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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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吃力地往前,从两盏球灯中间走过,用肩膀将门推开。

凌晨的大厅安静无声,地上铺着褪色的土耳其地毯,天花板是长方形嵌板拼成的巨幅壁画,描绘德里的伐木业年代。几张过度填塞的沙发和安乐椅,还有一个已经死气沉沉的大壁炉,柴架上摆着一截桦树干。真的木头,不是瓦斯,显示壁炉在德里旅馆并非只是大厅的摆饰。低矮的花盆种了植物,花木扶疏。通往酒吧和餐厅的玻璃门紧闭着。亨利听见里间办公室有电视声,音量很低。

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大厅,裤子和衬衫都是血迹,手掌的皱褶也沾了血,鲜血划过他的额头,流过脸颊,看起来像迷彩一样。他眼窝凹陷,眼球肿胀,大厅要是有人,看到他一定会吓得尖叫逃跑。但大厅没人。

他一按“往上”按钮,电梯门就开了。他看看手上的纸条,盯着楼层按钮沉思片刻,最后按了六楼。电梯门关上开始上升,机器发出微弱的嗡鸣声。

就从最上面开始,然后一路往下。

他沉沉靠上电梯后壁,眼睛半闭。电梯的嗡鸣声令人平静,就像下水道抽水站的机器。那天,那天的回忆不断浮现。一切似乎早就安排好了,他们只是照章演出。维克多和贝尔齐好像…呃,被下药了。他记得——

电梯停了,他身体一震,肚子再度剧痛如绞。门开了,亨利踏进寂静的走廊(这里植物更多。悬垂植物。蜘蛛草。但他不想碰这些绿色的玩意儿,因为它们让他想起漆黑下水道里垂着的东西)又看了纸条一眼。卡斯普布拉克在609号房。亨利一手扶墙往目标走,在壁纸上留下淡淡的血迹(啊,但他只要遇到蜘蛛草就会绕道,避之唯恐不及)。他的呼吸又急又干。

到了。亨利从口袋拿出折刀,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开始敲门。没有回应。他又敲了一次,这回更用力。

“谁呀?”听来睡眼惺忪。很好。他一定还穿着睡衣,半梦半醒。他一开门,亨利就会将折刀直直捅进他脖子,喉结下方最脆弱的地方。

“我是服务生,先生,”亨利说,“您夫人托我传话。”埃迪·卡斯普布拉克有老婆吗?这么说可能太大意了。他冷静等候。他听见脚步声——穿着拖鞋的窸窣声。

“米拉吗?”他的声音有些警觉。很好。待会儿还有更意外的。亨利的右太阳穴不停跳动着。

“应该是吧,先生。她没有报名字,只说是您夫人。”

门后沉默片刻,接着传来卡斯普布拉克拉动锁链的声响。亨利咧嘴微笑,摁下折刀握把上的按钮。咔嚓。他将刀举到脸颊边,蓄势待发。他听见转动门把的声音。再过一会儿,他就要将刀子插进那只瘦皮猴的喉咙里了。他等着。

窝囊废俱乐部到齐/下午一点二十分

房门开了,埃迪看见斯坦利和理查德从卡斯特罗超市走出来,两人手上各拿着一个火箭牌甜筒在吃。“嘿!”他大喊,“嘿,等等我!”

两人转身,斯坦利朝他挥手。埃迪加快脚步追上去,但他一只手臂裹着石膏,另一只手臂挟着骰子游戏的纸板,怎么也快不了。

“你说啥,小埃?你说啥,孩子?”理查德用南方绅士的腔调问(听起来特别像华纳兄弟卡通里的莱亨鸡),“哎呀…哎呀…这孩子手臂断了!斯坦,你瞧瞧,这孩子手臂断了!哎呀…你就行行好,帮他拿纸板呗!”

“我自己可以拿。”埃迪说,声音有一点喘,“我可以舔一口你的甜筒吗?”

“你老妈不会答应的,小埃。”理查德难过地说,随即加紧猛啃,他才刚吃到中间的巧克力,他最爱的部分,“细菌哪,孩子!哎呀…说你吃别人吃过的东西可能染上细菌哪!”

“我愿意冒险。”埃迪说。

理查德心不甘情不愿地将甜筒递到埃迪嘴边…但埃迪才半认真地舔了两口,他就连忙收了回去。

“你想吃的话,我剩下的都给你,”斯坦利说,“我吃完午餐还很饱。”

“犹太人吃不多,”理查德解释道,“信仰的关系。”他们三个人并肩齐步,朝堪萨斯街和荒原走。德里仿佛沉浸在午后迷蒙中,昏昏欲睡。他们经过的房子几乎都拉下了百叶窗,玩具扔在草坪上,好像小孩都被匆匆叫进屋里上床睡午觉似的。轰隆的雷声从西边传来。

“真的吗?”埃迪问斯坦利。

“不是,埃迪,糊弄你的,”斯坦利说,“犹太人吃得和一般人一样多。”说完指着理查德,“比如他。”

“我说啊,你对斯坦真的很坏,”埃迪对理查德说,“要是有人因为你是天主教徒,就编了一大堆屁话讲你,你会喜欢吗?”

“天主教徒干的坏事可多了,”理查德说,“我爸有一回跟我说希特勒是天主教徒,他杀了几十亿犹太人。对吧,斯坦?”

“嗯,应该是吧。”斯坦利说,表情有一点尴尬。

“我妈听我爸这么跟我说,她气坏了。”理查德接着说,脸上浮现缅怀往事的微笑,“气到爆炸。我们天主教徒还搞宗教审判,做一些拷问、上拇指夹之类的事。我觉得所有宗教都很怪。”

“我也是,”斯坦利轻声说,“我们家不够正统。因为我们吃火腿和培根。我甚至不晓得当个犹太人是什么意思。我在德里出生,偶尔会去班戈的犹太教堂参加赎罪日,不过——”他耸耸肩膀。

“火腿?培根?”埃迪听得一头雾水。他和他母亲是卫理公会的。

“正统犹太人不吃那些东西,”斯坦利说,“摩西五经说人不能吃在泥巴里爬或在海底走的东西。我不晓得细节,但据说猪不合格,龙虾也是。”

“真怪,”埃迪说完哈哈大笑,“我从来没听说宗教会告诉你什么能吃,什么不能,接下来就是告诉你要买哪一种汽油了。”

“犹太汽油。”斯坦利说,说完自己笑了出来。理查德和埃迪都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你得承认,斯坦,那真的很怪,”理查德说,“我是说,就因为是犹太人,所以不能吃香肠。”

“是吗?”斯坦利说,“你星期五吃肉吗?”

“当然不,”理查德惊诧地说,“星期五不能吃肉,因为——”他开始笑了,“哦,好吧,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天主教徒星期五吃肉真的会下地狱吗?”埃迪问,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完全不晓得他两代前的祖先是虔诚的波兰天主教徒,星期五吃肉对他们来说就和不穿衣服出门一样离谱。

“呃,我告诉你吧,埃迪,”理查德说,“我其实不认为神会因为我星期五吃了波隆纳香肠三明治当午餐而送我下油锅,但何必冒险呢?你说是吧?”

“也对,”埃迪说,“但我真的觉得很——”很蠢,他正想这么说,忽然想起波特莱太太在主日学校的课堂上说过一个故事。他那时还小,是小敬拜者,是小学一年级的学生。波特莱太太说,从前有个坏小孩领圣餐时偷了圣餐面包藏在口袋里,回家之后将面包扔进马桶,想看会发生什么,结果——至少波特莱太太是这么告诉听得入迷的学生的——马桶里的水立刻变成血红色。波特莱太太说那是耶稣的宝血,那个小孩做了一件“亵渎”的事,因此神才让清水变色,警告他的灵魂可能会下地狱,因为他将耶稣的血肉扔进马桶。

埃迪之前其实还挺喜欢领圣餐的。他去年才开始领。卫理公会用威尔奇葡萄汁代替红酒,圣体则是切成小块的“惊奇”面包,新鲜又有嚼劲。他很喜欢有吃有喝的宗教仪式,但听了波特莱太太的故事之后,他对宗教仪式的敬意便多了几分畏惧,觉得更令人信服。伸手去拿面包开始需要勇气,而他总是害怕自己会被电到…甚至面包会突然在他手中变色,变成血块,而教堂里会响起如雷的声音说:不够格!不够格!下地狱!下地狱!吃完圣餐后,他常会觉得喉咙紧绷,呼吸急促。他会焦急地等待祝祷结束,赶紧躲到玄关吸一口喷剂。

别蠢了,长大一点后,他告诉自己,那只是个故事,而波特莱太太显然不是圣人——妈妈说她在基特里离了婚,常到班戈市的圣玛丽玩宾果,而真正的基督徒从不赌博,真正的基督徒让异教徒和天主教徒去赌博。

母亲说的都很有道理,但他还是不放心。圣餐面包将马桶里的水变成血的故事让他忧心忡忡,啃噬着他,甚至让他失眠。有一天晚上,他忽然想到一个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就是自己偷一块圣餐面包,扔到马桶里看会发生什么。

但那样的实验远超乎他的勇气。想到血在水中漫开,想到那充满指控和谴责的不祥画面,他就算再理性也不敢越雷池一步。他无法承受耶稣话语中的魔力:你们拿着吃,这是我的身体;这是我立约的血,为多人流出来的。

没有,他始终没有做实验。

“我觉得所有宗教都很怪。”埃迪说,但非常有力,他在心里补充道,甚至有魔力…这么说是亵渎吗?他开始回想他们在内波特街看到的东西,这才发现两者之间有着疯狂的类似:狼人也是从马桶出来的。

“天哪,我看所有人都睡着了,”理查德说,漠然地将吃完的甜筒外包装扔进水沟,“你们见过这里这么安静吗?难道大家都跑去巴尔港了吗?”

“嘿,各、各位!”威廉·邓布洛在他们背后大喊,“等、等等我!”

埃迪开心地回头。他只要听见威廉的声音就很高兴。威廉骑着银仔绕过卡斯特罗大道转角,将迈克远远抛在后头。迈克的施文牌脚踏车可几乎是全新的呢。

“唷嗬,银仔,冲吧!”威廉大喊。他加速到时速三十公里,夹在挡泥板上的扑克牌啪啪作响。接着他逆踩踏板,紧按刹车,漂亮地在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轮胎痕。

“结巴威!”理查德说,“你好吗,孩子?哎呀…哎呀呀…你好不好呀,孩子?”

“我、我很好,”威廉说,“看到本、本或贝、贝弗莉了吗?”

迈克追上他们,脸上都是小粒的汗珠:“你的车到底能跑多快啊?”

威廉笑了:“我、我也不清、清楚,很、很快吧。”

“我没看到他们,”理查德说,“他们可能在那里了,约会去了,两人对唱。啪啦、啪啦…呀答答答答答…甜心,你是我的美梦。”

斯坦利·乌里斯发出呕吐的声音。

“他在嫉妒,”理查德对迈克说,“犹太人不会唱歌。”

“啪啪啪——”

“哔哔,理查德。”理查德替他说了,所有人都笑了。

他们又开始朝荒原出发。迈克和威廉推着车。他们起初聊得兴高采烈,但不久话就少了。埃迪看着威廉,发现他脸上挂着不安的神色,心想他可能也被安静影响了。他知道理查德只是开玩笑,但街上给人的感觉真的很像所有人都跑去巴尔港了…或其他地方。没有车,也没有推着装满日用品手推车回家的老太太。

“真的很安静,对吧?”埃迪试探一句,但威廉只点点头。

他们走到堪萨斯街靠近荒原的这一头,看见本和贝弗莉大吼大叫着朝他们这里跑来。贝弗莉的外表让埃迪吓了一跳。她通常都很整齐干净,头发永远洗过,扎成马尾,这会儿却挂满各式各样的污垢。她瞪着眼睛,神情狂野,一边脸颊擦伤了,牛仔裤上粘着干掉的垃圾,上衣也破了。

本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小腹上下抖动。

“我们不能去荒原,”贝弗莉喘着气说,“那些男生…亨利…维克多…他们在那里…刀子…他身上有刀…”

“讲慢、慢一点。”威廉说。他立刻掌控全局,做起来毫不费力,近乎直觉。他看了跑过来的本一眼,本双颊泛红,硕大的胸脯剧烈起伏。

“她说亨利疯了,威老大。”本说。

“妈的,那家伙正常过吗?”理查德说,说完啐了一口。

“闭、闭嘴,理、理查德。”威廉说,目光转回贝弗莉身上,“继、继续说。”埃迪将手悄悄伸到口袋里抓住喷剂,他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但显然不妙。

贝弗莉让自己尽量镇定,开始交代来龙去脉,从她在街上遇见亨利、维克多和贝尔齐讲起。她没有提到她父亲——她觉得那件事太丢脸了。

贝弗莉说完之后,威廉沉吟不语,手插口袋,头压得低低的,银仔的把手靠着他的胸膛。其他人静静等待,不时瞄向下坡边缘的栏杆。威廉沉思良久,没有人打断他。埃迪突然发现这可能是最后的行动了。所以今天才会这么安静,对吧?感觉整座城镇都离开了,只留下空荡荡的房子。

理查德想起乔治相簿里忽然会动的相片。

贝弗莉想起她父亲,还有他苍白的眼眸。

本想起木乃伊和类似死肉桂的味道。

斯坦利想起发黑滴血的牛仔裤和白得像皱纹纸的手。那双手也在滴血。

“走,走吧,”最后,威廉说,“我们下、下去。”

“威廉——”本一脸苦恼地说,“贝弗莉说亨利真的疯了,他想杀死——”

“荒原不、不是他们的,”威廉指着右下方的匕首形绿地——矮树丛、浓密的树林、竹林和粼粼波光——他说,“那里不、不是他们的财、财产。”他环顾伙伴,表情坚决,“我已经受、受够被他们追、追杀的日子了,我们用石、石头大战打、打赢了他们,要再打、打败他们一、一次没、没有问题。”

“可是,威廉,”埃迪说,“万一不只有他们呢?”

威廉转头看他,埃迪发现威廉的脸疲惫、扭曲到了极点,让他吓了一大跳。那张脸庞令人害怕,但直到多年后,他已经长大成人,在图书馆聚会之后回到旅馆昏昏欲睡时,他才明白害怕的原因:那是一张濒临疯狂的男孩的脸,可能不比亨利更清醒、更能控制自己的决定。不过,原本的威廉还在,在那着魔、畏惧的眼神背后…那个愤怒、坚决的威廉依然没变。

“嗯,”他说,“如果真、真是那、那样呢?”

没有人回答。雷声隆隆,比刚才更近了。埃迪望着天空,看见黑压压的雷雨云从西方飘来。晚点一定会下雨,像他母亲偶尔说的“下得天昏地暗”。

“我告、告诉你们怎、怎么办,”威廉看着他们说,“你们谁不、不想去的就不、不用跟我、我去,你们自、自己决定。”

“我要去,威老大。”理查德低声说。

“我也是。”本说。

“那还用说。”迈克耸耸肩说。

贝弗莉和斯坦利都同意去,埃迪也是。

“我想你最好别去,小埃,”理查德说,“你的手臂,呃,看起来不太妙。”

埃迪看着威廉。

“我要他、他去,”威廉说,“你跟、跟着我,小埃,我会顾、顾着你。”

“谢了,威廉。”埃迪说。威廉疲惫、半疯的脸忽然可爱了起来——可爱而且被爱着。他心里微微赞叹。如果他要我死,我想我会为他牺牲。这是什么样的力量?如果它能让你变成威廉现在这样,那可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没错,威廉有终极武器,”理查德说,“狐臭炸弹。”说完举起左手臂露出胳肢窝,用右手去扇。本和迈克笑了几声,埃迪也露出微笑。

雷声再起,声音更近、更大,他们吓了一跳,缩在一起。风愈来愈大,吹得水沟里的垃圾乱飞。第一块乌云飞过围着一圈光晕的太阳,融去了他们七人的影子。风很冷,吹凉了埃迪裸露手臂上的汗水,让他打了个哆嗦。

威廉看着斯坦利,说了一件很特别的事。

“你带着鸟、鸟类图鉴吗,斯、斯坦?”

斯坦利拍拍屁股口袋。

威廉又看着所有人说:“我们下、下去吧。”

他们鱼贯走下堤岸,只有威廉例外。他遵守诺言和埃迪并肩下坡。他让理查德将银仔推下堤岸,等所有人都下来之后,他将脚踏车放在桥下的老地方,大伙儿靠在一起四下张望。

即将到来的风雨没有让天空转黑,连稍微变暗都没有,但光线变了。所有景物都变成了浮雕般的梦境,没有影子,轮廓鲜明清晰。埃迪觉得这光线非常熟悉,顿时腹部一沉,充满了恐惧与忧虑。他记得内波特街29号的房子就是这种光线。

一道闪电在云上留下了刺青,亮得让他身体一缩。他一手遮脸,发现自己开始数数:一…二…三…雷鸣来了,声音有如咳出来的吠叫,又好像爆炸,像M-80的声音。他们靠得更紧了。

“天气预报没说早上会下雨,”本不安地说,“报纸说是炎热多雾。”

迈克打量天空,云层看起来像一艘艘黑底船,又高又重,迅速掠过原本覆盖着蓝天的薄霭。他和威廉吃完午餐从威廉家出来时,天空还是一片雾蓝。“风雨来早了,”他说,“从来没见过来得这么快的。”话才说完,天空便很配合地响了一声雷。

“走、走吧,”威廉说,“我们把埃、埃迪的骰、骰子游戏纸、纸板拿到地、地下俱乐部去、去吧。”

他们走上小径。这条小径是他们在水坝事件之后花了几周才踩出来的。威廉和埃迪走在最前面,肩膀擦过树丛的宽阔绿叶,其他伙伴跟在后头。强风再起,吹得树林和树丛的叶子沙沙作响。远方竹林发出诡异的声响,很像丛林故事里的鼓声。

“威廉?”埃迪低声说。

“干吗?”

“我知道电影才会这么演,可是…”埃迪浅笑一声说,“我觉得好像有人在看我。”

“哦,他、他们就在附、附近,肯、肯定的。”威廉说。

埃迪紧张地四下张望,将游戏纸板抓得更紧一点。他打开门,发现恐怖漫画里的怪物出现在眼前。

埃迪的房间/凌晨三点零五分

一个浑身是血的幽灵站在门口,除了亨利·鲍尔斯,不可能是别人。他看起来像是刚从墓里爬出来的尸体,脸庞僵硬如巫医面具,满是恨意与杀气。他把右手举到颊边。埃迪瞪大眼睛,吓得猛然吸气,亨利的手往前猛刺,折刀有如丝绸般闪闪发亮。

埃迪想也不想——没时间想,一想就会丧命——立刻将门关上。门打到亨利的前臂,撞偏了刀子,从埃迪脖子旁不到三厘米的地方狠狠扫过。

亨利的手臂夹在门板和侧柱之间,闷哼一声,松开了手掌,刀子咔嗒掉在地上。埃迪伸脚一踢,将刀踢到电视机底下。

亨利使劲撞门。他体重比埃迪多了九十多斤,埃迪像娃娃似的飞了出去,膝盖撞到床缘,整个人趴倒在床上。亨利走进房间将门关上,转上门锁。埃迪坐起身来,双眼圆睁,喉咙开始嘶嘶出声。

“好了,娘娘腔。”亨利说,眼睛朝地板瞄了一眼寻找刀子,但没看到。埃迪伸手到床头桌上乱摸,抓到一瓶巴黎水。他稍早之前点了两瓶。这一瓶还没喝过。他去图书馆之前因为神经抽痛,而且胃酸过多,所以喝了另一瓶。巴黎水对消化很有帮助。

亨利放弃找刀,开始朝他走来。埃迪拿起桃形的绿色瓶子往床头桌边缘一敲,矿泉水气泡喷了满桌,嘶嘶作响,几乎淹过了桌上的所有药瓶。

亨利的裤子与衬衫都被新鲜和半干的血浸透了,沉甸甸的,右手弯成很奇怪的角度。

“小娘炮,”他说,“看我怎么教你扔石头。”

亨利走到床边伸手要抓埃迪;埃迪还搞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从他开门到现在还不到四十秒。亨利向他抓来,埃迪拿着巴黎水的瓶底朝他猛挥,啪一声正中脸颊,在亨利脸上划出一道开口,戳穿了他的右眼。

亨利发出沙哑的惨叫,摇摇晃晃退后,被剜出的眼睛流着黄白色液体,松垂在眼窝外,脸颊鲜血如喷泉狂喷。埃迪的叫声响多了。他从床上起身,走向亨利——或许去帮他吧,他也不晓得——亨利再度朝他扑来。埃迪拿起破瓶子当成西洋剑往前刺,这回绿玻璃的尖端深深插进亨利的左手,割伤了他的手指,鲜血直流。亨利低吼一声,感觉很像清喉咙。他举起右手狠狠推开埃迪。

埃迪往后飞了出去,撞到书桌。他左臂扭到背后,整个人重重压了下去,霎时痛得像烈火狂烧。他觉得之前骨折的地方又裂了。他紧紧咬牙,才没有让自己叫出声来。

阴影遮去了灯光。

亨利·鲍尔斯站到他面前,身体前后摇晃,膝盖虚弱无力,左手流着血,滴在埃迪睡袍的前襟上。

埃迪手里还抓着破瓶子。他趁亨利膝盖一软时,将尖锐的瓶底朝上对准,瓶盖抵着自己的胸口。亨利像大树一样倒下来,朝瓶子撞去。埃迪感觉瓶子在他手中碎了,剧烈的刺痛瞬间蹿上了还压在背后的左臂。他手上再度感到温热,但不确定是亨利的血,还是他的。

亨利像被钓上来的鳟鱼一样不停抽搐,鞋子在地毯上拍呀拍的,打出切分音的节奏。埃迪闻到他腐味浓郁的口臭。不久,亨利全身僵直地翻了过来,瓶子从他胸前穿出,角度很怪,瓶盖对着天花板,仿佛瓶子是从他体内长出来的。

“咕。”亨利嘟囔一声就没再说话了,眼睛瞪着天花板。埃迪觉得他可能死了。

晕眩感一波波扑了上来,想将埃迪淹没。他努力不让自己晕倒,先用膝盖撑起身子,最后站了起来。他将断臂收回胸前,身体又是一阵剧痛,让他脑袋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气喘吁吁,吃力地走到床头桌前,从气泡水洼里拿起喷剂,塞进嘴里摁了一下。喷剂的味道让他颤抖,他又摁了一次。他回头看着躺在地上的尸体——那是亨利吗?可能吗?确实是。他老了,小平头灰多于黑,身体又肥又白,但确实是亨利没错。亨利死了。亨利终于——

“咕。”亨利低哼一声坐了起来,双手对空猛抓,仿佛想抓住只有他才看得见的东西。他被剜出的眼睛不停滴着液体,眼球下缘肿得厉害,已经垂到脸颊。亨利转头看见埃迪缩着身子退到墙边,便试着站起来。

他张开嘴巴,一道血柱从他口中喷出,他又倒了下去。

埃迪心脏狂跳,慌忙伸手寻找电话,结果将电话机从桌上撞到了床上。他抓起话筒拨了零,铃声响了又响,响了又响。

快点,埃迪心想,下面的人在做什么?打手枪吗?拜托,快点接,他妈的给我拿起电话!

铃声响了又响。埃迪盯着亨利,心想他随时可能再站起来。血,天哪,到处都是血。

“服务台。”话筒另一头终于传来模糊、令人不悦的声音。

“请转接威廉·邓布洛先生的房间,”埃迪说,“愈快愈好。”他竖起另一只耳朵倾听隔壁房间的动静。他们刚才闹得多大声?会有人来敲门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确定吗?”接待员问,“现在是凌晨三点十分呢。”

“没错,快点!”埃迪差点就吼了,抓着话筒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另一只手臂则像黄蜂叮咬似的又痒又痛。亨利又动了吗?没有,当然没有。

“好啦,好啦,”接待员说,“冷静一点,老兄。”

埃迪听见咔嗒声,接着是旅馆电话的沙哑铃声。快接,威廉,快点——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恐怖但很有可能的事:万一亨利已经去过威廉的房间了呢?或是理查德、本或贝弗莉的房间?或者亨利先去了图书馆?亨利之前一定在别的地方,若非其他人削弱了他的力量,这会儿死在地上的绝对是埃迪,胸前插着折刀,就像矿泉水瓶插在亨利腹部一样。还是亨利先找了其他人,趁他们半梦半醒、意识模糊的时候下手,就像刚才对付他一样?他们会不会全死了?这些念头实在太可怕了,要是威廉房间的电话再没人接,他一定会尖叫。

“求求你,威老大,”埃迪低声道,“拜托你在,兄弟。”

电话通了,威廉的声音(依然那么谨慎)传来:“喂?”

“威廉,”埃迪说…几乎口齿不清,“威廉,谢天谢地。”

“埃迪?”说完威廉的声音稍微变弱,跟另一个人说话,告诉对方是谁来电,接着声音再度变强:“怎、怎么了,埃、埃迪?”

“亨利·鲍尔斯。”埃迪说着又看了地上的尸体一眼。位置变了吗?这回很难相信没有。“威廉,他来旅馆了…我把他杀了。他有刀。我想…”他压低声音,“我想就是他当年用的那一把。我们逃到下水道那天,你还记得吗?”

“我、我记得,”威廉明快地回答,“听好了,埃迪,我要你到后、后头叫小、小本过来。”

荒原/下午一点五十八分

“好。”埃迪说完便回头叫人。他们快到空地了。阴沉的天空雷声隆隆,风势愈来愈强,吹得树丛频频叹息。

他们走到空地时,本赶了上来。地下俱乐部的活门开着,在绿地中央开出一块突兀的黑。河水声非常清晰,威廉忽然非常确定这是他童年最后一次听见这个声音,造访这个地方。他深吸一口气,嗅闻泥土、空气和远方垃圾堆的味道。垃圾堆有如火山冒着烟,似乎不晓得该不该爆发。他看见一群鸟越过火车铁桥,朝老岬区飞去。他抬头望着翻腾的云。

“什么事?”本问。

“他们为、为什么不来抓、抓我们?”威廉问,“他们明、明明在这、这里,埃迪说、说得没错,我感觉得、得到。”

“是啊,”本说,“我想他们可能笨到以为我们会回地下俱乐部,这样他们就能瓮中捉鳖了。”

“可、可能吧。”威廉说。他忽然对自己的口吃感到无助和愤怒。这个毛病让他讲话快不起来。也许那些事情本来就说不清楚——他觉得自己可以看穿亨利的眼睛,还有他和亨利虽然彼此对立,但其实很相似,都只是两股敌对力量手下的棋子。

亨利希望他们起身反抗。

它希望他们起身反抗。

然后被杀。

他脑中爆开一道凛冽的白光,让他不寒而栗。他们将成为受害者,被乔治遇害以来便一直盯着德里的杀手灭口。七个人都是。他们的尸体也许会被人发现,也许不会,要看它能不能保护亨利,又会不会保护他——或者还包括维克多和贝尔齐。没错,对外人来说,对其他镇上居民而言,我们是杀人魔的手下冤魂。其实没错,从某个可笑的角度来说确实如此。它要我们死。亨利只是它执行谋杀的工具,免得亲自露面。我想我会是第一个——贝弗莉和理查德或许能保护其他人,迈克或许也行。但斯坦利很害怕,本也是,即使我认为他比斯坦利强。埃迪断了一只手臂。我为什么要带他们来这里?天哪!为什么?

“威廉?”本紧张地说。其他人已经跟了上来,和他们一起站在地下俱乐部边缘。雷声再次响起,树丛摇晃得更加急切。风雨欲来,天色渐渐昏暗,竹林依然沙沙作响。

“威廉——”这回是理查德喊他。

“嘘!”他呵斥一声。其他人看见他着魔般的发亮眼神,都不安地闭上嘴巴。

他盯着矮树丛,注视穿入树丛通往堪萨斯街的蜿蜒小径,觉得自己的心神忽然跳升一级,进入更高的境界。他不再口吃,直觉有如急流般不断灌入他的思绪中——仿佛一切都朝他涌来。

开头是乔治,结尾是我和我的朋友,之后就将结束(再次)

再次结束。没错,再一次,因为之前发生过,最后一定有人牺牲,会发生可怕的事为它的活动画下句点,我不晓得自己怎么会知道,但就是晓得…而且他们…他们…

“是他们让、让事情发、发生的。”威廉喃喃自语,瞪大眼睛望着羊肠小道,“当、当然是他、他们。”

“威廉?”贝弗莉担忧地问。斯坦利站在她身旁,穿着蓝色马球衫和斜纹裤,个头很小,仪容整洁。迈克站在贝弗莉的另一旁,神情专注地看着威廉,仿佛想读出他的心思。

是他们让事情发生的,总是他们,事情会平息,事情会继续,它…它…

(会沉睡)

会沉睡…或像熊一样冬眠…然后重来一遍,而他们知道…民众知道…他们知道这就是它的存活之道。

“我带、带、带——”

哦老天求求你拜托拜托他双手握拳天哪求求你打在柱子上让我把话说完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哦天哪老天爷求求你让我好好把话说完!

“我带你、你们到这、这里来,因为哪、哪里都不、不安全。”威廉说,唇边堆满唾沫,他用手背抹掉,“德、德里就是它,你、你们懂、懂吗?”他瞪着他们,吓得他们微微后退,眼睛闪闪发亮,充满了强烈的恐惧。“德、德里就是、是它!不、不管去哪、哪里…只要被、被它抓、抓到,他们不、不会看、看到,不会听、听到,也不会知、知道。”他看着他们,语气近乎哀求,“你们难、难道看不出、出来吗?我们能做、做的只是把开、开始的事、事情做、做完。”

贝弗莉看见罗斯先生站起来看着她,折好报纸走回屋里。他们不会看见,不会听到,也不会知道,而父亲打算杀了我。

(贱人把裤子脱下来)

迈克想起他到威廉家吃午餐。威廉的母亲又在梦游状态,似乎完全没看到他们两人,兀自读着亨利·詹姆斯的小说,让他们自己做三明治,站在流理台慢慢啃完。理查德想到斯坦利整洁但空空荡荡的家。斯坦利有一点惊讶,母亲午餐时间几乎都会回家,就算偶尔不在,也会留字条说她人在哪里,但今天却没有字条,车子也不在,什么都没有。“可能和她朋友黛比去购物了吧。”斯坦利微微皱着眉说。他只好自己动手做鸡蛋沙拉三明治。理查德完全忘了这件事,现在才想起来。埃迪想到他母亲。他拿着骰子游戏板出门时,平常的叮咛半句也没听到:小心点,埃迪,下雨记得找地方躲,埃迪,别给我玩粗鲁的游戏,埃迪。她没问他有没有带喷剂,也没叫他几点之前回家,甚至没警告他“别跟那些野孩子厮混”。她只是盯着电视上的肥皂剧,仿佛他不存在。

仿佛他不存在。

上面所有想法都说明同一件事:从早上醒来到午餐结束,他们都成了鬼魂。

鬼魂。

“威廉,”斯坦利突然说,“要是我们穿过去呢?穿过老岬区?”

威廉摇摇头:“我想不、不行。我们可、可能会在竹、竹林被抓…或是流、流沙…或坎、坎都斯齐、齐格河里真、真的有食、食人鱼…或是其、其他东西。”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丧命场面。本看见树丛忽然变成吃人树。贝弗莉看见水蛭四处飞舞,就像垃圾场那台冰箱里的怪虫。斯坦利看见竹林里的污浊地面吐出被传说中的流沙吞噬的儿童尸体。迈克·汉伦想象长着可怕利齿的小恐龙突然从腐树的树缝里奔出来攻击他们,将他们咬成碎片。理查德看见他们跑到火车铁桥底下,被“匍匐之眼”从上袭击。埃迪看见他们爬上老岬区的堤岸,发现麻风病人就站在顶端,松垮的皮肉爬满蛆和甲虫,正在等他们自投罗网。

“要是我们能想办法出城…”理查德喃喃道。这时天上忽然雷声大作,有如怒吼,让他吓得身子一缩。雨开始下了,虽然还只是一阵一阵,不过很快就会大雨滂沱了。迷蒙的宁静已经消失,仿佛根本不存在。“只要能离开这个他妈的鬼城,我们就安全了。”

贝弗莉才说了“哔哔”两声,一块石头就从茂盛的树丛里飞了出来,打中迈克的头。迈克蹒跚后退,鲜血从浓密的发间渗了出来,要不是威廉及时扶住,迈克一定会跌倒。

“让我教你们怎么扔石头!”亨利嘲讽的声音从远处飘来。

威廉看见其他伙伴张目四望,准备各奔东西。但要是他们四散开来,那就真的完了。

“本、本!”他厉声说。

本转头看他:“威廉,我们得逃命了,他们——”

又两块石头从树丛里飞了出来,一块命中斯坦利的大腿,斯坦利尖叫,但惊讶多于疼痛。贝弗莉闪过另一块石头。石头落在地上,滚过地洞的活门。

“你、你还记得第、第一天到这、这里的情、情形吗?”威廉对着雷声大吼,“放暑、暑假那、那天。”

“威廉——”理查德大叫。

威廉挥手要他闭嘴,眼睛依然盯着本,让他不敢乱动。

“当然。”本回答,一边吃力地眼观四方。树丛疯狂摇摆晃动,几乎像巨浪一样。

“排、排水道,”威廉说,“抽、抽水站,那就是我、我们要去的地、地方,快带、带路!”

“可是——”

“快、快带路!”

石头连珠炮似的从树丛射出来,威廉看见维克多·克里斯的脸一闪而过,神情惊恐而又兴奋,仿佛嗑了药。这时,一块石头迎面砸中他的脸颊。幸好迈克一把抓住他,他才没有扑倒。他头晕眼花,脸颊麻痹,过了一会儿疼痛感才如波浪袭来。他感觉自己血流满面。他用手擦拭脸颊,痛得身子一缩。他看了看手上的血,将它擦在牛仔裤上。他的头发迎风乱舞。

“结巴鬼,我来教你怎么扔石头!”亨利半笑半吼地说。

“快、快带路!”威廉大叫。他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叫埃迪去找本了。他们的目的地是抽水站,那个抽水站,只有本知道地方。坎都斯齐格河两岸都有抽水站,间隔有长有短。“就是那、那里!从那里进、进去!去找、找它!”

“威廉,你怎么会知道?”贝弗莉大喊。

他朝她怒吼,朝他们咆哮:“我就是知道!”

本舔舔嘴唇,望着威廉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接着便穿过空地朝河边走去。一道刺眼的闪电划过天空,照得天空紫白一片,随即雷声大作,吓得威廉双脚发软。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从他鼻尖前飞过,击中本的臀部。本痛得哀号,伸手去摸被打中的地方。

“哈哈,肥仔!”亨利又是半笑半吼地说。枝叶窸窣偃倒,威廉从树丛里走了出来。雨水不再装模作样,开始倾盆而下。大雨打在亨利的小平头和眉毛上,流过他的脸颊。他龇牙咧嘴,狞笑着说:“看我教你们怎么扔——”

迈克发现一块他们搭地下俱乐部屋顶剩的木板,便拿起来扔了出去。木板翻转两圈,正中亨利的额头。亨利尖叫一声,像想到绝妙点子的人一样手拍额头,重重坐到地上。

“快、快跑!”威廉嘶吼道,“跟着本、本!”

树丛又传来窸窣和压折声。窝囊废俱乐部的其他成员跟着本往河边跑,贝尔齐和维克多走出树丛,亨利站了起来,三人开始狂追猛赶。

那天傍晚事过境迁之后,本回想当时跑过树丛,只记得零星的片段。他记得沾满雨水的树叶打在他脸上,让他全身又冷又湿。他感觉雷电交加,亨利大声咆哮,要他们停下来决一死战。坎都斯齐格河愈来愈近,亨利的怒吼和河水声混在一起。他只要慢下脚步,威廉就会用力打他的背,要他快点。

万一我找不到呢?万一我找不到那个抽水站呢?

他吸气、吐气,胸部鼓胀欲裂,喉咙热辣辣的,带着血味。他身侧划开一道伤口,被石头打到的屁股隐隐作痛。贝弗莉刚才说亨利想杀了她,本这会儿相信了,完全信了。

河岸忽然出现,害他差点冲进河里,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但春天冰融淘空了土壤,因此他还是跌了一跤,摔进湍急的河水边。他的衬衫被撩到背部,皮肤沾满了半干的泥巴。

威廉挤到他身边,将他一把拉了起来。

其他伙伴陆续冲出河边的茂密树丛,理查德和埃迪最后。理查德一手搂着埃迪的腰,眼镜滴着雨水滑到鼻尖,感觉随时会掉。

“在、在哪里?”威廉大吼。

本左看右看,知道时间有限,性命攸关。河水似乎已经涨高了,阴沉的天空让波涛汹涌的河面看起来有如石板。河岸长满矮树丛和小树,全都随着强风的节奏摇摆。他听见埃迪气喘吁吁,呼吸不过来。

“在、在哪里?”

“我不知——”他话没说完,就看见那棵倾斜的树和树下的洞穴。他那天便是躲在那里。他在洞里睡着了,醒来听见威廉和埃迪在附近闲晃。接着那群恶少来了…见到了…踢坏了。各位拜拜啰,那个拦河坝真的很差劲,还不如不要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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