威廉皱着眉头,全神贯注。

“是、是很大,”他说,“不、不是吗,本、本?”

本耸耸肩:“感觉确实很大,除非是烟搞鬼。”

“不是烟,”理查德说,“事发之前,我是说我们离开之前,我记得觉得地洞变得和宴会厅一样大,像音乐剧里看到的那样,例如《七对佳偶》。迈克就在对面墙边,我却几乎看不见。”

“你们离开之前?”贝弗莉问。

“呃…我是说…就像…”

她抓住理查德的胳膊。“发生了,对吧?真的发生了!你们看到预象了,就像本在书上看到的那样!”她脸庞发亮,“真的发生了!”

理查德低头看看自己,接着望向迈克。迈克的灯芯绒裤破了一边膝盖,而他的裤子两边膝盖都破了。他看见自己裤子破洞里的膝盖在流血。

“假如我看到的是预象,那我绝不想再来一次,”他说,“我不晓得那位仁兄怎么样,但我下去的时候,裤子可没破洞。老天,我这条裤子几乎是全新的,我老妈一定会杀了我。”

“你们遇到什么?”本和埃迪异口同声问。

理查德和迈克对看一眼,理查德说:“贝,你有烟吗?”

她有两根,用面巾纸包着。理查德拿了一根叼在嘴里,贝弗莉帮他点燃,他吸了一口开始剧烈咳嗽,只好把烟还给她。“没办法,”他说,“抱歉。”

“是过去。”迈克说。

“去你的,”理查德说,“才不是过去,是远古以前。”

“好啦,对,我们在荒原,但坎都斯齐格河的流速非常快,而且很深,他妈的原始。抱歉,贝,我只是实话实说。而且河里有鱼,鲑鱼吧,我想。”

“我爸、爸爸说,坎、坎都斯齐格、格河已经很、很久没、没鱼了,因、因为污水的、的关系。”

“那是很久以前了,”理查德看着他们,没有把握地说,“我想至少一百万年以上。”

众人震惊无言。过了一会儿,贝弗莉才打破沉默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理查德觉得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感觉又像要吐了。“我们看到它来了,”最后他总算挤出一句,“我想是这样。”

“天哪,”斯坦利喃喃道,“哦,天哪!”

埃迪哧的一声摁下喷剂,同时猛力吸气。

“它从天而降,”迈克说,“我这辈子再也不想看到那种东西。它像一团火球熊熊燃烧,几乎没办法直视,而且不停地放电和打雷。那声音…”他摇摇头,望着理查德,“感觉就像世界末日来了。它坠落地面,引发了森林大火,之后就结束了。”

“是宇宙飞船吗?”本问。

“对。”理查德说。“不是。”迈克说。

两人互看一眼。

“呃,我想是吧。”迈克说,但理查德却改口:“不是,其实不是宇宙飞船,你知道,但——”

两人又闭上嘴巴,其他人一脸困惑地望着他们。

“你来说吧,”理查德对迈克说,“我想我们讲的是一样的东西,可是他们听不懂。”

迈克捂嘴咳嗽,接着抬起头来近乎歉然地望着他们说:“我实在不晓得该怎么跟你们说。”

“试、试试看。”威廉催促他。

“它从天而降,”迈克重复理查德的说法,“但它不是宇宙飞船,也不是陨石,而是…呃…像《圣经》里说的约柜,只是约柜里是圣灵…但里面那东西不是。你感觉到它,看它降临,你知道它来意不善,知道它是邪恶的。”

他看着其他人。

理查德点点头说:“它来自…外面。我有那种感觉,它来自外面。”

“什么的外面,理查德?”埃迪问。

“一切的外面,”理查德回答,“它坠地之后…留下一个大洞,没有人见过那么大的洞,连大山都变成了甜甜圈,就落在现在的德里镇中心。”

他看着他们:“你们懂吗?”

迈克说:“它一直在这里,从太初开始…在人类出现之前,顶多除了非洲,那里可能已经有人在树上荡来荡去或住在洞穴里。它坠地留下的坑洞消失了,冰河可能将谷地切得更深,改变了附近的地貌,将坑洞填平…但它还是在,可能蛰伏着,等待冰融,等候人类到来。”

“所以它才会利用污水管和下水道,”理查德接话说,“那些地方对它来说就像是高速公路。”

“你们没有看到它的模样?”斯坦利·乌里斯忽然问道,声音有点沙哑。

两人摇摇头。

“我们有办法打败它吗?”埃迪打破沉默问,“打败那种东西?”

没有人回答。

第十六章 埃迪的骨折

理查德说完时,所有人都在点头。埃迪也一样,和他们一起回忆当年,但左臂忽然窜出一阵刺痛。不,不是窜出,是切穿,感觉就像有人用他的骨头磨利生锈的锯子。他苦着脸伸手到运动外套的口袋,在瓶瓶罐罐之间摸索,最后掏出一罐止痛药。他灌了一口梅汁杜松子酒,吞了两颗药。左臂已经断断续续痛了一天,他起先不以为意,心想只是潮湿引发的液囊炎,但理查德故事说到一半时,他忽然记起另一件事,让他明白疼痛的真正原因。我们已经离开回忆巷,开上长岛高速公路了,他心想。

五年前某次定期健康检查(埃迪每六周就检查一次)之后,医生平铺直叙地对他说:“埃迪,你有一个旧骨折…你小时候是不是从树上摔下来过?”

“应该吧。”埃迪说,懒得告诉罗宾斯医生说他母亲要是知道他爬树,绝对会脑出血而死。其实他已经不记得手臂是怎么骨折的了,原因似乎不太重要(不过,埃迪现在觉得他当时那么漠然其实很怪,毕竟他是打喷嚏或粪便颜色稍有变化都会大惊小怪的人)。但那是旧伤,恼人,发生在他几乎毫无记忆、也懒得去回想的童年,就算雨天长途开车也只会有一点疼,两颗阿司匹林就能搞定,没什么。

但这会儿疼痛可不是有点恼人,而是疯子在磨锈铁锯,用骨头奏乐,而他记得自己在医院就是这种感受,尤其事发后的头三四天晚上。夏日炎炎,他躺在病床上汗流浃背,等护士拿药丸过来,泪水静静顺着他的脸颊流到耳窝,好像有疯子在他体内磨锯子。

如果这就是回忆巷,埃迪心想,那我宁愿让脑袋灌肠,治好心灵结石。

他忽然脱口而出:“是亨利·鲍尔斯把我手臂打断的,你们还记得吧?”

迈克点点头说:“那是在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失踪前不久,但我不记得确切的日期了。”

“我记得,”埃迪淡淡地说,“是七月二十日,霍克斯泰特家的小孩是…呃…二十三日失踪的?”

“二十二日。”贝弗莉·罗根说,但她没讲自己为何如此确定:因为她看见它带走了帕特里克。她也没说自己当时和现在都认为帕特里克是疯子,甚至比亨利·鲍尔斯更疯狂。她会说的,但现在轮到埃迪开口,下一个才是她。她猜接下来是本,由他叙述七月经历的最高潮…他们始终不太敢做的银子弹。她觉得要是真做了,那才是梦魇一场,但她心里那股疯狂的兴奋却挥之不去。她上回觉得这么年轻是什么时候了?她几乎坐不住。

“七月二十日,”埃迪将喷剂放在桌上,从一只手滚到另一只手,一边沉吟,“烟洞事件的三四天后。后来我打着石膏过完那个夏天,还记得吗?”

理查德拍了一下额头,这是他以前的招牌动作。威廉觉得既有趣又不安,感觉理查德就像是“海狸”克利弗。“对呀,我怎么没想到!我们去内波特街那间房子的时候,你还打着石膏对吧?后来…在暗处…”理查德说到这里开始陷入迷惘,微微摇头。

“怎、怎么样,理、理查德?”威廉问。

“我还想不起来,”理查德坦承,“你呢?”威廉缓缓摇头。

“帕特里克那天和他们在一起,”埃迪说,“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也许他是彼得·戈登的替代品。我猜石头大战之后,鲍尔斯就不想再看到彼得了。”

“他们都死了,对吧?”贝弗莉轻声问道,“从吉米·库伦之后,遇害的都是亨利·鲍尔斯的朋友…或他之前的朋友。”

“除了鲍尔斯,”迈克瞄了瞄系在缩微胶卷机上的气球说,“他在柏丘,一间位于奥古斯塔的私人精神疗养院。”

威廉说:“他们打断你手臂的经、经过呢,埃、埃迪?”

“你的口吃变严重了,威老大。”埃迪认真地说,接着一口把饮料喝完。

“别管它,”威廉说,“说、说吧。”

“说吧。”贝弗莉也说,同时伸手轻轻碰了他的手臂。又是一阵剧痛。

“好吧,”埃迪说。他又倒了一杯梅汁杜松子酒,打量半晌之后说:“那是我出院两天后,你们拿着银滚珠到我家来。你还记得吗,威廉?”

威廉点点头。

埃迪看着贝弗莉:“威廉问你到时愿不愿意开枪…因为你眼力最好。我记得你说不愿意…因为你会太害怕。你还告诉我们一件事,但我就是想不起来,好像——”埃迪伸出舌头,用手拨了拨舌尖,仿佛有东西粘着似的。理查德和本都笑了,“好像跟霍克斯泰特有关?”

“没错,”贝弗莉说,“你说完了我会跟你们说,你先讲吧。”

“事情发生在那之后。你们离开后,我妈到我房间来,我们大吵了一架。她不准我和你们继续往来,我差一点就答应了——她很有一套,很会对付人,你知道…”

威廉又点了点头。他想起卡斯普布拉克太太,一个身材壮硕的女人,有着一张很奇特的脸,能同时展现麻木、愤怒、可怜和害怕的神情,仿佛精神分裂似的。

“没错,我差一点就被说服了,”埃迪说,“但鲍尔斯弄断我手臂那天还发生了另一件事,真把我震到了。”

他轻笑一声,心想:把我震到了,是啦…你就只能挤出这句话?如果不能说出内心真正的感受,讲话又有什么用?要是在书里或电影里,鲍尔斯弄断我手臂那天发生的事一定会改变我的一生,改变一切…要是在书里或电影里,那件事情一定会让我自由,我在德里旅馆的房间里不会有一只装满药丸的手提箱,我不会娶米拉,现在手上也不会拿着这个该死的喷剂。要是在书里或电影里。因为——

忽然间,埃迪的喷剂在桌上滚了起来。所有人都看见了。喷剂滚动发出干干的咔嗒声,有点像响葫芦,有点像骨头…有点像笑声。喷剂滚向理查德和本之间,滚到桌子边缘,滑了出去,落到地上。理查德惊慌之下伸手去抓,威廉厉声大喊:“别、别碰!”

“你们看气球!”本大吼,所有人转头去看。

只见绑在缩微胶卷机上的两颗气球都浮现一行字:哮喘药导致癌症!底下是咧嘴微笑的骷髅头。

砰砰两声,气球破了。

埃迪口干舌燥,胸口浮现熟悉的窒息感,像被门闩锁住似的。

威廉回头看着他说:“是谁、谁告诉你、你的,讲了什、什么?”

埃迪舔舔嘴唇,伸手想拿喷剂,但又不太敢。谁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

他想起那一天,七月二十日,想起那天很热,母亲给了他一张支票,该签的地方都签好了,只差金额没填,还有一美元现金给他——是他的零用钱。

“基恩先生,”他说,声音听起来有点遥远、无力,“是基恩先生。”

“他的确称不上是全德里最好心的人。”迈克说,但埃迪沉浸在回忆之中,几乎没听见他说什么。

没错,那天很热,但中央街药店里很凉,木头吊扇在压锡天花板下晃晃悠悠地转动,药粉和药剂混合的味道令人心安。这里卖的是健康——埃迪的母亲没有明说,但埃迪很清楚她坚信不疑,而他毫不怀疑母亲在这一点(和其他事情)上可能错了。

是基恩先生毁了这一切,他此刻心想,感觉既愉悦又愤怒。

他记得自己站在漫画架旁随意转动架子,想看有没有新的蝙蝠侠、少年超人或他最爱的橡胶超人漫画。他已经将母亲列的单子(其他母亲派孩子去杂货店,埃迪的母亲则是差他去药店)和支票交给基恩先生。他会取药,在支票上填好金额,开收据给埃迪,让他母亲付款。这已经是标准程序了。他母亲除了三种处方药,还要一罐巨力多营养补充剂。她神秘兮兮地告诉儿子:“埃迪,这里面有很多铁,女人比男人更需要铁。”另外就是他的维生素、一罐史威特儿童专用营养剂…当然还有哮喘喷剂。

总是这样。之后他会到卡斯特罗超市,用他的一块钱买两条糖果棒和一瓶百事可乐。他会一边吃糖果、喝可乐,一边咔啷咔啷把玩着口袋里的零钱回家。然而那天不同,因为他最后进了医院,这点绝对不同。但打从基恩先生叫他开始,事情的进展就不同了。基恩先生没有将收据和装着药的白色大纸袋交给埃迪,吩咐他把收据收到口袋里免得弄丢,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说:“跟我到办公室一下,埃迪,我想和你谈谈。”

埃迪眨眨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有一点害怕,心想基恩先生是不是怀疑他在店里偷东西。药店门口有一个标语,他每次进门前都会看一眼。黑色大字像是指控人似的,他敢说理查德·托齐尔就算没戴眼镜也看得见:偷窃不酷、不帅,更不厉害!偷窃是犯罪,违者必送法办!

埃迪从来没偷过东西,但那标语总是让他心生罪恶感,让他觉得基恩先生比他更了解自己,知道他自己也不晓得的那一面。

这时,基恩先生又说:“要不要来点冰激凌汽水?”埃迪更困惑了。

“呃——”

“哦,我请客,我总是会留一瓶在办公室里。汽水能帮你补充热量,除非你在控制体重,但我想你和我都没必要。我太太说我看起来像根竹竿,而你的朋友里面,只有汉斯科姆需要注意体重。你想喝什么口味的,埃迪?”

“呃,我母亲要我拿完药立刻回——”

“我觉得你喜欢巧克力口味的。巧克力可以吗?”基恩先生眼睛闪着光,可是感觉很干,很像照在沙漠云母结晶上的光,至少埃迪是这么想的,他是西部作家麦克斯·布兰德和艾奇·乔斯林的书迷。

“好。”埃迪屈服了。基恩先生推了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那动作让埃迪相当不安。他感觉基恩先生很紧张,却又暗自欣喜。他不想跟基恩先生到办公室。汽水不是重点,绝对不是。埃迪觉得无论基恩先生想说什么,都不会是好事。

说不定他要说我得了癌症之类的,埃迪胡思乱想,小孩的癌症:血癌。天哪!

啧,别傻了,他自言自语,在心里模仿结巴威的声音。埃迪之前的偶像是周六早上主演《牧野骑士》的贾克·马赫尼,现在已经变成了结巴威。威老大虽然话说不清楚,却好像永远成竹在胸。拜托,这家伙是药剂师,不是医生。但埃迪还是很紧张。

基恩先生已经掀起柜台的隔门,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指呼唤埃迪。埃迪跟着他,但很勉强。

女店员露比坐在收银台边,正在读《银幕》杂志。“露比,可以帮我们拿两瓶冰激凌汽水吗?”基恩先生喊她,“一瓶巧克力,一瓶咖啡。”

“没问题。”露比说。她用口香糖的锡箔纸夹在杂志里,随即站了起来。

“拿到办公室。”

“好。”

“走吧,孩子,我又不会咬你。”基恩先生不仅这么说,还眨了眨眼睛。埃迪完全没想到。

埃迪从来没有到过药店后面。他兴味盎然地看着架上的瓶瓶罐罐和药丸。要不是基恩先生在,他一定会流连忘返,打量基恩先生的研钵、研杵、天平、砝码和装满胶囊的金鱼缸。但基恩先生推着他走进办公室,将门紧紧关上。埃迪听见门咔嗒一声,顿时胸口一紧,努力压抑心里的不祥感。新的喷剂和他母亲买的东西摆在一起,只要基恩先生一走,他就能好好吸上一口了。

一瓶甘草糖摆在基恩先生的书桌一角。他递给埃迪。

“我不吃,谢谢您。”埃迪彬彬有礼地说。

基恩先生在转椅上坐下,拿了一块甘草糖,接着打开抽屉拿出一个东西,放在甘草糖的高瓶子边。这下埃迪真的紧张了。是哮喘喷剂。基恩先生靠着旋转椅往后仰,脑袋就快碰到墙上的日历了。日历上的相片还是药丸,写着施贵宝。然后——

就在基恩先生开口前,那梦魇般的一刻,埃迪想起小时候在鞋店的遭遇,想起母亲看到他将脚伸进X光机时尖叫一声。埃迪心想基恩先生会说:“埃迪,百分之九十的医生认为哮喘药会导致癌症,就像鞋店里的X光机一样。我只是想提醒你,你可能已经得了。”

但基恩先生说的话太特别了,让埃迪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像个呆子般坐在基恩先生对面的直木椅上。

“已经很久了。”

埃迪张开嘴巴,然后合上。

“你多大了,埃迪?十一岁对吧?”

“是的,基恩先生。”埃迪有气无力地说。他的呼吸开始变浅,虽然还没有像茶壶那样嘶嘶叫(这时理查德就会说:快把埃迪关上!他就要煮开啦!),但随时可能发生。他渴望地看着基恩先生书桌上的喷剂,因为好像该讲点什么,所以他说:“我十一月就满十二岁了。”

基恩先生点点头,接着像电视广告里的药剂师一样往前倾,双手交握,头顶上的日光灯管发出强光,照得他的眼镜闪闪发亮。“你知道安慰剂吗,埃迪?”

埃迪神情紧张,只能尽量乱猜:“就是让牛挤得出牛奶的东西,是吗?”

基恩先生笑了,身体往后仰。“不是。”他说。埃迪满脸通红,一路红到他的小平头的发根。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开始出现嘶声。“安慰剂是——”

这时有人敲门,轻轻连敲两下,接着露比不经同意就进来了,两手各拿着一只旧式的冰激凌汽水杯。“你一定是喝巧克力口味。”她对埃迪说,并朝他咧嘴笑了。埃迪努力挤出笑容,但他这辈子从来没对冰激凌汽水这么不感兴趣过。他心里的恐惧既模糊又明确,就像穿着内裤坐在汉多尔医生的诊疗台上等医生进来,知道母亲在候诊室里一个人占去大半张沙发,眼睛像读圣歌一样紧贴着书本(诸如诺曼·文森特·皮尔的《正面思考的力量》或贾维斯医生的《佛蒙特民俗医疗》之类的书)一样。他身无寸缕,觉得自己被医生和母亲困在中间,毫无招架之力。

露比离开办公室,埃迪吸了一口汽水,但几乎没尝。

门关上之后,基恩先生再度露出云母反光般的干笑:“轻松点,埃迪,我不会咬你或伤害你。”

埃迪点点头,因为基恩先生是大人,而大人说什么你都应该接受(母亲是这么教他的),但他心想:唉,这种屁话我听多了。医生总是一边这么说,一边打开消毒器,让房里飘着刺鼻骇人的酒精味,刺激他的鼻子。打针的味道,屁话的感觉,两个其实是同一回事:他们说只会有一点痛,几乎没有感觉,最后一定痛得要命。

他又心不在焉地吸了一口汽水,但还是没用:他喉咙愈收愈紧,他需要全部通道才能呼吸。他看了看摆在吸墨纸中央的喷剂,很想开口要,但不太敢。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怪念头:说不定基恩先生知道他想要喷剂,但不敢开口,说不定基恩先生在(虐待)

捉弄他。这念头真的很蠢,对吧?大人(尤其从事医疗的大人)不会这样捉弄小孩的,不是吗?当然不会。他根本不应该这么想,因为光是这个念头就足以动摇他所认知的世界。

但喷剂就在那里。它就在那里,那么近而又那么遥不可及,仿佛沙漠中有一个人快渴死了,水却在他够不着的地方一样。喷剂就在那里,在书桌上,基恩先生晶亮微笑的眼神底下。

埃迪真希望他人在荒原,和伙伴们在一起。有个怪物,很可怕的怪物躲在他出生长大的城镇地底,在排水管和下水道里游走,想到这一点就令人害怕。和怪物打架,对付它,感觉更可怕…但他此刻坐在这里,恐惧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你怎么对抗一个跟你说不会痛但你知道一定会痛的大人?对付一个问你怪问题和说一些怪话(例如“已经很久了”)的大人?

这不是他在想的事,但埃迪忽然发现了一个童年时代的真理:大人才是真正的怪物。这想法没什么,不是恍然大悟,也不必敲锣打鼓。念头一闪而过,马上就被另一个更强而有力的想法淹没了:我要喷剂,然后离开这里。

“轻松点,”基恩先生又说了一次,“埃迪,你最大的问题就是太矜持了,随时都很紧绷。就拿你的哮喘来说吧,你看这里。”

基恩先生拉开抽屉,在里头翻找一阵,拿出了一个气球,接着使劲扩展扁平的胸膛(领带像一艘窄船在微浪中起伏)不停吹气,将气球吹大。气球上写着:中央街药店,处方药、成药和人工造口手术后的补品。基恩先生捏住气球开口,递到埃迪面前说:“假设这是肺脏,你的肺。当然我应该吹两个才对,但其他气球都在圣诞节后的打折期间送完了——”

“基恩先生,可以把喷剂给我吗?”埃迪的头开始胀了,感觉气管愈缩愈紧,心跳加速,额头都是汗珠。他的巧克力冰激凌汽水摆在基恩先生的桌子一角,樱桃缓缓沉入鲜奶油中。

“再一会儿,”基恩先生说,“注意听,埃迪,因为我想帮你。也该有人伸出援手了。既然汉多尔医生办不到,只好由我出马了。你的肺脏就像这颗气球,只是周围包着一层肌肉。这些肌肉就像操作风箱的手臂一样,你了解吗?健康的人体内,这些肌肉能够帮助肺部轻松胀缩,但要是那个人太僵硬、太紧绷,肌肉就会压迫肺部,而不是协助它,你看!”

基恩用长满肝斑的干扁手掌抓住气球捏了一下。气球在他手指四周凸起,盖住他的手指。埃迪打了个哆嗦,心想气球随时会爆炸。他觉得自己的呼吸也跟着停止了。他弯腰向前去拿吸墨纸上的喷剂,肩膀撞到装着冰激凌汽水的沉甸甸的杯子。杯子翻落桌下,在地板上砸了个炸弹开花。

但埃迪几乎没听见,他掀开喷剂的盖子,将喷嘴塞进嘴里猛摁一下,发出撕裂沙哑的吸气声。每回遇到这种情形,他的脑袋就会惊慌失措,不停想着:妈妈我没办法呼吸了我快窒息了天哪求求你我没办法呼吸了求求你我还不想死还不想死哦求求你——

接着喷雾会在肿胀的喉道凝聚,他又能呼吸了。

“对不起,”他几乎是哭着说,“对不起,我把杯子打破了…我会清理干净,然后赔你钱…求求你不要告诉我妈妈,好吗?对不起,基恩先生,但我刚才真的没办法呼吸——”

门又轻敲两声,露比探头进来:“还好——”

“没事,”基恩先生厉声说,“你走吧!”

“算我多管闲事!”露比翻了翻白眼,就关门离开了。

埃迪的呼吸又开始嘶喘。他又摁了一次喷剂,然后再次胡言乱语地道歉,直到看见基恩先生对他微笑——那特别的干笑——他才停下来。基恩先生手指交叉放在肚子上,气球在书桌上。埃迪忽然想到一件事,他试着留住那个念头,可惜力不从心。基恩先生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埃迪哮喘发作比他喝到一半的咖啡汽水还要可口。

“别担心,”他说,“露比晚点会处理。老实讲,我很高兴你打破杯子,因为这样一来只要你答应我不跟你母亲说我找你说话,我就不跟你母亲说你打破了玻璃杯。”

“哦,一言为定。”埃迪立刻答应。

“好,那我们就讲定啰,”基恩先生说,“你现在好多了,对吧?”

埃迪点点头。

“为什么?”

“为什么?呃…因为我吸了喷剂。”他说。他用迟疑的眼神看着基恩先生,就像他在学校里被卡西女士叫起来问问题,而他给了一个不确定的答案一样。

“但你其实没有用药,”基恩先生说,“你喷的是安慰剂。埃迪,安慰剂就是看起来像药,尝起来像药,但其实不是药的东西。安慰剂不是药,因为它不含化学成分,但它也可以说是药,只不过是很特别的一种药,是治脑袋的药。”基恩先生露出微笑,“你懂我的意思吗,埃迪?治脑袋的药。”

埃迪听得懂,没问题。基恩先生的意思是他发疯了。但他嚅动麻痹的双唇说:“我不懂。”

“让我告诉你一个小故事,”基恩先生说,“一九五四年,德保罗大学对胃溃疡病人做了一系列医学实验。一百名患者拿到药丸,实验者告诉他们药丸对治疗胃溃疡有帮助,但其中五十名病人拿到的其实是安慰剂…是裹上粉红糖衣的巧克力。”基恩先生尖声轻笑,好像讲的是恶作剧,而不是实验一样,“结果九十名病人说他们觉得病情明显好转,八十一名患者真的好转了。你觉得呢?这样的实验告诉了你什么,埃迪?”

“我不知道。”埃迪嗫嚅着说。

基恩先生严肃地拍拍头说:“大部分疾病都来自这里,我是这么认为的。我干这行已经很久、很久了,早在德保罗大学那些博士做研究之前,我就知道安慰剂的力量了。会拿到安慰剂的通常是老人。那些老先生和老太太去看医生,深信自己得了心脏病、癌症、糖尿病之类的大病,其实常是子虚乌有。他们不舒服是因为老了,就这样。但医生能怎么办呢?说他们是主发条磨损的手表?去!怎么可能?医生太爱钱了。”基恩先生脸上依然挂着笑,但多了几分嘲讽。

埃迪只是枯坐着,等基恩先生把话讲完,把话讲完,把话讲完。那句话一直在他心中回荡:你没有用药。

“医生没告诉他们服用的是安慰剂,我也没说。何必呢?有时候,老人拿来的处方笺上头就直接写明了:安慰剂或二十五粒蓝天。皮尔森大夫以前就是这么开的。”

基恩先生浅笑一声,吸了一口咖啡汽水。

“结果出了什么问题吗?”他问埃迪。但埃迪只是呆坐着,于是他自己回答:“没有!完全没有!

“起码…通常没有。

“安慰剂是老人的福音。至于其他病人,那些得了癌症、退化性心脏病或我们还不了解的怪病的人,甚至像你这样的孩子,埃迪,只要能让患者好过一点,用安慰剂又怎么样?你受到伤害了吗,埃迪?”

“没有。”埃迪回答。他低头望着洒了一地的巧克力冰淇淋、汽水、鲜奶油和碎玻璃,还有那颗酒酿樱桃,仿佛犯罪现场的血迹遗落在一片狼藉中,控诉着罪行。埃迪看着地上的脏乱,觉得胸口又紧了起来。

“那我们就是同伴了,想法都一样!五年前,维农·梅特兰得了食道癌,一种非常、非常痛的癌症,医生试过各种方法都减轻不了他的疼痛。有一天,我带了一罐糖片到他的病房。他是我的老朋友,你知道。我说:‘老兄,这罐止痛药很特别,是实验阶段的新药。医生不知道我给了你,所以小心点,别出卖我。这药可能没用,但我觉得应该有效。除非痛得受不了,否则千万别乱吃,而且一天别吃超过一颗。’他噙着泪水向我道谢。泪水,埃迪!结果真的有效!没错!我只给了他糖片,他却几乎完全不痛了…因为痛的地方是这里。”

基恩先生又严肃地拍拍头。

埃迪说:“我的药也很有用。”

“我知道,”基恩先生说,露出大人那种志得意满、令人讨厌的微笑,“它对你的胸口有用,是因为它对你的脑袋有用。埃迪,你的喷剂其实只是在水里加了一点樟脑油,让它尝起来有药味而已。”

“不可能。”埃迪说。他的呼吸又开始沙哑了。

基恩先生喝了汽水,舀了几口融化的冰激凌,用手帕小心翼翼地将下巴擦干净。埃迪又摁了一次喷剂。

“我想回家了。”埃迪说。

“让我讲完,好吗?”

“不要,我要回家了。你已经拿到钱了,我要回家!”

“让我说完。”基恩先生呵斥道,埃迪立刻坐回座位。大人有时真的很讨厌,非常讨厌。

“问题在于你的主治医生汉多尔太软弱,而你母亲又坚信你生病了,结果让你进退两难,埃迪。”

“我没有疯。”埃迪喃喃自语,声音好像从硬壳里破出来的。

基恩先生的椅子吱嘎一声,仿佛一只大蟋蟀。“你说什么?”

“我说我没有疯!”埃迪大吼,随即满脸通红,一副可怜样。

基恩先生面带微笑,那种“随便你”的微笑: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

“我想说的是,埃迪,你身体没有病。你的肺没哮喘,是你的心有哮喘。”

“你是说我疯了。”

基恩先生弯腰向前,双手交握,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我不晓得,”他柔声说,“你疯了吗?”

“你骗人!”埃迪大喊。他胸口那么紧,没想到竟然能喊得这么大声。他想起威廉,想起他会如何面对这么夸张的指控。不管有没有口吃,威廉都知道该说什么。“你是大骗子!我有哮喘!真的有!”

“没错,”基恩先生说,脸上的干笑变成了骷髅般的狞笑,“但喷剂是谁开给你的?”

埃迪的脑袋天旋地转。哦,他好想吐,真的好想吐。

“四年前,也就是一九五四年——真巧,德保罗大学的研究也是那一年开始——汉多尔医生开始开氢氧(HydrOx)喷剂给你。HydrOx是氢和氧的缩写,也就是水的两个元素。从那时起,我一直隐瞒到现在,但我不想再瞒下去了。你的药对你的心理比对你的身体更有效。你会哮喘是紧张导致的横隔膜收缩,因为你的心理作用…或是你母亲。

“其实你没病。”

房里一阵可怕的沉寂。

埃迪坐在椅子上,脑袋一片混沌,心想基恩先生说的会不会是实话,可是如此一来,有些结果他实在无法接受。但基恩先生有什么理由说谎呢?尤其是这么严肃的事?

基恩先生端坐着,脸上依然挂着沙漠一般灿烂、干枯而又无情的笑。

我有哮喘,真的有。我和威廉在荒原盖水坝那天,亨利·鲍尔斯打断了我的鼻子,我差点就死了。难道我要跟自己说,一切都是…我脑袋编出来的?

但他有什么理由说谎?(直到多年后,埃迪才在图书馆里问了更可怕的问题:他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

他隐约听到基恩先生说:“我一直在观察你,埃迪。我会跟你说这些,是因为你年龄够大,听得懂了,而且我发现你终于交了朋友。他们都是很好的朋友,对吧?”

“对。”埃迪说。

基恩先生将椅子后仰(又发出蟋蟀叫的声音),似眨似无地半闭上一只眼睛。“我敢说你母亲应该不怎么喜欢他们,对吧?”

“她很喜欢他们。”埃迪说,心里想起母亲批评理查德·托齐尔的话(他嘴巴不干净…而且我闻过他嘴巴的味道,埃迪…我想他抽烟),她轻蔑地说别借钱给斯坦利·乌里斯,因为他是犹太人,还有她表明讨厌威廉·邓布洛和“那个小胖子”。

他又说了一次:“非常喜欢。”

“是吗?”基恩先生说,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嗯,不管她对或不对,你起码交到了朋友。你或许应该找他们谈谈你的问题,这个…这个心理上的软弱,看他们怎么说。”

埃迪没有回答。他已经不想跟基恩先生说话了,感觉这样比较保险。而且他怕自己要是不赶紧离开,很快就会哭了。

“好吧!”基恩先生起身说,“我想差不多了,埃迪。假如我说的话让你感觉不舒服,我向你道歉。我只是尽自己的责任,我——”

基恩先生话还没说完,埃迪已经抓着喷剂和装药的白色袋子跑了。他一脚踩到了地板上的冰激凌,滑了一下,差点跌倒。他拔腿狂奔,不顾气喘吁吁,拼命逃离药店。露比拿着电影杂志看他一路跑出去,惊得目瞪口呆。

埃迪感觉基恩先生站在办公室门口看着他仓皇逃离,身形瘦削,衣着整洁,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沙漠般的干笑。

埃迪在堪萨斯街、主大街和中央街的三岔路口暂停片刻,坐在公车站旁的矮石墙上又吸了一大口喷剂。药味让他的喉咙恢复了黏稠状态。

(只是在水里加一点樟脑油)

他觉得如果再用喷剂,可能就要吐胆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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