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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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他大喊,“那边!”
闪电凌空,这回本听见电光嗞嗞作响,感觉像过载的模型火车变压器。闪电击中树木,发出蓝白色的火光,将盘根错节的树干底部打成碎片,成了巨人的牙签。树干扑通一声掉进河里,水花冲天。本吓得倒抽一口气,闻到炽热而原始的焦味。只见一团火球从树洞蹿出,忽然变亮随即熄灭。雷声轰隆,不在天上,而在他们四周,仿佛他们就站在雷电中央。大雨滂沱。
威廉推了他背后一把,让他回过神来:“快、快走!”
本跌跌撞撞沿着河边涉水前进,头发垂到眼前。他跑到那棵树旁——树根下的洞穴已经毁了——翻了过去,脚趾卡进潮湿的树皮,擦伤了手和前臂。
威廉和理查德帮埃迪翻过树,埃迪跌了一跤,但本抱住他,两人一起摔到了地上。埃迪哀号一声。
“你还好吗?”本大吼。
“应该吧。”埃迪吼了回去,站起身来。他手忙脚乱掏出喷剂,差点弄丢了,幸好本及时接住。埃迪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将喷剂塞进嘴里摁了一下。
理查德翻过来,然后是斯坦利和迈克。威廉将贝弗莉推到树上,本和理查德从另一边抱她下来。她的头发贴在头上,牛仔裤变成了黑色。
威廉最后翻树。他爬上树干,双腿往另一边甩。他看见亨利和另外两个人涉水朝他们奔来。他一边滑下树干,一边大喊:“石、石头!扔石头!”
河边石头很多,而被闪电劈倒的树是完美的掩护。转眼间,他们七人已经开始朝亨利和他的同党狂扔石块。亨利他们已经快到树旁了,正好进入射程范围。石头打在他们胸口、手脚和脸上,逼得他们往后退,又气又痛得大叫。
“还想教我们扔石头咧!”理查德大吼,朝维克多扔了一颗鸡蛋大小的石头,正中对方肩膀,弹向天空。维克多高声哀号。“哎呀…哎呀呀…还说要教我们呢,孩子!我们学得可好了!”
“没错!”迈克尖叫,“怎么样,喜欢吗?”
没人回应。亨利、维克多和贝尔齐退到射程外,三人靠在一起。不久,他们爬上河岸,但小水流将岸边泥土弄得千疮百孔,又湿又滑,让他们走得跌跌撞撞,必须抓着树枝才能撑住身子。
他们消失在矮树丛中。
“他们想绕过来,威老大。”理查德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没、没关系,”威廉说,“走、走吧,小、小本,我们跟、跟着你。”
本沿着河岸走走停停(觉得亨利和他同党随时会冲到他面前),发现抽水站就在将近二十米外。其他人跟在后面。他们看见对岸也有涵管,一个很近,另一个在上游近四十米处,两个都涌出大量泥水到坎都斯齐格河中,眼前的涵管却只是涓涓细流。而且本发现没有嗡鸣声,抽水设备出现故障了。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威廉…同时有点害怕。
威廉看着理查德、斯坦利和迈克说:“我们得、得把盖子掀、掀开。过来帮、帮我一把。”
铁盖上有握把,可是被雨水弄得非常滑溜,而且盖身重得离谱。本凑到威廉身旁,威廉将手移开一点,让本有地方可抓。本听见涵管里有滴水声,带着回音,听起来不舒服,很像水滴入井里的声响。
“拉!”威廉大吼,五个男孩齐力猛拉,铁盖发出难听的声响,动了一点。
贝弗莉挤到理查德身旁抓住铁盖,埃迪用没受伤的手使劲地推。
“一、二、三,推!”理查德大声吆喝。铁盖吱嘎移动,涵管口又开了一点,露出弦月般的黑洞。
“一、二、三,推!”
弦月变大了。
“一、二、三,推!”
本死命地推,推得眼冒金星。
“退后!”迈克大喊,“好了,好了!”
所有人退开,看着巨大的圆盖翻倒在地,在湿土上划出一道泥痕,有如过大的西洋棋盘反扣在岸边。盖子上的甲虫一哄而散,爬进纠结的草丛里。
“真恶心!”埃迪说。
威廉往管内窥探,只见铁梯一路向下,直达一圈黑水边,水面被雨水打得斑斑点点,有如痘疤。抽水泵安安静静立在中央,半浸在水里。他看见水从水管流向抽水站,不禁心里一沉:这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底下那里。
“埃、埃迪,你抓、抓着我。”
埃迪一脸不解望着他。
“就像背小、小孩,用没、没受伤的手抓、抓牢。”他边说边示范。
埃迪懂了,但不想做。
“快点!”威廉火了,“他、他们就快、快来了!”
埃迪一手勾住威廉的脖子,斯坦利和迈克推他屁股,让他双脚扣住威廉的腰。威廉跌跌撞撞晃到涵洞上方,本发现埃迪紧紧闭上眼睛。
除了雨声,他还听见别的声音:枝叶弹开、断折的声音,还有说话声。亨利、维克多和贝尔齐。真是世上最丑恶的追逐战。
威廉抓着涵管粗糙的水泥边缘,小心翼翼一步一步摸索着往下爬。铁梯很滑,埃迪的手死扣着他的脖子。威廉总算体会到埃迪哮喘发作时的感受了。
“威廉,我好怕。”埃迪低声说。
“我、我也是。”
威廉放开水泥边缘,改抓最高的那根横梯。虽然埃迪几乎把他勒死,而且好像重了近四十斤,威廉还是暂停片刻,注视荒原、坎都斯齐格河和奔腾的云。刚才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坚决而不恐惧的声音——要他下去前好好看一眼,以防再也看不到地上的世界。
于是他看了,接着开始背着埃迪往下爬。
“我快抓不住了。”埃迪吃力地说。
“没、没关系,”威廉说,“我们就快、快到了。”
他一脚踩入冰冷的水中,用脚尖找到第二根横梯的位置。下面还有一根横梯,之后就没了。他站在及膝的水中,抽水机就在旁边。
他蹲下让埃迪下来。冰水浸透他的裤子,让他打了个哆嗦。他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没那么热,但埃迪的手臂不再勒着他的脖子,真好。
他抬头望向管口,距离大约三米,其他伙伴围在管边探头往下看。“下、下来吧!”他大喊,“一次一、一个!快、快点!”
贝弗莉第一个下去。她轻轻松松跨入涵管抓住铁梯。斯坦利第二,其他人陆续跟上,理查德殿后。下去之前,他竖起耳朵留意亨利和他同党的动静。从他们吃力前进发出的声响判断,他们可能稍微偏左,但肯定不会错过抽水站。
这时,维克多大吼:“亨利!在那里!我看到托齐尔了!”
理查德转头一看,发现他们朝他冲来。维克多跑在最前面…但亨利狠狠将他推开,让他跪倒在地上。亨利果然有刀,挺大的小刀,刀刃不停地滴水。
理查德朝涵洞里瞄了一眼,看见本和斯坦利正在扶迈克下梯子,便翻身爬了进去。亨利看出他的用意,朝他咆哮。理查德哈哈狂笑,左手猛力一拍右手的手肘,前臂对着天空,手掌握拳,比出可能是世上最老的姿势。亨利当然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立刻竖起中指。
“准备死在下面吧!”他怒吼道。
“走着瞧!”理查德哈哈大笑吼了回去。他很怕钻进这个水泥喉咙,然而就是止不住笑。他用爱尔兰警察的腔调高声说:“拜托,好小子,爱尔兰佬的好运是用不完的!”
草地湿滑,亨利滑了一跤,一屁股跌在地上,离理查德不到六米。理查德双脚踩在抽水站内壁的第一根横梯上,露出头和胸膛。
“哈,满地香蕉滑一跤!”理查德大喊,像打胜仗一样兴奋,接着急忙忙冲下铁梯。梯子很滑,他差点摔倒,幸好威廉和迈克及时抓住,他才只跪在水里。其他人围着抽水泵,理查德全身颤抖,感觉背部一股热流和寒意在互相追逐,但就是停不住笑。
“你真该看看他那副样子,威老大,从来没那么狼狈,爬不起——”
亨利的脑袋出现在涵管开口,脸上都是树枝和蔷薇的擦伤。他眼里闪着怒火,口中念念有词。
“好了,”他朝底下大喊,水泥涵管响起单调的共鸣,不算回音,“我来了,等着受死吧!”
他一脚跨进涵管,用脚尖找到最上面的横梯,另一脚接着跨进来。
威廉大声说:“等他再、再下来一点,我、我们就扑上、上去抓住他,把他、他拉下来压、压进水里,了、了解吗?”
“遵命,长官。”理查德说完举起颤抖的手,向威廉敬礼。
“了解。”本说。
斯坦利朝埃迪眨眨眼睛,但埃迪一头雾水——他只觉得理查德疯了,笑得像个疯子一样。亨利·鲍尔斯——恐怖的亨利·鲍尔斯——就要爬下来把他们当成老鼠杀了,他还在笑。
“我们都准备好了,威廉!”斯坦利大吼。
爬到第三个横梯的亨利突然僵住,转头看了一下底下的窝囊废们,脸上头一回出现迟疑的神情。
埃迪恍然大悟。他们如果想下来,一次只能一个人。跳的话太高,而且会撞到抽水泵,而他们七人正围成一圈守株待兔。
“来、来呀,亨、亨利,”威廉开心地说,“你还在等、等什么?”
“对呀,”理查德附和道,“你不是喜欢揍小孩吗?来呀,亨利。”
“难道你跟鸡一样胆小?”本说完开始学鸡叫。理查德立刻配合,其他伙伴也跟着叫了起来。嘲弄的鸡叫声在潮湿、滴水的管内回荡。亨利左手拿刀低头看着他们,脸色和老砖墙一样黑。他熬了三十秒才往外爬。窝囊废俱乐部的成员狂喝倒彩,嬉笑怒骂。
“好、好了,”威廉低声说,“我们得进下、下水道里了,快、快点。”
“为什么?”贝弗莉问,但威廉不需要回答,因为亨利又出现在洞口,朝管里扔了一块足球大小的石头。贝弗莉尖叫,斯坦利干吼一声,拉着埃迪将他推到弧壁边。石头击中抽水泵的生锈外壳,发出悦耳的“乓”声。石头弹向左边,打在水泥壁上,距离埃迪不到十五厘米。一块水泥碎片打在他脸上,痛得要命。石头落进水里,水花四溅。
“快、快点!”威廉又吼了一次,所有人立刻朝下水道口挤去。下水道的直径大约一米五,威廉要伙伴们一个一个进去(他脑中瞬间闪过马戏团的景象:一群大块头小丑从小车里钻出来。多年后,他将这个意象写进了《暗流》),自己殿后。进去前,他又闪过一块石头。他们看着更多石头落到管里,几乎都打在抽水泵外壳上,四处乱弹。
石头停了之后,威廉探头张望,发现亨利又开始爬梯子,而且速度飞快,便朝伙伴们大喊:“抓、抓住他!”理查德、本和迈克跟着威廉吃力地冲了出去。理查德高高跃起,抓住亨利的脚踝。亨利大声咒骂,像要踹开小恶犬似的拼命踢脚——小猎狗,或是京巴。理查德一手抓着横梯,让自己站得更高,真的咬了他的脚踝。亨利哀号一声慌忙抽腿,一只乐福鞋扑通掉进水里,立刻沉了下去。
“你咬我!”他尖叫,“你咬我!你他妈的竟然咬我!”
“没错,还好我春天打了破伤风疫苗!”理查德说完朝亨利扑了过去。
“轰炸他们!”亨利气急败坏,“轰炸他们,把他们炸回石器时代!炸得脑袋开花!”
石头再度飞落,男孩急忙退回下水道里。迈克被一块小石头击中手臂,他缩着身体紧握手臂,直到疼痛散去。
“我们僵持住了,”本说,“他们下不来,我们上不去。”
“我、我们不上、上去,”威廉悄声说,“你们应该知、知道,我们不、不会再上、上去了。”
所有人用受伤和恐惧的眼神望着他,没有人说话。
亨利半是恫吓、半是嘲讽的声音飘了下来:“我们可是能在这里等一整天哦,小鬼!”
贝弗莉从刚才就转身观察下水道。里头的光线很快就黑了,看不到什么,她只见到一条水泥通道,水淹到三分之一,水流湍急。她发现水位已经比刚才他们第一次挤进来时高了,可能是抽水泵没有作用,因此排向坎都斯齐格河的废水不多。贝弗莉感觉幽闭恐惧症掐住了她的喉咙,将皮肤变成了法兰绒。水要是再高一点,他们就会被淹死了。
“威廉,我们非去不可吗?”
威廉耸耸肩,他的动作说明了一切。没错,他们非去不可。不然呢?被亨利、维克多和贝尔齐追杀,死在荒原吗?还是被城里某个东西(或许是更糟的东西)干掉?贝弗莉已经很明白他的想法了。他的耸肩没有半点结巴。他们最好主动出击,把它逼出来,就像西部电影里的对决,只不过更干脆,更勇敢。
理查德说:“威老大,你跟我们提过的那个仪式叫什么?就是图书馆书里讲的那个仪式。”
“Ch、Ch、Chüd。”威廉说,同时笑了笑。
“Chüd,”理查德点点头,“你咬它舌头,它咬你舌头,对吧?”
“没、没错。”
“然后讲笑话。”
威廉点点头。
“真好笑,”理查德看着漆黑的下水道说,“我一个笑话都想不出来。”
“我也是。”本说。恐惧沉沉压着他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好想像个小婴儿那样坐在水中大哭,只有一件事让他没这么做,那就是威廉的镇定不移…还有贝弗莉。他宁可死了,也不想让贝弗莉发现他在害怕。
“你知道这条下水道通往哪里吗?”斯坦利问威廉。
威廉摇摇头。
“你知道怎么找到它吗?”
威廉又摇头。
“接近时就知道了,”理查德忽然插嘴说,他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既然非做不可,那就出发吧。”
威廉点点头:“我、我先走,然后是埃、埃迪、本、本、贝、斯坦和迈、迈克。理、理查德,你殿、殿后。所、所有人一、一手搭在前、前一个人、人的肩上,里面会很、很黑。”
“你们还不出来?”亨利·鲍尔斯咆哮道。
“我们会出去的,”理查德喃喃自语,“从某个地方。”
他们像一群盲人般走成一排。威廉回头望了一眼,确定每个人都伸手搭在前一人肩上,接着他微微向前弯腰对抗急流,带着伙伴走进他一年前为弟弟做的纸船漂入的黑暗之中。
第二十章 循环终结
汤姆
汤姆·罗根做了一个很扯的梦。他梦见自己杀了父亲。
他知道这个梦很扯。他父亲在他小学三年级时就过世了。呃…说他“过世”可能不太正确,应该说“自杀”才对。拉尔夫·罗根灌了一杯碱水杜松子酒,上西天用的。之后,汤姆就由哥哥姐姐照顾,但所谓的照顾有名无实,只要他们一个不高兴,他就会挨打。
所以,他不可能杀死父亲…然而在那个吓人的梦里,他握着一根看似无害的握把抵着父亲的脖子…只是那握把并非无害,对吧?握把顶端有一个按钮,按下去刀刃就会弹出来,直接捅进父亲颈子里。我不会那样做的,爸爸,不用担心,梦中的他心想,但手指却摁下了按钮,弹出刀刃。他父亲睁开眼睛瞪着天花板,嘴巴张开发出呛到血的咕噜声。爸爸,不是我做的!他在梦中大喊,是别人——
他想醒来却做不到,最后(但结果一点也不好)掉进另一个梦中,开始在又长又黑的甬道里涉水前进。他的睾丸发疼,脸庞刺痛,因为都是擦伤。他有伙伴同行,却只看得到轮廓。不过无所谓,重点是前方的那群小孩。他们必须付出代价,必须(挨打)
接受惩罚。
这一场梦不但痛苦,而且臭得要命。水滴声不断,回音处处,他的鞋子和裤子都湿透了。甬道有如迷宫,那群小鬼就在前方,也许他们觉得(亨利)
汤姆和他朋友会迷路,但出糗的是他们
(哈哈,死小鬼!)
因为他还有另一个朋友,没错,很特别的朋友,这朋友会替他指路,用…用…
(月亮气球)
又大又圆而且里面会发光的东西,像旧式街灯一样散发神秘的光晕。每一个岔口都有一个气球飘着,上面画的箭头指向其中一条甬道,是他和(贝尔齐和维克多)
那群看不见的朋友要走的路,而且是正确的路。没错,他听见他们在前面涉水而过,回音阵阵,轻声细语因为反射而扭曲。距离愈来愈近,他们快追上了。追上之后…汤姆低头看见自己手里依然握着那把折刀。
他忽然怕了起来——这感觉很像他在每周小报上读到的出窍经验,灵魂脱离身体进入另一人体内。现在这副躯体感觉不对,仿佛他不是汤姆,而是(亨利)
另一个人,比他年轻。他惊慌失措,开始挣扎着想要摆脱梦境。这时一个悦耳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现在是什么时候不重要,你是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贝弗莉在前面,和他们一起。而且我的朋友,你知道吗?她和他们干的勾当可不只是偷抽烟而已。你知道吗?她上了她的老友威廉·邓布洛!没错!她和那个口吃的怪胎干了一炮!他们——
你骗人!他试着大吼,她不敢!
但他知道是真的。她之前用皮带抽我的
(踢我的)
睾丸,然后跑了。这会儿又跟别人上床,这个下贱的(小孩)
小烂货真的让他戴绿帽。亲爱的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非得好好教训她一顿不可——先是她,然后是邓布洛,那位小说家朋友。谁敢拦他,谁就绝对跟着倒大霉。
虽然已经气喘吁吁,他还是加快了脚步。他看见前方又有一圈光晕在暗处上下飘浮——下一个月亮气球。他听见人的说话声,虽然听起来像小孩,但他丝毫不在意。就像那声音说的:何时、何地、何人不重要,重点是贝弗莉在前面。哦,亲爱的左邻右舍、亲朋好友——
“快点,你们两个,卖力点!”他说。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他,而像是小孩,但他依然无所谓。
快到月亮气球时,他转头张望,头一回见到自己的伙伴。两个人都死了。一个没有头,另一个的脸裂开了,像是被超大利爪抓的。
“我们已经尽快了。”脸裂开的男孩说。他的上下唇兜不拢,各自嚅动,诡异到极点。就在这时,汤姆尖叫一声醒了过来,梦境化成碎片,而自己就站在巨大空无的边缘。
他试着维持平衡,但一个不稳又跌回了地上。地板上铺了地毯,但摔跤还是让他受伤的膝盖一阵剧痛。他用前臂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叫出来。
我在哪里?我他妈的人在哪里?
他感觉到微弱但清晰的白光,一时以为自己又回到梦中,白光是那些古怪气球发出的,把他吓得半死。接着他想起浴室的门没关,里面的日光灯亮着。每到一个陌生地方,他总是会留着浴室的灯,免得半夜起床小便撞伤小腿。
这点发现将他带回了现实。刚才是梦,荒唐的梦。这里是缅因州的德里,他在饭店。他一路追着妻子来到这里,噩梦做到一半从床上摔下来,就这样,简单得很。
这并不是噩梦。
他吓了一跳。声音仿佛不是来自他心里,而是在他耳边说话,听起来完全不像他在自言自语——那声音很冷、很陌生…却有魔力,令人信服。
他缓缓起身,在床头桌上摸到一杯水,拿起来喝了。他抖着双手顺了顺头发,桌上的时钟指着三点十分。
回去睡吧,睡到早上。
陌生声音回答了:但早上人就多了——太多了。再说,你现在下去就可以赢过他们,可以第一个到。
下去?他想起刚才的梦:水和滴滴答答的黑暗。
灯光似乎突然变亮了。他不想转头,头却还是不由自主动了。他呻吟一声,因为浴室门把上绑着一个气球,绳子近一米长。气球闪闪发亮,发出鬼影般的白光,看起来像沼泽里的鬼火,如梦似幻地挂在垂着灰色苔藓的树木之间。气球微微鼓胀的表面画着一个血淋淋的箭头。
箭头指着通往走廊的门。
我是谁不重要,那声音温柔地说。汤姆察觉它不是来自他脑中或耳边,而是来自气球,来自那道诡异又可爱的白光。重点是,我会看着事情发展,让结果如你所愿,汤姆。我要看她挨揍,我要看他们每个人挨揍。他们老是破坏我的好事…也太迟了。所以听好了,汤姆,仔细听好。都到了…跟着跳动的气球…
汤姆竖耳倾听,气球里的声音开始解释。
它解释了一切。
说完之后,它亮光一闪就消失了。汤姆开始更衣。
奥黛拉
奥黛拉也做了几次噩梦。
她从梦中惊醒,直挺挺坐在床上,被子垂到腰间,小小的乳房随着急促的呼吸而起伏。
和汤姆一样,她的梦境也是混乱而痛苦,而且也变成了另一个人——或说她的意识进入(并且部分融入)另一个躯体和心灵里。她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地方,和几个人在一起,并且感觉危险正在迫近——他们是自己选择的,她很想尖叫阻止他们,要求他们解释清楚…但她融入的那个人似乎知道缘由,而且相信这么做是必要的。
她还发现有人在追赶他们,而且愈来愈近,一点一点拉近距离。
威廉也在梦里,但他之前说他忘了童年往事肯定影响了她,因为威廉在她梦中还是个男孩,十岁、十二岁左右——头发还在!她牵着他的手,隐约感觉自己非常爱他,而她愿意继续都是因为深信威廉会保护她和所有人,相信威老大会带他们安然度过,重见天日。
哦,但她好害怕。
他们来到一处岔口,眼前有许多甬道。威廉逐一打量,其中一名同伴——手臂裹着惨白石膏的男孩——说话了:“那一个,威廉,最后那个。”
“你、你确、确定?”
“对。”
于是他们往那里走,遇见一道不到一米高的木门,很像童话故事中的门,门上有记号。她想不起那个记号,不确定它是哪个古怪的字母或符号,但她心里的恐惧冲破了临界点,将她从另一个人(一个女孩)的身体抽离出来,虽然她不晓得那个身体归谁(贝弗莉——贝弗莉)
所有。她直挺挺坐在床上,汗流浃背,瞪大眼睛喘息,仿佛刚跑完步。她的手滑向小腿,心想或许会摸到梦中跋涉而过的水。但腿是干的。
她搞不清方向——这里不是他们在塔培加峡谷的家,也不是他们在弗利特租的房子。这里哪儿都不是,只有床、梳妆台、两张椅子和电视。
“哦,天哪,奥黛拉,拜托——”
她双手用力抹脸,晕眩逐渐消失。她在德里,缅因的德里,丈夫出生长大却不复记得的城镇,这里她不熟,感觉不是什么好地方,但至少不是默默无闻。她来这里是因为威廉在这里,而他们明天就会碰面了,在德里旅馆。无论这里有什么天大的不对劲,也不管他手上的新疤是怎么回事,他们都会一起面对。她会打电话给他,跟他说她来了,和他会合。之后…呃…
老实说,她不晓得之后会如何。晕眩再度出现,让她感觉置身在哪儿都不是的地方。十九岁那年,她和一个杂牌剧团搞过一次巡演,在四十多个不怎么样的小城镇演了四十几场不怎么样的《毒药与老妇》,过了不怎么样的四十七天。起点是麻省的皮博迪晚餐剧院,终点是索萨利托的山姆再演剧院。途中在爱荷华州的艾姆斯剧院、内布拉斯加州的大岛剧院或北达科他州的欢腾剧院,她都曾像这样半夜惊醒,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何时,又为什么来到这里,心里惊慌失措,有时连自己的名字都觉得陌生。
此刻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噩梦渗入了醒来后的现实,让她梦魇般惊魂未定。小城有如蟒蛇般缠绕着她,她感觉得到,而且很不好受。她发现自己竟然希望当时听从弗雷迪的建议,不要乱跑。
她将思绪集中在威廉身上,就像溺水的妇人抓着帆桁或救生圈一样抓着他不放,只要(我们都在下面飘着,奥黛拉)
是会漂的就好。
她脊骨一凉,双臂交叉捂住胸部,浑身发抖,看见皮肤冒起鸡皮疙瘩。她似乎听见一个声音,不过是来自她脑海中,仿佛里面有一个外来者。
我疯了吗?天哪,是吗?
没有,她的心回答,你只是晕眩…时差…担心你先生。没有人在你脑袋里说话,没有人——
“我们都在下面飘着,奥黛拉。”浴室里有声音说。声音很真实,和屋子一样真实,而且阴险。阴险、龌龊、邪恶。“你也会一起飘。”那声音发出猥亵的轻笑,愈来愈低,最后像水管卡住一样咕噜作响。奥黛拉叫了一声…随即用双手捂住嘴巴。
我没听见。
她大声说了一句,逼那声音回嘴。但它没有。房间里安静无声,远处有一辆火车驶过黑夜。
她忽然觉得好需要威廉,无法等到早上。她住在标准化的汽车旅馆套房,装潢和其他四十九个房间一模一样,但她突然无法承受。完全受不了。一旦有声音出现,那就太过了。太诡异了。她仿佛又掉回刚刚才逃出来的噩梦里,恐惧、孤单到了极点。比那更糟,她心想,我觉得自己死了。她胸腔里的心脏忽然停了两拍,让她喘息,发出惊诧的咳嗽。她感觉自己像被关进监狱,得了幽闭恐惧症,心想自己的恐惧是不是来自很普通无聊的身体毛病:她快心脏病发了,甚至已经发了。
她的心跳慢了下来,但还是不稳定。
奥黛拉打开床头桌的灯,看了看表。三点十二分。他应该在睡觉,但她这会儿什么都不在乎,只想听见他的声音。她想和他共度今晚。只要威廉在她身边,她的生理时钟就能和他同步,稳定下来,梦魇就不会靠近。他卖噩梦给其他人——那是他的工作——但她从他身上得到的向来只有平静。除了根植在他想象世界里的冰冷核心,他似乎充满了平静,只会带来平静。她翻开电话簿,找到德里旅馆的电话,拨了号码。
“德里旅馆。”
“请转接邓布洛先生,威廉·邓布洛先生。”
“都没人在白天打电话给他吗?”接待员说,奥黛拉还来不及问对方是什么意思,电话已经接通了。铃声响了一次、两次、三次。她想象他全身裹着被子躺在床上,只有脑袋露出来,伸出一只手寻找话筒。她看过他那么做。她露出甜蜜的微笑,但当铃声响了四次、五次、六次之后,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铃响第七声还没结束,线路就断了。
“对方没有接听。”
“哦不,福尔摩斯,”奥黛拉说,她从来没有这么不安和恐惧过,“你确定拨对房号了?”
“当然,”接待员答道,“邓布洛先生五分钟前才接了一通内部电话。我知道他接了,因为总机的灯亮了一两分钟,我想他一定是去那个人的房间了。”
“嗯,几号房?”
“我不记得了,应该是六楼吧,我想。不过——”
她挂上话筒,一股诡异而又心痛的确定感油然而生。女人。打电话的是女人…而他去找她了。嗯,现在该怎么办,奥黛拉?要怎么处理?
她感觉泪水涌了上来,刺痛她的眼和鼻子,喉咙也开始哽咽。不是愤怒,起码还没…只是难受,感觉失去,被抛弃。
奥黛拉,克制一下,你太急着下结论了。夜深人静,你做了噩梦,这会儿又发现威廉和女人在一起,但那未必是事实。你现在要做的是让自己醒着——反正你也睡不着了。打开灯,继续读你在飞机上读的小说。还记得威廉的话吗?书是最棒的毒品。别再神经兮兮,大惊小怪,耳朵幻听了。多萝西·塞耶斯和温西爵爷13才是正途。让《九曲丧钟》陪你到天亮吧,那才是——
浴室的灯忽然亮了。她看见光从门下透出来。接着门把咔嗒一声,门晃悠悠地开了。她瞪大眼睛看着,再度下意识伸手遮胸,心脏开始敲打肋骨,肾上腺素的酸味蹿到了嘴巴。
那声音沉着嗓子,拖着尾音说:“我们都在下面飘着,奥黛拉。”最后一个字拉得特别长、特别低,有如渐弱的尖叫:“拉——”同时发出恶心、呛到似的咕噜声,感觉非常像笑声。
“是谁?”奥黛拉边退边喊。这绝不是我的想象,不可能,你不可能说这只是——
电视打开了。她转身看见穿着橘扣子银西装的小丑在屏幕上跳来跳去,眼睛是两个黑洞,涂着唇膏的嘴唇咧成狞笑,牙齿像剃刀一样利,手里拿着一个滴血的头颅。那头颅眼睛翻白,嘴巴松弛张开,但她一眼就认出那是弗雷迪·费尔斯通的头。小丑又跳又笑,不停甩动手里的头颅,血溅屏幕。她听见血附着在屏幕上嗞嗞作响。
奥黛拉想要尖叫,但发不出声音,只微微呻吟一声。她慌乱抓起挂在椅背上的裙子,又拿了皮包,随即冲进走廊将门甩上,脸色纸白,气喘吁吁。她将皮包扔在两脚之间,开始套裙子。
“飘呀!”轻笑声从她背后传来,她感觉一根冰凉的手指碰到她的脚跟。
她又猛然尖叫,从门边跳开。只见死白的手指从门下伸出来,左抓右摸,指甲剥落,露出毫无血气的紫白皮肉。手指划过走廊地毯的粗毛,发出沙沙的粗糙声响。
奥黛拉拎起皮包拔腿就跑,光着脚丫朝走廊尽头奔去。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想找到德里旅馆,找到威廉,就算他和一票女人滚床单也无所谓。她要找到他,叫他带她离开,不要再见到躲在德里的那个可怕的东西。
她冲到走道,奔向停车场,焦急地左右找车。她的心冻结了几秒,甚至想不起自己开的是哪种车。后来总算找到了:烟棕色的达特森。她看见车从轮毂盖底下被凝滞的雾气包围。她匆匆跑到车旁,但皮包里却看不到钥匙。她愈找愈慌,在面巾纸包、化妆品、零钱、墨镜和口香糖之间不停地翻找,弄得乱七八糟,完全没注意一辆破烂的旅行车停到她的车前,也没留意开车的男人。她没发现车门开了,男人走下车来。她只是愈来愈确定自己将车钥匙留在了房里,但她不能回去,不能。
她的手指在一盒薄荷糖底下摸到了锯齿状的坚硬金属。她一把抓住,胜利地低呼一声,随即惊慌失措,生怕这是停在四千公里外弗利特火车站停车场的路虎的钥匙。她手忙脚乱地将钥匙插进锁孔,急促呼吸几口,接着转动钥匙。这时,一只手突然搭上她的肩膀,吓得她大叫…这回很大声,惊动了附近的一条狗,让它跟着狂吠。除此之外,停车场依然安安静静。
那只手强劲如钢,狠狠抓着她的肩膀逼她转过身来。只见一张又肿又胀的大脸凑到她面前,眼睛闪闪发亮,浮肿的嘴唇咧成丑陋的微笑。她发现男人的门牙断了,断得很不整齐,像被蛮力弄断的。
她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那只手抓得更紧,手指嵌进她的肩膀。
“我是不是在电影里见过你?”汤姆·罗根低声说。
埃迪的房间
贝弗莉和威廉一言不发,匆匆穿好衣服,随即朝埃迪的房间赶去。奔向电梯途中,他们听见电话铃声,隔着墙感觉像在别的地方。
“威廉,是你房间吗?”
“有、有可能,”威廉说,“可能是其、其他人打、打的。”他按了“上”的按钮。
埃迪打开房门,脸色发白紧绷,左臂凹成奇怪的角度,不禁令人想起当年。
“我没事,”他说,“我吞了两颗止痛药,现在已经不太痛了。”但情况显然不太妙。他双唇紧抿,几乎抿成一条线,因为惊吓而颜色发紫。
威廉往他背后看,发现地上躺了一具尸体。光看一眼就让他明白了两件事:那人是亨利·鲍尔斯,而且死了。他走过埃迪身边,跪在尸体旁。矿泉水瓶的瓶颈插在亨利胸前,勾着衬衫的碎片。亨利眼睛半开,目光呆滞,满嘴是血,表情狰狞,双手像两只利爪。
光被遮住,威廉抬头张望。是贝弗莉。她低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亨利。
“他追了我、我们一、一辈子。”威廉说。
贝弗莉点点头:“他看起来一点也不老。你发现了吗,威廉?他看起来一点也不老。”她忽然回头望着坐到床上的埃迪。埃迪看起来很老,又苍老又憔悴,手臂无力地垂在腿上。“我们得找医生来看埃迪。”
“不行。”威廉和埃迪异口同声。
“但他受伤了!他的手臂——”
“和上回一、一样,”威廉站起来,将她搂在怀中看着她的脸说,“只要我、我们出去…只要和这个镇、镇子扯、扯上关系——”
“他们会以谋杀罪逮捕我,”埃迪闷闷地说,“甚至逮捕我们所有人,或是拘留我们。然后就会出事,只有德里才会出的事。例如我们可能被关在牢里,结果有警察抓狂开枪杀了我们。或者我们可能死于尸毒,或决定在牢里上吊自杀。”
“埃迪,你疯啦!那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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