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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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喷剂塞进口袋,看着车子来来往往,分别朝主大街和一里坡驶去。他试着不去思考。阳光照在他头上又亮又烫,每辆经过的车子都闪亮得刺眼,让他的太阳穴开始作痛。他没办法生基恩先生的气,但他很为埃迪·卡斯普布拉克感到难过,非常难过。他心想威廉·邓布洛绝不会自怜自艾,但埃迪就是无法克制。

他这会儿只想遵照基恩先生的建议,到荒原找朋友,向他们坦白一切,看他们怎么说、怎么回答。但他不能这样做,母亲正在等他把药拿回家,(你的心理作用…或是你母亲)

他要是不回去

(你母亲坚信你生病了)

麻烦就大了。她一定会以为他去找威廉、理查德或那个“犹太小孩”(她老是这么称呼斯坦利,却又坚称她没偏见,只是“有话直说”——她每次要讲难听的话,就会这么讲)。他心慌意乱地站在街角,无望地想理出头绪。他知道母亲要是知道他还有一个朋友是黑人,一个是女孩——而且是开始长胸部的女孩子——她会说什么。

他开始缓缓朝一里坡走去,顶着酷暑辛苦上坡。人行道热得仿佛能煎蛋。埃迪发觉他这辈子头一回希望快点开学,升上新的年级,认识新老师,让这个可怕的夏天立刻结束。

他在半路上停了下来,离威廉·邓布洛二十七年后找回银仔的店面不远。他从口袋里拿出喷剂。氢氧喷雾,标签上写着:需要时即可使用。

他又发现一件事。需要时即可使用。他还是孩子,还年幼无知(他母亲“有话直说”时,就会这么告诉他),但连孩子也知道没有人会拿药给孩子,跟他说“需要时即可使用”。因为孩子一定会照做,想吃就吃,最后丢了小命。埃迪心想,就算阿司匹林也可能吃死人。

一名老妇人挽着购物篮下坡朝主大街走去,但埃迪盯着喷剂,浑然不觉老妇人经过他身旁时,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觉得自己被背叛了,一时有股冲动想将塑料喷罐扔进水沟,甚至丢进搅碎机里,那样更好。没错,就这么办!把它送给它,送到它的地下通道和下水管里任它处置。来口安慰剂吧,千面怪胎!埃迪狂笑一声,差点就照做了。但习惯终究占了上风。他将喷剂放回裤子右前口袋,继续往上走。贝西公园的游园车不时从他身边经过,但他对喇叭和柴油引擎声几乎充耳不闻,也不晓得自己就快发现什么才叫受伤了——伤得很重的那种受伤。

二十五分钟后,埃迪一手拿着百事可乐,另一手拿着两根糖果棒走出卡斯特罗超市,没想到却倒霉地遇上了亨利·鲍尔斯、维克多·克里斯、“麋鹿”萨德勒和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四人蹲在小店旁的碎石地上,埃迪起初以为他们在闲聊,后来才发现他们在凑钱,放在维克多的棒球衫上,他们的暑修课本杂乱地堆在一旁。

换作平常,埃迪会立刻溜回超市,问葛德洛先生能不能让他从后门离开。然而那天不是平常日,埃迪只是僵住不动,一手还抓着挂有锡制香烟广告牌(云斯顿香烟,好烟就该如此。二十根好烟给您二十次美好经验。广告牌上的仆役小童大喊:召唤菲利普·莫里斯)的店门,另一手抓着白色药袋和超市的牛皮纸袋。

维克多·克里斯看见了他,便用手肘顶了顶亨利。亨利抬起头,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也是。麋鹿反应比较迟钝,又多数了五秒钟的零钱,才因为伙伴们忽然沉默而抬起头来。

亨利起身拍掉连身牛仔裤膝盖上的碎石,贴着绷带的鼻子用木条固定着,因此讲话带着雾号般的鼻音。“竟然是石头战士啊,”亨利说,“稀客稀客。你的伙伴呢,浑球?还在超市里吗?”

埃迪傻愣愣地摇头,接着才发现自己又错了。 www.kongbugushi.com

亨利笑得更开心了。“好吧,没关系,”他说,“我不介意你找我单挑。放马过来吧,浑球。”

维克多和亨利走在一起,帕特里克跟在后头,露出猪一般的傻笑(这个笑容埃迪在学校就看多了),麋鹿才刚要起身。

“来吧,蠢蛋,”亨利说,“我们来谈谈那天的石头大战。我们好好聊一聊,怎么样?”

现在躲回超市已经太迟了,但店里至少有一个大人。埃迪才刚往回走,亨利已经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将他一把抓住。他猛力拉扯埃迪的手臂,脸上的笑容变得狰狞。埃迪的手抓不住纱门,整个人被拖下台阶,要不是维克多双手插进他腋下抓住他,他一定会倒栽葱摔到碎石地上。维克多将埃迪甩出去,他的身体转了两圈才勉强维持住平衡。四个少年离他三米多,亨利面带微笑站在最前面,后脑勺有一束头发翘着。

帕特里克站在亨利左后方。他一直像个游魂一样,埃迪从来没见过他和其他小孩在一起,直到现在。他很胖,经常系着带扣是红衣骑士的皮带,但老是被小腹微微盖住。他的脸很圆,而且通常和冰激凌一样白,但现在稍微晒黑了一点,尤其鼻子最严重,正在脱皮,一路延伸到双颊,像两只翅膀一样。他在学校喜欢用绿色塑料尺拍苍蝇,将死苍蝇收进铅笔盒里。有时下课,他会拿着自己的收藏到操场给新生看,张开肥厚的双唇微笑,灰绿色的眼眸严肃而又若有所思。展示死苍蝇的时候,无论其他学生说什么,他都不会开口。他现在脸上就是同样的表情。

“你好啊,石头战士,”亨利向前逼近,“身上有石头吗?”

“别过来。”埃迪颤抖着说。

“‘别过来。’”亨利模仿他,挥舞双手假装很害怕的样子。维克多笑了。“要是我不听呢,你要怎么办,石头战士?啊?”说完他大手一伸,速度奇快,狠狠甩了埃迪一巴掌,发出枪响般的声音。埃迪头往后仰,泪水涌出左眼。

“我朋友在里面。”埃迪说。

“‘我朋友在里面。’”帕特里克尖着嗓子说,“哦!哦!”说完开始绕向埃迪右边。

埃迪跟着他转,亨利再度出手,埃迪另一边脸颊立刻又辣又烫。

不能哭,他心想,他们就想要你哭,但你不能哭埃迪,威廉不会这样,威廉不会哭,你也不能——

维克多往前一步,朝埃迪胸口狠狠推了一把。埃迪往后踉跄半步,整个人摔在蹲在他脚后方的帕特里克身上,随即重重撞到碎石地上,擦伤了手臂,胸中空气呼啸而出。

不一会儿,亨利·鲍尔斯跨到埃迪身上,用膝盖压住他的手臂,一屁股坐在他肚子上。

“带石头了吗,石头战士?”亨利低头朝他大吼。埃迪的手被亨利压得很痛,又喘不过气,但都比不上亨利眼中的疯狂令他害怕。亨利疯了。帕特里克在一旁哧哧偷笑。

“你想丢石头吗?我就给你石头!拿去,石头在这里!”

亨利抓起一把碎石,压到埃迪脸上,在他皮肤上摩擦,划破了他的脸颊、眼皮和嘴唇。埃迪开口尖叫。

“你想要石头吗?我就给你石头,石头战士!你想要石头吗?给你呀!给你!给你!”

碎石灌进埃迪嘴里,刮破他的牙龈,摩擦着他的牙齿。他觉得自己补过的牙冒出火花,于是尖叫一声,将碎石啐了出来。

“还想要石头吗?怎么样?要不要再来一点?例如——”

“住手!你们几个!住手!就是你,小鬼!放开他!马上放手,听见了没有?放开他!”

埃迪睁开哭得半肿的眼睛,看见一只大手伸过来抓住亨利的衬衫领子和他连身牛仔裤的右边肩带,猛力一拉将亨利拉开。亨利摔到碎石地上,但立刻就站了起来。埃迪的动作就没那么快了。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身体的功能似乎临时发生故障了。他拼命喘气,从嘴里吐出几颗带血的碎石头。

是葛德洛先生。他套着白色围裙,火冒三丈,虽然亨利比他高了七八厘米,可能比他重四十多斤,但他毫无惧色,因为他是大人,而亨利只是小孩。但埃迪想,这回可能不一样。葛德洛先生不懂,他不知道亨利是疯子。

“你们滚,”葛德洛先生说。他站到身材粗壮、一脸愠怒的亨利面前,“你们给我滚,再也不要回来了。我讨厌欺负人,尤其是四个欺负一个。你们的母亲会怎么想?”

他用愤怒的目光扫视四名恶少,麋鹿和维克多低头看着球鞋,不敢吭声,帕特里克瞪着灰绿色的眼眸望着葛德洛先生,眼神还是一样空洞。葛德洛先生再次瞪着亨利:“你们立刻骑上脚踏车——”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亨利狠狠推了一下。

“你做什么——”葛德洛先生说。

亨利的身影逼到他面前。“进去。”他说。

“你——”葛德洛先生说,但这回他自己闭上了嘴。埃迪看出葛德洛先生终于明白了,看到了亨利眼中的疯狂。他慌忙起身,围裙翻飞,匆匆走上台阶,踩到倒数第二阶时还滑了一跤,单膝撞上台阶。虽然他立刻起身,但那一跤已经让他的大人威严荡然无存。

他走到台阶顶端转身说:“我要报警!”

亨利作势冲上去,葛德洛先生本能地后退了。埃迪知道没戏唱了。虽然不可思议,难以想象,但他真的失去唯一的靠山了。该闪人了。

正当亨利站在台阶下方瞪着葛德洛先生,而其他人目瞪口呆,没料到亨利竟然击退了大人的权威时,埃迪觉得机会来了。他立刻转身站起来,开始逃命。

他跑过半条街时,亨利转身发现了他,目光喷着火大吼:“抓住他!”

埃迪不顾哮喘,死命地跑,他都忘了自己的球鞋有没有着地。他和他们有一段距离,大约十五米,这让他一时有点飘飘然,以为自己能躲过一劫。

但就在他安然逃到堪萨斯街之前,一个骑着三轮车的小孩忽然骑出车道,闯到埃迪面前。埃迪试着闪身,但他跑得太急,只能从小鬼的头上跳过去(这小孩名叫理查德·科旺,长大结婚之后生了个儿子,取名弗雷德里克。弗雷德里克后来溺死在马桶,被马桶里一股黑烟变成的不可思议的怪物啃得尸体不全),至少试试看。

他一脚勾到三轮车的后座,就是胆子大一点的小孩会踩在上头,把三轮车当成滑板车骑的地方。理查德·科旺(他儿子二十七年后被它所杀)纹丝不动,埃迪却飞了出去,肩膀撞到人行道上,整个人弹起来又跌回地上滑行了三米,膝盖和手肘都磨破了。他正想起身,亨利·鲍尔斯已经冲过来给他一记重击,将他打倒在地。埃迪的鼻子和水泥地面擦了一下,鲜血直流。

亨利有如伞兵般迅速翻身,立刻站起来抓住埃迪的后颈和右腕,肿胀骨折的鼻子哼哼喷气,又热又湿。

“想要石头吗,石头战士?废话!他妈的!”他将埃迪的手腕扭到背后,埃迪痛得大叫。“石头战士要石头,对吧,石头战士?”说完又将埃迪的手腕扭得更高,埃迪大声哀号。他隐约感觉其他人靠了过来,三轮车上的小孩开始号啕大哭。活该,小鬼,他心想。虽然满脸泪水,虽然又痛又怕,但他还是忍不住发出驴子叫声般的大笑。

“你觉得很好玩是吧?”亨利问,语气忽然从愤怒变成吃惊,“你觉得很好玩是吗?”亨利的声音是不是有一点害怕?埃迪多年后觉得没错,对,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害怕。

埃迪试着挣脱亨利的手。他浑身是汗,差点就挣脱了。或许正因为如此,亨利又将埃迪的手往上扭,而且这回更用力。埃迪只听见手臂咔吧一声,发出冬树被沉沉冰雪压断时的声响。骨折的疼痛既强又烈,埃迪凄声惨叫,但声音仿佛来自远方。他感觉颜色从眼前消失。亨利松开他的手腕使劲一推,他感觉自己好像飘浮着,过了很久才摔到地上,人行道的每一个缝隙他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还欣赏了七月阳光照在云母碎片上发出的亮光,发现人行道上还留着粉红色粉笔画的跳房子痕迹。他觉得方格子似乎变成了乌龟,慢慢游走了。

他可能昏了过去,但当骨折的手臂撞上地面时,他立刻被剧烈、恐怖、热辣辣的疼痛给唤醒了。他感到断骨撞在一起,彼此摩擦。他咬到舌头,身上又多了一个地方开始流血。他翻身仰躺,发现亨利、维克多、麋鹿和帕特里克站在他身边,感觉高高在上,远得不可思议,有如俯瞰墓穴的扶棺人。

“你喜欢这样是吧,石头战士?”亨利问,声音仿佛从远方穿破疼痛传到埃迪耳中,“你喜欢刚才的动作,对不对?喜欢胡搞瞎搞是吗?”

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哧哧笑了。

“你爸爸疯了,”埃迪听见自己说,“你也疯了。”

亨利的笑容霎时消失,仿佛被人甩了一巴掌。他抬脚准备踹人…这时警笛声忽然划破午后沉闷的炎热。亨利停下动作,维克多和麋鹿紧张地左右张望。

“亨利,我们最好闪人了。”麋鹿说。

“你们不闪,我可要闪了。”维克多说。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好远!就像小丑的气球一样飘着。维克多转身朝图书馆走去,离开马路躲进麦卡伦公园。

亨利迟疑片刻,或许希望警车是为了别的事,他可以继续教训埃迪。但警笛声再度响起,而且愈来愈近。“小鬼,算你好运。”他说了一句,接着就和麋鹿一起跟着维克多跑了。

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还不想走。他用沙哑低沉的声音说:“买一送一。”说完深吸一口气,吐了一大坨绿色浓痰在埃迪满是汗水和血的脸上。啪!“别马上吃完,”他露出令人发毛的乖戾笑容说,“留一点以后享用。”

说完他就缓缓转身离开了。

埃迪想用没断的手把痰抹掉,但这么一点小动作还是让他痛不欲生。

你去药店之前,绝对没想到自己会沦落到卡斯特罗大道上,手臂断了,脸上是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的浓痰吧?你连百事可乐都没喝成。生活真是充满惊喜,对吧?

他竟然又笑了。尽管笑得很虚弱,还让断臂发疼,但感觉依然很棒。而且还有一件事,就是他没哮喘,呼吸很正常,起码现在如此。这也是好事一件。埃迪根本没机会拿喷剂,一次也没有。

警笛声已经很近了,不停嗡鸣着。埃迪闭上眼,感觉眼皮闪着红光,接着一道身影罩住他,遮去了红光。是骑三轮车的小孩。

“你还好吗?”他问。

“我看起来像是还好的样子吗?”埃迪问。

“你看起来糟透了。”小孩说完便踩着三轮车离开了,嘴里还一边唱着《小山谷里的农夫》。

埃迪咯咯笑了。警车来了,他听见刹车声。虽然内尔先生只是巡逻警察,埃迪还是隐隐希望车里坐的是他。

你到底在笑什么?

他不知道,也不晓得除了疼痛之外,他为何还觉得大大松了一口气。也许因为他还活着,只是断了一条手臂而已,并不算太坏。他当时这么觉得,但多年后的此刻,他坐在德里图书馆里,面前摆着梅汁杜松子酒,喷剂近在手边,他却跟其他人说他觉得不止如此,他的年龄已经大到感觉得出来,只是没办法说个明白。

我想那是我这辈子头一回感受到真正的疼痛,他会这么对其他人说,但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我没有被疼痛杀死,反而…给了我一个比较的基准,让我发现人可以活在痛苦中,即使疼痛,却依然能活下去。

埃迪虚弱地转头向右,看见黑色的费尔斯通大轮胎、刺眼的镀铬轮圈盖和闪烁的蓝光。接着他听见内尔先生的声音,浓浓的爱尔兰腔,口音重得不得了,很像理查德·托齐尔模仿的爱尔兰警察,而不是内尔先生本人…但或许是距离的关系,让他有这种感觉。“天老爷呀,这是卡斯普布拉克家的男海!”

埃迪昏了过去。

他昏迷了很久,只醒来过一次。

那是在救护车上,他短暂苏醒过来,看见内尔先生坐在对面,一边从小棕瓶子倒饮料喝,一边在读平装本的《索命密使》。封面的女孩胸前宏伟,埃迪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胸部。他将目光从内尔先生移向前座的司机身上。司机回头看了埃迪一眼,脸上露出邪恶的狞笑。他的皮肤涂满白色油彩和爽身粉,眼睛和新的硬币一样亮。是潘尼歪斯。

“内尔先生。”埃迪呢喃道。

内尔先生抬头微笑:“小伙子,感觉怎么样?”

“…司机…那个司机…”

“是啊,我们马上就到了,”内尔先生说着将小棕瓶递给埃迪,“喝一点吧,你会好过一些。”

埃迪喝了一口,感觉像吞火一样。他忍不住咳嗽,弄痛了手臂。他往前座看,又看见那个司机,但已经不是小丑,而是个理小平头的家伙。

他又昏厥了过去。

过了很久,他在急诊室里,护士用冰凉的毛巾擦去他脸上的血、泥巴、鼻涕和石头。虽然很痛,但感觉很棒。他听见母亲在外头大呼小叫,他很想拜托护士不要让她进来,但就是发不出声音。

“…万一他快死了,我要知道状况!”他母亲咆哮道,“听到没?我有权利知道,也有权利看他!我可以告你,知道吗?我认识律师,很多律师!我有几个好朋友都是律师!”

“别说话。”护士对埃迪说。护士很年轻,他感觉她的乳房压着他的手臂,让他忽然产生疯狂的幻觉,觉得护士就是贝弗莉·马什。他又昏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母亲已经在病房里了,正对着汉多尔医生噼里啪啦讲个不停。索尼娅身形肥硕,套着弹力长筒袜的双腿有如树干,却光滑得出奇。她脸色苍白,泛着一点一点的潮红。

“妈…”埃迪勉强挤出声音,“…没事…我没事…”

“才怪,才怪。”卡斯普布拉克太太泫然欲泣,紧绞双手。埃迪听见她指关节拗得咔啦作响。他一看见她,见到她神情慌张,知道自己乱跑伤了她,就觉得呼吸又急促了起来。他想叫她放轻松,免得心脏病发,但就是做不到。他喉咙太干了。“你才不是没事。你出了很严重的意外,非常严重,但你会没事的,我向你保证,埃迪,你会没事的,就算要把书上所有专家通通找来也无所谓。哦,埃迪…埃迪…你可怜的手臂…”

她开始抽泣,发出鸭叫般的声音。埃迪发现刚才帮他擦脸的护士看着他母亲,脸上没有太多同情。

面对这场闹剧,汉多尔医生只是不停地结巴着说:“索尼娅…拜托,索尼娅…索尼娅…”他骨瘦如柴,看起来无精打采,嘴上的小胡子长得不太好,又没修齐,搞得左边比右边长。埃迪想起基恩先生早上对他说的话,不禁为汉多尔医生感到难过。

最后,汉多尔医生总算鼓起勇气挤出一句:“索尼娅,你要是再这样,我就得请你出去了。”

她转身看着他,他倒退一步。“我才不出去!你敢再说一次看看!躺在这里的是我儿子!是我儿子痛得躺在病床上!”

埃迪开口把大家吓了一跳:“妈,我要你出去。如果他们晚点要做的事会让我尖叫,我猜应该会,那我想你最好出去。”

索尼娅一脸惊讶地转头看他…显然深受打击。他看见她受伤的神情,感觉胸口又不由得缩紧。“我绝不出去!”她大喊,“你怎么能这样说,埃迪!你已经胡言乱语,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一定是这样!”

“我不知道一定是哪样,也不在乎,”护士说,“我只知道我们应该帮你儿子治疗手臂,而不是在这里干耗。”

“难道你认为——”索尼娅开口说,声音和号角一样尖。她只要极度不安就会这样。

“拜托,索尼娅,”汉多尔医生说,“别在这里吵架,让我们治疗埃迪。”

索尼娅退开了,但却怒目圆睁,有如小熊受到威胁的母熊,向护士示意这笔账稍后再算,甚至会告上法庭。接着她目光转为迷茫,狠劲不再,起码藏了起来。她抓起儿子没有受伤的手用力摁了一下,痛得埃迪身子一缩。

“你伤得很重,但很快就会痊愈的,”她说,“很快,我向你保证。”

“当然,妈,”埃迪喘息说,“可以拿喷剂给我吗?”

“没问题。”索尼娅说完傲然看了护士一眼,仿佛摆脱了诬赖似的。“我儿子有哮喘,”她说,“很严重,但他应付得很好。”

“嗯。”护士冷冷地说。

母亲抓着喷剂让他吸气。过了一会儿,汉多尔先生触诊埃迪的手臂,虽然动作已经尽量放轻,还是让埃迪痛得要命。他很想尖叫,但却咬牙忍住,生怕自己一叫会让母亲跟着尖叫。汗水有如清澈的露珠布满他的额头。

“你弄痛他了,”卡斯普布拉克太太说,“我知道!你没必要这样!快住手!你没必要弄痛他!他很脆弱,受不了那种痛!”

埃迪发现护士气冲冲地盯着汉多尔医生疲惫担忧的眼睛,他看见两人无声对话:医生,把那女人请出去。他眼神低垂:没办法,我不敢。

疼痛让他恍然大悟(但埃迪其实不想常有这种体悟,代价太高了)。在医生和护士的沉默对话之间,他接受了基恩先生所说的一切。他的氢氧喷雾其实只是加料的清水,紧绷的不是他的喉咙、胸口或肺部,而是他的脑袋。他迟早必须面对这个事实。

他看着母亲。疼痛让他看得很清楚:她裙子上的每一朵花、腋下的汗渍(即使塞了垫子还是湿透了)和拖着脚走路在鞋上留下的刮痕。他发现她的眼睛摆在脸上显得好小,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那双眼睛好像猛兽,很像爬出内波特街29号地下室的麻风病人。我来了,没关系…你逃也没用的,埃迪…

汉多尔先生双手轻轻握住埃迪的断臂用力一摁,疼痛立刻暴增。

埃迪晕了过去。

他们给他喝了一点东西,汉多尔医生将断臂接好。埃迪听见医生跟他母亲说是旁弯骨折,和一般儿童骨折差不多。“小孩从树上摔下来也是这样。”他说,但埃迪听见母亲愤怒反驳:“埃迪又不爬树!我要知道事实!他伤得多重?”

护士喂他吃了一颗药。他再次感觉她的乳房压着他的肩膀,沉沉的很舒服,让他心怀感激。他记得自己虽然昏昏沉沉,还是看见护士一脸愤怒,便说:她不是麻风病人,千万别这么想,她是因为爱我才想吃掉我。但也许他终究没说出口,因为护士依然怒不可遏。

他隐约记得自己坐着轮椅,被人推到走廊,母亲在他身后叽叽喳喳,声音慢慢消失:“你说什么?探病时间?少跟我说什么探病时间,他是我儿子!”

慢慢消失。他很高兴母亲慢慢消失,高兴自己慢慢消失。疼痛没了,也带走了清明的神志。他不想思考,只想飘离。他感觉右臂非常沉重,心想他们是不是为他上了石膏。他看不出来。他隐约听见收音机的声音从其他病房传来,看见穿着病号服的病人有如鬼魂般在宽阔的大厅游荡,还有非常热…好热。他被人推回病房时,看见夕阳仿佛一碗愤怒的橘色鲜血,心里胡乱地想:好像小丑的纽扣。

“来吧,埃迪,你可以站起来。”某人说。他发现是真的。他钻进冰凉舒爽的棉被里,那人告诉他晚上可能会痛,但只有疼得厉害时才可以叫人来给他止痛药。埃迪问他能不能喝水。水来了,还附上一根可以弯折的吸管。水很凉很好喝,他一饮而尽。

晚上果然很痛,而且痛得很频繁。他醒着躺在床上,左手握着呼叫钮,但始终没有按下。外头狂风暴雨,闪电照得天空蓝白一片。埃迪转头避开窗户,唯恐看见狞笑的怪物脸庞浮现在电光之间。

后来他又睡了,而且做了一个梦。他看见威廉、本、理查德、斯坦利、迈克和贝弗莉——他的伙伴们——骑车到医院(威廉用银仔带着理查德)看他。他很惊讶贝弗莉竟然穿了裙子,很可爱的裙子,国家地理杂志才有的加勒比海绿。他不记得见过贝弗莉穿裙子,印象中她只穿牛仔裤、五分裤或女孩们说的“学校衣服”:裙子和衬衫,通常是圆领白衬衫和棕色百褶裙,裙摆在小腿肚附近,免得露出膝盖的伤疤。

梦里,他们在下午两点的探病时间出现在医院。他母亲从十一点就在医院等候,朝他们大吼大叫,弄得所有人都转头看她。

你们要是以为我会放你们进去,那就大错特错了!她朝他们咆哮。这时,一直坐在候诊室(但躲在角落里,用《看》周刊遮着脸直到刚才)的小丑忽然跳起来,快速拍动戴着白手套的双手,做出鼓掌的动作。他蹦蹦跳跳,手舞足蹈,又是侧翻又是后空翻。卡斯普布拉克太太还在呵斥埃迪的窝囊同伴,让他们一个个躲到了威廉背后,只有威廉纹丝不动,虽然脸色苍白,但神情镇定,双手深深插在牛仔裤口袋里(或许不想让其他人和自己看到他的手在发抖)。只有埃迪看见小丑…不过,一个原本在母亲怀中睡得又香又甜的小婴儿忽然醒来,开始号啕大哭。

你们造的孽已经够多了!埃迪的母亲吼道,我知道那些小鬼是谁!他们在学校惹了很多麻烦,甚至惹上警察!他们看你们不顺眼,不代表他也该跟着倒霉。我跟他说了,他也同意。他要我请你们离开,他不想再跟你们来往了,也不想再见到你们任何一个。他不想和你们做朋友!哪个都一样!我就知道会出事,结果你们看看!我的埃迪住院了!他这么娇弱…

小丑蹦蹦跳跳,一会儿劈腿一会儿单手倒立,脸上的笑容变得非常真实。埃迪在梦中心想这就是小丑的计谋,想挑拨他们、拆散他们,不让他们有任何集体行动的机会。小丑欣喜若狂,在空中翻滚两圈,滑稽地亲了他母亲脸颊一下。

那、那些坏小、小孩——威廉开口说。

你少回嘴!卡斯普布拉克太太尖叫道,你少回嘴!我已经说他不想再理你了,永远!

这时,一名实习医生跑进候诊室,要埃迪的母亲立刻安静下来,否则就得离开医院。小丑开始变淡、消失,形体也开始改变。埃迪看见麻风病人、木乃伊、大鸟、狼人和吸血鬼。吸血鬼的牙齿是吉列刮胡刀,像嘉年华迷宫里的镜子一样错乱。埃迪看见弗兰肯斯坦、宛如嘴巴般开开合合的贝壳和几十几百种其他的恐怖妖怪。但在小丑完全消失之前,埃迪看见了最可怕的景象:他母亲的脸。

不要!他想尖叫,不要!不要!不是她!不是我妈!

然而,没有人转头,也没人听见。在梦境逝去前,埃迪发现一个冰冷而又恶心的事实,就是他们听不见他说话。他已经死了。它杀了他。他成了幽魂。

索尼娅赶走了埃迪口中的朋友,赢得一场五味杂陈的胜利,但隔天下午(六月二十一日),成功的感觉在她踏进埃迪的病房时就几乎瞬间消逝了。她不太明白胜利感为何匆匆淡去,而且被莫名的恐惧所取代。是儿子苍白的脸庞让她察觉到这一点。他脸上没有痛苦和焦虑,而是她不曾见过的神情。很锐利的神情,锐利、警醒而镇定。

和埃迪的梦境不同,他母亲和朋友的冲突并非发生在候诊室。她知道他们会来医院——是这群“朋友”教他抽烟,完全不顾他有哮喘;是他们蛊惑他,让他每晚开口闭口都是他们;是他们害他手臂断了。这一些她都和隔壁的范普瑞特太太说了。“够了,”卡斯普布拉克太太厉声说,“应该有话直说了。”范普瑞特太太皮肤很糟,又是应声虫,无论索尼娅说什么她都几乎赞同,简直到了病态的地步,没想到这回竟然蠢到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那天清晨很凉,是七月第一周,两人在外头晾衣服。范普瑞特太太说,我觉得你该高兴他交到了朋友才对,而且他和其他孩子在一起不是更安全吗,卡斯普布拉克太大?城里发生那么多事,那么多可怜的孩子遇害,你难道不觉得吗?

卡斯普布拉克太太没有说话,只是哼了一声(其实她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回答,直到事后才想出一堆答案,有些还很刻薄)。那天晚上,范普瑞特太太打电话给她,有点紧张地问她要不要和平常一样相偕去圣玛丽教堂玩豆子宾果游戏,卡斯普布拉克太太只冷冷回说她想在家跷脚休息。

啧,范普瑞特太太这下应该满意了吧。她希望范普瑞特太太这下能明白德里的真正威胁不是杀死六个小孩和婴儿的性变态。你瞧她儿子,浑身伤痛地躺在德里医院的病床上,右手臂或许再也不能用了。这不是不可能的事;甚至骨头碎片都有可能从血管流到心脏,让他心脏被刺穿而死。哦,天哪,神绝不会允许这种事,但她听人说过,表示神有可能让它发生。在某些情况下。

因此她一直在家庭医院阴凉的长廊上守着,知道他们一定会出现。她铁了心肠要终结这段“友谊”,和这段让她儿子断了手臂、躺在病床上受苦的同志情谊彻底做个了断。

他们果然来了,和她猜的一样,而且其中一个还是黑人,把她吓坏了。索尼娅不是讨厌黑人,她觉得他们有资格搭巴士南下,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也可以在白人的午餐店吃饭,看电影不应该被限制在黑人区,除非他们骚扰白人(妇女)

同胞。但她同样深信所谓的“物以类聚”:黑人就该和黑人厮混,别跟其他人搅和。鹩哥和鹩哥一起,不跟青鸟或夜莺凑对。她的信条是人应该各安其位,因此看见迈克·汉伦和其他人一起骑车出现,她的决心如同愤怒和绝望一样更加强烈。她厌恶地想,仿佛埃迪就在身边,听得到她在想什么:你没跟我说你有一个“朋友”是黑鬼。

二十分钟后,她走进病房,看见儿子手臂吊在胸前,上了一大块石膏(她光看就觉得心痛),她以为自己已经彻底赶走他们了。虽然邓布洛家的小孩口吃得厉害,但只有他敢回嘴。至于那个女孩,不管她是谁家的小孩,索尼娅都觉得那双气冲冲瞪着她的翠绿眼眸闪着淫荡(你在下主大街或更糟的地方才见得到那种眼神),但她起码知道闭上嘴巴。要是她敢开口,索尼娅肯定会教训她,跟她说只有什么样的女孩才会和男孩厮混。她知道大家怎么称呼这种女孩,而她绝对不想让儿子和这样的女孩牵扯在一起,无论以后或现在。

其他小孩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和她预料的差不多。她把话说完之后,那群孩子就骑车离开了。邓布洛家的小孩跨上看来很不安全的大车,载着托齐尔家的小孩走了。卡斯普布拉克太太在心里打了个哆嗦,不晓得她的埃迪冒着断手断脚断颈的生命危险,坐过多少次那辆脚踏车。

她昂首返回医院,心想:我是为了你而做的,埃迪。我知道你起初可能会有点失望,这很正常。但家长比小孩更清楚什么对孩子好。神创造父母亲就是为了带领、指导…和保护孩子。失望过后,他就会懂的。就算她心里松了口气,那也是为了埃迪,而非自己。帮儿子摆脱了坏朋友,当然应该松一口气。

只是当她见到埃迪,心里的轻松忽然抹上一丝不安。她以为他还在睡觉,可是并没有。他没有因为吃药而昏昏沉沉、神志不清、心理软弱,反而清醒警觉,和他平常温和怯懦的眼神完全不同。埃迪和本一样(只是索尼娅并不晓得)习惯匆匆看人一眼,确定对方的情绪,然后又匆匆将视线移开。但他这会儿却紧盯着她(可能是吃药的关系,她心想,一定是,我待会儿要去找汉多尔医生问个清楚),反而让她想转开视线。他好像在等着我,她心想,而她应该为此开心才对——乖乖等候母亲的小孩是神最好的礼物——

“你把我朋友赶走了。”埃迪语气平淡,不带怀疑或质问。

索尼娅打了个哆嗦,几乎是罪恶感使然。而她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显然带着罪恶感:他怎么会知道?他不可能知道!她立刻火冒三丈,气自己(也气他)竟然觉得歉疚。于是她对他微笑。

“今天怎么样,埃迪?”

这样回答才对。显然有人——某个愚蠢的实习护士,或是昨天那个无能而又充满敌意的护士——走漏消息了。某人。

“感觉怎么样?”埃迪没有回答,于是她又问了一次。就她所知的医疗情报,骨折不会影响听力,但她觉得不无可能。任何事都有可能。

埃迪依然沉默不答。

她往前一步,痛恨心中浮现的怯懦和不知所措。她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因为她在埃迪面前从来不曾怯懦和不知所措。她还很愤怒,虽然怒火才刚冒上来,但他有什么资格让她这样?她为他做了那么多,牺牲了那么多。

“我和汉多尔医生谈过了,他向我保证你会完全复原的。”她轻快地说,一边在病床旁的直背木椅上坐了下来,“当然,要是有任何状况,我们就去波特兰找专家,甚至波士顿。”她露出微笑,仿佛这是天大的恩惠,但埃迪没有笑,而且还是没搭话。

“埃迪,你听见了吗?”

“你把我朋友赶走了。”他又说了一次。

她卸下伪装,只说了一声“对”就没再多讲。想玩游戏就玩吧。她直直回望着埃迪。

这时,怪事发生了。很可怕的事。埃迪的眼睛似乎…似乎变大了。灰眼眸中的斑点似乎在动,有如狂奔的暴雨乌云。她忽然察觉埃迪没有“不爽”,也不焦躁,完全没有。他很生她的气…索尼娅忽然很害怕,因为房里似乎有其他人。她低下眼睛,慌忙打开皮包,开始找面巾纸。

“对,我把他们赶走了。”她回答,发现自己的声音够大,也够坚决…只要不看他就没事,“你受了重伤,埃迪,除了母亲之外最好别有其他访客,而且你也不需要那种访客,根本不需要。要不是他们,你现在应该在家里看电视或在车库做肥皂箱赛车。”

埃迪一直梦想自己能做一辆肥皂箱赛车到班戈参加比赛,赢了就可以免费到俄亥俄州阿克伦市参加全国大赛。索尼娅乐观其成,只要她儿子用橙子木箱和咻咻火车车轮做出赛车的梦不要改变,始终是一场梦就行。她当然不会让儿子操作这么危险的机具,德里不行,班戈不行,阿克伦更不可能,因为(埃迪跟她说过)他得搭飞机去,然后坐着没有刹车的橙子木箱滑下斜坡,简直跟自杀没有两样。但就像她母亲常说的,不知道就不会受伤(她母亲还喜欢讲“实话实说,后患不多”,但索尼娅和大部分人一样,只记得她想记得的事)。

“我的手臂不是我朋友弄断的,”埃迪说,语气依然平淡,“我昨晚跟汉多尔医生说了,早上内尔警官来,我也跟他说了。弄断我手臂的是亨利·鲍尔斯,虽然还有别的小孩,但动手的是他。要是我和我朋友在一起,就不会出事了。出事是因为我落单了。”

索尼娅想起范普瑞特太太的话,和朋友在一起比较安全什么的,立刻怒火中烧。她猛然抬头:“你很清楚那不是重点!你到底在想什么,埃迪?你以为你妈是三岁小孩吗?你是这样想的吗?我很清楚鲍尔斯家的小孩为何弄断你的手臂。那个爱尔兰警官也到家里来过。那个小鬼弄断你的手臂,因为你和你‘朋友’不知道怎么惹到他了。要是你乖乖听话,一开始就和他们保持距离,还会发生这种事吗?”

“不对——我觉得要是没有他们,情况会更严重。”埃迪说。

“埃迪,你不会真的这样想吧?”

“我是说真的。”他回答。她忽然感觉那股力量脱离了他,有如大浪一般从他体内窜出。“妈,威廉和其他朋友还会再来,我知道。这回你不准赶走他们,也不准对他们说什么。他们是我的朋友,你不能只因为害怕孤独就把我朋友赶走。”

她愣愣地望着埃迪,整个人吓坏了,泪水夺眶而出,簌簌流下脸颊,弄湿了脸上的脂粉。“我看你以后都会这样跟我讲话了,”她哽咽着说,“你的‘朋友’可能就是这样跟爸妈说话的,我看你是和他们学的。”

泪水让她觉得安全了一些。她只要落泪,埃迪通常也会跟着哭。有人可能会说这么做很低级,但只要能保护儿子,任何手段都不能算低级,不是吗?索尼娅如此觉得。

她噙着泪水抬起头来,心里很悲伤,觉得被人剥夺与背叛…却又信心十足,埃迪不可能挡得住这一波泪水和悲伤。他脸上的冷酷严厉会消失,甚至会开始稍微哮喘,呼吸嘶哑。这就是征兆,总是这样,表示战争结束了,她再度获胜…当然是为他而胜,向来如此。

但她见他神情完全没变,甚至更阴沉,这让她大惊失色,连哽咽都忘了。他脸上带着一丝悲伤,却更令人害怕。她感觉那是大人的悲伤,而只要想到埃迪长大成人,她就会惊慌失措。就像她偶尔想到万一埃迪不肯去念德里商学院或缅因州立大学班戈分校,没办法每天回家,或他遇到一个女孩,两人陷入热恋,甚至打算结婚,她也是一样惊惶。每当这些梦魇般的陌生想法浮现,她心中的惊弓之鸟就会哭喊:到时我该何去何从?那样的生活有我容身之处吗?埃迪,我爱你!我爱你!我照顾你,爱你!你不会煮饭,也不会换床单或洗内衣裤!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是为了你学的!因为我爱你!

他也这么说了:“妈,我爱你,但我也爱我的朋友。我想…我想是你把自己弄哭的。”

“埃迪,你伤得我好重。”她低声说道,眼里涌出新的一波、两波泪水,爬满苍白的脸庞。就算方才的眼泪是算计好的,这回也不是了。她是坚强的女人,看着丈夫下葬而没有崩溃,在一职难求的就业市场找到工作,独立抚养儿子,必要时还为他挺身而出。埃迪五岁那年得了支气管炎,躺在床上发高烧,不停喘息咳嗽,呼吸困难。当时她痛哭流涕,心想他一定过不了难关。从那之后,这是她多年来头一回克制不住流下未经算计的眼泪。她会哭,是因为埃迪脸上那陌生的大人表情。她为他感到害怕,却也很怕他,惧怕他周身的气场…那气场似乎在要求她什么。

“别让我在你和我朋友之间做选择,妈,”埃迪说,语气不稳而紧绷,却依然沉着,“因为那不公平。”

“他们是坏朋友,埃迪!”她大喊,声音几近疯狂,“我很清楚,我心里感觉得到,他们只会带给你痛苦和遗憾!”最可怕的是她真的感觉到了。她在邓布洛家小孩的眼神中直觉感受到了。那孩子手插口袋站在她面前,红发在阳光下有如烈焰一般。他的目光非常严肃、奇特而疏离…就像埃迪一样。

而他当时散发的气场,不就和埃迪现在一样?甚至更强?她觉得是。

“妈——”

她忽然起身,差点撞倒直背椅。“我傍晚再来,”她说,“我知道是惊吓、意外和疼痛让你讲话变成这样。你…你…”她心中一片混乱,找不到原本要说的话,“你出了一场很严重的意外,但你会没事的。你会明白我是对的,埃迪。他们是坏朋友,和我们是不同类的人。你自己仔细想想,从以前到现在妈妈有没有说错过。你想一想,然后…然后…”

我在躲!她绝望地想,心里难过而又受伤。我竟然在躲自己的儿子!哦,神哪,不要这样对我!

“妈。”

她差点夺门而出。她好怕他,没错,他已经不是埃迪了。她感觉他身体里还有别人,他的“朋友”和某个在他朋友之上的东西。她很怕那东西会朝她扑来。她觉得埃迪仿佛被某个东西控制住了,某种可怕的燥热,就像他五岁罹患支气管炎差点丧命时一样。

她停下脚步,手依然握着门把,不敢听他要讲什么…但他还是说了。他的话完全出人意料,让她一时无法意会。等她终于懂了,受到的冲击就像水泥不堪重负,裂开了一般,她觉得自己就要昏倒了。

埃迪说:“基恩先生说我的哮喘药只是清水。”

“什么?他说什么?”她目光炯炯地望着埃迪。

“喷剂是清水,只是加了一点东西让它的味道像药。他说是安慰剂。”

“他骗人!根本是在说谎!基恩先生为什么要撒这种谎?啧,我想德里还有其他药店,我们可以——”

“我思考过了,”埃迪说,语气温柔而又坚决,目光一直盯着她,“我想他没有说谎。”

“埃迪,我告诉你,他在说谎!”惊弓之鸟又回来了。

“我认为,”埃迪说,“他说的一定是实话,否则喷剂瓶上应该有警告,例如服用太多会致命或起码让人不适,甚至——”

“埃迪,我不想听!”她双手捂住耳朵大喊,“你…你…你现在不正常,就这样!”

“即使不是处方药,走进药店就能买,也会有用药说明,”埃迪继续说,语气依然平静,灰色眼眸望着她,让她无法垂下目光或回避,“就算是维克斯咳嗽糖浆…或你的巨力多也一样。”

他停了下来。索尼娅放下双手,举着太吃力了,她感觉手很沉。

“我觉得…你一定知情,妈。”

“埃迪!”她几乎是哭着说的。

“因为,”埃迪往下说,仿佛她根本没开口,他皱起眉头,全神贯注,“因为家人应该知道药的轻重。我每天用喷剂五六次,要是你觉得对我不好,例如有害健康,就绝不会让我那样做,因为你的职责就是保护我。我知道,因为你总是这么说。所以…你知情吗?你知道喷剂只是水吗?”

索尼娅沉默不语,双唇颤抖,整张脸似乎都在抖动。她已经不哭了,过度的惊恐让她哭不出来。

“因为如果你知情,”埃迪仍然皱着眉,“要是你知情,我想知道原因。其他事情我可以理解,但我不理解我的母亲为什么要让我以为水是药…或我这里有毛病——”他指着胸口,“但就像基恩先生说的,其实是这里——”他指着脑袋说。

她本来想说明一切,想静静地、合理地说个清楚,跟他说他五岁那年,她以为他会死,而她两年前才失去丈夫,失去他会让她发疯。她发现唯有关爱和提高警觉才能保护自己的孩子,就像照顾花园一样勤于施肥、除草,偶尔还要——没错——修剪,再痛也得做。她想跟他说,有时小孩感觉自己有病比真的病了还好——尤其像埃迪这么脆弱的孩子。最后她要告诉埃迪,让他知道医生的愚蠢有多可怕,而爱的力量又多么神奇。她会跟他说她知道他有哮喘,医生怎么说或给他什么都不重要。她会跟他说,就算药剂师恶意胡搞也阻挡不了药物发挥功效。她会告诉他说,埃迪,是你母亲的爱让药有效,只要你需要我这么做,让我这么做,我就能继续做到。这是神赋予母爱的大能。求求你,埃迪,我的心肝宝贝,求求你一定要相信我。

但她什么都没说。她太害怕了。“不过,也许我们没必要谈,”埃迪自顾自地往下说,“基恩先生可能只是开玩笑。大人有时候…你也知道,大人有时候喜欢开小孩的玩笑,因为小孩几乎什么都信。这么做很恶劣,但大人有时就会这么做。”

“没错,”索尼娅·卡斯普布拉克急忙附和,“大人喜欢开小孩玩笑,有时候很蠢…很恶劣…而且…而且…”

“因此我以后得多提防威廉和其他朋友,”埃迪说,“而且继续用喷剂,这样可能更好,对吧?”

她这才惊觉(但已经太迟了)自己上钩了,被精心而残忍地诱入了圈套。埃迪这么做几近勒索,但她又能如何?她很想问他怎么能如此摆弄人、工于心计。她忍不住开口…但随即闭上,因为以他现在的状态,他很可能会回答。

但她晓得一件事。没错,非常肯定:她这辈子再也不会踏进爱管闲事的帕克·基恩的药店半步。

埃迪开口了,语气意外羞怯,打断了她的思绪:“妈?”

她抬头看他,发现埃迪回来了。只有埃迪。她开心上前。

“你可以抱抱我吗,妈?”

她抱住他,但很小心,免得弄痛他的断臂(或让不安好心的骨头碎片在血管里乱窜,跑进心脏——哪个母亲会用爱杀死自己的孩子?)。埃迪抱住她。

对埃迪来说,母亲离开的时间刚刚好。他一边和母亲对峙,一边觉得呼吸愈来愈急促,在肺和喉咙里不断累积,有如死水般又酸又咸,仿佛要将他毒死。

但他一直忍着,直到门在母亲身后咔嚓关上,他才开始吁吁喘息。酸腐的空气有如发热的火钳,在埃迪紧绷的气管里上下戳动。他伸手去抓喷剂,右臂随之剧痛,但他不在乎。他吸了一大口喷剂,将樟脑味深深灌入胸中,心想:就算是安慰剂也无所谓,只要有效就好。

埃迪倒在枕头上,闭起眼睛呼气吸气。从母亲进入病房到现在,他总算能自在呼吸了。他很害怕,非常怕。他对她说的那些话,还有他说话的态度,既是他又不是他。有东西在他体内作用,操控他。某种力量…他母亲也感觉到了。他从她的眼神和颤抖的嘴唇看得出来。他不觉得那力量是邪恶的,但力量之大却令他恐惧,感觉就像搭上游乐园的云霄飞车,虽然发现很危险,但无论中途发生什么,都得等到结束才能下车。

没办法回头了,埃迪心想,觉得石膏的重量让骨折的手臂又热又痒,唯有做个了结,我们才能回家。可是天哪,我好怕,好怕好怕。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准她叫他和朋友断绝往来,但他怎么也不能说实话:因为我无法单独面对。

他哭了一会儿,接着沉入不安稳的梦乡。他梦见黑暗之中有机器在响——水泵之类的机器——转个不停。

那天晚上又是风雨欲来,威廉和其他窝囊废俱乐部成员再次现身医院。埃迪见到他们一点也不意外。他知道他们一定会再出现。

那一整天都很热——事后大家都同意那年夏天特别热,而七月第三周又是最热的一周——下午四点开始乌云密布,紫黑色云层大得惊人,饱含水汽和雷电。路人行色匆匆,略显不安,一只眼不时看向天空。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傍晚会下大雨,希望雨水能带走滞闷的湿气。德里的公园和游乐场每逢夏天总是门可罗雀,那天到了六点更是空空荡荡。天色昏黄,雨还没下,秋千静止不动,也没有影子。天空不时响起巨雷。除此之外,在威廉他们来访前,就只有一条狂吠的狗和外主大街的车声传入埃迪耳中。

威廉第一个进门,再就是理查德,接着是贝弗莉和斯坦利,然后是迈克,本殿后。他穿着白色圆领运动衫,神情不自在到了极点。

他们神情严肃地走到埃迪床边,连理查德脸上都没有笑容。

他们的脸,埃迪看得入迷,心想,天哪,他们的脸!

他在他们眼中看见他母亲下午在他眼中看到的东西:一种力量和无助的奇异结合。暴雨来临之前的昏黄光线照在他们的皮肤上,让他们的脸有如鬼魅,遥远而又阴暗。

我们正在跨越,埃迪心想,进入新的世界——我们正在两者的交界,但另一边有些什么?而我们又要去哪里?哪里呢?

“嗨,埃、埃迪,”威廉说,“你还好、好吗?”

“我还好,威老大。”埃迪说。他试着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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