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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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克觉得是戴着头套的脸——也许是疯子鲍尔斯的脸。

理查德觉得是戴着眼镜的一双眼睛。

贝弗莉觉得是握紧的拳头。

埃迪觉得是麻风病人的脸,眼窝凹陷,咆哮的嘴满布皱纹——所有疾病、所有病态都写在脸上。

本觉得是一堆破破烂烂的包装纸,飘着过期酸酱的味道。

亨利后来也来到这扇门前,耳中还回荡着贝尔齐的哭喊。他看着记号,觉得那是月亮,饱满圆润…黑得发亮。

“我好怕,威廉,”本颤抖着说,“我们非进去不可吗?”

威廉用脚尖拨了拨骨头,没想到一碰就碎,粉屑飞扬。他也很怕…但他想到了乔治。它扯断了乔治的手臂。这堆骨头里有他细小脆弱的手骨吗?当然有。

他们是为了骨头的主人而来的,为了乔治和其他人——那些被带来这里、可能被带来这里和被抛在其他地方腐烂的人。

“我们非去不可。”威廉说。

“要是门锁住了呢?”贝弗莉声如蚊蚋。

“门、门没锁,”威廉说,接着向她道出他内心深处熟知的事实,“这、这种地方从、从来不上、上锁的。”

他伸出受伤的右手轻轻一推,门就开了,恶心的青黄色光芒从门后倾泻而出,动物园的味道迎面扑来,浓烈得不可思议。

下水道/凌晨四点五十九分

他们鱼贯走进有如童话中的小门,踏入它的地盘。威廉突然站住,其他人就像紧急刹车的货车车厢一样撞在了一起。“怎么了?”本喊道。

“它在、在这里,那只眼、眼睛,还记、记得吗?”

“我记得,”理查德说,“埃迪用喷剂制止了它,假装那是强酸。他说了一件和跳舞有关的事,非常爆笑,但我不太记得了。”

“无、无所谓,反正我、我们不会看到之、之前看到的东、东西。”威廉说完点了根火柴,看看其他人。火光下,他们的脸庞发亮而神秘,而且看起来非常年轻。“你、你们还好、好吧?”

“我们没事,威老大,”埃迪回答,但疼痛让他脸庞扭曲。威廉为他做的临时夹板松掉了。“你呢?”

“我、我没事。”威廉说完立刻摇熄火柴,免得他们从他脸上见到别的答案。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贝弗莉在黑暗中轻碰他的手臂问,“威廉,她怎么会——”

“因、因为我对她提、提到德里,她就跟、跟来了。我在说、说的时候,心里就有声、声音叫我别、别说,但我没、没有听,”他无助地摇摇头,“但就、就算她来到德、德里,我也搞不、不懂她怎、怎么会被带到这、这里来。如果不、不是亨利,那会是、是谁?”

“是它,”本说,“它不必使坏,我们很清楚这一点。只要找到她,跟她说你有麻烦就好。把她带来这里,借此…把你搞垮,以消磨我们的勇气。因为你向来是我们的勇气,威老大。”

“难道是汤姆?”贝弗莉低声说,近乎喃喃自语。

“谁?”威廉又点了一根火柴。

她用绝望而又坦白的神情看着他说:“汤姆,我丈夫,他也知道。我想我至少跟他提到过德里,就像你跟奥黛拉提到过一样。我…我不晓得他听进去了没有,因为他当时正在对我发飙。”

“天哪,这是哪国的肥皂剧啊?所有人都会出现。”理查德说。

“不是肥皂剧,”威廉语带嫌恶地说,“是一场秀,就像马戏表演一样。贝嫁给了亨利·鲍尔斯,后来离开了他,他怎么可能不跟来这里?毕竟真的亨利就跟来了。”

“不对,”贝弗莉说,“我不是嫁给了亨利,而是嫁给了我爸。”

“反正两个人都会打你,有差别吗?”埃迪问。

“围、围过来,”威廉说,“大家靠、靠近一点。”

所有人听话照做。威廉一手握住埃迪没受伤的手,另一只手牵着理查德。五个人很快围成圆圈,就像当年人数更多时一样。埃迪感觉有人搂住他的肩膀,感觉温暖、安心,非常熟悉。

威廉又感受到从前曾经感受过的力量,却绝望地发现时不我予了。力量一点也不强,反而像风中残烛一样微弱、摇晃。黑暗似乎更深、更近、更占上风了。他闻到它的味道。就在这里,他心想,离这里不很远,有一扇画有记号的门。门后面是什么?我现在依然想不起来。我只记得硬撑着手指,不让手指发抖,记得我把门推开。我甚至记得光从门后倾泻而出,感觉像活的一样。不是光,而是发光的蛇。我记得那味道,很像动物园里猴子屋的腥臭,但更难闻。再来…我就不记得了。

“你、你们有谁还、还记得它的真、真面目吗?”

“不记得。”埃迪说。

“我想…”理查德开口说。虽然一片漆黑,但威廉几乎感觉得到理查德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我也不记得。”贝弗莉说。

“嗯,”本说,“就这件事我一直想不起来。它的模样…还有我们是如何击败它的。”

“Chüd,”贝弗莉说,“我们是靠Chüd打败它的,但我想不起来意思了。”

“罩、罩我,”威廉说,“我就罩你、你们。”

“威廉,”本说,语气非常镇定,“有东西来了。”

威廉竖起耳朵,听见踉跄蹒跚的脚步声从黑暗中接近…他很怕。

“奥、奥黛拉?”他喊了一声…但还没说完就知道不是她。

那东西继续朝他们靠近。

威廉划了一根火柴。

德里/凌晨五点

头一件怪事发生在一九八五年暮春某一天日出前两分钟。要了解这件事有多不对劲,得先知道两件事。这两件事,迈克·汉伦(日出时,他正躺在德里医院昏迷不醒)都晓得,也都和恩典浸信会有关。这间教会从一八九七年起就在威奇汉街和杰克逊街口矗立着,顶端的白色尖塔更是新英格兰所有新教教堂尖塔的典范。教堂的钟一八九八年于瑞士制造,再船运送来。全美只有另一座同型钟,就位于六十公里外的黑文镇镇立广场上。

斯蒂文·鲍伊以一万七千美元买下时钟送给教会。他是伐木业大亨,家住西百老汇,负担得起这笔钱。他信仰虔诚,担任教会执事四十年(最后几年还担任白礼军团团长),并以母亲节的热诚讲道而闻名。他一向尊称母亲节为母亲主日。

钟从启用到一九八五年五月三十一日止,每半小时和一小时都会准确报时,只有一次例外:基奇纳钢铁厂爆炸当天,时钟没有敲响十二点的钟声。居民相信是裘林牧师特意制止钟响,以悼念死去的儿童。虽然事实并非如此,钟只是没响而已,但裘林牧师从未反驳。

一九八五年五月三十一日凌晨五点,时钟也没有报时。

德里所有老人登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不晓得自己为何惊醒。他们吃药、装假牙、点起烟斗和雪茄。

他们看表。

诺伯特·基恩也是其中之一。他当时九十多岁,踉踉跄跄走到窗边,望着外头昏黑的天空。昨晚天气预报说今天是晴天,但他的老骨头告诉他会下雨,而且是倾盆大雨。他打从心底深处感到害怕,莫名觉得危险,仿佛毒药正锲而不舍地逼近他的心脏。他胡乱想起布拉德利帮杀进德里、被七十五支长短枪包围的那一天。想这种事能让人心底暖和、慵懒,好像所有事都…得到确认似的。他只能这么做,没别的办法。想这种事能让人觉得长命百岁,而基恩已经相去不远了。六月二十四日他就九十六岁了,现在仍然每天走四五公里路。但他这会儿却无端地感到害怕。

“那些小鬼,”他看着窗外喃喃自语,没发现自己在说话,“那些该死的小鬼在做什么?这种时候出来胡闹?”

埃格伯特·梭罗古德九十九岁。克劳德·赫鲁扬起斧头连砍四人那一天,他也在银币酒吧。一九八五年五月三十一日凌晨,他也在五点醒来,坐起身子发出沙哑的嘶吼,没有人听见。他梦见克劳德,只不过这回克劳德追杀的人是他。克劳德大斧一挥,他看见自己的断手在吧台上抽搐扭动。

事情不好了,他迷迷糊糊地想,穿着沾了尿的卫生衣裤的身体怕得发抖,大事不妙了。

戴夫·加德纳一九五七年十月发现乔治·邓布洛的尸体,他儿子则是今春杀戮再起时第一名受害者的发现者。他五点睁开眼睛,还没看桌上的时钟,心里就想:恩典教堂五点的钟没有响…怎么回事?他忽然没来由地恐惧了起来。戴夫那些年发迹了,一九六五年买下鞋船鞋店,随后又在德里购物中心和班戈分别开了分店。忽然间,他这辈子努力赚得的一切似乎危在旦夕。为什么?他看着熟睡的妻子,在心里呐喊,为什么?只是教堂的钟没响,你干吗紧张成这副德行?但他找不到答案。

他起身走到窗边,拉了拉睡裤的腰带。乌云从西方疾疾飘来,戴夫心中的不安更深了。事隔多年,他发现自己头一回想起二十七年前让他冲向门廊的那一声尖叫,想起那痛苦挣扎的黄雨衣小孩。他看着乌云逼近,心想:我们有难了。我们所有人,德里。

安德鲁·拉德马赫警长自认为已经尽力侦查德里新一波的连续杀童案。那天凌晨五点,他站在门廊上,指插皮带,抬头仰望云层,心中浮现同样的不安。要出事了,至少会下倾盆大雨,但不只如此。他打了个哆嗦…妻子煎培根的香味从纱门飘来,第一滴雨水打在他位于雷诺兹街的舒适房子前的人行道上,留下硬币大的水渍。雷声从贝西公园的方向传来。

拉德马赫又打了个冷战。

乔治/凌晨五点零一分

威廉举起火柴…随即发出绝望的尖叫,声音长而颤抖。

从甬道蹒跚走来的不是别人,是乔治。他依然穿着沾血的黄色雨衣,一边袖子松垂着,里头空空荡荡,脸庞和奶酪一样白,眼睛亮如纯银,直直盯着威廉的眼睛看。

“我的船!”乔治久违的声音再度响起,在甬道里颤动回荡,“威廉,我找不到船了。我四处都找遍了,但就是没看到。我死了,都是你的错你的错你的错——”

“乔、乔治!”威廉尖叫。他觉得心神不宁,就快疯了。

乔治跌跌撞撞朝他走来,举起剩下的一只手,惨白手掌弯曲如爪,肮脏的指甲有如倒钩。

“是你的错,”乔治低声说完咧嘴狞笑,牙齿锋利如刃,缓缓上下开合,很像猎兽陷阱的锯齿,“你让我出门,所以都是…你的…错。”

“不、不是,乔、乔治!”威廉大喊,“我不晓、晓得——”

“杀了你!”乔治大吼,长满尖牙的口中发出狗吠似的声音,从低鸣、轻吼到咆哮,听起来很像笑声。威廉闻到他的味道了,闻到乔治正在腐烂。味道很像地下室,像蠕动的虫,像躲在角落的黄眼怪物,等着将小男孩开膛破肚。

乔治忽然咬牙,发出台球互碰般的声音。他的眼睛开始流出黄汤,流到脸颊上…火柴熄了。

威廉觉得伙伴们都消失了——他们全都跑光了,当然要跑——留下他一个人。他们孤立他,就像他父母亲一样,因为乔治说得对,都是他的错。他很快就会感觉喉咙被手扣住,身体被尖牙撕开。这是对的,这是应该的,因为他让乔治出去送死,长大之后一直书写背叛弟弟的恐惧——他为那样的恐惧换上许多面孔,几乎和它戴上的面具一样多,但所有怪物归根结底都是乔治,在洪水退去那天带着上了石蜡的纸船出去玩的乔治。现在是赎罪的时候了。

“你杀了我,所以该死。”乔治低声道。他已经近在咫尺,威廉闭上眼睛。

这时一道黄光闪过甬道,他睁开眼睛,只见理查德拿着一根火柴。“打它呀,威廉!”理查德大喊,“拜托!打它呀!”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他困惑地看着他们。原来他们没有跑。怎么可能?他们明明看见他谋杀了亲弟弟,怎么还在这里?

“打它!”贝弗莉尖叫,“哦,威廉,打它呀!只有你做得到!求求你——”

乔治离他不到一米五了,忽然朝他吐出舌头,舌上爬满白色的霉菌。威廉再度尖叫。

“杀了它,威廉!”埃迪大喊,“它不是你弟弟!趁它还没变大之前杀了它!快点!”

乔治瞄了埃迪一眼。他的银白眼睛只是朝埃迪瞟了瞟,埃迪就好像被人推似的往后猛退,撞到了墙上。威廉愣愣地看着弟弟朝自己走来。这么多年了,他又见到了乔治。最后是乔治,最初也是乔治。是啊,随着乔治步步逼近,他已经听得见乔治黄色雨衣的窸窣声和套鞋扣环的叮当声,闻到类似湿叶的味道,仿佛乔治雨衣下的身体是叶子做的,橡胶雨鞋里的脚也是叶子做的。没错,他是叶人,乔治是叶子人,脸是腐烂的气球,身体是枯叶,发洪水时会卡住水沟的枯叶。

他隐约听见贝弗莉尖叫。

(他双手握拳)

“威廉,求求你,威廉——”

(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

“我们一起去找我的船。”乔治说,泪水似的黄汤爬满脸颊。他朝威廉走去,头侧向一边,露出尖牙后方的牙齿。

(自己看到鬼了看到鬼了看到了)

“我们会找到船的。”乔治说。威廉闻到它的呼吸,味道就像半夜身体爆开死在高速公路上的小动物。乔治张大嘴巴,他看见里面有东西蠕动。“在下面,所有东西都在下面飘,我们也会飘,威廉,我们都会飘——”

乔治伸出鱼肚白的手抓向威廉的脖子。

(看到鬼了我们看到鬼了他们我们你们看到鬼了——)

乔治扭曲的脸凑到威廉颈边。

“——飘——”

“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威廉大喊,低沉得不像自己的声音。理查德的回忆瞬间被探照灯打亮,想起威廉只有用自己的声音说话才会结巴。只要扮成别人,他从不口吃。

化成乔治的东西口中嘶嘶作声,往后退却,伸手想护住脸。

“没错,”理查德兴奋大吼,“就是这样,威廉!打败它!打败它!打败它!”

“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威廉咆哮道,一边往前逼向化成乔治的东西,“你不是鬼!乔治知道我没有要杀他!我爸妈错了!他们怪罪了我,他们错了!听见没有?”

化成乔治的东西突然转身就跑,发出老鼠般的尖叫。黄雨衣颤抖有如波浪,似乎开始融化,大块大块的黄斑往下滴落。它正在失去形状、失去面目。

“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你这个狗娘养的!”威廉·邓布洛大吼,“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他纵身朝它扑去,手指碰到雨衣。但那已经不是雨衣,而像奇怪温暖的太妃糖。他握拳想抓,那东西却在他指下融化。他跪在地上,理查德突然哀号,因为手被火柴烫到。他们再度陷入黑暗之中。

威廉觉得胸腔里有东西生成,又热又呛,像被荨麻刺到一样痛。他抓着膝盖抵住下巴,希望疼痛消失,至少减缓。他微微庆幸甬道里漆黑一片,其他伙伴看不见他痛得厉害。

他听见自己发出声音——颤抖的呻吟。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乔治!”威廉大喊,“乔治,对不起!我没想、想到会发生那、那种事!”

或许他有别的话可说,但就是讲不出口。他用手臂遮住眼睛躺在地上啜泣,回想那艘船,回想大雨不断打在他卧房窗户上,回想床头桌上的药和面巾纸,回想他的脑袋和身体因为发烧而微微疼痛,最重要的是回想乔治,回想他穿着黄色雨衣的样子。

“乔治,对不起!”他哭喊,“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们围了过来,他的朋友。没有人点火柴,有人握他的手,他不晓得是谁。或许是贝弗莉,也可能是本或理查德。他们在他身边,黑暗忽然变得无比仁慈。

德里/凌晨五点半

到了五点半,德里已经大雨滂沱。班戈电台的气象预报员以略带惊讶的口吻向所有因为昨天的预报而决定出游或野餐的观众道歉。运气不好,各位,佩诺布斯科特河谷的天气有时就是这么古怪,变化突然。

WZON电台的气象学家吉姆·威特称呼这是“超有节制”的低压系统,但这么说太轻描淡写了。班戈多云,汉普顿小雨,黑文细雨,新港阵雨,距离班戈市区只有五十公里的德里却大雨倾盆。7号公路部分路段积水有二十厘米深,过了鲁林农场有一处低洼路段的排水沟阻塞,更让高速公路积水无法通行。到了早上六点,德里高速公路警察局已经在低洼路段两端摆出橘色的“绕道”标志。

站在主大街公交车站等候第一班公交车的上班族隔着栏杆望向运河,混凝土堤岸间的河水节节高涨,令人不安。但不至于泛滥,所有人都同意这一点,因为目前水位离一九七七年的高水位线还有一米多一点,而那年的大水并未成灾。但大雨还是倾泻而下,低矮的云层雷鸣不断。雨水汇聚成溪,朝一里坡下坡处流,在水沟和下水道里轰隆奔腾。

不会泛滥,所有人都同意,但每一张脸上都带着不安。

五点四十五分,废弃的崔克兄弟货运站车场附近一根电线杆旁的变压器突然爆炸,闪出紫色的火光,金属碎片四散飞到车场的石棉瓦屋顶上。其中一块碎片切断了高压缆线,电缆掉在屋顶上啪啪作响,像蛇一样不停扭动,射出水柱般的火花。虽然大雨倾盆,屋顶还是起火燃烧,车场很快陷入一片火海。电缆从屋顶滑落到通往停车场的草地上,那里过去常有小男生聚集打棒球。德里消防队清晨六点零二分出动,六点零九分抵达车场。卡尔文·克拉克是其中一名消防队员,他跟他的双胞胎兄弟是本、贝弗莉、理查德和威廉的小学同学。他下车才走了三步就踩到电缆,当场触电身亡,舌头吐出嘴外,橡胶消防外套也开始冒烟,闻起来就像垃圾场里焚烧的废轮胎。

清晨六点零五分,老岬区梅里特街的居民感觉地底发生爆炸,架上的盘子和墙上的画掉落一地。六点零六分,新建于荒原的污水处理厂蓄污池的管线突然逆流,让梅里特街所有住户的马桶瞬间喷出粪便和污水,有些甚至在浴室天花板炸出了大洞。其中一户的老旧马桶喷出一枚齿轮,导致名叫安妮·斯图亚特的女性死亡。当时她正在淋浴间洗头发,齿轮有如子弹般打穿毛玻璃门,射穿了她的喉咙,差点让她断头。齿轮来自荒废的基奇纳钢铁厂,将近七十五年前进入下水道中。污水逆流暴冲还造成另一名女性死亡,原因是伴随污水而来的甲烷导致她家马桶像炸弹一样开花。这位不幸的女人当时正坐在马桶上翻阅最新的服装商品目录,结果被炸得粉身碎骨。

六点十九分,一道闪电击中人称亲吻桥的木桥。这座桥横跨运河,连接贝西公园和德里高中。碎片冲天飞高,然后如雨一般落入湍急的运河中,随波逐流。

风势愈来愈大。六点三十分,法院大厅的记录器测得的风速是每小时二十四公里,到了六点四十五分已经变成三十八公里。

六点四十六分,迈克·汉伦在德里医院病房里醒来。他恢复意识的过程非常缓慢——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假如是梦,那也是很怪的梦——他的心理医生老友艾伯森可能称之为焦虑的梦。虽然没有理由焦虑,但那感觉就是挥之不去,单调的白色房间看起来就是危机四伏。

他慢慢察觉自己醒了,单调的白色房间是病房。他头顶上方挂着瓶子,一个装满透明液体,另一个装满深红色的液体。是血。他看见墙上挂着电视机,并且发现雨水不停地打在窗户上。

他试着移动双腿,结果一边很容易,另一边(右腿)却动也不动。右腿几乎没有感觉,接着他发现腿上紧紧缠着绷带。

记忆一点一滴回来,他想起自己在笔记本上写东西,不料亨利·鲍尔斯竟出现在图书馆,简直是来自过去的炸弹、天然气爆炸源。他们打斗,然后——

亨利!亨利到哪里去了?去追其他人了吗?

迈克伸手去按呼叫铃。按钮挂在床头上方,但他双手才刚抓住呼叫铃,病房的门就开了。一名男护士站在门口,白色制服上衣的纽扣有两颗没扣,深色头发喷了定型液,有一种本·卡西的蓬乱感,脖子上挂着圣克里斯托弗像。迈克虽然昏昏沉沉,半梦半醒,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者是谁。一九五八年,一位名叫谢莉尔·拉莫尼卡的十六岁女孩在德里遇害,被它所杀。女孩有一个十四岁的弟弟,名叫马克。这名护士就是他。

“马克?”迈克虚弱地说,“我得跟你谈谈。”

“嘘,”马克一手插在口袋说,“不要说话。”

他走进病房站在床脚,迈克发现他眼神空洞,顿时脊背一凉,陷入绝望。马克微微仰头,仿佛在听远方的音乐。他从口袋里伸出手,手上握着一支注射器。

“这能让你睡着。”马克说,开始朝床边走去。

城镇地底/清晨六点四十九分

虽然甬道里只有他们轻微的脚步声,但威廉忽然大喊一声:“嘘——!”

理查德点了一根火柴。甬道内壁更远了,偌大的空间让置身城镇底下的五个人显得非常小。他们靠在一起,贝弗莉看着巨大的石板地面和低垂的蜘蛛网,忽然有种做梦般的似曾相识感。他们很接近了。非常接近。

“你听见了什么?”她问威廉,一边就着理查德手上的火光四下张望,觉得随时可能有东西从暗处爬出或飞出来。翼手龙?西戈尼·韦弗遇到的异形?还是有着橘眼睛和银牙齿的大老鼠?但她什么都没看见——只有暗处的尘土味和远处流水的轰鸣声,感觉下水道已经满了。

“有事、事情不对、对劲,”威廉说,“迈克——”

“迈克?”埃迪问,“迈克怎么了?”

“我也感觉到了。”本说,“迈克他…威廉,他死了吗?”

“没有。”威廉说。他目光迷蒙遥远,不带情绪——只有语调和身体的防卫姿态泄露了心里的警觉。“他…他…他…”他吞了吞口水,喉咙发出咕嘟声。他忽然瞪大眼睛:“哦,哦,不要!——”

“威廉?”贝弗莉高喊,语气紧张,“威廉,怎么了?出了——”

“抓、抓住我的、的手,”威廉大叫,“快、快点!”

理查德扔掉火柴,握住威廉的手,贝弗莉抓住他另一只手,同时伸手出去。埃迪勉强举起断臂牵着贝弗莉。本握住他另一只手,接着牵起理查德的手,五个人形成一个完整的圆。

“把我们的力量传给他!”威廉再次用那奇怪、低沉的声音说,“把我们的力量传给他,不管你是谁,把我们的力量传给他!就是现在!快!”

贝弗莉感觉有东西从他们体内奔向迈克,让她有如狂喜般摇头晃脑。她听见埃迪的哮喘和下水道的轰隆水声融成了一个声音。

“来吧。”马克·拉莫尼卡低声说,说完叹息一声——男人快要高潮时会发出的那种叹息。

迈克拿着呼叫铃不停猛按。他听见走廊上护士值班区铃声大作,但就是没半个人过来。他顿时明白护士其实都在,正喝着咖啡看早报,听见铃声却像没有听到,也没有反应,要等事情结束了才会听见,因为德里就是这样。在德里,有些事情最好不要看见,也不要听到…直到一切结束之后。

迈克松开手中的呼叫铃。

马克弯腰凑到他面前,注射器的针尖闪闪发光。他掀开棉被,圣克里斯托弗徽章前后摇晃,像要催眠人一样。

“这里,”他呢喃道,“胸骨这里。”说完又叹息一声。

迈克忽然感觉力如泉涌——一股原始的力量有如高压电流灌入他体内,让他全身僵硬,手指抽搐似的往外张,眼睛瞪大,嘴里发出低吼,之前那股可怕的瘫痪感仿佛被人一拳挥开似的消失无踪。

他右手猛然伸向床头桌。桌上有塑料水壶和一只自助餐厅用的厚玻璃杯。他握住杯子。拉莫尼卡察觉到了他的改变。他眼中那股梦幻、愉悦的神情消失了,变得戒慎与困惑。他稍微后退,迈克举起杯子朝他脸上砸了过去。

马克尖叫一声,跌跌撞撞往后退,注射器从手中掉落。他双手捂住喷血的脸庞,鲜血从他手腕流出,泼到白色制服上。

力量来得快也去得快。迈克呆呆望着床上的碎玻璃、身上的住院服和流血的手。他听见生胶鞋底踏地声从走廊传来,脚步急促轻微,朝病房走来。

她们来了,他心想,没错,终于来了。她们离开之后,谁又会出现?接下来又会轮到谁?

之前猛按呼叫铃都不来的护士们冲进病房,迈克闭起眼睛,祈祷事情已经结束,他的朋友正在城镇地底某处,而且平安无事。他祈祷他们能了结这一切。

他不晓得该向谁祷告…但还是不断祈祷着。

城镇地底/清晨六点四十五分

“他没、没事了。”威廉不久后说。

本不知道他们手牵手在黑暗中伫立了多久,他感觉有东西——来自他们,来自他们形成的圆——从他体内出去又回来,但不晓得那东西——如果真有其事——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

“你确定吗,威老大?”理查德问。

“我、我确定,”威廉松开理查德和贝弗莉的手,“可是我们必、必须尽快把、把事情结、结束掉。走、走吧。”

他们继续前进,理查德和威廉轮流点火柴。我们火力太单薄了,本想,但事情就是这样,对吧?Chüd。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又究竟是什么?它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我们当年就算没有杀死它,也伤了它,但我们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置身的密室——现在已经不能说是下水道了——愈来愈大,脚步声在偌大的空间中回荡。本记起这个味道,浓浓的动物园味。他发现不再需要火柴了——地道里有光,算是吧: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辉光,而且愈来愈亮。在迷蒙光线的映照下,他的伙伴个个像是会走的僵尸。

“前面有墙,威廉。”埃迪说。

“我知、知道。”

本心跳加速,嘴里出现酸味,脑袋也开始发疼。他心惊胆战,行动缓慢,觉得自己很胖。

“门到了。”贝弗莉低声说。

是的,门到了。二十七年前,他们只要低头就能走过,现在却得学鸭子走路,甚至趴在地上爬过去。他们长大了。如果长大需要证明,这就是了。

本脖子和手腕的脉搏充血发烫,心脏跳得更快更乱,有如心律不齐。像鸽子一样,他舔舔嘴唇,心不在焉地想。

青黄色的光芒从门底下流泻而出。同样的光穿透装饰用的锁孔,感觉像柱子一样可以切割。

门上的记号还在,四人又看到了不同的影像。贝弗莉看见汤姆的脸庞;威廉看见奥黛拉的断头,用控诉的表情和空洞的眼神瞪着他;埃迪看见毒药标志:狞笑的骷髅头,下面两根交叉的骨头;理查德看见保罗·班扬满脸胡楂,杀手似的眯着双眼。本看见亨利·鲍尔斯。

“威廉,我们够强吗?”他问,“我们做得到吗?”

“我不知、知道。”威廉说。

“要是门锁着呢?”贝弗莉声如蚊蚋。汤姆的脸朝她讪笑。

“门、门没锁,”威廉说,“这、这种地、地方从来不、不会上锁。”他伸出受伤的右手——他得弯腰才碰得到门——轻轻一推,门就开了,恶心的青黄色光芒从门后涌出。动物园味扑鼻而来,过去的味道变成了现在的,鲜活得可怕,充满了兽性。

滚吧,轮子,威廉心不在焉地想,转头看了他们一眼,接着趴在地上。贝弗莉跟着照做,然后是理查德和埃迪,本殿后,手和膝盖的肌肉再度碰触地上的陈年沙粒。他钻过入口,直起身子,火光有如诡异的蛇影在渗水的石壁上蜿蜒爬行,最后的回忆忽然涌现,有如破城槌般狠狠冲破他的心门。

他大叫一声,踉跄倒退,一手抓头,心里浮现的第一个慌乱念头是:难怪斯坦要自杀!天哪,早知道我也自杀了!他看见其他人脸上也是同样的震惊与谜团最后终于解开的顿悟。

它从轻飘飘的网上直扑而下。梦魇般的蜘蛛。超越时间与空间,就算住在第十八层地狱的恶徒也无法想象的蜘蛛。贝弗莉高声尖叫,紧紧抓住威廉。

不对,威廉冷静地想,它也不是蜘蛛,不算是。蜘蛛并非来自我们的想象,却是我们所能想象的最接近(死光)

它的真面目的东西。

它大约五米高,身体和无月之夜一样黑,足和健美先生大腿一样粗,眼睛有如发亮的红宝石,充满恶意,突出在滴着铬色黏液的眼窝外,锯齿状的下颚开开合合,流出一条条泡沫。本吓得动弹不得,感觉就要发疯了,脑袋却像台风眼一样宁静。他发现泡沫是活的,一落在发臭的石板地面上就开始扭动,有如原生动物钻进石缝里。

但这不是它的真貌,它另有形象,而我几乎可以看见,就像看见正在走过电影屏幕后方的人的身影一样,它是别的东西,可是我不想看见它。神哪,求求你,别让我看见它…

不过也没差别,对吧?反正他们看到什么就是什么。本忽然明白它其实被困在这个形体之中,困在蜘蛛的轮廓里,因为他们不约而同看到的就是蜘蛛。他们是死是活,就看能不能打败眼前的它。

那东西咆哮号叫,本非常确定自己听见同一个声音两次。先在他脑中,然后在他耳朵里,相隔不到一秒。心电感应,他想,我能读到它的心思。它的影子有如圆蛋在它巢穴的古老石壁上快速移动,身体覆着粗毛。本看见一根刺,长得足以戳穿人体,刺的前端滴着透明的液体。他发现毒液也是活的,和唾液一样,滴到地面就钻入缝隙之中。它有刺,没错…但刺的下方是隆起的腹部,大得出奇,几乎拖在地上。它微微改变方向,准确无误地朝他们的老大——威廉走去。

那是它的卵囊,本想,心中随之尖叫了一声。它的真貌我们不得而知,可是眼前这个形体的含意却很准确:它是母的,而且怀了孕…它那时也怀了孕,我们都不晓得,除了斯坦,哦,天哪,没错,是斯坦,是他,不是迈克,是他发现这点,是他告诉我们的…所以我们才非回来不可,无论如何都得回来,因为它是母的,而且怀着我们难以想象的后代…它就快死了。

出乎意料地,威廉·邓布洛竟然向前一步。

“威廉,不要!”贝弗莉大喊。

“别、别过来!”威廉大吼,没有回头。理查德喊着威廉的名字跑过去,本发现自己的双腿也动了起来。他感觉不存在的小腹在身前晃动,他觉得很好。就是得变回小孩,他心慌意乱地想,只有这样才不会被它弄疯。我得变回小孩…得接受事实,无论如何。

他跑着,嘴里大喊威廉的名字,隐约察觉埃迪跑在旁边,断臂上下晃动,威廉用来固定他手臂的浴袍拖在地上。埃迪已经拿出哮喘喷剂,感觉就像拿着古怪手枪、营养不良的抓狂枪手。

本听见威廉咆哮:“你杀、杀了我弟弟,他、他妈的混、混账!”

它仰起身子挥舞前脚,将威廉吞没在它巨大的身影中。本听见它的叫声充满饥渴,看着它永恒邪恶的红眼…忽然看见了它形体下的形体,看见光,看见完全由光组成、毛茸茸的怪物。橘色的光,幻化成嘲弄生物的死光。

仪式再度开始。

第二十二章 除魔仪式

它的巢穴/一九五八年

当巨大的黑蜘蛛沿着网子俯冲而下,刮起恶心的微风扫过他们头发时,是威廉将他们拉在一起的。斯坦利尖叫得像个婴儿,棕眼浮凸,手指猛抠脸颊。本缓缓后退,直到大屁股撞到门左边的石墙。他觉得冰冷的火焰正烧穿他的裤子,于是又从墙边退开,只不过动作恍惚得像做梦一样。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这是世上最可怕的梦魇。他发现手举不起来,好像绑着千斤重锤一般。

理查德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看着蜘蛛网。几具吃剩的腐烂尸体挂在网子上,有些缠着细丝,有生命似的摆动着。靠近天花板的那具尸体虽然没有脚,也少了一只手臂,但他觉得就是埃迪·科克兰。

贝弗莉和迈克像《糖果屋》里的兄妹一样紧抱彼此,呆呆看着蜘蛛爬到地上,朝他们靠近,扭曲的影子在墙上亦步亦趋。

威廉转身看着他们。他高高瘦瘦,原本的白衬衫沾满泥巴和污水,牛仔裤裤脚翻了边,帆布鞋满是泥土,头发垂到额头,眼睛闪闪发亮。他打量了他们一眼,似乎叫他们退开,接着又回头面对蜘蛛,而且竟然朝它走去。没有跑,但脚步很快。他抬起手肘,前臂紧绷,双手握拳。

“你杀、杀了我弟、弟弟!”

“不要,威廉!”贝弗莉尖叫一声,挣脱迈克朝威廉奔去,头发在身后飞扬。“别过来!”她朝蜘蛛大吼,“我不准你碰他!”

该死!贝弗莉!本心里咒骂一句,也跟着往前跑,跑得小腹前后晃动,双腿像泵上下起伏。他隐约察觉埃迪·卡斯普布拉克跑在他左边,没受伤的手里握着喷剂,像拿手枪一样。

就在它仰起身子挥舞前脚、将手无寸铁的威廉吞没在它巨大的身影下时,本的手抓到贝弗莉肩膀,但才碰到就滑掉了。贝弗莉回头看他,眼神疯狂,朝他龇牙咧嘴。

“帮帮他!”她大吼。

“怎么帮?”他吼了回去,说完转身面对蜘蛛,听见它饥渴号叫,看见它永恒邪恶的双眼。忽然间,他瞥见它形体下的形体,比蜘蛛可怕百倍。那形体什么都不是,只有疯狂的光。他顿时勇气全失…但求他帮忙的人是贝弗莉。贝弗莉。他爱她。

“该死的家伙,放开威廉!”他尖叫。

这时,有人朝他的背重重打了一下,让他差一点跌倒。是理查德。他虽然脸上都是泪水,却发疯似的笑个不停,嘴巴几乎咧到耳朵上了。口水从他齿缝间流了出来。“咱们去抓她吧,干草堆!”他大吼,“Chüd!Chüd!”

她?本愣愣地想,他刚才说“她”?

他说:“好啊,但Chüd是什么?那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才有鬼咧!”理查德大喊,接着朝威廉跑去,冲进它的影子里。

它用后腿蹲着,前脚在威廉的头上挥舞。斯坦利·乌里斯从身体到心理都抗拒前进,却被迫往前,不得不前进。当他看见威廉抬头瞪着它,蓝色眼眸盯着它那非人的、射出可怕死光的橘色眼球时,斯坦利停了下来,知道Chüd——不管那是什么仪式——已经开始了。

威廉在虚空中/当年

——你是谁,为什么来找我?

我是威廉·邓布洛,你知道我是谁,也清楚我为何而来。你杀了我弟弟,我要杀了你为他报仇。你杀错人了,贱货。

——我是永恒的,是“吃世界的人”。

哦?真的吗?你不会再有下一餐了。

——你没有力量。我才有力量。见识一下吧,小鬼头。见识之后再说你想杀了永恒。你以为看见我了吗?你只是看到自己心里的投射罢了。你想见到我吗?来呀!有种就来吧,小鬼头!来呀!

被抛——

(他)

不,不是被抛,而是发射,像子弹一样射了出去,就像每年五月光临德里的圣殿马戏团的人肉炮弹秀。他被拎起来扔到蜘蛛巢穴的另一头。这只是我心里的幻象,他朝自己喊,我的身体还站在原地,和它四目相对。勇敢点儿,这只是心智游戏。勇敢点儿,真实点儿,站直了,站直——

(双手握拳)

轰然向前,撞入滴水的黑暗甬道中,壁砖腐坏剥落,可能有五十、一百、一千或一千兆年历史,谁晓得。在死寂中飞过一个个交口,有些被扭曲的青黄火焰照亮,有些飘着散发鬼魅白光的气球,还有些漆黑一片。他以一千六百公里的时速飞过一堆堆枯骨,有些是人骨,有些不是,有如风洞中的火箭推进器朝上方直蹿,但不是飞向光明,而是飞向黑暗,巨大无边的黑暗(他的拳头)

有如炮弹般射向彻底的黑暗,吞噬一切的黑暗,宇宙和全世界的黑暗。而黑暗的地面好硬好硬,有如打蜡的橡胶地板。他胸膛、腹部和大腿贴地滑行,就像推圆盘游戏的圆盘。永恒像一座舞厅,舞厅一片漆黑,而他在地板上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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