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斯蒂芬·金作品它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我记得自己心想班戈那天一定有游园会之类的,”他说,“我当时在血桶酒吧喝酒,离银币酒吧只有六家店。那里有个家伙…蛮滑稽的…不停地空翻和翻筋斗…耍杯子…表演把戏…将四枚硬币放到额头上,硬币没掉下来…很滑稽,你知道…”

他干瘦的下巴又抵到胸口,感觉就要在我面前睡着了。他嘴角浮现唾沫,嘴巴四周和女士零钱包一样皱。

“那之后我又见过他几次,”梭罗古德说,“我想可能是他那天晚上太开心了…于是决定留下来。”

“没错,他已经待很久了。”我说。

梭罗古德只是虚弱地哼了一声,便在窗边椅子上睡着了。窗台摆了一排药,看起来像一群老兵。我关掉录音机,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他就像来自一八九〇年的古怪时空旅人,回忆那个还没有汽车、电灯、飞机与亚利桑那州的时代。潘尼歪斯也在,带领他们完成一场庸俗的杀戮——在德里的悠久历史中,这只是另一场庸俗的杀戮。一九〇五年的屠杀案开启了一段恐怖时期,来年复活节的基奇纳钢铁厂大爆炸便是其中之一。

这让我想到一些有趣的问题,而且据我所知是生死攸关的问题。例如,它到底吃什么?我知道有些小孩被吃了,因为身上有咬痕,不过也许是我们让它这么做的。因为我们从小就被教导,只要在森林里被怪物抓到,一定会被它吃掉。这可能是我们所能想象的最坏的结局。但怪物其实靠信念维生,对吧?我很难抗拒以下这个结论:食物或许是生命的来源,但力量的来源却是信念。而说到信念,有谁比得上小孩子?

问题是,孩子会长大。在教堂,力量是经由定期仪式来巩固和更新的,而在德里似乎也是如此。孩子长大之后不是失去相信的力量,就是灵性和想象力残缺,难道这便是它的自卫之道?

没错,我想这就是关键。要是我打了电话,他们会想起多少?又会相信多少?是让他们彻底终结惊恐,还是害他们被杀?他们被召唤了,我只知道这么多。最新这一周期的每一桩命案都是召唤。我们曾经两次差点杀死它,最后逼它躲进城镇底下的渠道和恶臭房间里。但我想它还知道另一个关键:它可能长生不老(或几乎不会死),但我们会死。信念能让我们成为怪物杀手,也是力量的来源,但它只要等信念的力量消退就好。二十七年。也许只是它睡上一觉的时间,就像我们睡午觉一样短,让它精神百倍。它醒来还是原本的它,但我们已经少了三分之一的岁月。我们的视野变窄了,对魔力的信念(这信念让魔力成为可能)也黯淡了,就像跋涉一整天后的新鞋一样。

它为何要召唤我们?何不让我们自生自灭?我想是因为我们差点杀死它,因为我们让它害怕,因为它想复仇。

现在。现在我们不再相信圣诞老人、牙仙、糖果屋和桥底下的怪兽,于是它又准备好面对我们了。回来吧,它说,回来吧,让我们在德里做个了断。带着弹弓、弹珠或溜溜球回来吧!我们来玩一场!回来吧,让我看你们是否还记得最简单的事,还懂不懂当个孩子,因信念而安全,同时害怕黑暗。

最后这一件事,我可以拿一千分。我怕黑,怕得要命。

第五部 除魔仪式

一切尚未结束。湿气

渗出窗帘,丝网

腐败。卸下机器的

皮肉,不再建造

桥梁。你要凭着何种空气

横穿大陆?让话语

随意坠落吧——文字或许

会将爱撞偏。这将是罕见的

浩劫。他们想要拯救太多

洪水已经完成使命。

——威廉·卡罗斯·威廉斯,《帕特森》

观看,并且记得。观看这片土地,

横穿工厂和绿茵,直到远方。

当然,在那里,他们会让你通行。

记得询问森林和沃土。

你听见什么?土地说了什么?

这里有人了,不是你的家。

——卡尔·夏皮罗,《浪游记事》

第十九章 守候之夜

德里图书馆/凌晨一点五十分

本·汉斯科姆讲完银弹头的故事之后,大伙儿还想再聊,迈克却要他们都去睡觉。“今天已经够了。”他说,但他似乎在讲自己。贝弗莉觉得他神色疲惫扭曲,看起来病恹恹的。

“但我们还没讲完啊,”埃迪说,“之后的事呢?我还是想不起来——”

“迈克说、说得对,”威廉说,“会想起来的就会想起来,不会想起来的就、就不会想起来。我想我们会想、想起来的,想起必须想起的部、部分。”

“也许这样对我们最好。”理查德说。

迈克点点头说:“明天见。”说完瞄了一眼时钟,“应该说今天见。”

“还是在这里吗?”贝弗莉问。

迈克缓缓摇头:“我建议明天在堪萨斯街碰面,威廉之前藏脚踏车的地方。”

“我们要去荒原。”埃迪说,说完忽然打了个冷战。

迈克又点点头。

所有人面面相觑,没有说话。接着威廉站起来,其他人也跟着起身。

“我希望你们今晚小心一点,”迈克说,“它来过这里,也可能会去你们去的地方。不过,今晚的聚会让我感觉好多了。”他看向威廉,“我觉得还是办得到的,你不觉得吗,威廉?”

威廉缓缓点了点头,说:“没错,我想应该是。”

“它也知道这一点,”迈克说,“因此它会想尽办法让局势站在它那边。”

“要是它出现了怎么办?”理查德问,“捏着鼻子、闭上眼睛转三圈,脑子里想着好事情?还是对它撒魔粉?唱猫王的老歌?到底怎么办?”

迈克摇摇头:“要是我能回答,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我只知道有另一股力量——至少在我们小时候——希望我们活着,将事情做个了结。也许那一股力量还在。”他耸耸肩,动作很疲惫,“我本来以为今晚会有两个人甚至三个人缺席,不是失踪就是死了,但你们都出现了,让我对接下来抱着一丝希望。”

理查德看了看表:“现在是一点十五分。有趣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对吧,干草堆?”

“哔哔,理查德。”本说,说完疲倦地笑了。

“你想和我一、一起走回旅馆吗,贝弗莉?”威廉问。

“好啊。”她已经在穿外套了。图书馆此刻安静、阴暗得令人害怕。威廉觉得过去两天的种种忽然追了上来,压在他背上。如果只是疲倦还好,但却不然:他感觉自己就要崩溃了,他像是正在做梦,脑海中都是偏执的妄想。他感觉被人盯着。也许我根本不在这里,也许我正在苏瓦德医生的疯人院,隔壁是伯爵的宅邸,对面是伦菲尔德。他和苍蝇一起,我和怪物一起,我们两人都认为有派对,穿得很华丽,但不是燕尾服,而是紧身束缚衣。

“你呢,理、理查德?”

理查德摇摇头说:“干草堆和卡斯普布拉克会带我回家。对吧,两位?”

“当然。”本说。他瞄了贝弗莉一眼,看见她在威廉身旁,站得很近,忽然心头一痛。他几乎忘记那种痛楚了。新的回忆陡然浮现,他差一点就抓着了,却还是让它飘走了。

“你呢,迈、迈克?”威廉问,“想跟我和贝一起走吗?”

迈克摇摇头说:“我得先——”

这时,贝弗莉忽然尖叫一声。她的叫声划破了寂静,被头上方的圆顶接收了,回音有如报丧女妖的笑声,在他们四周飞舞回荡。

威廉转身看她。理查德刚拿起椅背上的运动外套,吓得松手放开。埃迪将空的杜松子酒瓶扫到地上,哗啦碎了一地。

贝弗莉倒退几步,伸出双手,脸色白得像铜版纸,深陷在眼窝里的暗紫色双眼瞪得老大。“我的手!”她尖叫道,“我的手!”

“怎么——”威廉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鲜血从她颤抖的指间缓缓滴落。他正想上前,突然觉得掌心热辣辣的,不是很痛,有点像旧伤复发的感觉。

他手上的旧疤(在英国重新出现的疤痕)裂了,正在流血。他转头望去,发现埃迪·卡斯普布拉克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也在流血。迈克、理查德和本的手也是。

“我们会一起到最后,对不对?”贝弗莉说。她已经哭了。哭声和尖叫声一样被空荡寂静的图书馆放大了,仿佛图书馆也跟着哭了。威廉觉得自己再听下去一定会疯掉。“神啊,求求你,我们要一起到最后。”她啜泣着说,一边鼻孔流出鼻涕。她用颤抖的手抹掉鼻涕,更多血滴到了地上。

“快、快、快点!”威廉说着抓住埃迪的手。

“什么——”

“快点!”

威廉伸出另一只手。过了一会儿,贝弗莉握住他的手,脸上依然挂着泪。

“没错,”迈克说,他看来头晕目眩,好像嗑了药一样,“没错,就是这样,对吧?又开始了,对不对,威廉?又从头开始了。”

“没、没错,我、我想——”

迈克握住埃迪的手,理查德牵起贝弗莉的另一只手。本望了他们半晌,接着像做梦一样举起血淋淋的双手走到迈克和理查德之间,握住两人的手。所有人围成一圈。

(啊Chüd这就是除魔仪式乌龟也帮不了我们)

威廉开口尖叫,但没有声音。他看见埃迪头往后仰,脖子青筋暴露,贝弗莉的臀部高潮似的猛力颤了两下,和点二二手枪击发一样剧烈短促。迈克的嘴动得很奇怪,仿佛同时在笑又很难过。砰砰的开门、关门声在寂静的图书馆里回荡,有如滚动的保龄球。期刊室里没有风,杂志却在空中旋转飞舞。卡罗尔·丹纳的办公室里,IBM打字机忽然活了过来,打出几行字:他双手

握拳打在

柱子上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了

他双手握拳打在

打字机卡住了,吱吱作响,里面的电子零件负载过量,发出打嗝般的声音。第二书区的神秘学图书书架突然翻倒,埃德加·凯西、诺查丹玛斯、查尔斯·福特的著作和伪经散落一地。

威廉忽然觉得力量大增。他隐约察觉自己勃起了,每根头发都竖了起来。圆圈的力量真是惊人。

图书馆里所有的门同时关上。

服务台后方的老爷钟敲了一响。

响完就停了,好像有人关上开关一样。

所有人松手,一脸茫然面面相觑,沉默不语。力量慢慢消退,威廉觉得可怕的厄运感蹿了出来。他看了看伙伴苍白紧绷的脸庞,接着低头看手。血迹还在,但斯坦利·乌里斯一九五八年八月用可乐瓶碎片划出的伤口又愈合了,只留下绞绳一般的歪斜白线。威廉想,上回是我们七人最后一次在一起…斯坦利在荒原帮我们划出伤痕。斯坦利不在这里,他死了。这回将是我们六人最后一次在一起了。我知道,我感觉得出来。

贝弗莉挨着他颤抖,威廉伸手搂住她。其他人都看着他,瞪大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长桌上凌乱地摆着空瓶、杯子和满出来的烟灰缸,有如一座光之岛。

“够了,”威廉沙哑地说,“今天晚上的余兴节目已经够了,留一点把戏下次用吧。”

“我想起来了,”贝弗莉说。她抬头看着威廉,双眼圆睁,苍白的脸颊上沾满泪水。“我全都想起来了。你们被我爸发现了。大家逃跑。鲍尔斯、克里斯和哈金斯。我拼命跑。下水道…鸟…它…我全都想起来了。”

“没错,”理查德说,“我也想起来了。”

埃迪点点头说:“抽水站——”

威廉说:“还有埃迪——”

“回去吧,”迈克说,“好好睡一觉,很晚了。”

“和我们一起走吧,迈克。”贝弗莉说。

“不行,我得锁门,还得写一些东西…这次聚会的细节。不会很久的,你们先走吧。”

所有人朝门口走,没什么交谈。威廉和贝弗莉一起,埃迪、理查德和本跟在后头。威廉帮贝弗莉扶门,她低声道了谢,踏上馆外宽阔的花岗岩台阶。威廉觉得她看起来好年轻、好脆弱…他沮丧地察觉自己可能又会爱上她。他试着回想奥黛拉,但她感觉好遥远。弗利特可能才刚日出,送牛奶的人开始工作,而她还在家里睡觉。

德里上空再度乌云密布,浓浓的雾气低低笼罩着空荡的街道。德里活动中心那栋狭长的维多利亚高楼矗立在黑暗中沉思着。威廉想起“走进活动中心的都是孤家寡人”那句话,忽然很想大笑,好不容易才忍了下来。他们的脚步声感觉很吵,贝弗莉伸手碰了碰他的手,威廉感激地牵住她。

“我们还没准备好就开始了。”她说。

“我们有可、可能准、准备好吗?”

“你的话就会,威老大。”

握着她的手突然变得既美好又必要。他想象自己第二次触碰她的乳房,不晓得那会是什么感觉。在这漫漫长夜结束前,他有机会知道吗?她的乳房更丰满、更成熟了…当他的手覆上她的阴部,将会碰到毛发。他心想,我爱你,贝…现在还是。本也爱你…现在还是。我们当时爱你…现在依然爱你。我们最好爱你,因为事情开始了,不能回头了。

他回头朝半条街外的图书馆看了一眼。理查德和埃迪站在台阶最上面,本在台阶下方看着他们。隔着有如飘忽透镜的低矮雾气,威廉看见他手插口袋垮着肩膀,仿佛变回了十一岁的小男孩。没关系,小本,爱是最重要的,还有关怀…渴望才是一切,而非时间。当我们走入黑暗,或许只能带着爱情。这样的安慰很冰冷,我知道,但聊胜于无。

“我父亲知道了,”贝弗莉忽然说,“我有一天从荒原回家,发现他知道了,就是知道了。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他生气时都会对我说什么?”

“说什么?”

“‘贝,我很担心你,’他总会这么说,‘非常担心。’”她笑了,但身体在颤抖,“我觉得他想伤害我,威廉。我是说…他之前也伤害过我,但最后一次不一样,他…呃,他很多地方都很奇怪。我爱他,非常爱,可是——”

她看着他,似乎希望他替她说。但他没讲。她迟早得自己开口。他们此刻已经承担不了谎言与自欺了。

“我也恨他。”她说,说完一只手抽搐似的放在威廉手上,放了很久,“我从小到大从来没跟别人说过这件事。我觉得要是说出来,一定会当场被神处死。”

“那就再说一次吧。”

“不要,我——”

“说吧。说出来很痛,但也许它已经积压太久,溃烂了。说吧。”

“我恨我爸,”她说完开始无助地啜泣,“我恨他,怕他,讨厌他。我在他心中永远不够好。我恨他,真的恨他,但又很爱他。”

他停下脚步紧紧抱住她,她急切地伸开双臂搂着他,泪水沾湿了他的颈侧。威廉清楚地感觉到她的身躯,成熟而又紧实。他微微侧身,不想让她发现自己勃起了…但她立刻又贴过来。

“我们那天早上在荒原玩,”她说,“玩捉迷藏之类的,没什么危险的游戏。我们连提都没提到它,至少早上没有…我们有一阵子几乎每天都会谈到它,你还记得吗?”

“对,”他说,“有一阵、阵子,我记得。”

“那天是阴天…很热。我们玩了快一上午。我十一点半左右回到家,想先洗个澡,然后吃个三明治,喝点汤,再回荒原继续玩。我爸妈那天都要工作,但他却在家里,没有出去。”

下主大街/上午十一点半

她才刚进门,他就将她一把扔进客厅。她吓得尖叫,但马上就停了,因为她狠狠地撞到墙上,肩膀都麻了。她跌在松垮的沙发上,惊慌地左右张望。客厅的门啪一声关上,父亲刚才就站在门后。

“贝,我很担心你,”他说,“有时非常担心。你知道的,我跟你说过了,不是吗?我敢说我一定讲过。”

“爸爸,怎么——”

他缓缓走过客厅,神情阴森哀伤,若有所思。她不希望他一直那副表情,可惜事与愿违,那表情就好像静止水面上的浮尘挥之不去。他无意识地咬着右手的关节,身着卡其裤,她低头瞥见他的高筒靴在母亲的地毯上留下了鞋印。我得去拿吸尘器,她慌乱地想,把地毯吸干净。要是他手下留情,要是他——

是泥巴,黑泥。她心里响起了警报。她才刚跟威廉、理查德、埃迪他们从荒原回来,那里的泥巴又黑又黏,和爸爸鞋子上的泥巴很像。就是那块沼泽,长满和骨头一样白的矮树,还有理查德称之为竹子的植物。风一吹,竹子就会硿硿作响,很像巫毒教的鼓声。她父亲是不是去了荒原?他是不是——

啪!

他的手划出一大圈打在她脸上,让她一头撞上墙壁。他拇指插进皮带,用森冷漠然的好奇神情望着她。温热的鲜血从她左边嘴角流出来。

“我看得出来你长大了。”他说。她以为他还会说点什么,结果好像没了。

“爸爸,你在说什么?”她低声颤抖地问。

“你要是敢说谎,我就打得你只剩半条命,贝。”他说。她忽然惊慌地发现他没有看着她,而是盯着沙发墙上的印刷相片。她的思绪再度狂奔,回到四岁那年,她坐在浴缸里,拿着蓝色塑料船和肥皂,她深爱的父亲高头大马,穿着灰色斜纹吊带裤和T恤跪在她身旁,一手拿着橘子汽水,另一手拿着毛巾帮她的背抹肥皂,一边说:“贝贝宝,露出你的耳朵来,你妈妈需要马铃薯做晚餐。”她听见年幼的她咯咯笑了,看见她抬头望着他头发微白的脸庞,觉得这张脸永远不会变。

“我…我不会说谎骗你,爸爸,”她说,“怎么了?”泪水来了,他的身影慢慢颤抖模糊了起来。

“你和一票男孩子到荒原去玩了?”

她心脏猛跳,目光再度飘向他沾满泥巴的鞋子。又黑又黏的泥巴。只要踩进去太深,泥巴就会吸住球鞋或便鞋…另外,理查德和威廉都认为走到底就会变成流沙。

“我偶尔会去那里——”

啪!长满硬茧的手再度扫了过来。她哀号一声,又痛又怕。他脸上的神情让她恐惧,他不看她也让她害怕。他有地方不对,状况愈来愈差…万一他想杀死她怎么办?万一(哦别想了贝他是你爸爸爸爸不会杀死女儿的)

他失控了怎么办?万一——

“你让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她完全听不懂他讲什么。

“把裤子脱了。”

她更困惑了。他讲话似乎毫无头绪,让她听得很不舒服…甚至想吐。

“什么…为什么?”

他又举起手,她往后缩。“把裤子脱了,贝,让我看你是不是完好如初。”

她心里浮现一个新的景象,比之前的都疯狂:她看见自己脱下牛仔裤,一只脚竟然跟着断了。父亲在客厅追她,用皮带抽她,她只能一只脚跳着逃开。她爸爸大喊:我就知道你不是完好如初!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爸爸,我不知道你——”

他大手一挥,但不是甩她巴掌,而是抓住她。他手指狠狠嵌进她肩膀里,让她痛得尖叫。他把她拉起来,头一回正眼看她。眼前的景象让她再次尖叫出声。她看见…什么都没有。她父亲消失了。八月的清晨令人昏昏欲睡,贝弗莉突然明白刚才只有她和它在公寓里。但不像她一周半前在内波特街那样,她并没有感觉到强烈的力量和纯然的邪恶。她父亲的“人味”稀释了它。但它确实在,操纵了他。

他将她甩到一旁。她撞到咖啡桌,整个人跌倒趴在地上,发出一声哀号。就是这样,她心想,它就是这样运作的。我要告诉威廉,让他明白。整个德里都是这样,它只是…它只是有洞就钻,趁隙而入而已。

她翻了个身。父亲朝她走来,她坐着闪开,头发扎进眼睛里。

“我知道你去了那里,”他说,“人家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不相信呢,不相信我的贝会和一票男孩子厮混。结果今天早上我亲眼看到了,看到我家的贝和一群男生出去!”想到这点似乎让他再次怒火中烧,干瘦的身躯猛力颤抖,仿佛通了电流。“还不到十二岁!”他大吼道,接着朝她大腿踹了一脚,让她痛得尖叫。眼前的事实或想法(管它是什么)令他咬牙切齿,有如担心嘴边肉被抢走的饿犬。“你还不到十二岁!十二岁!还不到十二岁!”

他又踹了一脚,贝弗莉匍匐闪躲,两人已经进到厨房了。他的工作靴踢到炉台下方的抽屉,震得里头的锅碗瓢盆哐啷作响。

“不准躲,贝,”他说,“你再这样躲我,我就让你更难看。相信我,相信你老爸,这件事很严重。跟一群男孩子厮混,让他们对你胡作非为,而且你还不到十二岁。天哪,这还不严重吗?”他抓住她肩膀,将她一把拉起来。

“你长得很漂亮,”他说,“很多人想上漂亮女孩,很多漂亮女孩喜欢被上。你被他们当成发泄工具了吗,贝?”

她终于明白它在他脑袋里灌输什么了…只不过她晓得那样的想法一直都在,只是被它捡现成拿来用罢了。

“没有,爸爸。我没有,爸爸——”

“我看见你抽烟了!”他咆哮道,说完又打了她。这回用的是手掌,力道大得让她像醉汉一样踉踉跄跄扑向餐桌,趴在桌上。她感觉背上一阵剧痛。盐罐和胡椒罐掉到地上,胡椒罐碎了,黑色颗粒有如花开花谢一般四散而出。他的声音听起来太低沉了。她看着他的脸,看见他异样的神情。父亲正盯着她的胸脯看。她突然察觉上衣跑出来了,而且她没穿胸罩——她当时只有一副胸罩,而且是运动胸罩。她的思绪飘回内波特街的房子,威廉脱下自己的衬衫给她。她那时就意识到自己的乳房抵着薄薄的棉衫,但他们偶尔飘来的目光并没有冒犯她,感觉很正常。威廉的目光尤其正常,就算很危险,也让人感觉温暖。

此刻的她既害怕又羞耻。难道她父亲错了吗?难道她完全没有(被他们当成发泄工具)

那种想法?没有坏念头,像他讲的那些事?

完全不是那样!完全不是

(被当成发泄工具)

他现在看我的那种眼神!不一样!

她将上衣下摆塞回裤子里。

“贝?”

“爸爸,我们只是一起玩,就这样。我们玩…我们…我们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我们——”

“我看见你抽烟了。”他又说了一次,一边朝她走来,目光从她胸口扫向没有曲线的窄臀,接着忽然用高中男生的语调说话,让她更加害怕:“女孩子会吃口香糖就会抽烟!会抽烟就会喝酒!会喝酒大家都知道接下来会做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她吼了回去。他双手放到她肩上,不过没有掐她或伤她,反而非常温柔。但这样才最恐怖。

“贝弗莉,”他着魔似的,用决然而又疯狂的语气说,“我看到你和男生在一起了。你自己说,一个女孩子跟一群男孩子到那种地方,除了躺下来还能干什么?”

“放开我!”她朝父亲吼道。愤怒从她内心深处涌出,她从来没想到自己心底有那样的地方。青黄色的怒火在她脑海中熊熊燃烧,威胁着她的思考。从小到大他一直恐吓她、羞辱她、伤害她。“放开我!”

“不准用这种态度和爸爸说话。”他说,他被吓到了。

“我没有做你说的那种事!一次也没有!”

“也许你没做,也许你有。我得亲自检查才行。我知道怎么检查,把你的裤子脱下来。”

“不。”

他瞪大眼睛,露出深蓝瞳孔旁的发黄角膜:“你说什么?”

“我说不。”他盯着她看,或许见到了她眼中的怒火与强烈的反抗。“是谁跟你说的?”

“贝——”

“谁跟你说我们去那里玩了?是陌生人吗?穿着银橘两色衣服的家伙?是不是戴着手套?虽然不是小丑,但看起来是?他叫什么名字?”

“贝,闭嘴——”

“不,你才闭嘴。”她对他说。

他又扬起手臂,但这回没有张手,而是握拳,仿佛想击碎什么。贝弗莉闪开,拳头从她头上扫过,打在了墙上。他号叫一声,将她放开,将拳头放到嘴边呼气。她匆匆迈着碎步远离他。

“你给我回来!”

“不!”她说,“你想伤我。我爱你,爸爸,但我讨厌你这样。你以后不准再继续了。是它让你变成这样,不过是你让它进到你身体里的。”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他回答,“但你最好立刻给我滚过来,我不会再说第二次。”

“不。”她说,说完又开始哭泣。

“别让我过去抓你,贝,不然你就惨了。过来。”

“告诉我是谁跟你说的,”她说,“我就过去。”

他突然扑了上来,像猫一样敏捷。她虽然猜到他会这么做,却还是差点被他逮到。她慌忙去抓厨房的门把,将门开出一道仅可容身的小缝,随即钻了出去,穿过玄关朝门口跑。她十分惊慌地跑着,跟二十七年后逃离克什太太一样急迫。在她身后,艾尔·马什撞到门,将门撞关了,门板裂了一个洞。

“你马上给我过来!”他一边号叫,一边将门打开追了出来。

前门拴上了,她刚才是从后门进来的。她一只手抖着去开锁,另一只手徒劳地转动门把。她父亲再度发出怒吼,声音有如(贱女孩把裤子脱下来)

野兽。她又转动门把,这回门终于开了。热气在她喉内上下奔腾,她回头发现他就在她身后,伸手想要抓她,扭曲的脸上挂着狞笑,上下两排马齿般的发黄牙齿有如捕熊夹。

贝弗莉冲出纱门,感觉他的手指碰到她的上衣但没有抓着。她奔下台阶,结果重心不稳扑到水泥走道上,擦伤了两边膝盖。

“贝,你马上给我回来,否则我剥了你的皮!”

他跑下台阶,她手忙脚乱站了起来,牛仔裤两边都破了,(把裤子脱了)

膝盖渗出血来,露出高唱《基督精兵前进》的神经末梢。她回头发现他又追上来了。艾尔·马什,看守者兼监护人,穿着卡其长裤和双口袋卡其衬衫,钥匙用链子系在皮带上,灰白头发向后飞扬。但她在他眼里看不到他,那个曾帮她刷背,打她肚子,因为担心她、非常担心而疼她、打她的他。她七岁那年替她扎辫子,结果扎得很丑,自己看得咯咯笑的他。星期天会做肉桂甜蛋酒,味道比德里冰淇淋店里两毛五的甜点都好吃的他。他是她父亲,她生命中的男人,男性世界来的信差。这些在他眼中都看不到了。她只见到不顾一切的杀气,见到了它。

她拔腿就跑,逃离它。

帕斯卡尔先生正在院子里替马唐草浇水,一边听门廊栏杆上的手提收音机播放红袜队的比赛,听见骚动吓得抬头观望。齐纳曼家的小孩从老旧的哈德逊黄蜂轿车旁退开。他们花了二十五美元买下那辆车,几乎每天刷洗。他们其中一个拿着水管,另一个提着一桶肥皂水。丹顿太太从公寓二楼往外望,她嘴里塞满别针,腿上摆着女儿(她有六个女儿)的裙子,篮子里还有衣服要补。年幼的拉斯·瑟拉门尼尔斯将他的手推车匆匆拉离龟裂的人行道,站在帕斯卡尔的枯萎草坪上。他看见春天刚教他怎么绑鞋带才不会松掉的贝弗莉瞪大眼睛,尖叫着从他面前跑过,忍不住哭了出来。没多久,她父亲也从他面前跑过,朝她大吼大叫。拉斯那时只有三岁,十二年后因为摩托车车祸身亡,他看见马什先生脸上浮现恐怖非人的神情。他之后连做了三周噩梦,梦见穿着衣服的马什先生变成了蜘蛛。

贝弗莉往前飞奔,很清楚自己性命攸关。要是被他逮到,就算在街上他也不会在乎。德里人有时很疯狂,她不用看报纸或听说德里的历史就知道。万一被他抓住,他会掐她、揍她或踢她。打完之后他会被人带走,像爱德华·科克兰的父亲一样被关进牢房,一脸茫然,愤愤不解。

她朝镇中心跑,路人愈来愈多。他们看看她,又看看追着她的他,脸上露出新奇甚至惊愕的神情,但也仅此而已。他们只是看了一眼,就继续赶路。她肺里的空气愈来愈重。

她横过运河,双脚砰砰踩在水泥地上,车辆从她右边通过,压得桥面的厚木板轰隆作响。她看见运河流进左边的石拱钻入地下,进入镇中心。她忽然往右闯越主大街,惹得喇叭和刹车声大作。她右转是因为荒原在那个方向。还有两公里左右,她得在一里坡的陡坡(两旁巷子更陡)甩开父亲才有机会到得了,没有别的办法。

“我警告你小贱人,立刻给我回来!”

她跑到马路对面的人行道时回头看了一眼,沉沉的红发跟着甩过肩膀。她父亲正在过街,和她一样完全不顾车流,涨红的脸上满是汗水。

她躲进一条小巷,跑到仓库区后方。这些建筑的正面就是一里坡的大街,包括星辰牛肉行、阿莫肉品包装行、罕普希尔仓储公司和伊格尔犹太肉品店。巷子很窄,是石子路,两旁堆满发臭的垃圾箱和垃圾桶,把路弄得更窄。石子黏糊糊的,天晓得沾了什么腐物和烂污。巷里五味杂陈,有浓有淡,还有一些臭到极点…但都是肉味和屠宰的腥臭,苍蝇群聚飞舞,有如一团团云朵。她听见建筑物里面传来锯骨机鲜血四溅的呻吟,双脚在滑溜的石子上走得歪七扭八,不小心一屁股撞到一个电镀垃圾桶,几包用报纸裹着的牛胃掉了出来,看起来好像肥嫩的丛林大野花。

“你他妈的给我回来!我说现在!别自讨苦吃!”

两个男人坐在克希纳包装厂的装卸口啃三明治,餐篮敞开摆在身边。其中一人温和地说:“你惨了,小姑娘,看来你和你老爸闯进柴房了。”另一个人听了呵呵笑。

他愈来愈近了。她听见他如雷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呼吸声,仿佛就在身后。她往右看见他的影子有如一道黑色翅膀,沿着高高的木板围篱朝她飞来。

接着他大叫一声,感觉又惊又怒。原来是他脚底打滑,摔在石子路上。他虽然很快就站了起来,但不再咆哮,只是胡言乱语发泄怒气。门口那两个男人哈哈大笑,互相拍背。

小巷蜿蜒向左…贝弗莉紧急刹车,绝望得张大嘴巴。只见一辆垃圾车挡住了巷口,两旁缝隙不到二十厘米。除了引擎的空转声,她隐约听见驾驶座有人低声交谈。他们也在午休。再过三四分钟就正午了,法院的钟就快响了。

她听见他又追来了,不断逼近,于是往下一趴,用手肘和受伤的膝盖从垃圾车底下爬了过去。垃圾、柴油和腐肉的臭味让她头晕想吐。她这么快爬过来,其实是因为这里更恶心:地上沾着一层滑腻的黏液和垃圾残渣。但她继续爬,途中不小心身子抬得太高,背部碰到垃圾车滚烫的排气管。她咬牙忍住才没有叫出来。

“贝弗莉?你在车底下?”他说的每个字都夹杂着喘息声。她回头一看,发现他弯腰朝垃圾车底下看,两人四目相对。

“离我…远一点!”她勉强说了一句。

“你这个贱人!”他说,声音低沉,哽着口水,接着便趴下来开始往车底爬,用古怪的游泳姿势让自己前进,钥匙锵锵作响。

贝弗莉爬到驾驶座底下,抓住其中一个轮胎——胎纹有两个指节深——将自己往上拉,站了起来。虽然尾椎撞到前保险杆,但她还是拔腿就跑,沿着一里坡往前冲,上衣和牛仔裤沾满黏液,臭得要命。她回头发现父亲的手和长满雀斑的手臂从垃圾车驾驶座下冒了出来,有如童年梦中会从床下出现的怪兽。

她想也不想,便匆匆闪进费德曼仓储和崔克兄弟货运站之间的通道里。这条通道小得不能称为巷子,地上满是破箱子、杂草和向日葵,当然还有垃圾。贝弗莉躲到一堆箱子后方蹲了下来。几秒钟后,她看见父亲从通道前跑过,上坡扬长而去。

贝弗莉起身冲向通道的另一头,那里有铁网围篱。她像猴子一样爬到顶端翻了过去,继续朝另一头走。她来到德里神学院,穿过修剪整齐的后院草地,绕过楼房,耳朵听见里面有人正在用管风琴弹奏古典乐,音符愉悦平静,仿佛嵌进了静谧的空气中。

神学院和堪萨斯街隔了一道高大的树篱。她隔着树篱往外看,发现父亲在街的另一头气喘吁吁,工作衫腋下湿了一片。他双手叉腰左右张望,钥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贝弗莉望着他。她也气喘吁吁,心脏仿佛冲到喉头,跳得像兔子一样快,嘴巴又干又渴,身上的臭味让她想吐。假如我是漫画人物,她心不在焉地想,现在身体四周一定画着很多条线。

她父亲缓缓穿过马路,朝神学院这一边走来。

贝弗莉屏住呼吸。

神哪,求求你,我已经跑不动了。帮帮我,别让他发现我。

艾尔·马什缓缓走在人行道上,直接从女儿藏身的树篱前走过。

神哪,别让他闻到我!

  如果觉得它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斯蒂芬·金小说全集穹顶之下,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