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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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了吗?”

斯比罗放开侍者的手臂。“你不是负责这张桌子的吧?”他平静地说,“下次可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侍者仍旧低着头,迅速离开了。斯比罗搬来一把椅子,在他们旁边坐下,用手轻抚着头发。“看来我的小秘密泄露了。拉夫勒先生,我本来是想给你一个惊喜的,今晚邀请你参观厨房。现在惊喜没了,就让我好好招待你吧。”

拉夫勒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真的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的意思是,今晚我们将有幸参观店里的美食是如何烹饪的?”

斯比罗用尖锐的指甲在餐桌布上划了一道,在亚麻桌布上留下细细的痕迹。“哦,”他说,“您真给我出了个大难题。”他严肃地望着那道印痕说,

“您,拉夫勒先生,照顾我的餐馆长达十年,但这位先生——”

科斯坦举起一只手,插嘴道:“我完全理解。这份邀请只针对拉夫勒先生,我在这里让您很难办。正好,我今晚还有其他安排,现在差不多该走了。你看,大难题解决了。”

“不!”拉夫勒说,“绝对不行!这样太不公平了。科斯坦,我们一直共享美食之乐,如果没有你,我这段经历的乐趣也会减掉一半。斯比罗,情况特殊,就为今晚破一次例吧。”

两人同时望着斯比罗,他只是遗憾地耸耸肩。

科斯坦赶紧站起来。“拉夫勒先生,我不能继续留在这里,搅乱您来之不易的厨房之旅。而且,”他半开玩笑地说,“我可不想眼睁睁地看着那位在气头上的大厨,举起砍肉刀扑向你。再见了。”为掩饰拉夫勒自责的沉默,科斯坦继续说,“我把你交给斯比罗先生了,相信他一定会为你呈现一幕精彩的表演。”他伸出手,拉夫勒紧紧地握住,力气大得甚至令科斯坦有些疼。

“你真是位绅士,科斯坦,”他说,“希望你能继续来这家餐馆吃饭,直到我们重逢的那一天。不会太久的。”

斯比罗站起来为科斯坦让路。“欢迎你再次光临。”他说,“再会③!”

科斯坦在昏暗的门厅稍事停留,整理围巾和礼帽。当他从镜子前转过身时,心满意足的拉夫勒和斯比罗已经走到厨房门口了。斯比罗的一只手将厨房门使劲推开,另一只手则无限怜爱地搭在拉夫勒肉乎乎的肩膀上。

注释:

①希顿古装:古希腊人贴身穿着的宽大长袍。

②至圣所(sanctum sanctorum),犹太教术语,指位于早期的帐幕后或后来的犹太圣殿中最内层的位置,用帷幔与外面的圣所隔开。至圣所被认为是耶和华的住所,只有大祭司才能一年进入一次,在赎罪节上,祭祀牲畜在铜祭坛上献祭,血被带进至圣所。

③此处原文为法语。

艾伯比先生井然有序的生活

01

艾伯比是个打扮整齐的小个子男人,戴一副无框眼镜,头发梳成中分。他会心满意足地对你说,自己井然有序的生活中从不存在乱套的可能。所以,当他决定应该把有效的好方法整理一下,综合运用于处理自己的妻子时,自然知道该去哪儿看一看。

在一家二手书店的书架上,他发现了本有关法医学的书。架子上还有许多同类题材的书,不过都破破烂烂的,边缘如同被狗啃过——这一点是他的死穴——于是他选中了这本,至少破损程度还在忍受范围之内。仔细研究后他发现,书里列举的大部分案例,都是对疯子和性变态犯下的罪行(还配有鲜活的插图)的可怖分析。这些当然引发正常人的无限联想——这世上到底住着多少恶魔啊。然而,有一桩案例似乎很对他胃口,于是他进行了深入的研究。

这桩案例讲的是X夫人(整本书都是X夫人、Y先生或Z小姐)在自家的小地毯上摔了一跤,不幸身亡的事。看起来像是场意外,然而一位律师提出,死者亲属中,有人指控死者的丈夫蓄意谋杀,随后进行的法医检查也证明了他的罪行。不过这场控诉最终因为被告突发心脏病猝死而终止。

按理说,这样的结果应该会让艾伯比先生大失所望,因为他此时正迫切渴望立即占有妻子的财产,这一点与书中推断的X先生的动机惊人地相似。不过艾伯比先生更看重这桩案例中的细节。据X先生说,当时X夫人正要给他送杯水,不料脚下的小地毯——正如所有的小地毯都会出现的情况——突然滑了一下。

而那位不屈不挠的控方律师却出示了一份法医授权书,上面通过大量图表(这些书中都大方地呈现出来了)清楚地证明,只要丈夫在伸手接水杯的时候耍一个小儿科的把戏——将一只手放在妻子的肩膀下方,另一只手绕过她的脖子,再突然推一把——就能制造出与被小地毯绊倒一模一样的惨状,而且不会留下一丁点儿作案的痕迹。

在这里必须声明,艾伯比先生不知疲倦地研究这些图表和解释说明,可不是希望像书中这位贪得无厌的男人那样去满足贪欲。当然,也是为了钱,不过那些钱将用于保护一处神圣领域,那就是他的商店:艾伯比的古玩珍品店。

这家店是艾伯比生命中的太阳。二十年前,他用父亲留下的少量财产买下了它。即使在经营状况最好的时候,也仅能帮他维持贫穷的生活,最差时——基本上一直都处于最差状态——他就不得不去求助于同样经营着一家可怜小店的母亲。但他母亲是个掏钱如同割肉般心疼的女人,因此为了这家店,母子俩发生过不止一场持久战,不过最终都是他夺得胜利——这也是因为平心而论,对母亲而言,艾伯比就像他眼中的那家店。

这个不和谐的三角阵营,最终因为他母亲的去世而被打破。直到那时,艾伯比先生才发现,母亲在他井然有序的小世界中所扮演的角色,远比他之前认为的重要许多。这么说不仅因为她时不时为他提供金钱资助,还包括为他个人习惯方面所做的贡献。

他的饮食清淡而挑剔,母亲却总能为他准备完美的餐点。房间里稍微有什么东西摆放得不整齐,他就会神经极度紧张,但总在家里晃来晃去的母亲分散他的注意力。因此,母亲的死使他的生活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令他不安。他苦思冥想,该如何去填补这个空缺,最终想到了婚姻,然后马上付行动。

他的妻子是个肤色苍白、嘴唇很薄的女人,外形和动作都非常像他母亲,有时候妻子走进房间,他甚至会因为两人长得太像,而产生时光倒流的错觉。唯独有一点让他对她非常失望:她无法理解那家商店对他的重要性,以及他对商店的感情。艾伯比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是在他提出想申请一份小支付一些经营的费用时。

艾伯比夫人结婚之前,就像马上要枯萎的葡萄藤一样无精打采,不过这得来不易的婚姻并没能让她重获青春。其实,有时候在平静的外表下,她会为一些女人的小心思而面泛红潮,但马上就会被他那双深陷在眼眶中的忧伤的眼睛识破。他们彼此达成共识,服丧期间,要将内心感情小心地深埋在体的外表之下。可是婚后不久她就意识到,他把感情埋得太深了,她可能永远无法把这份感情挖掘出来。事已至此,她耸了耸肩,决定无视这件事,开始心一意为他烹调美味佳肴。在她看来,艾伯比的古玩珍品店就像结不出珍珠的空贝壳。

她自作聪明地调查了一番,然后略带激动地向艾伯比先生宣布她的新发现。

“古玩珍品!”她尖叫道,“什么古玩珍品,你的所有收藏就是一堆毫无价值的垃圾。一文不值,放在那里只会积灰而已!”

她没弄明白的是,以平常人或商业眼光来看,那些东西确实一文不值。但是,对艾伯比先生来说,它们就是他的一切。之所以会有这家店,源自于自小形成的对收集、分类、贴标签和保存的狂热兴趣。但凡能弄到手的东西,他都会收集起来。这家店里每件商品的价值,与他所拥有这件商品的时间正比,时间越长,价值越高。无论是开裂的仿塞夫尔瓷器,还是粗制滥造的假齐本德尔家具,甚至锈迹斑斑的军刀,他都一视同仁。每样东西都摆在固的地方,艾伯比先生很在意这一点,每件藏品的陈列地点永远不变。最奇怪的是,每当卖出一件商品时——这种时候极为少见——他都会表现出发自内顾客原本拿不准商品的实际价值,但只要看一眼他那痛苦的样子,就会认为自己捡了个大便宜。幸好顾客们都不知道,让艾伯比先生痛苦分、五官都拧在一起的原因,并不是忍痛割爱的感情作祟,而是商品卖出后货架上留下的空当——空当打破了原有的秩序,造成了混乱。

就这样,无法理解这一切的艾伯比夫人发出了冷酷的声明。“等我死了你再打我那点儿钱的主意吧,”她说,“也只有等我死了。”

她在无意间给自己判了死刑。作为不合格的“艾伯比夫人”,只能等艾伯比先生为她执行死刑了。那一刻到来时,艾伯比先生实践了那本无价珍宝般的书里介绍的方法,甚至精确到每一个细节。事情发生得很快,除了裤子上溅了几滴水以外,其他都完成得干净利落。前来检查的医生咆哮着说,被这种小地毯害死的人,甚至多过醉酒驾车;负责这起事件的警察提出愿意帮忙安排葬礼;然后,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一切都太容易了——简直一点儿戏剧性都没有——直到一个星期后,来了一位得体的律师,充满同情地寒暄一番后,宣布了他妻子留下的财产数目。艾伯比先生这才恍然发现,一个无与伦比的新世界展现在他眼前。

02

理智一向高于情感,而艾伯比先生正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待妻子的财产全部清算完毕后,艾伯比将他的店搬去了另一个地方,离原来的店址很远。然后第二任艾伯比夫人突然离世后,又搬了一次,现在第六任夫人也故去了,商店迁址不过是这项浩大工程中的一部分。

由于她们太像了——都肤色苍白、身材消瘦,薄嘴唇,擅长烹饪,为了方便记忆和满足自己在收纳方面的偏执个性,井井有条的艾伯比先生索性把所有已故夫人统称为“一个①”。他只凭一点去评价她们:银行账户里的财产数目。基于这项标准,他给前两任艾伯比夫人打四星;第三任三星(那是一次令人不快的惊喜);剩下的三任都是五星。这些财产无论在谁看来都是天文数字,但每次还是会被喂不饱的“艾伯比的古玩珍品店”转眼间耗光,就像一苍蝇被一只饥饿的巨蜥一口吞掉似的。艾伯比先生发现,刚安葬完第六任夫人后没多久,自己又陷入了水深火热的经济危机。在这种情况下,艾伯比绝望地意识到,尽管他想再找一位五星夫人,却不得不屈就一下,赶紧找一个四星夫人摆脱困境。恰好在这个时候,玛萨·斯特吉斯闯入了他的生活。仅仅与她交谈了十五分钟,艾伯比就把什么四星五星的念头全部从脑子里清空了。

玛萨·斯特吉斯,看起来值六颗星。

不单在财产方面,她的外貌也打破了历任艾伯比夫人的固有模式。与之前的几位完全不同,玛萨·斯特吉斯是个毫无身材可言的壮女人,而且整个举止都称得上(艾伯比先生想到这个词时明显颤抖了一下)邋里邋遢。

或许换个合适的妆容,整理一下头发,穿上束身衣,再搭配得体的衣服,能让她变得光彩照人。不过,玛萨·斯特吉斯所散发出的一切信息,都表明她是个我行我素的女人,对上述建议不屑一顾。她的头发染成了可怕的橘红色,随意地盖在脑袋上;大肉脸上擦着厚厚的粉,一通乱涂乱抹让她的脸看起来更肥了;她身上的衣服看起来穿着很舒适,但是实在太花哨了;她脚上的鞋看起来也很舒服,但有好几处痕迹,明显是穿了很久又疏于护理的结果。

然而,作为主角的玛萨·斯特吉斯却对这些浑然不觉。她迈着大步在“艾伯比的古玩珍品店”里穿行,仿佛带着一种能量,能让好端端摆在那里的物品都原地跳起舞;她烟抽得很凶,一根接一根,艾伯比先生则一边在鼻子前挥手扇风,一边剧烈地咳嗽;同时她还在一刻不停地大声说话,嗓音厚重而嘶哑,语调却又高又尖,喋喋不休地说着奇奇怪怪的话题。

在起先的十四分钟交谈中,艾伯比先生一直对她极度厌恶,直到后来她的一个举动引起了他的注意。她为每一件商品估价:仔细检查、评估、对比细节,然后带着一脸厌恶的表情走开。艾伯比先生一直跟在她身后,心里越来越确定,要在这个女人给自己造成损失,或在自己的耐心耗尽之前把她赶出去。然后,第十五分钟,她说出了那句话。

“我在银行有五亿存款,”玛萨·斯特吉斯用愉快的口吻充分表达了自己的不屑,接着说,“但我绝不会在这堆垃圾上花半毛钱。”

此时艾伯比先生正举着一只手,准备把即将吞噬他的烟雾从面前扇开。一瞬间,他的手无力地垂下,心思完全被那个吓人的数字吸引。他只分出了一点点心思,去注意她左手那根重要的手指,没戴戒指;剩余的心思则都用来计算短期票据、长期票据和利率上。

还有一个变化值得一提,那就是玛萨·斯特吉斯不修边幅的外表和刺耳的声音,在艾伯比眼中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一般男人在听完那句话以后,看她样子就像雾里看花,朦胧而美丽。艾伯比先生不会这样自欺欺人,他就是为能放下肩上的重担而开心不已。和玛萨·斯特吉斯结婚不仅能解决重要的经济问题,更是作为一个男人用来逃离这个无趣社会的特殊途径。

正因如此,他转过脸看向她,双眼比之前更亮,并添加了几分忧郁。他说道:“这太可惜了,夫人……”

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并特意强调是“女士”,艾伯比先生露出歉意的微笑。

“当然。正如我刚才所说,对于一位优雅知性——潜台词‘像你这样的人’已经非常明显了——的人来说,不能体会收藏这些精美艺术品的乐趣,真是太可惜了。不过,俗话说得好,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对不对?”

玛萨·斯特吉斯目光锐利地盯着他,接着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怒吼般的笑声刺痛了他的耳膜。有那么一瞬间,艾伯比先生,这个平时不善幽默的男人,郁闷地怀疑是不是自己无意间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竟引来这种恐怖的反应。

“亲爱的先生,”玛萨·斯特吉斯说道,“如果你以为,我来你家店是为了享受艺术的乐趣,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来是想买一件礼物送一个人,一个从头到尾都让我讨厌、招我生气、麻木无情,死板的像一条呆头鱼的人。除了在你家店里选一样送给她,我实在想不到其他更好的方法来表达我对她的看法。如果可以,我还想让你送货上门,这样我就能亲眼看到她拆开礼物的样子了。”

听罢这番话,艾伯比先生的脑子一时有些错乱。不过,他马上调整好状态,不卑不亢地说道:“这种事情我做不到,绝对做不到。”

“邪门。”玛萨·斯特吉斯说,“如果你没办法安排送货,我也可以自己解决。你应该能理解,要是不能亲眼目睹她的反应,那么做这种事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艾伯比先生努力克制自己的脾气。“我指的不是送货这件事,”他说,“我想说清楚,我不允许有人出于这种心理来我的店里买东西。我不管你出多少钱。”

玛萨·斯特吉斯那沉甸甸的下巴垂了下来,语气生硬地问:“你说什么?”

艾伯比先生知道,这一刻危险至极。他的下一句话很可能会引来另一阵癫狂的笑声,咆哮着将他淹没;或者更糟,她转身就走,再也不会回来;又或者,当场把她搞定。这一刻无法回避,艾伯比先生越想越绝望。不过,不管怎么说,至少玛萨·斯特吉斯是个女人。

他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平静地开口说:“这是本店的原则。除非客人能够欣赏自己准备买回家的艺术品,并承诺全心全意地呵护它,否则我绝不出售。这家店自开张之日起,就一直奉行这条原则,只要我在这里,就将把这条原则一直遵循下去。任何违背这条原则的行为,都被我视为一种侮辱,对我的玷污。”

说完他屏住呼吸望着玛萨·斯特吉斯。后者重重地坐进身边的椅子里,如此一来,裙子被拉起一截,紧紧地裹着她肥硕的大腿,那双惨不忍睹的鞋子暴露无遗。她又点燃了一根烟,同时眯起眼睛,透过火柴燃起的火焰审视着他,接着挥了挥手以驱散烟雾。

“哦,”她说,“这很有趣,我想听听具体是怎么回事。”

对于没有经验的人来说,打听一个陌生人的隐私和个性,无疑是件非常复杂的事。但对艾伯比先生——要靠这类信息满足兴趣的人——来说,这件事不费吹灰之力。不久之前,玛萨·斯特吉斯刚刚准确说出自己的存款数额,她明显是独自一人生活,没有亲戚,没有非常亲密的朋友,也没有准备结婚的对象。

关于最后一点,艾伯比是通过她最近总在固定时间造访商店,舒服地坐在椅子里,无休止地和他聊天而判断出来的。她大部分时间都在讲她父亲,她口中的父亲惊人地相似。

“他连穿着都和你很像,”玛萨·斯特吉斯深思着说道,“十分整洁,而且不仅把自己打理整齐,他还会每天检查一遍房间——里里外外巡视一遍,确定每样东西都摆在固定的位置上。直到死之前,他都在做这些。我还记得他死前一个小时的时候,还在摆正墙上的一幅画。”

艾伯比先生本来正暗暗生气地盯着墙上一幅稍微有些歪斜的画,听到这话,他不情愿地把注意力收回来。

“你一直陪他到了最后?”他饱含同情地问道。

“确实如此。”

“哦,”艾伯比语调轻快地说,“做出了如此牺牲的女人,理应得到回报,对不对?特别是——我希望这么说不会让你觉得尴尬,玛萨·斯特吉斯姐——像你这样的女土,世人都认为你绝对会抛弃年老的父亲,全身心地投入到婚姻生活中。你觉得呢?”

玛萨·斯特吉斯叹了口气,说道:“可能吧,但也可能不是。我不否认自己也有梦想,但也只是梦想罢了,而且我觉得可能永远只是梦想。”

“为什么?”艾伯比先生问道,语气中带着鼓励。

“因为,”玛萨·斯特吉斯忧郁地说,“我至今没遇到能符合那些梦想的男人。我不是假惺惺的女学生,艾伯比先生,坦白说,我不需要去试探男到底是爱我,还是只是看上了我的钱。但他必须是个令人尊敬的正派绅士,愿意每分每秒都陪着我、关心我、爱护我。他还必须能唤醒我对已故父亲的忆。”

艾伯比先生将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膀上。

“斯特吉斯小姐,”他严肃地说道,“你或许已经遇到这个男人了。”

她看着他,脸庞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看起来越发丑陋了。

“你确定吗,艾伯比先生?”她问道,“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艾伯比先生低下头冲她微笑,眼睛里闪着肯定的光。“他可能近在咫尺,只不过你不敢承认。”他语气温柔地说道。

之前的经验告诉艾伯比,冰层一旦被打破,最好的做法就是做个深呼吸,然后跳进去。因此,没过几天他就求婚了。

“斯特吉斯小姐,”他说,“每个单身男人都会有再也无法忍受孤单的时候,如果正好在此时,他有幸遇到愿意毫无保留地为之奉献忠诚和柔情的人,那他无疑是真正幸运的人。斯特吉斯小姐,我想我就是这样的人。”

“为什么,艾伯比先生!”玛萨·斯特吉斯的脸微微有些泛红,“这样确实很好,不过——”

听到这个转折,他的心一沉,略带犹豫地打断了玛萨,斯特吉斯的话。“等一下!要是你还有什么怀疑,斯特吉斯小姐,请说出来,我当场消除。虑到我现在的心情,这样会比较公平,可以吗?”

“哦,没问题。”玛萨·斯特吉斯说道,“艾伯比先生,我不希望嫁给一个还没准备好,无法给我想要的婚姻的男人,那样的话,我宁愿一辈子不婚。我的要求是:剩下的每一天,他都能一心一意、完完全全地倾心投入。”

“斯特吉斯小姐,”艾伯比先生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已准备好为你付出更多。”

“这种话男人都是张口就来。”她叹了口气,“不过——我会好好考虑一下的,艾伯比先生。”

等待一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女人作出答复,是令人束手无策的事。几天后艾伯比先生好不容易收到一封留言,却是蛮横地要求他前往“老盖因斯伯勒小盖因斯伯勒及戈尔丁律师事务所”。本来就已经愁云惨淡的日子,此刻又飘来一大片乌云。此刻,正被债主群体围追堵截的艾伯比,脑子里只有最坏念头。然而,当他惊喜地发现在“老盖因斯伯勒、小盖因斯伯勒及戈尔丁律师事务所”等着他的并不是债主们,而是玛萨·斯特吉斯时,愉悦之情溢于表。

老盖因斯伯勒——很明显是这家事务所的灵魂人物——个子不高却胖得出奇,浑身都是下垂的肥肉,几乎看不见脖子在哪儿,黯淡无光的双眼瞪着伯比先生。小盖因斯伯勒完全是父亲的翻版,长着一张大众脸。而戈尔丁则是个脸庞消瘦,棱角分明的年轻人。

“这件事很微妙啊。”老盖因斯伯勒的眼睛像玻璃珠一样,死死地盯着艾伯比先生,“斯特吉斯小姐,我们尊贵的客人,”听到这里小盖因斯伯勒了点头,“说要与你一同步入结婚的殿堂,先生。”

艾伯比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上,听到这句话,他被一阵愉悦的激动情绪弄得有点儿犯晕。“嗯?”他说。

“另外,”老盖因斯伯勒继续说道,“斯特吉斯小姐能够接受求婚者是被她的金钱吸引——”他举起一只又短又粗的手,打断了艾伯比先生匆忙的议,“并且不想多提此事——”

“别管这些了,接着说。”小盖因斯伯勒厉声说道。

“——求婚者是否做好准备,接受这段婚姻的所有要求?”

“准备好了。”艾伯比先生热切地说道。

“艾伯比先生,”老盖因斯伯勒突然问道,“你之前结过婚吗?”

艾伯比快速地想了一下。否认,就意味着要将自己的过去全部埋葬,以后一个字都不能提;在这种情况下,承认似乎才是最安全的办法,而且要是一段体面的婚姻。

“结过。”他说。

“离婚了?”

“老天爷啊,不!”艾伯比先生是真的被吓到了。

盖因斯伯勒父子满意地对视了一眼。“很好,”老盖因斯伯勒开口道,“非常好。接下来的问题可能有些粗鲁,不知您有没有时下常见的恶习?”

候,我很乐意回答这类问题。”艾伯比先生语气铿锵有力,“我可以说是离恶习最远的男人。什么抽烟、酗酒,还有——那爪——”

“滥情。”小盖因斯伯勒不客气地说出这个词。

“对,”艾伯比先生的脸红了,“——都和我挨不上边。”

老盖因斯伯勒点了点头。“但凡有一项恶习,”他说,“斯特吉斯小姐都不会轻易同意。她会在一个月内你给答复,要是你不介意听听我这个老人的建议,这段时间里你最好多去献献殷勤。她是个女人,艾伯比先生,我觉得所有女人都差不多。”

“我也这么认为。”艾伯比先生说。

“全情投入,”小盖因斯伯勒说,“并且永不变心。这是通往成功的门票。”

这件事给艾伯比先生带来的影响是,他必须扔下商店甚至整个井然有序的世界,取而代之的是要时刻想着如何让不怎么讨人喜欢的玛萨·斯特吉斯舒

服。当然,这只是暂时的策略。等玛萨·斯特吉斯开心地同意结婚,再进入正常的艾伯比夫人“程序”,这项策略就能获得丰厚的回报。不过这个女人不太好对付,即使对她有了深入的了解也完全派不上用场。艾伯比先生是以即将成为鳏夫——可以这么说吧——而非即将成为新郎的心态面对这件事。每当玛萨,斯特吉斯发表她那冗长的婚姻论时,他都屡次想要反驳,不过最后还是把已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我认为,”玛萨·斯特吉斯某次这么说道,“离过一次婚的男人,肯定会再离婚。你随便看看现如今那些破裂的夫妻吧。我敢打赌,离婚的男人都是那种总出门逛街,却永远挑不到可心商品的人。而与我结婚的男人,”她特别指出,“必须是能定下心,并且永远定居的人。”

“当然。”艾伯比先生说。

“我听说,”还有一次,玛萨,斯特吉斯一本正经地对艾伯比先生说,“幸福的婚姻能让女人的寿命延长好几年。真是精妙的观点,你觉得呢?”

“当然。”艾伯比先生说。

这个考察月里,他所说的话似乎仅限于“当然”一个词,伴随不同的音调变化。但这项策略终究还是有用的,月底时,他终于在婚礼上听到了“我愿意”,盖因斯伯勒父子和戈尔丁是这场婚礼仅有的嘉宾。

婚礼结束后,艾伯比先生(极不情愿地)和新婚妻子去拍婚纱照,他们在阴着脸的戈尔丁的监视下,拍了无数张照片。接着,艾伯比先生(心满意足地)与妻子交换了遗嘱,同意自己死后,对方将继承所有财产、物品,等等②,全部。

如果说艾伯比先生在这些仪式中偶尔显得心不在焉,那是因为他的脑子里正盘算着如何进行接下来的计划。地毯(就是之前立过六次功的那块)首先要到位;然后就是等待合适的时机讨一杯水了。到时候他会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另一只手……最好过一段日子再实施;不过迫于债主们不断施加的压力,也不宜等得太久。看着妻子握着笔,在遗嘱上签下名字,他决定这几周内就把这件事搞定。遗嘱已经到手,没必要再拖沓。

然而,这几周还没过完,艾伯比先生就意识到,他之前的计划必须大幅度修改。毫无疑问,这是因为他还没准备好,没有把这段婚姻摆平。

单说一点,她的家(现在也是他家了),是从她母亲那里继承下来的一幢赤褐色沙石别墅。简直就是个乱七八糟的噩梦洞穴。原则上来说,随意散落的东西压根不用去捡,因为没过一会儿它们又会飘出来,每间屋子里都堆着数量惊人的垃圾。柜子和抽屉里胡乱塞着一大堆东西,装得满满当当,别提分门别类了,光是表面就积着一层灰,里面说不定还夹着纸屑呢。而且。这些对神经脆弱的艾伯比先生来说,就像一直有人在耳边用指甲划黑板。

这位艾伯比夫人唯一钟情的烹饪事业,却很不幸地成为她丈夫虔诚祈祷的、希望她能放弃的事。一到吃饭时间,她就会踏着沉重的脚步,无数次往返于厨房和餐厅之间,手上端着一道又一道艾伯比先生见都没见过的菜肴。

一开始,他还稍微抗议了几句,但妻子耐心地选择准确的词语,明确表示:任何对她厨艺方面的批评,都会让她难过,哪怕是哪盘菜剩得多了点儿,也代表了不满,也会让她伤心。从那以后,艾伯比先生便只能无奈地接受了少肉、重口味的菜,还有各种厚酥皮点心。这导致他长期消化不良,苦日子雪上加霜。即使他证明了自己是个大胃王,喜欢她做的饭菜,妻子也不会罢休,在他面前摆一大堆盛满食物的盘子,层层叠叠一直堆到他颤抖的鼻子下方,让他感觉自己就像要与狮子搏斗的勇士。此时,艾伯比先生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换一套消化系统,以及一份可口简单的餐点。

最终,这个愿望变成他最喜欢的梦。睡梦中的他刚参加完妻子的葬礼,在一家餐厅喝着热茶,吃着吐司,或许再加一个半熟的鸡蛋。但即使是如此美妙的梦,加上梦的美妙结尾——他开始整理房间——也无法使他振作起来。因为每天一睁开眼睛,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摞在鼻子下面的一堆盘子。

每过一天,妻子对他的要求——她需要他的关注——就又迫切一分。直到某日,她公开责备他花在商店上的心思比放在她身上的多。艾伯比先生知道,是时候实施终极计划了。当天傍晚,他就把地毯带回了家,小心地铺在客厅与厨房之间的走廊上。玛萨·艾伯比丝毫不感兴趣地望着他。

“真是块破破烂烂的东西。”她说,“这是什么?艾破烂儿先生,这是古董吗?还是别的什么?”

用这样一个带有侮辱性的名字称呼他,她居然扬扬得意,假装看不到他每次听到这个名字时,脸上因愤怒而抽搐的样子。此时,他的脸又抽搐了一下。

“这不是古董,”艾伯比先生承认道,“但出于种种原因,我把它视为珍宝。我对它很有感情。”

艾伯比夫人送给他一个温柔的微笑。“而你把它拿来是想送给我,对不对?”

“对,”艾伯比先生说,“是的。”

“你真好,”艾伯比夫人说,“真的。”

每次看着她趿着鞋走过地毯,去走廊另一边小桌上打电话,艾伯比先生都会津津有味地把玩脑子里的小想法。他发现,她每天晚上打电话的时间是定的,可以把意外安排在这个时候。这么做的好处显而易见:既然每晚的这通电话是她唯一遵守的惯例,她一定会在那个时间点穿过地毯,而他就可以机解决问题。

然而,考虑到艾伯比先生要完成的是一次完美的表演,就必须先解决一个问题,那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怎么接近她比较好。当然,刚才的设想和已经实践检验过的方法都不错,不过,要是打电话和拿水两件事同时发生……

“我赌一毛钱,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艾破烂儿。”艾伯比夫人轻松愉快地说道。此时她已挂上电话,穿过走廊,端正地站在地毯上。艾伯比先生换虚伪的面孔,看着她。

“我希望,”他不满地抱怨道,“你以后别再用那个可怕的名字叫我了,你知道我有多讨厌它。”

“瞎说,”妻子一口否定,“我觉得很可爱。”

“我不觉得。”

“好吧,反正我喜欢。”艾伯比夫人以坚决的口吻说道,“总之,”她撅起嘴,“我开口前,你该不会是在想这件事吧,是吗?”

看到这个壮硕粗野的女人撅着嘴,艾伯比先生瞬间愣住了。她就像一个燃烧了一段时间的蜡人,从头到脚都分不出哪儿是哪儿。他赶忙将这个念头脑子里赶走,转而思考着如何编造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跟以前一样,”他说,“我在琢磨自己这身不体面的衣服。需要我再提醒你一下吗,我的每件衣服都掉了扣子。”

艾伯比夫人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我会找时间帮你缝的。”

“明天如何?”

“我不知道。”艾伯比夫人说完转向楼梯,“去睡觉吧,艾破烂儿,我累死了。”

艾伯比先生满腹心事地跟在她身后。明天,他要带一身西服去裁缝店,保证参加葬礼的时候有的穿。

03

他把西服带回家,整整齐齐地挂了起来;此时他已吃完了晚餐,正坐在客厅里听着妻子嘶哑的嗓音。尽管时钟显示还不到九点,她却已经没完没了地着他讲了好几个小时。

这时,伴随着越发强烈的激动之情,他看着妻子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身,穿过房间步入走廊。她刚摸到电话听筒,艾伯比先生就大声地清了清喉咙。不介意的话,”他说,“我想喝杯水。”

艾伯比夫人转过身看着他。“想喝水?”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艾伯比先生说完就等在那儿,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放下电话,朝厨房走去。厨房里传来冲洗杯子的声音,接着艾伯比夫人端一杯水出来了。他小心地将一只手搭在她厚实的肩膀上,举起另一只手,像要拂去一缕散落在她脸上的头发。“这就是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事吗?”艾比夫人平静地问。

艾伯比先生的手僵在半空,感到一阵寒意已钻入骨髓。“其他人?”他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什么其他人?”

妻子咧开嘴巴冲他微笑,他看到她手中的水杯稳稳当当,里面的水一晃不晃。“其他那六个,”她说,“据我所知是六个。怎么,还有更多?”

“不,”他努力控制住自己,“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亲爱的艾破烂儿,你不能就这么把之前的六个老婆都忘了啊。除非你太在乎我了,因此不愿想起她们。要是这样的话,还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是是?”

“我结过婚,”艾伯比先生大声说道,“我之前就说得很清楚了。可你说什么六个老婆?!”

“你当然结过婚,艾破烂儿,而且很容易就能查出你是和谁结的——查出再上一任也同样容易——然后就是所有。甚至你母亲也很好调查,或者你是哪里上的学,又或者你是在哪里出生。你也知道,艾破烂儿,盖因斯伯勒先生是个非常聪明的人。”

“这都是盖因斯伯勒瞎编的!”

“也不全是,你这个小傻瓜,”他的妻子傲慢地说道,“你每次构想那些计划时,我都在设法干涉你的思路。从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是个样的人了。是不是吓到你了?”

艾伯比先生试图让自己镇定一些,不要表现出大惊小怪的样子,就像捡起一根小草却以为握着条蛇。“你是怎么知道的?”他气喘吁吁地问道。

“因为你和我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方方面面——你的穿着,整洁得令人厌恶,你那一本正经、自大傲慢的样子,以及所剩无几的道德观念——你就是他那样的人。而他是我这辈子最憎恨的人,还有他对我母亲做过的事。他为了钱与她结婚,把她的每一天都变成噩梦,最后为了遗产杀死了

她。”

“杀了她?”艾伯比先生呆若木鸡。

“哦,行了吧,”妻子冷酷地说道,“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一个男人能做出那样的事?没错,他杀死了她——谋杀,可能你更喜欢这个词——先问她要一杯水,然后等她把水拿来时弄断了她的脖子。手法和你用的惊人的相似,是不是?”

艾伯比先生的脑海中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答案,然而,他拒绝接受。“后来他怎么样了?”他追问道,“告诉我他怎么了!被抓了吗?”

“没有,他没被抓,案发时没有目击证人。不过,盖因斯伯勒先生曾经是我母亲的律师,也是她十分亲密的朋友,他对此保持怀疑,于是要求旁听审讯。他还带去了一位医生,那位医生当场证明了我父亲是如何杀死她,并把现场布置成她被地毯绊倒致死的样子。可是,判决还没下来,我父亲就因为突发心脏病死了。”

“就是那件案子——我读到的那件!”艾伯比先生呻吟道,然后安静地忍受妻子嘲讽的说明。

“他死时,”她冷酷地继续,“我发誓,日后一定要找个和他一模一样的男人,然后让他承担他本该承受的一切。我将对他所有的生活习惯和饮食口味了如指掌,却一项都让他得不到满足。我知道他是为了钱才与我结婚的,但在我死之前,他休想拿到半分。我会活很久很久,因为他必须豁出命来,小心翼翼地照顾我,尽量让我多活一口气。”

此时艾伯比先生已经恢复了理智。他发现,尽管她十分激动,脚却没挪步,还站在刚才的位置。“你怎么能让他心甘情愿这么做呢?”他轻声问道,同时朝她靠近了一厘米。

“听起来很离谱,是不是,艾破烂儿?”她看穿了他的意图,“但就算再离谱,也没有你那六个老婆都被地毯绊死离谱。盖因斯伯勒先生发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有很多人是被巧合送上绞架的——就像你的做法——叫她去拿杯水——就像现在,特别当有人产生了谋杀动机的情况下。”

艾伯比先生突然觉得领子紧得让他喘不过气来。“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狡辩道,“你怎么能让我豁出我的命,去为你延年益寿?”

“如果一个妻子可以随时把她的丈夫吊死,那她自然就能做到。”

“不,”艾伯比先生克制地说,“我觉得这样做只能把这个男人逼走,尽快摆脱他的妻子,越快越好。”

“哦,这样一来,就会引来后面的连锁反应。”

“连锁反应?什么连锁反应?”艾伯比先生质问道。

“我很乐意为你解释,”他的妻子说道,“事实上,也到了不得不解释的时候了。不过,我觉得站在这儿很不舒服。”

“别管这些了。”艾伯比先生不耐烦地说,妻子耸了耸肩。

“哦,好吧。”她冷酷地说道,“现在,盖因斯伯勒先生手上有一切关于你前几次婚姻的文件——她们是怎么死的,以及每当你那家商店不得不清偿时候,你总是能适时获得一笔遗产。

“另外,他手上还有一封我的亲笔信,表明如果我死了,务必立即进行各项必要的调查。盖因斯伯勒先生手头的材料太充分了,还有指纹和照……”

“指纹和照片!”艾伯比先生叫道。

“当然。我父亲死后,我才发现他早就准备好逃去海外了。盖因斯伯勒先生向我保证,如果你也有这个打算,最好趁早死了这条心。他说,不管你在儿,把你抓回来都易如反掌。”

“你想要我做什么?”艾伯比先生木然地问道,“你肯定不希望我再待在这里了,而且——”

“哦,不,我希望你待在这儿。既然我们已经聊到这一步了,我觉得还是跟你直说了吧,我希望你从此永远忘记你那家没用的店,这样你就能一整天待在家里陪着我了。”

“放弃那家店!”他尖叫道。

“你肯定还记得,艾破烂儿,我在信里要求死后进行全面的调查,但并没具体写明可能致死的原因。我希望你能在我身边,陪我度过一段漫长而愉悦的生活。或许——对你,我只能说或许——哪一天我会撕毁那封信,并把所有证据都交给你。你看,对你有利的方面还是很多的。前提是,你要小心地好好照顾我。”

电话铃声突然粗鲁地响了起来,艾伯比夫人冲电话方向点了点头。“盖因斯伯勒先生,一直这么小心谨慎。”她温柔地说道,“要是我晚上九点没有告诉他我很好、很开心,他可能会马上跳起来,认为发生了最不好的事。”

“等一下。”艾伯比先生说道,他拿起电话听筒,不用说,从里面传出的声音正是盖因斯伯勒的。

“喂,”是老盖因斯伯勒,“喂,是艾伯比夫人吗?”

艾伯比先生想耍个把戏。“不是,”他说,“恐怕她现在不能来接电话。你是谁?”

传人他耳中的声音带着明白无误的恐吓意味。“我是盖因斯伯勒·艾伯比先生,我希望能马上和你妻子说话。我给你十秒钟让她来接电话,艾伯比先生。听明白了吗?”

艾伯比先生笨拙地转向妻子,递出听筒。“找你的。”他说。接着,他吃惊地看着她脚下的地毯在她准备放下水杯时稍微滑动了一下。她挥舞着双臂,想保持平衡,水杯跌到他的脚边,打湿了他整洁的裤子。她的脸扭曲变形,发出无声的悲鸣,身体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她毫无生气的身体躺在了他最熟悉的那个地方。

他看着她,几乎忽略了从电话听筒一直传到他脑子里的声音。

“十秒钟数完了,艾伯比先生,”里面的声音近乎尖叫,“明白了吗?你的时间到了!”

愚者自将

愚者自将(Fool's Mate),国际象棋术语,指在遵循规则的情况下,黑棋以最快速度将死白棋的走法,也称为“两步杀”。这类棋局通常因白棋棋手极弱而得名,主要出现在初学者的对局中。

01

这天晚上,下班回家的乔治·赫尼克带着一种奇妙的兴奋,一向暗黄的脸颊上泛着红光,无框眼镜后的双眼神采奕奕。他没有像往日那样小心地脱下雨靴,在门廊角落的竹席上整齐地摆好,而是粗鲁地拽下鞋,随便扔到一边。然后,顾不上脱大衣和帽子,先拆开怀里的包裹,拿出一个小而扁平的皮箱。他将箱子打开,露易丝看到灰绿色的天鹅绒底座上,摆着一套朴素的国际象棋。

“是不是很漂亮?”乔治说着,爱怜地抚摸着棋子,“看看它们的做工:一点儿不夸张做作,你明白我的意思,简单、干净,像个棋子的样子。白子是象牙做的,黑子是黑檀木,全手工打造。”

露易丝眯着眼睛问:“你花了多少钱买这玩意儿?”

“我没花钱。”乔治说,“这不是我买的,是奥尔里克斯先生送的。”

“奥尔里克斯?”露易丝问,“就是上次你带回家吃晚饭的那个怪老头儿?呆呆地坐在那儿盯着咱们,像一只想吃金丝雀的猫。要不是你不停地说话,恐怕他一整晚都不会说半个字。”

“哦,露易丝!”

“别在这儿喊‘哦,露易丝’!我以为我早就表达清楚自己对他的看法了。还有,我能问问,为什么这位好心的奥尔里克斯先生突然想起送你这么个玩意儿吗?”

“这个……”乔治有些难以启齿,“你也知道他身患重病,再有几个月就退休了,于是我接下了他的大部分工作。今天是他最后一天上班,这东西算是表达感谢的礼物吧。他说希望把最好的东西送给我,于是挑中了这副他最钟爱的象棋。”

“奥尔里克斯先生真大方啊。”露易丝冷冷地说,“他要是真想补偿你为他花费的时间和心血,怎么没想到送点儿实用的东西会更合适呢?”

“什么?我只不过想帮他个忙,露易丝。而且就算他给我钱或其他东西,我也不会收的。”

“你真是傻死了。”露易丝嗤笑道,“好了,快把你那破玩意儿收拾起来,放一边去,准备吃饭吧。晚餐准备好了。”

她转身朝厨房走去,乔治跟在她身后,安抚道:“露易丝,你知道吗,奥尔里克斯先生还说了些非常有趣的话。”

“是吗?”

“嗯,他说,这世上有些人命里有棋——不过要等棋艺精湛时才能自知。我就想,咱们俩何不……”

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他,双手搭在屁股上,说道:“你的意思是我每天收拾完屋子、采购回来、给你做好热腾腾的饭菜、缝缝补补忙完之后,还要坐下来跟你一起学怎么下棋!乔治?赫尼克,你都快五十了,脑子里怎么净是奇怪的想法。”

乔治回到门厅脱下大衣,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循规蹈矩,从未做过与年龄不相符的事,至少在露易丝的不懈提醒下,想出格也难。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数落是在新婚几个月后,当时他即将三十岁,本想自己创业。自那之后,每年他都会听到好几次同样的话,原因多种多样。不过随着他对露易丝的了解,挨骂的次数也渐渐少了。

问题的关键是,露易丝总能比他快一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露易丝已经明确地提出反对意见了。比如自己创业,她说他会失去一份稳定的工作;比如要孩子,她说他们处境艰难,目前并不合适(露易丝觉得他们一直处境艰难);再比如,明明可以便宜地租房住,她却执意要一次性买下整幢房子。她还有些奇怪的坚持,比如坚决反对在家里招待客人,坚持拒绝阅读他推荐的书,以及坚持不把收音机调至交响乐频道。或许还可以加上今天这件事,坚决不学下棋。

关于这些事,她的解释是:请客既麻烦又花钱,印刷字体太小伤眼睛,交响乐让她头痛欲裂,至于下棋,现在看来她的理由是没时间。结婚以前,乔治悲伤地回忆,一切都不是这样的。他们没事儿就请一群朋友,一旦聊到书籍、音乐或任何相关话题,她都会开开心心、兴趣盎然地加入。而现在,她唯一乐意做的事就是每天晚上一边坐着织毛衣,一边听收音机里的搞笑节目。

当然,她也有可能以自己不舒服为由。她总说自己浑身上下哪儿都疼,对痛感生动的描述让乔治也感同身受,觉得自己身上也疼。家里的医药箱塞得满满的,药品没有重样的,这和他们家的菜谱截然相反,一点儿花样也没有,基本上每顿都是淡而无味的乱炖汤。而且每个月,露易丝都要对照着一张医生开的长处方去买药,在乔治看来,八成就是“女人的那点儿事”。

即便如此,乔治还是会第一个跳出来说露易丝的好话。抛开那些麻烦,露易丝确实是男人心目中的好妻子。乔治的薪水不算高,但她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积攒,现在他们的账户里竟有一万五千块。但这是两人的秘密,露易丝在外不管和谁聊天都会说自己家生活贫困,每次都让乔治很尴尬。露易丝的观点是,尽可能让别人觉得你一无所有,这是最佳的省钱方式之一。如果说省一分就等于赚一分,那这几年来,她以她的方式赚到的差不多和乔治赚的一样多。尽管这么想并不能减轻乔治的尴尬之情,却能将这种尴尬隐藏在对露易丝的机智和持家有道的尊敬之下。

说到露易丝的优点,恐怕还不止这些。她让家里总保持一尘不染,每件衣服都细心熨烫,时刻关心他的健康,这么看来,乔治会忽略日常琐事,反而为有这样的妻子感恩,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想邀请她做自己的棋友。从收到棋子的那一刻起,他就被国际象棋迷住了。他也承认,一直不能下棋这件事,多少有点憋屈。某天晚上,伴随着耳边吵闹的录音机声响,以及妻子手中上下翻飞的毛衣针发出的动静,乔治仔细研究着棋盘,突然意识到,只有棋逢对手才能让这个游戏更有趣。但他并没有因此挖苦露易丝;挖苦讽刺不是乔治会做的事。

奥尔里克斯先生送他这副棋子的时候说过,他随时可以在棋艺方面给他指导指导。但露易丝已经明确表示,这个家不欢迎他,而且不止一次地说,任何男人都不能随便进她家的门,吃她做的菜。因此,乔治索性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而向书本寻求帮助。他找到一本名为《来下棋吧》的小册子,开篇是邀请大家都来下棋的随笔,然后就是许多复杂的文章。乔治在文学世界里发现了象棋的新大陆,并为其博大精深和错综复杂而惊愕。

他吃饭的时候想着下棋,喝水的时候想,睡觉的时候也在想。他用心钻研那些活着的和已故象棋大师的经典棋局,慢慢的,哪怕只是场无足轻重的小胜利,他都能背诵每一步走法。他学习开局、中局和终局。他舍弃有勇无谋的鲁莽进攻,更倾心于位置对弈。他认为缜密的策略更有杀伤力,一定会把对手打个落花流水。他每日念叨着一些奇怪的名字:阿廖欣、卡帕布兰卡、拉斯克、尼姆佐维奇,他追寻着他们,在象牙白和檀木黑的迷宫格里穿行,品味每一个新发现。

但不管怎么说,仍有一项空白无法填充:没有对手。没有一个有血有肉的、真正的对手来检验他的棋艺。有时,他看着手边的书,思考着如何走下一步时,会突然想起这件事,棋盘对面应该坐着另一个人,同样关注着这一步,心里想着接下来要如何扭转局势、摧毁这一步进攻。这一渴望越来越强烈,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棋盘对面伸过来一只手回应他;特别是当露易丝的影子突然映在墙上,或者壁炉里的木柴堆塌了,这一渴望会升级为惊喜,乔治会仿佛中了邪,猛然抬起头看向对面的空椅子,期待那里会坐着一个人。

又过了一段时间,对面那个人的样子逐渐清晰了起来。是一个正安静沉思着的男人,和他长得很像,同样是灰白的头发,戴着无框眼镜,低头看棋盘时眼镜会顺着鼻梁往下滑。男人的棋艺比他略胜一筹;倒也没强到完全打不过,只是乔治必须拼尽全力才能偶尔取胜。

另外,乔治对这个对手还有一点期望:他最好有点儿强迫症,比如把下棋看做一种仪式,必须严格遵守规则。他必须擅长执白子。白子先走,因此他总能当进攻的一方,除非局势出现逆转。乔治偏好用黑子,他更喜欢一边躲避白子的驱入或者进攻,一边慢慢构筑坚固的防线,以抵御一波一波的攻击。乔治认为这是掌握这项游戏的最佳途径:当你能做到防守时无懈可击,进攻时自然所向披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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