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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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走吧。”他又说了一次。

“鸟有用吗?”斯坦利问,声音虚弱而又沙哑。

“储水塔那次不是很有用吗?”贝弗莉问他。

斯坦利看着她,露出不确定的表情。

理查德拍拍他的肩膀。“拜托,斯坦,”他说,“你到底是人还是老鼠啊?”

“我当然是人,”斯坦利声音颤抖,用左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据我所知,老鼠不会尿裤子。”

所有人都笑了,本发誓他觉得房子往后退,逃离笑声。迈克转身,像是发现什么似的说:“那个大房间,我们刚才经过的那个,你们看!”

其他伙伴转头一看,发现客厅已经近乎全黑。不是被烟或气体遮蔽,而是彻底的黑,近乎凝固。空气中的光被抽干了,他们觉得黑暗似乎在翻腾折曲,仿佛就要化成脸庞。

“走、走吧。”

他们转身背对黑暗,穿过大厅。尽头有三道门,两道有肮脏的白瓷门把,一道没门把,只剩一个洞。威廉握住第一道门的门把一转,将门推开。贝弗莉挤到门边,举起弹弓。

本往后退,发现其他人也一样,都像受惊的鹌鹑般躲到威廉身后。门里是一间卧房,只有一张布满污渍的床垫。弹簧早就和床垫分家了,只在泛黄的床面上留下鬼影般的锈迹。房间只有一扇窗,窗外的向日葵不停地点头。

“这里没有什——”威廉话还没说完,床垫就开始规律胀缩,接着忽然从中间裂开,流出黏稠的黑色液体,弄脏了床垫,滴到地板,朝门口流过来,仿佛伸出长长的卷须。

“快点关门,威廉!”理查德大喊,“他妈的快关门!”

威廉猛力关门,转头看着他们点了点头。“下一道门。”他说。但他的手才碰到第二道门的门把(这道门在狭长大厅的正对面),就听见廉价木头做成的门后传来刺耳的尖叫。

听见那尖锐的非人类的叫声,连威廉都退避三舍。本觉得再听下去他可能会发疯,脑海中浮现一只躲在门后的巨无霸蟋蟀,就像电影里因被辐射到而变大的怪虫——例如《末日的开始》《黑毒蝎》或那部描述洛杉矶下水道蚂蚁的片子。就算那只可怕的皱纹怪撞破门板,开始用毛茸茸的节足抚摸他,他也逃不了。埃迪站在他旁边,他发觉埃迪气喘如牛。

叫声愈来愈尖锐,但始终像是昆虫的嘶鸣。威廉又后退一步,脸上毫无血色,双眼圆睁,紧抿的嘴唇在鼻子下方有如一条细长的紫疤。

“射它,贝弗莉!”本听见自己喊道,“从门缝射它,免得它逮到我们!”阳光穿透肮脏的窗户洒在大厅的尽头,感觉又热又沉。

贝弗莉做梦似的举起弹弓,嘶鸣声愈来愈大、愈来愈大——

但她还没拉动橡皮筋,迈克就叫了:“不要!不要!别射,贝!天哪,真是该死!”没想到他说完竟然笑了,随即挤到前面,抓住门把一转,将门推开。门挣脱膨胀的侧柱,嘎的一声开了。“是鹿鸣器!只是鹿鸣器,就这样,只是吓唬人的!”

眼前的房间和盒子一样空。地板上有一个斯特诺燃料罐,上下两面都切掉了。罐子侧面凿了洞,一条蜡绳穿洞而过,紧紧绑在罐子中央。虽然房里没有风,唯一的窗户关着,还钉了木板,只让一点光线透过,但嘶鸣声显然来自那个罐子。

迈克走到罐子旁狠狠朝它踹一脚。罐子滚到远处角落,嘶鸣声停了。

“只是鹿鸣器而已,”他对伙伴说,仿佛是他的错,“没什么,我们经常放在稻草人上,是很普通的把戏,但我不是乌鸦。”迈克收起笑容看着威廉,脸上只剩浅浅的笑意,“我还是很怕它,我想我们都是,但它也怕我们。老实说,我觉得它很怕我们。”

威廉点点头。“我也这、这样觉、觉得。”他说。

他们走到大厅尽头的门前,本看威廉把一根手指伸进原本是门把的洞里,立刻明白这就是终点,这扇门后不再是唬人的东西了。臭味更重了,两股对立的力量在他们四周翻腾的感觉也更强了。他瞄了埃迪一眼,见他一手绑着吊带,没有受伤的手抓着喷剂。贝弗莉在他另一边,他看了看她,发现她脸色苍白,有如握着许愿骨一样抓着弹弓。本想:如果要逃,我会保护你,贝弗莉,我发誓我会全力以赴。

贝弗莉可能察觉到了他的想法,因为她回头对他紧张地一笑。他也对她微笑。

威廉将门拉开,门枢发出闷响,随即恢复沉默。是浴室…但有地方不对劲。本起初的感觉是,有人在这里打破了什么。不是酒瓶…是什么?

白色碎片散落一地,发出不祥的光芒。本明白了。真是疯了。他笑了出来,理查德也是。

“有人一定放了一个大响屁。”埃迪说,迈克呵呵笑了,点点头。斯坦利浅浅一笑,只有威廉和贝弗莉一脸认真。

散落一地的白色碎片是陶瓷,因为马桶爆开了。水箱有如醉汉般斜躺在水洼里。它之所以没事,是因为马桶在一个角落,而水箱在斜对面。

所有人踩过碎陶瓷,紧跟在威廉和贝弗莉后面。本想,不管它是什么,可怜的马桶都是它弄爆的。他想象亨利扔了两三枚M-80进去,盖上马桶盖拔腿就跑。除了炸药,他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破坏力这么惊人。几块碎片比较大,但少得可怜,大多数是吹箭大小的尖锐银色碎渣。壁纸(和大厅一样是森林妖精和玫瑰丛)坑坑洞洞,四面都是。看起来很像弹孔,但本知道是陶瓷,被爆炸的力道推着刺入墙中。

浴室里还有一个浴缸,缸脚之间堆积着多年尘垢。本往缸内瞄了一眼,发现里头铺着一层干裂的沙砾,生锈的莲蓬头俯瞰下方。上方是洗手台和置物柜,柜门没关,里面的架子空空如也,只剩几个锈黄色的圆圈,是之前药罐留下的。

“要是我就不会太靠近,威老大!”理查德厉声说,本四下张望。

威廉走向地上的排水孔,马桶之前的位置。他弯腰凑近…接着转身看着其他伙伴。

“我听、听得见水、水泵声,和在荒、荒原一、一样。”

贝弗莉走近威廉,本跟在后面。没错,他也听到了,那持续的轰隆声,只是经过水管的反射,那回音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机器,而是活物发出的声音。

“它就是从、从这里来、来的。”威廉说。他仍然脸色死白,但眼里却闪耀着兴奋,“那天它、它就是从这、这里来的,它每次都、都是从这、这里来的!排、排水孔!”

理查德点点头说:“我们当时在地窖,但它不在那里——它从楼梯下来,因为它是从这里来的。”

“这是它弄的?”贝弗莉问。

“我、我想它当、当时很、很急吧。”威廉认真地说。

本看着排水管。它直径约一米,和矿坑一样黑,陶瓷内壁藏污纳垢,粘着他不想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轰隆声从管里飘上来,令人昏昏欲睡…忽然间,他看见一个东西。不是用肉眼看见的,起码一开始不是,而是深藏心底的那只眼睛。

它正朝他们扑来,和特快车一样风驰电掣,塞满漆黑的管子。此刻的它是原本的样貌,虽然还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上来之后,它就会根据他们的心灵而变化形体。它来了,从地表下的恶臭洞窟和黑暗巢穴直扑而来,黄绿色的眼睛闪着野兽般的凶光。来了,来了,它来了。

接着,他看见它的眼睛从暗处出现。起初有如闪光,随即显现轮廓:闪亮而又恶毒。除了机器的轰隆声,他还听见一个新的声音——呜呜呜…一股恶臭从排水管的破烂开口窜了出来,本跌坐在地上,不停咳嗽作呕。

“它来了!”他尖叫,“威廉,我看到它了,它来了!”

贝弗莉举起弹弓说:“好极了。”

排水管爆出一样东西,本此刻努力回想,只记得当时看见一个银橘色的飘忽身影,但很扎实,一点也不虚幻。他感觉还有一个身影,真实而绝对的身影,跟在它身后…但他的眼睛捕捉不到,看不清楚。

理查德跌跌撞撞往后退,脸上写满惊恐,不停尖叫:“狼人,威廉!是狼人!少年狼人!”忽然间,那身影幻化成实体,对本如此,对所有人也是。

狼人神色自若地站在排水孔上方,两只毛脚分别站在马桶之前所在的位置,皱起口鼻,黄白色唾沫从齿间流出。它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双臂朝贝弗莉扫来,高中外套的袖口往上撩起,露出毛茸茸的手臂,身上的气味炙热、原始而又充满杀气。

贝弗莉尖叫一声,本抓住她上衣背后猛力一拉,差点将袖子扯落。只差那么半秒钟,狼人的爪子从她面前扫过。贝弗莉跌靠墙边,银弹珠从弹弓橡皮罩里掉了出来,在空中闪闪发光,但迈克的动作比电光还快,一把抓住银弹珠递回给她。

“射它,亲爱的,”他说,声音无比镇定,近乎平静,“现在就射。”

狼人仰头向天高声怒吼,接着变成令人胆寒的咆哮。

咆哮又变成了狂笑。威廉转头看贝弗莉,狼人朝威廉扑来。本将威廉往旁边一推,将他推倒在地上。

“射它,贝!”理查德大叫,“快点射啊!”

狼人扑了上来。无论当时或回忆往事的现在,本心里都很确定,狼人很清楚谁是他们这群孩子中的老大。它要抓的是威廉。贝弗莉拉弓发射,银弹珠飞了出去。这回又偏了,没有命中,差了近半米,只在浴缸上方的壁纸上打出一个洞。威廉的手臂撒满陶瓷碎屑,还有多处流血,破口大骂。

狼人突然转头,用闪闪发亮的眼睛打量贝弗莉。贝弗莉慌忙在口袋里寻找另一颗银弹珠,本想也不想便站到她前面。她穿的牛仔裤太紧了,但不是为了引人遐思,而是像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冰箱事件那天她穿的短裤一样,都是去年的衣服,但她还在穿。她手指摸到珠子,但它滑开了。她又试了一次,这回总算抓到了。她钩着珠子,将口袋翻出来,十四枚硬币、两张阿拉丁电影院的票根和几撮棉絮掉到地上。

狼人冲向本,他站在贝弗莉前面保护她…却也挡住了她的攻击范围。它仰头咬牙,有如杀气腾腾的野兽。本不顾一切地朝它扑去。现在的他无法恐惧,心中只有清醒的愤怒、困惑和时间突然中止的感觉。他双手抓住狼人粗糙纠结的头发——毛皮,他心想,我抓到了它的毛皮——感觉到厚实的头骨,接着按住狼人的头死命一推。虽然他块头很大,却完全没用。要不是他踉跄后退,撞到墙上,那东西早就用牙齿把他的喉咙咬开了。

狼人扑了上来,不停咆哮,黄绿色的眼眸闪着凶光,身上飘着污水和其他东西的臭味,粗野难闻,像烂掉的榛果。它举起一只巨掌,本拼命闪开,巨掌的巨爪在壁纸上划出几道无血伤口,凿入底下的松软灰泥。本隐约听见理查德喊了什么,埃迪吼着叫贝弗莉射它、射它,可是贝弗莉没有动作。她只剩一次机会。但那不重要,她希望一次就搞定了。她眼前的世界头一回变得如此清晰冷酷,所有东西都突出明确,她日后再也没见过如此清晰的三维世界。她看见每个颜色、每个角度、每段距离。恐惧消失了。她有如猎人,感受到对确凿和臻于圆满的单纯渴求,脉搏变慢,之前歇斯底里握着弹弓颤抖的手也放松了,再度变得稳定自然。她深吸一口气,感觉肺部从来不曾如此饱满。她隐约听见噗噗声,但无所谓,管它是什么声音。她往左移,将弹弓的橡皮筋拉成长长的V形,等候狼人的庞然大头落入准星范围中。

狼人的爪子再度扫来,本试着闪躲,但转眼间已经落入它的掌中。它将本往前甩,仿佛当他是破布娃娃。它张开血盆大口。

“浑蛋——”

本用拇指戳进狼人的眼睛,狼人高声哀号,爪尖划破他的运动衫。本猛缩小腹,但爪子还是在他身上划了一道又辣又痛的伤口。鲜血迸出,洒在裤子、运动鞋和地板上。狼人将他扔向浴缸。本脑袋撞了一下,眼冒金星,挣扎着想坐起来,发现腿间全都是血。

狼人猛然转身,本眼前的世界依然清楚得离谱,他看见它穿着褪色的李维斯牛仔裤,缝线都绷开了,一条粘着干涸鼻涕的红色大方巾,就是列车员常带的那种,从一边后口袋露了出来。而它身上那件黑橘两色高中外套上写着“德里高中谋杀队”,底下是名字“潘尼歪斯”,中央是背号“13”。

它再度扑向威廉。威廉已经站起来背靠着墙,定定望着它。

“射它,贝弗莉!”理查德再次大叫。

“哗哔,理查德。”她听见自己说,声音仿佛来自两千公里外。狼人的脑袋突然出现在准星里,她将橡皮罩对准它一只眼睛,松手发射。她两只手都没颤抖,动作就和所有人到垃圾场试射罐子分出高下那天一样平顺自然。

电光火石间,本想:哦,贝弗莉,要是你再失手我们就完了,我不想死在这么脏的浴缸里,但我出不去。她没有失手。一只圆洞(不是绿色,是死黑)忽然出现在狼人口鼻上端。贝弗莉瞄准右眼,只偏了不到一厘米。

狼人尖声哀号,声音听起来像人一样,夹杂着惊讶、痛苦、恐惧与愤怒,震得本耳鸣。接着那个圆洞消失了,被泉涌的鲜血遮住。不是流,而是有如高压水柱般从伤口喷出,弄湿了威廉的脸庞和头发。没关系,本心慌意乱地想,别担心,威廉,反正出去没有人看得见,如果出得去的话。

威廉和贝弗莉逼近狼人,理查德在他们后面歇斯底里地大喊:“再射它,贝!杀了它!”

“没错,杀了它!”埃迪附和道。

“杀了它!”威廉大吼,嘴角颤抖向下扁成弓形。他头发里有一道泛黄的灰泥碎屑,“杀了它,贝弗莉,别让它逃走!”

没子弹了,本慌张地想,我们没子弹了,你们还在说什么?杀了它?但当他看到贝弗莉,他就明白了。就算他的心之前还没向着她,这会儿也爱上她了。贝弗莉再度拉起弹弓,手指包住橡皮罩,不让人看到里面是空的。

“杀了它!”本大吼,手忙脚乱地翻出浴缸。他的牛仔裤和内裤都被血浸湿了,黏着皮肤。他不晓得自己伤得到底重不重。刚才只是一阵灼热,之后就不怎么痛了,但血显然流了不少。

狼人眨着绿色眼眸,目光犹疑、痛苦,鲜血大量喷上外套前襟。

威廉·邓布洛笑了,笑得很温和,甚至可爱…但眼中却没有笑意。“你不该第一个就找上我弟弟的,”他说,“送这个浑球上西天吧,贝弗莉。”

怪物眼中的怀疑消失了——它信以为真了。它扭动柔软的身躯,优雅地转身潜回排水管里。它的形体也跟着改变。德里高中外套融入毛皮里,颜色也消失了,头骨不断变长,仿佛用蜡做成的,开始变软、融化。它的外形变了。本觉得自己似乎见到了它的真面目,让他心脏瞬间冻僵,气喘吁吁。

“我要杀光你们!”排水管里传出怒吼,声音粗嘎野蛮,完全不像人,“杀光你们…杀光你们…杀光你们…”声音愈来愈深、愈来愈远、愈来愈弱,最后终于消失在泵的隆隆低鸣声中。

屋子似乎重重砰的一声静止下来,其实不然。本发现屋子竟然在缩小,回复原本的正常尺寸。它刚才不知施了什么魔法,让内波特街29号的房子变大,现在魔力消失了,房子有如橡皮筋啪地弹回原状,变回平淡无奇的房子,飘着潮气和一点腐臭味,没有家具摆设,只有酒鬼和流浪汉偶尔来这里喝酒聊天,睡觉躲雨。

它走了。

它走之后,房子忽然静得刺耳。

“我、我们得快、快点离、离开。”威廉说完走到本身旁,本挣扎着想站起来,威廉抓住他伸出来的手。贝弗莉站在排水孔附近低头看着自己,方才的冷酷瞬间消逝,让她肌肤回温,仿佛套入一只温暖的长袜。之前她吸的那口气一定很深。刚才的噗噗声来自她上衣的扣子,因为她的扣子全掉光了,一个不剩。上衣敞开,露出她小小的乳房。贝弗莉赶紧拉上衣服。

“理、理查德,”威廉说,“来帮我拉、拉本,他太、太、太——”

理查德过来帮忙,斯坦利和迈克也来了。四人合力将本扶了起来。埃迪走到贝弗莉身边,伸出没受伤的手笨拙地搂住她的肩膀。“做得好。”他说。贝弗莉号啕大哭。

本摇摇晃晃地跨了两大步,靠在墙上,免得又跌倒。他感到头重脚轻,世界时而黑白,时而彩色,觉得自己就要吐了。

这时,威廉伸手搂住他,感觉强壮又令人安心。

“伤、伤得多、多重,干、干草堆?”

本强迫自己低头检视腹部。他发现只是两个小动作——低头和拉开运动衫的裂口——竟比刚才进这栋房子需要更大的勇气。他以为会看到自己一半的内脏掉出来,像松垮下垂的乳房,却发现伤口已经不再血流如注,只剩缓缓细流。狼人抓出的伤口又长又深,但似乎不会致命。

理查德走了过来,看见伤口歪歪斜斜,从本的胸口往下愈来愈细,一路划到上腹部。他抬头认真看着本说:“它差一点就把你开膛破肚了,你知道吗,干草堆?”

“真的是。”本说。

他和理查德意味深长地互望了一眼,接着同时歇斯底里爆笑出声,喷得对方脸上都是口水。理查德将本搂在怀里,用力拍他的背说:“我们赢了,干草堆!我们干掉它了!”

“我、我们没、没有干掉它,”威廉严肃地说,“我、我们只是运、运气好。趁它还、还没回心转、转意之、之前,我、我们快、快走吧。”

“走去哪里?”迈克问。

“荒、荒原。”威廉说。

贝弗莉走到他们面前。她依然紧抓上衣,双颊鲜红:“地下俱乐部吗?”

威廉点点头。

“谁可以借我一件衣服?”贝弗莉问,脸红到了极点。威廉低头瞄了她一眼,脸庞瞬间恢复血色。他匆匆转开目光,但本忽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顿时充满郁闷与嫉妒。因为那一瞬间,威廉察觉了之前只有本察觉的事。

其他人也看到了,纷纷转头避开。理查德朝手背咳嗽,斯坦利脸红了,迈克·汉伦倒退一两步,仿佛真的看见她手掌下的乳房,被那小巧白皙的微微隆起吓到似的。

贝弗莉仰头,将纠结的头发往后甩。虽然还是脸红,但神情很可爱。

“没办法,我是女孩儿,”她说,“也没办法阻止胸部变大…到底有谁能借我一件衣服?”

“当、当然,”威廉说。他脱下白色T恤,露出瘦弱的胸膛,肋骨清晰可见,肩膀晒得黑黑的,长满雀斑,“拿、拿去。”

“谢谢,威廉。”她说。两人四目相对,周围热得冒烟,但威廉这回没有移开目光。他直直望着贝弗莉,眼神非常像大人。

“不、不客气。”他说。

祝福你,威老大,本心想,转头避开两人的凝视。他很受伤,就算吸血鬼和狼人也伤不了他那么深。但他又觉得郎才女貌。他那时还不知道这个词,不过已经有了那个概念。看他们互相凝视,就像趁她松开手换穿威廉的T恤时,偷看她裸露的乳房一样错到极点。但即使如此,你还是不可能像我一样爱她,永远不可能。

威廉的T恤几乎盖到了她的膝盖。若非底下还有牛仔裤,她看起来就像只穿着连身衬衣一样。

“走、走吧,”威廉又说了一次,“我不晓、晓得你们怎、怎么样,但我觉、觉得今天真、真够累的。”

他们都是。

他们在地下俱乐部待了一个小时,窗户和门都开着。俱乐部里很凉,而且他们运气好,荒原那天很安静。他们默默坐着,没什么交谈,各自沉浸在思绪里。理查德和贝弗莉轮流抽一根万宝路烟,埃迪拿起喷剂匆匆吸了一口,迈克打了好几次喷嚏,频频道歉,说他着凉了。

“您只会着这种道,先生。”理查德用西班牙腔说,语气还算和善。

本一直希望刚才在内波特街发生的疯狂插曲只是一场梦。它会过去,会消失无踪的,就像噩梦那样。虽然醒来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但十五分钟后你连梦到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结果不然。当时发生的一切,从他奋力挤进地窖窗户到威廉用厨房的椅子破窗而出,都清清楚楚地烙印在他记忆里。那不是梦。他胸膛和腹部的干涸伤口也不是梦,不管他母亲看不看得见都一样。

最后,贝弗莉站起来说:“我得回家了,我想趁妈妈回来之前换好衣服。要是她看见我穿着男生的衣服,绝对会杀了我。”

“她会宰了您,女士,”理查德用西班牙腔说,“而且慢慢宰。”

“哔哔,理查德。”

威廉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我会把衣服还你,威廉。”

威廉点点头,挥手表示没关系。

“没穿衣服回家,你会怎么样吗?”

“不、不会,反正他、他们很少注、注意我。”

贝弗莉咬着丰满的下唇点点头。这么一个十一岁女孩,个子高高的,除了美丽之外,找不到其他的形容词。

“接下来会怎么样呢,威廉?”

“我不、不知道。”

“事情还没完,对吧?”

威廉摇摇头。

本说:“它会更想逮到我们。”

“再做银弹珠吗?”贝弗莉问他。他发现自己几乎无法忍受她注视他。贝,我爱你…就让我保留这一点吧。你可以爱威廉,爱全世界,想爱什么就爱,但请让我爱你,让我继续爱你,我想这就够了。

“我不晓得,”本说,“我们是可以再做,但是…”他耸耸肩,没有把话说完。他无法表达自己的感受,就是说不出口——说他觉得像怪兽电影,但又不同。他看到的木乃伊和电影里的不一样…让人确定它的真实性。狼人也是——他能做证,因为他和狼人近距离接触过,近得令人手脚发软,而这是任何电影(甚至3D电影)都做不到的。他曾经将手伸进它铁丝般纠结的毛发中,在它的绿色眼眸里看见浅橘色的微小火光(像毛球一样!)。这些事情都…呃…都是梦境成真。而梦境一旦成真,就会脱离做梦者的控制,成为自由的致命怪物,能独立行动。银弹珠有用,是因为他们七人都相信它有用。但他们没有杀死它。下回它以新的面貌接近他们时,银弹珠将威力不再。

本看着贝弗莉,心想:威力啊威力。他已经没事了。贝弗莉再次望着威廉,两人四目相对,沉浸在对方眼中。虽然只有片刻,本却觉得好久好久。

说到底,一切都和力量有关。我爱贝弗莉·马什,所以她对我有影响力。她爱威廉·邓布洛,所以他对她有影响力。但我想威廉会爱上她的。也许因为她的脸庞、她说“没办法,我是女孩”时的表情,也许因为瞥见她的乳房,甚至只因为(光线角度对了)她的眼眸和长相。都无所谓。但只要他爱上她,她就会开始对他有影响力。就像超人很有力量,除了遇到克里普顿石之外。蝙蝠侠也很有力量,只是不能飞,也不能看穿墙壁。我母亲对我有影响力,她要工作,她的老板对她有影响力。人人都有力量…或许只有小孩和婴儿例外。

但他马上想到,连小孩和婴儿也有力量。他们能一直哭,哭到你非得做点什么让他们停止落泪为止。

“本?”贝弗莉回头看着他说,“你的舌头被猫吃掉了吗?”

“啊?没有,我只是在想力量这件事,关于银弹珠的威力。”

威廉紧盯着他。

“我在想银弹珠的力量来自哪里。”本说。

“这、这、这——”威廉才开口就停了下来,脸上闪过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真的得走了,”贝弗莉说,“改天见喽?”

“当然,明天见,”斯坦利说,“我们明天要打断埃迪的另一只手。”

所有人都笑了。埃迪拿起喷剂,假装要丢斯坦利。

“那就再见啰。”贝弗莉说完便爬出俱乐部走了。

本看着威廉,发现他刚才没有笑,脸上依然是沉思的神情。本知道你得喊他两三次,他才会回应。他知道威廉在想什么。他自己接下来几天也会想着同样的问题。当然不会一直想。他还得帮母亲晾衣服、收衣服,在荒原玩枪和捉迷藏,而八月头四天大雨不断,他们七人会在理查德·托齐尔家大玩掷骰子游戏:设路障,拼命将别人送回原点,用各种方法掷骰子,任凭雨在屋外稀里哗啦。他母亲会说她觉得帕特·尼克松是美国最美的女人,但他认为是玛丽莲·梦露(他觉得贝弗莉很像玛丽莲·梦露,只有头发不像),这会让她花容失色。他会大吃特吃香蕉小蛋糕、巧克力夹心派和巧克力夹心饼,坐在后院读《幸运星与水星月亮》。与此同时,他胸口和腹部的伤口也会愈合成疤,开始发痒。因为生活不会停下脚步,而在十一岁这个年纪,即使聪明灵敏如他,对发生的事件也不会感觉有什么深刻的意义。他能接受内波特街的遭遇,因为这世界本来就充满了惊奇。

但某些特别的时刻,他还是会将问题拿出来思索:银的力量、弹珠的力量——那种力量到底来自何处?力量的来源究竟是什么?如何取得?怎么使用?

他觉得,他们能不能活下去就取决于这些问题。有一天晚上,雨水规律地打在屋顶和窗上,像催眠曲一样让他昏昏欲睡。忽然间,他想到还有一个问题。或许这才是唯一的问题。它是有形体的,他差点就看到了。见到形体就可以揭开秘密。力量也是如此吗?可能是。力量不是和它一样,都有改变形体的能力吗?婴儿半夜哭泣、原子弹、银弹珠、贝弗莉和威廉彼此凝望,都是那样。

所以,力量到底是什么?

接下来两个星期,什么事都没发生。

德里:插曲之四

你会输的,

不可能都是你赢。

你会输的,我不是说了?

我知道,漂亮宝贝,

我知道麻烦就要来了。

——约翰·李·胡克,《你会输的》

一九八五年四月六日

我说,各位朋友邻居,我今晚喝醉了,烂醉如泥。我从沃利酒吧开始喝,猛灌纯麦威士忌,后来又去中央街,在酒铺关门前半小时买了第五瓶。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今朝狂饮明朝愁。此时此刻,一个醉醺醺的黑人坐在已经闭馆的图书馆里,面对这本册子,左边摆着一瓶老肯塔基威士忌。我母亲常说“实话实说,去妖除魔”。但她忘了告诉我,你有时就是拿魔鬼没辙。爱尔兰人知道这一点,但那是废话,因为他们是白种黑人。而且谁晓得,说不定他们比我们还厉害。

就来谈喝酒和魔鬼吧。各位记得《金银岛》吗?本保酒吧的老船长?“咱们会干掉他们的,兄弟!”我猜那个蠢老头真的相信这句话。几杯朗姆酒或威士忌下肚,你什么都会信。

喝酒和魔鬼,好的。

我有时很好奇,要是我将深夜写的这些东西出版,点出一些德里见不得人的丑事,我还能待多久。图书馆有理事会,共十一名理事,其中一位是七十岁的作家,两年前中风,目前经常需要别人帮忙,才能在每次聚会的议程表上找到自己的位置(不少人看过他从鼻毛浓密的鼻孔里挖出又大又干的鼻屎块,小心翼翼地放进耳朵,好像要仔细保存似的)。还有一位作风强势的女理事,和医生丈夫从纽约搬来这里,经常滔滔不绝埋怨德里太乡下,没有人了解犹太经验,还有得到波士顿才能买到像样的裙子。这个得了厌食症的大小姐上回直接跟我交谈,没通过中间人,已经是大约一年半前的理事会圣诞晚宴了。她喝了一堆杜松子酒,问我德里有没有人了解黑人经验。我也喝了很多杜松子酒。我说:“葛拉德里女士,犹太人或许神秘到家,但黑人是无人不晓。”她听完呛到了,身体猛然一转,裙摆飘飘,露出了底裤(可惜没什么好看,如果是卡罗尔·丹纳小姐就好了),我和她最后一次的非正式谈话便结束了。损失不大就是了。

其他理事会成员都是伐木巨子的后代。他们支持图书馆,纯粹出于世代相传的补偿心态。他们当年强暴树木,现在照顾木浆做成的书本,就像花花公子年过四十,决定抚养年少轻狂时留下的私生子一样。他们的祖父和曾祖父在德里和班戈以北播种、育树,再用斧头和钩梃强暴嫩绿的新木,砍劈、削剪、剥皮,毫不留情。他们从克里夫兰担任总统开始,破开大片森林的处女膜,到威尔逊总统中风时,森林已经开垦殆尽。这些穿着蕾丝的恶棍强暴了森林,在森林里播下残株与杂木,让德里摇身一变,从死寂的造船小镇变成蓬勃兴旺、酒吧从不打烊、娼妓彻夜干活的地方。九十三岁高龄的老伐木工人埃格伯特·梭罗古德告诉我,他曾经在贝克街的一个小房间里上了一个瘦巴巴的妓女(贝克街已经不存在了,过去欢腾喧闹的街道如今成了中产阶级公寓住宅区)。

“我把小兄弟塞进去时,才发现她躺在一摊精液里,大概有两厘米深,刚刚凝固不久。我说:‘姑娘,你难道不擦身体吗?’她低头看了一眼说:‘你要是想继续,我就换床单。我想壁橱里还有两条。九点、十点那时候,我还知道我躺在什么上头,但到了半夜,我已经麻到极点了,就算运到艾尔斯沃斯也不会有感觉。’”

这就是德里二十世纪头二十年的景况:繁荣热闹、酗酒狂嫖。从四月冰融到十一月结冰,佩诺布斯科特河和坎都斯齐格河漂满了原木。到了二十年代,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硬木也少了,生意开始走下坡路,一路跌跌撞撞,终于在大萧条期间寿终正寝。少数伐木巨子因为将钱存在纽约和波士顿的银行,勉强撑过难关,却让德里的经济自生——或自灭。他们退居西百老汇的豪宅中,将小孩送到新罕布什尔、麻省或纽约的私立学校,靠利息和政治人脉过活。

梭罗古德在沾满精液的床上和廉价妓女共度春宵的七十多年后,巨子们留下的光秃秃的野生林地,遍布在佩诺布斯科特河和阿鲁斯图克郡,以及雄踞西百老汇两条街的维多利亚式宅邸…当然还有我这间图书馆。但只要我出版任何有关白礼军团、黑点酒吧大火、布拉德利帮枪战…或克劳德·赫鲁和银币酒吧事件的文字,这些家住西百老汇的大好人就会立刻将“我的图书馆”从我手中夺走。

银币这家啤酒屋,一九〇五年九月发生了美国历史上最诡异的屠杀案。德里现在还有几名耆老宣称记得当年的事件,但我只相信梭罗古德的说辞。事发当时,他十八岁。

梭罗古德目前住在包尔森赡养院,牙齿全掉光了,讲话有浓浓的圣约翰谷下东法语腔,如果把他的话听写下来,可能只有老缅因人才读得懂。我之前在这本胡言乱语册里提到缅因大学的民俗学者桑迪·埃夫斯,是他帮我将录音翻译成英文。

据梭罗古德说,克劳德·赫鲁是“几女森的间种,乙只言紧会响约光下得木妈言紧乙央顶着泥”。

(翻译:妓女生的贱种,一只眼睛会像月光下的母马眼睛一样盯着你。)

梭罗古德说他(和所有跟克劳德·赫鲁共事过的人都)认为那家伙和偷鸡的狗一样机灵…因此他会在银币大开杀戒简直不可思议,不像他会做的事。直到案发之前,德里的伐木工人一直认为赫鲁顶多只会在森林里放放野火。

一九〇五年的夏天漫长而炎热,发生了许多场野火。其中最大的一场就是赫鲁引发的。他事后承认,他那天只是点了一根蜡烛放进火种和木片堆里,没想到却烧掉了黑文镇大银针森林约八万平方米的原始硬木,浓烟的味道连坐在四十公里之外德里一里坡的马车里都闻得到。

那年春天有人提议组织工会,四名伐木工人参与筹划(其实找不到人,缅因州工人当年全是反工会分子,现在大部分还是),克劳德·赫鲁便是其中之一。他可能觉得工会活动能让他有机会说大话,在贝克街和交易街开怀畅饮。赫鲁和另外三名伐木工人自称“筹划者”,伐木巨子称他们是“滋事分子”,并且在门罗、黑文镇、桑姆纳农场和米利诺基特伐木区的伙房外张贴告示警告伐木工人,只要谈及工会就立刻开除。

同年五月,特拉普汉诺奇发生罢工,虽然很快就被反罢工者和保安官(这一点其实很怪,因为当时有将近三十名“保安官”挥舞斧柄敲人脑袋,但在那一天之前,特拉普汉诺奇只有一名保安官,而且根据一九〇〇年的人口普查,当地居民也只有七十九人)破坏,但赫鲁和其余的筹划者还是认为罢工大获成功,因此便到德里买醉庆祝,进行更多“筹划”…或“滋事”,看你站在哪一边。总之,筹划一定很耗水分,他们造访了地狱半亩地的大多数酒吧,最后在银币酒吧落脚。四人勾肩搭背,喝到快尿失禁,从工会歌唱到通俗小调,像是《母亲从天堂望着我》——我觉得做母亲的从天堂看到儿子这副德行,应该只想转头不看吧。

梭罗古德说,赫鲁加入工会运动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戴维·哈特韦尔。哈特韦尔是主要的“筹划者”和“滋事分子”,而赫鲁爱上了他。不只赫鲁,参与工会运动的男人几乎都爱哈特韦尔,爱得又深又激情。那是一种骄傲的爱恋,唯有具备神一般吸引力的男人,才能让他们如此着迷。“戴威·哈特伟尔邹鲁由冯,干绝犬失届有乙半疏于他,领一半和他水豁不融。”梭罗古德说。

(翻译:戴维·哈特韦尔走路有风,感觉全世界有一半属于他,另一半和他水火不容。)

赫鲁跟着哈特韦尔一头栽进“筹划”大业,就算哈特韦尔决定到布鲁尔或巴斯造船,到佛蒙特州盖七柱桥或将小马快递带回西部,他也会紧紧跟随。赫鲁狡猾而又苛刻,我想这样的人在小说里一定是大坏人,没有半点长处。但就算一个人一辈子不受信任也不信任人,被社会遗弃又自我放逐(当个窝囊废),他还是能找到一个朋友、爱人或家人,愿意让他生死与共,就像忠狗对待它的主人。赫鲁和哈特韦尔似乎就是这样。

总之,那天四人住进了布伦特伍德艾姆斯旅馆。当时的伐木工人都称呼那里是“漂狗”。旅馆后来倒了,绰号的由来也随之湮灭。四人住进旅馆,却没有人退房,其中一人(安迪·德列塞普)下落不明。根据传闻,他可能到朴次茅斯享清福了,但我很怀疑。另外两名“滋事分子”安塞尔·比克福德和戴维·哈特韦尔被人发现面朝下漂浮在坎都斯齐格河上。比克福德的头不见了,被人用伐木用的双人锯硬生生砍断了。哈特韦尔的双腿不翼而飞,发现尸体的人都说他们从来没见过那么恐惧的表情。哈特韦尔的嘴和双颊塞得鼓鼓的,发现者将他翻过来撬开双唇,七根脚趾立刻从他嘴里掉了出来,落在泥巴上。有些人猜另外三根脚趾是工伤失去的,也有人认为被他死前吞下去了。

两人的衬衫背上都钉了一张纸,写着“工会”两个字。

自始至终,克劳德·赫鲁都没有因为一九〇五年九月九日深夜发生的银币酒吧事件而受审,因此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五月那晚只有他一个人幸免于难。我们只能假设他一个人生活久了,和野狗一样很懂得抽身之道,一见苗头不对立刻就闪。但他为什么没带着哈特韦尔?还是他被其他“煽动者”带到森林里了?他们可能想将他留到最后,结果他趁哈特韦尔在黑暗中惨叫(但随即因为嘴巴被塞了脚趾而声音模糊)吓走野鸟时逃之夭夭。没有人知道真相如何,也永远无法确知,但我觉得我刚才提的这个说法是对的。

从此之后,克劳德·赫鲁成了幽灵般的人。他常走进圣约翰谷伐木区,和其他工人一起在伙房前排队领炖肉吃,吃完走人,没有人注意到他不是工人。每隔几周,他就会到温特波特一间酒吧大谈工会的事,誓言揪出杀人凶手,为朋友报仇。他反复提到三个名字:汉密尔顿·崔克、威廉·米勒和理查德·鲍伊,这三人都住在德里,在西百老汇拥有复折圆顶山形墙邸宅,房子至今还在。多年后的黑点酒吧纵火案,这三人和他们的孩子都是嫌犯。

有人想逮住克劳德·赫鲁,这是毋庸置疑的,尤其是六月几场野火之后。但他虽然经常被人瞧见,却总是溜得很快,对危险有着动物般的直觉。就我目前找到的资料,警方不曾对他发出半张拘捕令,也没有碰他。也许当局担心用纵火案把赫鲁送上法庭,他不晓得会抖出什么来。

总之,那年酷暑,德里和黑文附近的森林野火不断,小孩陆续失踪,斗殴案和谋杀案也比平常频繁。一股恐惧的气氛笼罩着德里,就和飘向一里坡的浓烟一样闻得到,也摸得着。

大雨终于在九月一日来到,而且下了整整一周。德里镇中心汪洋一片,但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西百老汇的地势比镇中心高,肯定有不少住户松了一口气。既然那个疯子这么爱躲,就让他在林子里窝一整个冬天吧,他们可能是这么说的。今年夏天他已经没戏唱了,只要明年六月树根干了之前逮到他就好。

接下来就是九月九日。事发原因我无法解释,梭罗古德也无法解释,据我所知没有人能解释。我只能陈述那天发生了什么。

那天晚上,银币酒吧挤满了痛饮啤酒的伐木工人。酒吧外天色渐渐变暗,显得迷蒙而漆黑。坎都斯齐格河水面高涨,闪着黯淡的银光,所有河道都是满水位。据埃格伯特·梭罗古德说,当时“狂风大作,风从尼库奉传进去,吹得尼屁古裂开”。街道泥泞不堪,酒吧里有一桌人在玩牌,是威廉·米勒手下的工人。米勒是GS&WM铁路的股东,也是拥有数百万亩原木林的伐木业巨子。那晚在银币酒吧玩牌的包括临时伐木工和铁路警卫,都爱惹是生非,其中两人还坐过牢。待过监狱的是廷克·麦卡奇恩和弗罗伊德·考尔德伍德,至于其他的人,包括莱思罗普·朗兹(绰号艾尔·卡图克,这个绰号的由来和漂狗旅馆一样没人知道),“丑呆”大卫·格雷尼尔和埃迪·金。金留着胡子,眼镜和肚子一样凸。那两个半月一直有人盯着克劳德,他们可能就是其中几个。五月哈特韦尔和比克福德遇害当时,这些人好像小小狂欢了一下。但只是好像,没有半点儿证据。

梭罗古德说,酒吧很挤,塞了几十个大男人,喝酒吃菜,啤酒和汤汁滴在布满木屑的泥土地板上,滴得到处都是。

酒吧的门开了,克劳德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伐木用的双刃斧。他走到吧台前,用手肘挤出一个位子,梭罗古德站在他左边,他说克劳德闻起来就像炖臭鼬。酒保帮克劳德倒了一杯啤酒,用碗装了两颗水煮蛋,再给他一个盐罐。克劳德递了一张两美元钞票给酒保,将找回的零钱——一美元八毛五——收回伐木外套的口袋里。他在蛋上撒了盐吃了,接着在啤酒里撒盐,喝完后打了个酒嗝。

“外头空间比较大吧,克劳德。”梭罗古德说,好像他不晓得那年夏天缅因州有半数执法人员都等着逮赫鲁似的。

“你说得没错。”赫鲁说,只不过他来自加拿大,所以听起来比较像“尼索得没搓”。

他又点了杯啤酒,喝完又打了嗝。酒吧依然人声鼎沸。有几个人喊他,克劳德向他们点头挥手,但脸上没有笑容。梭罗古德说赫鲁看起来半梦半醒。打牌的家伙还在玩儿,艾尔·卡图克正在发牌。没有人想到要提醒那几个家伙,跟他们说赫鲁在酒吧里…但他们的桌子离吧台不超过六米,又有不止一个人喊了克劳德,实在很难理解他们为什么继续打牌,没有意识到他的杀机,不过事实就是如此。

赫鲁喝完第二杯啤酒后向梭罗古德打了个招呼,扛起他的双刃斧离开了。他走向威廉·米勒等人的牌桌,开始砍人。

弗罗伊德·考尔德伍德刚倒了一杯纯麦威士忌,正准备将酒瓶放回桌上,赫鲁竟然突然出现,斧头一挥砍断了他抓着酒瓶的手。那手和身体断开,露出湿淋淋的软骨和剁断的血管,但手指起先没有松开,反而抓得更紧,接着手才像死蜘蛛般落在桌上,鲜血从断腕迸射而出。

吧台有人点酒,还有一个家伙问酒保琼西是不是还在染头发。“我从来没染过头发。”琼西没好气地说。他很以头发为自豪。

“我在马寇特尼酒吧遇到一个妓女,她说你那里的毛白得像雪一样。”那家伙又说。

“她撒谎。”琼西答道。

“把裤子脱了,让我们瞧瞧。”名叫弗克兰的伐木工人说。赫鲁来之前,梭罗古德和他喝过几轮啤酒。他这话引来了更多笑声。

他们背后传来考尔德伍德的尖叫声。吧台边有几个人匆匆瞄了一眼,正好看到赫鲁将斧头砍进廷克·麦卡奇恩的脑袋里。廷克个头很高,胡子由黑转白。被砍时他正要起身,只见他血流满面地坐回原位,赫鲁拔出斧头,廷克又开始站起来。赫鲁斜举斧头朝他背上一砍,梭罗古德说他听见砰的一声,很像一堆衣服扔在地毯上的声音。廷克扑倒在桌上,牌从手里掉了出来。

牌桌旁的其他人咆哮大叫。考尔德伍德右手腕不停出血,他一边尖叫,一边用左手去捡自己的右掌。“丑呆”格雷尼尔有枪(梭罗古德称之为怀枪,因为用枪套收在肩膀附近),却怎么也掏不出来。埃迪·金想要起身,却连人带椅往后摔了出去。他还来不及站起来,赫鲁已经跨立在他身上,斧头在他头上挥舞。金高声尖叫,高举双手试图阻挡。

“求求你,克劳德,我上个月才刚结婚!”金哀号道。

赫鲁大斧一挥,斧头几乎整个埋进金的啤酒肚里,鲜血喷到银币酒吧的梁柱天花板上。金在地上匍匐前进,赫鲁有如劈砍软木的伐木工人,熟练地前后拉动斧刃,让它挣脱束缚,从金身上拔出来。接着他又将斧头高高举起往下猛砍。金不再尖叫,但克劳德·赫鲁还没放过他,他开始将金剁成碎片,好像要做引火木一样。

吧台边的顾客已经聊起今年冬天会是如何了。来自帕米拉的农夫弗农·斯坦奇菲尔德预测是暖冬,他的座右铭是“秋天大雨、冬天无雪”。在德里诺格勒路拥有农地的艾尔菲·诺格勒(他种豆子和甜菜的地方如今已经没了,变成长十四公里的六车道州际公路)看法不同,他猜今年会是寒冬。他说今年毛毛虫身上环圈很多,他还看过八圈的,破了之前的纪录。某甲说今年会霜冻,某乙说会泥泞不堪,大伙儿立刻想起一九〇一年的暴风雪。琼西分送啤酒和水煮蛋。在他们身后,尖叫声还在继续,血流成河。

问到这里,我关掉录音机,问梭罗古德说:“怎么会这样?你是说你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还是知道但不理会?”

梭罗古德缩起下巴,抵着沾满食物的背心的第一颗扣子。他眉头紧锁,狭小、拥挤而又飘着药味的房间陷入冗长的沉默,后来我忍不住了,正想再问他一次,梭罗古德答道:“我们知道,但感觉没什么。就好像政治,没错,就是那样。就好像镇上的事情,最好交给懂政治的人去搞,给懂镇上事务的人去干,工人别插手最好。”

“你是说一切都是命,只是不好意思直说?”我忽然问道。这问题就这样脱口而出,我完全不认为老迈迟缓又不识字的梭罗古德会回答…但他却回答了,好像一点儿也不惊讶。

“嗯,”他说,“可能吧。”

吧台边的男人继续聊天气,克劳德·赫鲁继续砍人。“丑呆”格雷尼尔总算将怀枪掏出来了。克劳德再度劈向破碎得不成人形的金。格雷尼尔的子弹打在斧头上,发出火光和锵的一声。

艾尔·卡图克站起来,开始往后退。他手里还拿着牌,但牌从最下面一张开始不断滑落地面。克劳德紧跟不舍,艾尔·卡图克伸出双手,“丑呆”格雷尼尔又开了一枪,但离克劳德超过三米。

“住手,克劳德。”艾尔·卡图克说。梭罗古德说他好像想挤出笑容。“我不是他们一伙的,我从来不和他们厮混。”

克劳德只低吼一声。

“我在米利诺基特,”艾尔·卡图克说,声音愈来愈像尖叫,“我用我母亲的名字发誓,我那时在米利诺基特!不相信的话,你可以去问人…”

克劳德举起滴着血的斧头,卡图克将剩下的牌扔到克劳德脸上。斧头刷的一声往下砍,艾尔·卡图克侧身闪躲,斧刃砍进银币酒吧的木板后墙里。艾尔·卡图克想要逃,克劳德拔出斧头,放在两只脚踝之间。艾尔·卡图克在地上爬行,“丑呆”格雷尼尔又朝克劳德开了一枪,正中他的大腿。

艾尔·卡图克披头散发,慌张地朝酒吧门口爬去。克劳德口中喃喃自语,一边咆哮一边再次挥动斧头。只见艾尔·卡图克的头颅滚过布满木屑的地板,舌头从齿间挤出来,感觉很诡异。头颅滚到一个名叫瓦尔尼的伐木工人脚边停了下来。瓦尔尼已经在银币酒吧待了快一天,醉得搞不清自己在陆地或海上。他看也不看就将头颅踢开,一边吆喝着要琼西再帮他倒一杯啤酒来。

艾尔·卡图克又爬了将近一米,鲜血从他脖子喷射而出,接着他才发现自己死了,终于倒地不起。现在只剩“丑呆”格雷尼尔了。克劳德转身向他,但丑呆已经跑进厕所,将门锁上了。

克劳德一边狂砍,一边咆哮怒骂,胡言乱语,嘴角不停滴着口水。他闯进厕所里头,发现“丑呆”不见了,但又冷又透风的厕所没有窗户。克劳德低着头呆立了半晌,强壮的双臂沾满鲜血。接着他大吼一声,掀开茅坑的盖子,正好瞥见“丑呆”的靴子消失在外屋墙底的破挡板后。“丑呆”在大雨滂沱的交易街上狂奔,从头到脚沾满粪便,哀号着他就要被杀了。他躲过一劫,没在银币酒吧屠杀案中丧命。那群人只有他生还,但他的粪遁法却从此沦为笑柄。被人笑了三个月后,他永远离开了德里。

“把门关上,克劳德,粪坑臭死了。”梭罗古德说。克劳德乖乖地将斧头扔到地上,走回纸牌散落一地的桌边,将埃迪·金的断腿踢开。他坐下来,双手抱头,就这样待着。其他人继续喝酒聊天。五分钟后,酒吧来了几个人,包括三四名警员(带头的是拉尔·梅琴的父亲的父亲,他一看见现场血肉模糊,就心脏病发被送到史拉特医生的诊所去了)。克劳德·赫鲁被人带走,温驯得像一头绵羊,似乎没有睡醒。

那天晚上,屠杀案的消息传遍了交易街和贝克街的酒吧。带着酒疯的正义怒火不断飙升,酒吧关门时,已经有七十多人集结逼向监狱和法庭。他们手拿火炬及灯笼,有人带枪,有人带斧头,还有人带钩梃。

郡警长隔天中午才会从班戈轮值到德里。拉尔·梅琴的父亲心脏病发躺在史拉特医生的诊所里。两名警员在办公室里玩克里比奇牌,听说暴徒来了立刻溜之大吉。一班醉汉破门而入,将克劳德·赫鲁从牢房里拖出来。他没有什么反抗,看起来脑袋空空,头昏眼花。

他们将克劳德扛在肩上,像扛着美式足球英雄一样走过运河街,再将他吊死在运河边一棵老榆树上。“他已经神志不清,只踹了两下就嗝屁了。”梭罗古德说道。就镇史记载,缅因州这一带只发生过这一次私刑。不用说,《新闻报》当然没报道。克劳德在银币酒吧大开杀戒时,许多人事不关己继续喝酒,后来却把克劳德吊死了。他们的心情一到半夜就变了。

我问了梭罗古德最后一个问题:那天他见到了不认识的人吗?让他觉得陌生、古怪、有趣的人?说不定像个小丑?他可能下午在吧台边喝酒,深夜趁着酒酣耳热鼓动大伙儿将谈话变成私刑,有没有这样的人呢?

“可能有吧。”梭罗古德说。谈到这里,他已经累得频频点头,准备午睡了,“事情发生太久了,先生,太久太久了。”

“但你还记得。”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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