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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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火柴夹在腋下,”她说,“应该还能用,反正你可以试试看。”

威廉划了一根火柴。火柴亮了,威廉将它举高。突如其来的光亮让他的伙伴们缩起身子靠在一起。他们浑身沾满粪便,看来十分年幼又十分害怕。他望向他们背后,看见刚才走过的排水道。他们此刻所在的排水道更小了,往左往右都是直的,壁面粘着一层又一层的秽物,而且——

他轻呼一声,将烧到手指的火柴摇熄。他竖起耳朵,听见湍流和滴水声,还有溢流阀不时启动将污水送往坎都斯齐格河的轰隆冲刷声。天晓得他们现在离河已经多远了。他没听见亨利和他同党的声音——还没听见。

他悄声说:“我右、右边有一具尸、尸体,离我、我们大约三米,我猜可能是帕、帕、帕——”

“帕特里克?”贝弗莉问,声音抖得近乎歇斯底里,“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

“没、没错,你们要我再、再点一根火、火柴吗?”

埃迪说:“你非点不可,威廉。我看不见涵管,怎么知道该往哪里走?”

威廉点了火柴。借着光,他们都看见了帕特里克肿胀发青的尸体。黑暗中,尸体朝他们咧嘴笑,亲密的表情看起来恐怖至极,但只剩半张脸,其他都被老鼠啃光了。帕特里克的暑修课本漂浮在他身旁,全都吸水胀成像字典一样。

“天哪!”迈克瞪大眼睛沙哑地说。

“我又听见他们的声音了,”贝弗莉说,“亨利和他的手下。”

涵管一定也将她的声音传给亨利了,因为他们立刻听见亨利对着排水道咆哮,好像就站在那里一样。

“我们会逮到你们的——”

“来呀!”理查德大吼,眼神明亮、闪烁而焦灼,“快点来呀,胆小鬼!这里很像基督教青年会的游泳池哦!快点——”

夹杂着极度恐惧与痛苦的惨叫声忽然从甬道传来,吓得威廉松开火柴,掉到水里熄了。埃迪伸手勾住威廉,威廉也抱住他,感觉他的身体像电线一样颤抖着,而斯坦利也从另一边紧紧贴着埃迪。尖叫声愈来愈大…接着是重重的、难听的拍击声,惨叫戛然而止。

“他们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迈克语气惊恐,呛咳着说,“某种东西…某个怪物…威廉,我们得离开这里…拜托…”

威廉听见幸存者——回音让他无法判断是一人或两人——跌跌撞撞沿排水道朝他们跑来。“走哪、哪一条,埃、埃迪?”他焦急地问,“你、你知道吗?”

“往运河吗?”埃迪摇着威廉的手臂问。

“对!”

“往右边,绕过帕特里克…或跨过去,”埃迪忽然语气一硬,“我才不管呢。是他把我手臂弄断的,还朝我的脸吐口水。”

“走、走吧,”威廉说。他回头看了看刚才离开的涵管,“所、所有人走成、成一排,碰着前、前面的人,和之前一、一样!”

他摸索向前,右肩擦过排水道黏糊糊的陶瓷壁面,咬着牙小心迈步,不想踩到帕特里克…或踩穿他。

他们继续逆着汹涌的污水往前爬。外面的暴风雨来了,雨水大声喧哗,让德里提早陷入黑暗——伴随着呐喊的强风和断续的漏电火光,树木倾倒,发出有如史前生物殒命前的哀号。

它/一九八五年五月

他们又来了。尽管一切都和它预料得差不多…却还是有一件过去曾发生的事它没预料到,那就是令人抓狂难受的恐惧…“另一位”存在的感觉。它痛恨这份恐惧,真希望把它煮来吃了…但却抓不到它,只能看着它在它面前手舞足蹈,嘲弄它。唯有杀了他们,才能杀死这份恐惧。

它当然不必恐惧。他们已经长大了,人数也从七个减到五个。五是力量之数,但不像七那样拥有神奇的魔力。对,它派去的傀儡没有杀死那个图书馆员,但他会死在医院。破晓前,它会差一名用药习惯偏差的男护士到病房,一劳永逸地解决那家伙。

作家的女人目前在它手上,半死不活——在它卸下所有面具和伪装,让她看见它的真面目之后,她就意识全毁了。所有伪装当然只是镜子,反映出关在心里最恐怖或最害怕的事物,宛如太阳照相仪将日光反射到毫无防备的眼里,让人瞬间失明一样。

作家妻子的意识此刻已经与它同在、在它之内,超越了超级宇宙的界限,置身乌龟无法企及的黑暗中,在天外之天。

她在它眼中,在它心里。

她在死光里。

唉,可是伪装很有趣。就拿汉伦来说吧。他不会记得,起码意识不到,但他的母亲可以跟他说,让他知道他在基奇纳钢铁厂看到的那只鸟是哪里来的。迈克六个月大的时候,母亲放他在侧院的摇篮里睡觉,自己到后院晾被单和尿布。他忽然放声尖叫,吓得她立刻跑回来,发现一只大乌鸦停在摇篮边,正像童话故事里的坏动物一样猛啄小迈克。他又惊又痛,不停惨叫,赶不走见猎心喜的乌鸦。她挥拳赶走乌鸦,发现它啄伤了小迈克手臂两三处地方,便带他去找斯蒂尔沃根医生打破伤风疫苗。迈克其实还记得一点点——小婴儿、大鸟——因此当它找上门时,已经是他第二次见到巨鸟了。

但那女孩的丈夫掳来作家妻子时,它却没戴面具——它在家是不着装的。那个男的只看了它一眼就被吓死了,脸色死灰,眼睛和头颅十几处出血。作家妻子脑中只浮现一个强烈可怕的念头——天哪,它是女的——接着就安静了,沉入死光之中。它从窝藏处下来处理她的身体,留待之后品尝。这会儿奥黛拉高高挂在粘满东西的丝线上,脑袋垂在肩窝,眼睛大而无神,脚尖指地。

但他们依然拥有力量。尽管减弱了,却没有消失。他们小时候来过这里,虽然机会微乎其微,虽然违背常理,违反了所有可能。但他们确实重伤了它,差点让它丧命,逼它逃入地底深处蜷缩着,满心挫败与憎恨,在自己流出的血泊中惶惶颤抖。

所以又是另一个新事物:在它的永恒生命中,它头一回需要计划,头一回发现自己不敢对德里予取予求,不敢在自己的地盘为所欲为。

这里的小孩一直够吃,大人则很好操弄,而且不晓得自己成了傀儡。它偶尔也吃大人,因为大人有大人的恐惧,内分泌也能被开启和撷取,让恐惧的化学成分弥漫全身,替肉加味。但大人的恐惧往往太复杂,小孩的恐惧比较简单,通常也更有力,往往只要一张鬼脸就足以激起他们的惊恐…就算需要诱饵,可又有哪个小孩能抗拒小丑的魅力?

它隐隐意识到,这群小孩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凭着运气(绝对不是有意为之,也不是受“另一位”指使的),凭着七个特别有想象力的心灵偶然聚集,将它逼入了极大的险境。这七个孩子单独一人都只能成为它的盘中餐,若非碰巧凑在一块,以他们的心灵特质绝对会被它相中,然后各个击破,就像狮子被斑马的气味诱引到水塘边一样。但他们七人凑在一起,发现了一个连它都没察觉的危险秘密:信念是双面刃。假如一万名中世纪农夫相信吸血鬼存在能让吸血鬼诞生,那或许只要一个人(很可能是小孩)就能想出杀死吸血鬼的办法。但办法只是木球,心才是捶球入洞的杆子。

不过,它最后还是逃脱了。它躲入深处,而那群孩子又累又怕,就在它最脆弱之际决定放它一马。他们决定相信它没死也活不了多久,就这么离开了。

它知道他们发了誓,也知道他们会回来,就像狮子知道斑马终究会回到水塘边一样。虽然它昏昏欲睡,却还是开始计划。它只要醒来就会痊愈复苏,他们的童年却会像七根蜡烛般燃烧殆尽,想象的力道也会减弱与降低。他们将不再想象坎都斯齐格河里有食人鱼,不再相信踩到裂缝会让母亲扭断背部,也不再认为杀死衬衫上的萤火虫会让自己的家当晚失火。他们会开始相信保险,相信晚餐配酒——好喝又不招摇的酒,例如一九八三年的普伊利福赛白酒。记得醒酒,服务生,知道没有?他们会开始相信罗雷兹胃药能吸收四十七倍的胃酸,相信公共电视、盖瑞·哈特、跑步能预防心脏病、不吃红肉能预防大肠癌。他们会开始相信鲁斯医生的性学指引和杰利·法威尔传授的救赎之道。他们的梦会逐年萎缩。等它醒来,它会召唤他们回来。没错,回来,因为恐惧孕育愤怒,而愤怒需要报复。

它会召唤他们,杀个精光。

但现在他们回来了,恐惧也回来了。他们长大了,想象力也削弱了,但没有它想象中那么多。他们聚在一起时,它感觉他们的力量顿时增强,让它深感不祥与不安。这时它才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但它何必丧气呢?如今木已成舟,再说不是所有预兆都是坏的。作家因为妻子失踪已经半疯了,这就是好兆头。作家是最强的,多年来为了和它对决而持续锻炼自己的心智。等他开膛破肚,等他们的宝贝“威老大”一命呜呼,其他人很快就会成为它的刀下亡魂了。

它会饱餐一顿…之后也许再度钻入地底,小睡片刻。

下水道/凌晨四点半

“威廉!”理查德在回音处处的涵管里大吼。他已经尽量加快脚步了,但还是不够快。他想起他们小时候是弯着身子走过这条入口在荒原抽水站的涵管的,现在他得爬了,而且还感觉很窄。他的眼镜一直想要滑出鼻梁,只好不停地用手推它。他听见贝弗莉和本在他后面。

“威廉!”理查德又大吼一声,“埃迪!”

“我在这里!”埃迪的声音飘了过来。

“威廉呢?”理查德大喊。

“在前面!”埃迪回喊。他距离非常近了。理查德看不见他,但能感觉到他。“他不肯等!”

理查德的头撞到埃迪的脚,紧接着贝弗莉的头撞上了理查德的屁股。

“威廉!”理查德用尽力气大吼。排水道将他的吼声送出去又传了回来,刺得他耳朵发疼。“威廉,等等我们!我们要走在一起,你忘了吗?”

威廉的声音在甬道里微弱地回荡:“奥黛拉!奥黛拉!你在哪里?”

“可恶,威老大!”理查德低声说了一句,眼镜掉进水里。他咒骂一声,伸手到水里乱摸,将湿答答的眼镜戴回鼻梁上,接着吸一口气然后大喊:“你没有埃迪会迷路的,他妈的白痴!等一下!等等我们!听见没有,威廉?妈的等等我们!”

难熬的安静,仿佛没有人说话。理查德只听见远处的滴水声。排水道已经相当干燥了,只剩几处水洼。

“威廉!”他用颤抖的手拨弄头发,努力克制泪水,“拜托…求求你,等等我们!拜托!”

威廉的声音传了过来,比刚才更微弱:“我在等啊。”

“谢天谢地,”理查德喃喃道,接着朝埃迪屁股拍了一下说,“走吧。”

“我不晓得光靠一只手臂还能撑多久。”埃迪歉然道。

“走就是了。”理查德说,于是埃迪又开始往前爬。

威廉一脸憔悴,筋疲力尽,在三个排水道排成红绿灯的竖井前等他们。那里够高,可以让他们站着。

“他们在那里,”威廉说,“克、克里斯和贝、贝尔齐。”

他们往前看,贝弗莉忍不住呻吟一声,本伸手搂住她。贝尔齐·哈金斯的尸骨裹着腐烂的破衣服,感觉比较完整。维克多的脑袋不见了。威廉往前看,发现一个狞笑的骷髅头。

就在那里,他的残骸。应该不管它的,威廉一边想着,一边打了个哆嗦。

这一段排水道已经停用了。理查德觉得这里这么干净应该是这原因。它的功能已经被废水处理厂所取代。就在他们忙着学习刮胡子、开车、抽烟、偶尔寻花问柳的这些年,事情发生了变化。环保署成立了,认定排放原始污水——甚至灰水也包括在内——到河川是违法的。因此这一段排水道直接废弃,维克多和贝尔齐的尸体也跟着一起腐烂。他们两人就像彼得·潘,再也没有长大。两具男孩尸骨上粘着残破的T恤和牛仔裤,维克多的肋骨有如扭曲的木琴,长满青苔,皮带上的老鹰也是。

“他们被怪物逮到了,”本柔声说,“你们记得吗?我们听见了。”

“奥、奥黛拉死了,”威廉机械地说,“我知道。”

“你才不知道!”贝弗莉气愤地大吼。威廉惊诧地看着她,没想到她会如此愤怒。“你只知道很多其他人死了,大多数是小孩子。”她走到他面前,双手叉腰,脸和手上都是污垢,头发沾满泥土。理查德觉得她美极了。“你还知道是什么东西干的!”

“我不、不应该跟、跟她说我要去哪、哪里的,”威廉说,“我干吗跟她说?我为什么——”

她猛然伸手抓住他的衬衫,用力摇晃他。理查德看呆了。

“别再想了!你很清楚我们来的目的!我们发过誓,我们决定完成它!你听懂没有,威廉?她如果死了就是死了…但它没有!我们需要你,明白吗?我们需要你!”她开始哭了,“所以你给我振作一点!振作点,像以前一样,否则我们一个也逃不出去!”

威廉默默看了她很久。理查德发现自己心里一直在说:加油,威老大,加油,拜托——

威廉看了他们一眼,点点头:“埃、埃迪?”

“我在这里,威廉。”

“你、你还记得是哪、哪一个排、排水道吗?”

埃迪越过维克多的尸骨说:“那一个。看起来很小,对吧?”

威廉又点点头:“你可以吗?你手、手臂断了。”

“为了你,威廉,我可以。”

威廉露出微笑。理查德从来没看过这么疲惫、这么可怕的笑。“带、带路吧,埃、埃迪,让我们把事、事情解、解决了。”

排水道/凌晨四点五十五分

威廉一边爬着,一边提醒自己前面有落差,但他还是措手不及。前一秒他还在壁面结块的排水道里窸窸窣窣地爬行,下一秒双手就扑空了。他直觉往前翻滚,肩膀哐啷一声狠狠撞到地面,痛得厉害。

“小、小心,”他听见自己大喊,“这里有落、落差!埃、埃迪?”

“这里!”埃迪挥舞双手,一只手扫过威廉额头,“你能拉我一把吗?”

他双臂环住埃迪,将他拉出排水道,尽量小心不去碰埃迪的断臂。本接着出来,然后是贝弗莉和理查德。

“你、你有火、火柴吗,理、理查德?”

“我有,”贝弗莉说。威廉觉得一只手摸来,塞了一盒火柴到他手里。“但是只有八到十根。不过本也有,从房间里拿的。”

威廉说:“你把火柴藏在腋、腋下吗,贝?”

“这回没有。”她说完伸手搂住他。威廉闭上眼睛紧抱着她,试着接受她急着想要给他的安慰。

他轻轻放开她,点了一根火柴。回忆的力量很强——他们全都往右看。帕特里克的尸骨还在,周围有几坨过度鼓胀的东西,可能是书。他的尸骨只剩半圈牙齿可以辨认,其中两三颗牙有补过的痕迹。

尸骨附近还有一样东西,在火柴闪烁的光芒下隐约可见,是一个圆圈。

威廉将火柴甩熄,又点燃了一根,将圆圈拾起来。“奥黛拉的婚戒。”他说,声音空洞,毫无情绪。

火柴烧到他的手指,熄灭了。

他摸黑将戒指戴上。

“威廉?”理查德迟疑地说,“你知道…”

排水道/下午两点二十分

他们不知道离开帕特里克的尸骨之后又在德里的地底甬道走了多久,但威廉非常确定自己绝对找不到回去的路。他一直想起父亲说的:你可以走上好几星期。要是埃迪的方向感错误,他们根本不需要它来夺命,自己就会迷路到死…或走错甬道,最后像老鼠一样淹死在雨水涵管里。

但埃迪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他不时要威廉点燃所剩无几的火柴,若有所思、四下打量,随即再度前进。他左弯右绕,感觉很随意,有时涵管高得就算威廉举手前进也不会碰到上缘,有时得爬,还有一段他们只能趴着前进,那短短的可怕的五分钟简直像五小时。埃迪走在最前面,其他人脚跟贴着鼻子紧随在后。

威廉只确定一件事:他们在德里污水系统的停用区里。他们不是离还在使用的下水道很远,就是在非常底下。原本汹涌的水声已经变成远方的轰鸣。这里的排水道更老,内壁不是窑烧陶瓷,而是像黏土一般松散的东西,不时渗出气味难闻的液体。粪便味(他们刚才差点被带着瓦斯味的恶臭呛死)已经变淡了,但出现了另一种味道,发黄而古老,比粪臭更糟。

本觉得是木乃伊的味道,埃迪认为是麻风病人,理查德觉得是世界上最老旧的法兰绒外套,已经腐烂朽坏了——是伐木工的外套,非常大,也许连保罗·班扬都穿得下。贝弗莉觉得很像她父亲放袜子的抽屉的味道。斯坦利闻到味道想起自己襁褓时的可怕回忆——很古怪的犹太回忆,当时他对自己身为犹太人几乎没有概念。泥土混着油的味道让他想起一个没有眼睛和嘴巴的怪物,叫作泥人戈勒姆。据说中世纪的叛逃犹太人会供养戈勒姆,保护他们不受非犹太人抢劫和驱赶,妇女不被强暴。迈克想起空鸟巢里羽毛干枯的味道。

他们终于爬到狭窄甬道的尽头,像鳗鱼一样左摇右摆地溜进下一个甬道。新甬道和刚才的甬道斜角相交,他们发现又能站直身子了。威廉摸了摸火柴头,还剩四根。他闭上嘴巴,决定不让伙伴知道他们就要没有光线了…直到不得不说为止。

“你、你们都好、好吧?”

其他人呢喃回答,他在黑暗中点点头。斯坦利哭过之后没有人惊慌,也没有人掉泪。这是好现象。他伸手碰触他们的手,所有人这样静静站了一会儿,靠着碰触彼此来获得慰藉。威廉觉得气势如虹,确信他们创造出了超乎七人总和的力量,形成了一个更强大的整体。

他点了一根火柴,只见一个窄长甬道斜斜向下,入口挂着松垮的蜘蛛网,有几处被水弄破了,像装饰一样垂着。威廉看了只觉得似曾相识,不禁脊背一凉。地面很干,但积着陈年厚土和可能是叶子、菌类…或其他无法想象的东西。再往前看,他发现一堆骨头和绿色破布,可能是名为“加光棉”的布料做成的工作服。威廉脑中浮现一幅画面:污水处理处或水利局的人在地底下迷了路,胡乱走到这里,结果被发现…

火光摇晃,威廉将火柴头往下斜,好让它烧久一点。

“你知、知道我、我们在哪、哪里吗?”他问埃迪。

埃迪指着微微弯曲的甬道口说:“这里通运河,不到八百米,除非它中途朝其他方向转弯。我想我们目前在一里坡底下,威廉,可是——”

火烧到威廉的手指,他把火柴扔了,甬道再度陷入黑暗。有人——威廉觉得是贝弗莉——叹了口气。但在火光熄灭之前,他看见埃迪一脸愁容。

“可、可是什么?怎、怎么了?”

“我说我们在一里坡底下,是真的在它底下。我们已经往下走了很久,没有人会在这么深的地方设排水道,这么深的通道叫矿井。”

“你觉得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有多深,埃迪?”理查德问。

“地下四百米吧,”埃迪说,“也许更深。”

“天哪!”贝弗莉说。

“反正这里也不是排水道,”斯坦利在他们后面说,“闻味道就晓得了。虽然很臭,但不是污水的臭味。”

“我宁可闻污水味,”本说,“这里闻起来就像——”

他们听见尖叫声,从他们刚离开的甬道口飘来,让威廉的颈后汗毛直竖。七人靠得更近,紧紧抓着彼此。

“逮住你们这群狗娘养的,我们会逮到你们——”

“亨利,”埃迪喘息一声,“天哪,他还在追。”

“我一点也不意外,”理查德说,“有些人就是蠢得不晓得放弃。”

他们听见微弱的喘息、鞋子踏地和衣服摩擦的声音。

“你们——”

“走、走吧。”威廉说。

他们开始沿着甬道往下走,两两比肩同行,威廉和埃迪一组、理查德和贝弗莉一组、本和斯坦利一组,只有殿后的迈克落单。

“你觉、觉得亨利离、离我们有多、多远?”

“我不晓得,威老大,”埃迪说,“回音太大了。”接着他压低声音,“你看到那堆骨头了吗?”

“嗯。”威廉也压低声音。

“衣服上系了工具带,我猜是水利局的人。”

“我也这、这么想。”

“你觉得他已经死了多——”

“我不晓、晓得。”

黑暗中,埃迪用没受伤的手握住威廉的手臂。

他们走了大约十五分钟,又听见东西靠近的声音。

理查德停下脚步,冻僵似的动弹不得。他忽然又变成了三岁小孩。他听着咯吱咯吱的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近,还有类似树枝摇晃的沙沙声。威廉还没有点燃火柴,就知道会看见什么了。

“是眼睛!”他大喊,“天哪,是会爬的眼睛!”

其他人原本不确定自己看见什么(贝弗莉以为父亲找到她了,埃迪看见帕特里克起死回生,而且绕道超过了他们),但理查德的大吼和言之凿凿让那东西瞬间定形。他们都看见了。

一只巨眼塞满甬道,玻璃般的黑色瞳仁有半米多宽,虹膜又黄又浊,是枯叶的颜色。眼白肿胀、浮翳,满布着不停脉动的血丝,没有眼睑,也没有睫毛,仿佛一团胶状的恶心物质在密密麻麻的触手中央蠕动。触手有如手指般在甬道的龟裂壁面上爬行、刺探,在火柴的闪烁火光照耀下,感觉就像长了许多可怕手指的眼睛,被手指拉着前进。

巨眼瞪着他们,眼神闪着直白而炽烈的贪婪。火柴熄了。

威廉觉得树枝般的触手摸上他的脚踝、小腿…但他却动弹不得,身体僵硬得有如石头。他感觉它在靠近,感觉到它散发的热气,听见送血滋润眼翳的血管跳动的声音。他想象它黏稠的触碰,却叫不出声音。就连触手缠上他的腰间、钻进牛仔裤的皮带孔开始拖他往前,他还是口干舌燥,无法挣扎,仿佛有一股致命的睡意弥漫了全身。

贝弗莉感觉一根触手钩住了她的耳朵,然后突然收紧,让她痛不欲生。触手拉她往前,贝弗莉挣扎呻吟,好像学校的老太婆老师发飙拉着她到教室后头,逼她戴上笨蛋高帽坐在凳子上一样。斯坦利和理查德想往后退,但一群隐秘的触手围住他们,在四周晃动、低语。本伸手抱住贝弗莉,想把她拉回来,贝弗莉死命抓着他的双手。

“本…本,它抓到我了…”

“还没有…等一下…我拉…”

他全力往后拉,贝弗莉痛得大叫,耳朵像撕裂一般开始流血。一只又干又硬的触手扫过本的衣服顿了一下,随即缠住他的肩膀,勒得他发疼。

威廉伸手一挥,打在又黏又湿的东西上。眼睛!他在心里呐喊,天哪,我的手戳进那只眼睛里了!天哪!天老爷呀!眼睛!我的手戳进那只眼睛里了!

他开始反抗,但触手还是无情地拖着他。他的手消失在潮湿贪婪的灼热中,接着是前臂,后来连手肘都进去了。眼看身体随时就要碰到那黏稠的眼睛,他觉得碰到了一定会发疯。他疯狂挣扎,用另一只手猛劈触手。

埃迪愣愣站着,像在做梦一样,耳中模糊听见伙伴被触手拖行时发出的尖叫与反抗声。他感觉触手包围了他,但还没碰到他。

逃回家吧!他的心大声下令,逃回家找妈妈吧,埃迪!你找得到路的!

威廉在黑暗中大叫,声音尖锐绝望,接着是可怕的挤压和垂涎声。

埃迪猛然清醒——它想抓走威老大!

“不!”埃迪咆哮——这一声惊天动地,宛如挪威古战士的嘶吼,很难想象出自那么单薄的胸膛,出自埃迪的胸膛和德里哮喘最严重的肺。他往前冲刺,朝看不见的触手扑去,断臂在松弛的石膏里前后晃动,撞击他的胸口。他慌慌忙忙伸手到口袋里,掏出喷剂。

(酸酸的尝起来酸酸的像电池液)

他撞到威廉的背,将威廉撞开。他听见水花声,然后是低沉急切的哭声。但他不是用耳朵听见的,而是心里感觉到的。他举起喷剂,(酸的我要它是酸的它就是酸的吃下去吧吃下去吧吃吧)

“尝尝电池液的厉害吧,浑球!”埃迪大吼。他一边摁下按钮,一边踹了巨眼一脚,整只脚陷进果酱般的眼角膜里。他感到灼热的液体涌上他的脚,便赶紧收腿,隐约察觉鞋子掉了。

“滚开!快滚!给我滚蛋!退开!闪远一点!”

他感觉触手碰到他,但不敢轻举妄动。他又朝巨眼按了喷剂,随即再次意识到(听见)啼哭声…但这回带着受伤和惊讶。

“打呀!”埃迪朝伙伴大吼,“不过是只眼睛而已!打呀!你们听见了没有?打它,威廉!踹得它屁滚尿流!你们这些没用的娘娘腔!我把它打得稀巴烂,断手的人是我啊!”

威廉感觉力量恢复了。他将湿漉漉的手从巨眼里抽出来…随即握拳狠狠打了回去。不久,本也从他身旁朝巨眼扑去,一边发出惊诧和厌恶的呻吟,一边拳如雨下,打得巨眼像果冻般不停地颤动。“放开她!”他咆哮道,“听见没有?放开她!滚出去!滚出去!”

“不过是只眼睛!他妈的只是只眼睛!”埃迪发狂大喊,又按了喷剂。他发觉它在后退,缠住他的触手也松开了。“理查德!理查德!懂了没!它只是眼睛!”

理查德跌跌撞撞往前走,不敢相信自己会这么做,朝世界上最凶恶、最可怕的怪物走去。但他真的这么做了。

他虚弱地打了一拳,感觉拳头陷进巨眼里——又厚又湿又软——让他身体剧烈抽搐,随即吐了出来,发出“呕”的一声。他想到自己真的吐在巨眼上,忍不住又吐了一次。虽然他只打了一拳,但因为这怪物是他创造的,所以也许一拳就够了。忽然间,触手统统消失了,他们听见它在后退…甬道里只剩下埃迪喘息和贝弗莉捂着流血的耳朵啜泣的声音。

火柴还剩三根,威廉点了一根,所有人面面相觑,神情恍惚惊恐。威廉的左臂流着黏稠浓浊的东西,很像半凝结的蛋白和鼻涕。贝弗莉的颈侧缓缓流着鲜血,本脸颊上也多了一道割伤。理查德动作缓慢地推了推眼镜。

“大、大家都没、没事吧?”威廉沙哑地问。

“你呢,威廉?”理查德问。

“我、我没事,”他转身紧紧抱住瘦小的埃迪说,“你救了我、我一命,兄弟。”

“它吃了你的鞋子,”贝弗莉说完纵声狂笑,“真可怜。”

“我们一出去,我马上买一双新的帆布鞋送你。”理查德说,他摸黑拍拍埃迪的背,“你是怎么办到的,埃迪?”

“就用喷剂喷它啊,假装它是强酸,因为我吸进去一会儿之后就是那种感觉,你知道,结果很有效。”

“我把它打得稀巴烂,断手的人是我啊!”理查德呵呵狂笑说,“这句话真是不赖,小埃,老实讲够爆笑。”

“我讨厌你叫我小埃。”

“我知道,”理查德说完紧紧抱了他一下,“但得有人锻炼你一下。等你长大成人、脱离小孩的保护层之后,你呀,你就会发现活着不是永远那么简单了,孩子!”

埃迪听了尖声大笑:“我从来没听过你学声音学得这么烂,理查德。”

“好好拿着喷剂,”贝弗莉说,“说不定还用得着。”

“点亮火柴的时候,你有没有看到它?”迈克问。

“它消、消失了,”威廉说,随即严肃地补上一句,“但我们很接近了,接近、近它的巢、巢穴,我想我、我们上次伤、伤了它。”

“亨利还在追我们,”斯坦利说,声音低沉沙哑,“我听得见他的声音。”

“那我们快走吧。”本说。

他们立刻动身。甬道继续往下,那个味道(淡淡的野兽味)也愈来愈浓。他们不时听见亨利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但听起来很远,也不重要了。所有人都有一个感觉——就像他们在内波特街房子经历过的歪斜与断裂感——他们已经离开了世界的边缘,踏入诡异的空无之中。威廉感觉(但他找不到词汇来形容)他们正在接近德里最黑暗、最腐坏的核心。

迈克觉得自己几乎能感觉到那核心不规律的病态跳动。贝弗莉发觉一股邪恶的力量在她周围增强,似乎要将她包住,显然想拆散他们,让她落单。她紧张地握住威廉和本的手,但感觉自己手伸得太长了,便慌忙大喊:“大家牵着手!我感觉我们在散开!”

斯坦利最先察觉他们又看得见了。空气中飘着诡异而微弱的光,他起初只看得见自己的手,看见双手分别牵着本和迈克。接着他发现自己看得见理查德脏衬衫上的扣子和埃迪的指环——那只是早餐谷片送的烂礼物,但埃迪就是喜欢戴在小指上。

“你们看得见吗?”斯坦利停下来问,其他伙伴也停下脚步。威廉左右张望,首先发现自己看得见了——起码看得见一点点——接着察觉甬道变宽了很多。他们所在的弧形空间绝对和波士顿的桑姆纳隧道一样大。不,应该更大,威廉愈看愈敬畏,心里这么想。

他们抬头仰望天花板,大约有十五米高,由肋骨状的石拱支撑着,拱柱之间长满了肮脏的蜘蛛网。他们脚下也变成铺石地面,但积了太多陈年灰尘,踩在上面感觉和刚才没有差别。两侧的弧墙相隔至少也有十五米。

“水利局的人绝对是疯了。”理查德说完不安地笑了。

“看起来和大教堂一样。”贝弗莉轻声说。

“光线是从哪里来的?”本很想知道。

“看、看起来是从墙、墙壁发出、出来的。”

“我可不喜欢。”斯坦利说。

“走、走吧,否则亨、亨利又要追、追来了。”

这时一声沙哑的啼叫划破幽暗,紧接着是沉沉的拍翅声。只见一道身影从暗处窜出,一只眼睛闪闪发亮,另一只眼却像熄灭的灯。

“是鸟!”斯坦利大叫,“小心!是鸟!”

巨鸟宛如丑恶的战机般俯冲而下,朝他们扑来,橘色鸟喙开开合合,露出粉红的嘴巴,和棺材里的绸缎枕头一样光滑。

它朝埃迪扑去。

埃迪的肩膀被鸟喙啄了一下,痛得像注入强酸。鲜血流到他的胸膛,埃迪大声哀号,巨鸟反挥翅膀,将甬道里的有毒空气扫到他脸上。它掉过头,闪着凶光的独眼在眼窝里骨碌碌转动,只有眨动眼皮时,眼睛才被薄翳暂时遮住。巨鸟伸爪直扑埃迪,埃迪尖叫闪躲。爪子扫过他的背部,划破衬衫,在他肩胛骨上留下几道浅浅的血印。埃迪大呼小叫,想要爬开,但巨鸟又绕了回来。

迈克冲出来,伸手到口袋里摸出一把巴克刀,趁巨鸟再度扑向埃迪之际,对准它的爪子猛力挥去,划出一道很深的口子,立刻鲜血四溅。巨鸟斜身飞开,随即掉头收起翅膀向下俯冲,有如子弹。迈克在最后一刻侧身卧倒,举起刀子往上猛刺,但没刺中。鸟爪狠狠撞上他的手腕,力道大得让他手掌刺痛发麻(后来瘀青一直蔓延到手肘),刀子脱手而出,遁入黑暗之中。

巨鸟又折回来,发出胜利的叫声。迈克翻身压在埃迪身上,准备迎接最坏的结局。

这时,斯坦利朝抱成一团的两个伙伴走去。他个子虽小,双手、手臂、裤子和衬衫都沾满了灰尘,却还是干干净净。他忽然举起双手,做出很怪的姿势——手心向上,手指朝下。巨鸟尖叫一声,有如子弹般射向斯坦利,但错失了目标,从他身旁几厘米的地方掠过,让他头发扬起又落下。斯坦利随即转身,等待巨鸟再度出击。

“我没见过猩红丽唐纳雀,但我相信它存在,”他用高亢嘹亮的声音说道。巨鸟尖叫闪躲,好像中弹一样。“还有兀鹰,还有新几内亚鹊鹨和巴西的火鹤。”巨鸟嘶鸣盘旋,忽然哀号着冲向甬道顶端。“我相信有金色的秃鹰,”斯坦利追着它大喊,“就连凤凰也可能真的存在!但我不相信你是真的,所以他妈的给我滚开!滚出去!闪吧,浑蛋!”

他闭上嘴巴,甬道里变得寂静异常。

威廉、本和贝弗莉走向迈克和埃迪,帮埃迪站起来。威廉看了看埃迪身上的伤口。“不是很、很深,”他说,“但我敢、敢说一定痛、痛得要命。”

“它把我的衬衫扯破了,威老大。”埃迪双颊闪着泪光,呼吸又开始嘶嘶响。刚才野蛮怒吼的气势一丝不剩,好像从未有过一样。“我要怎么跟我妈妈交代?”

威廉笑了笑说:“这、这种事情等我、我们出去再、再担心吧。先吸一、一口喷剂,埃、埃迪。”

埃迪摁下喷剂,深吸一口气,然后喘了一声。

“太帅了,老兄,”理查德对斯坦利说,“你真是他妈的太帅了。”

斯坦利浑身颤抖:“世界上根本没有那种鸟,就这么简单。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我们来啦!”亨利在后方大叫,声音完全发狂了,又笑又咆哮,有如从地狱裂缝里爬出来的怪物,“我和贝尔齐!我们来啦,就要逮住你们这群小杂碎了!你们逃不掉的!”

威廉大吼:“快,快离开,亨、亨利!否、否则就来、来不及了!”

亨利咆哮回应,听不清说了什么。他们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威廉这才突然明白亨利的意图:他是真实的,是人,不会被喷剂或鸟类图鉴击退。亨利太蠢了,魔法对他毫无效用。

“走、走吧,我们得、得跑在他、他前面。”

他们手牵着手继续上路,埃迪的破衬衫在身后飞舞。光线愈来愈亮,甬道愈来愈宽,不断向地底深入,天花板愈来愈高,最后几乎看不见了。感觉不像是甬道,而是巨大的地下中庭,通向独眼巨人的城堡。来自墙面的光线变成闪烁跳跃的青黄色火光,空气中的味道也更重了。他们开始感觉到一股震动,可能是真的,也可能只存在他们心中。震动规律而有节奏。

是心跳。

“前面没路了!”贝弗莉喊道,“你们看!前面是一堵墙!”

但他们走近之后——脚下已经变成肮脏的大块石板地面,每一块都比贝西公园大,让他们看起来像蚂蚁一样——却发现墙并未堵死去路,而是有一扇门。虽然墙面有两百米高,门却非常小,不超过一米,用坚固的橡木板做成,钉着两条交叉成X形的铁条。他们立刻发现门是专为孩子开的。

本在心里听见那个女图书馆员讲故事给孩子听:是谁踢踢踏踏踩上我的桥啊?孩子们弯腰向前,眼里闪着千古不变的好奇:怪物会被打败…还是饱餐一顿?

门上有记号,门边有一堆枯骨,骨头很小,天晓得有多少孩子死在这里。

他们来到它的巢穴了。

门上的记号。那是什么?

威廉觉得是纸船。

斯坦利觉得是飞上天的鸟——也许是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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