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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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要练习防守,必须先有人进攻。最终乔治想到了一个办法,他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感到骄傲。他可以摆好棋盘、坐在黑方这边,然后替白方走第一步。接下来他就以黑子反击,之后再替白方走下一步,如此反复,直到分出胜负。

但没过多久,这么做的缺点就暴露出来了。由于他偏好黑方,且完全了解对阵双方的策略,因此每一局黑方都能轻轻松松获胜。白子迎来第二十次惨败后,乔治筋疲力尽地瘫在了椅子上。要是每走一步棋之后,都能完全忘记自己的身份就好了,他想,这样就不会出现这种问题了!他郁闷地发现,这个想法他之前曾在哪里读到过,是个有关逻辑学的古老命题,内容是如果将一条巨蛇砍成两段,分开的两部分会纠缠在一起,互相残杀至死。

他抛开这令人沮丧的联想,重新摆好棋盘,站起身走到白子那边坐下。换成白方会怎样?取得胜利不仅靠棋艺,他对自己说,还要看你有多了解对手。这种了解不仅指对方会使什么招数,还包括对方的性格、品性和行事风格。乔治一本正经地看向对面黑方空荡荡的椅子,陷入了沉思。然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出了第一步。

之后他快速绕过桌子,重新坐到黑方这边。这样感觉好多了,他一边这么想一边自动为黑方走了一步。接着,伴随着内心难以抑制的激动,他又站起来绕棋盘坐到另一边,同时努力忘记黑方的思路,将刚才的想法全部从脑海里清除。

“我的老天啊,乔治,你在干吗?”

乔治恍惚地环视四周,发现露易丝正盯着他,她紧抿着嘴唇,大腿上放着织到一半的衣服。这是标准的不满表现,每当她这样时,乔治就觉得整个屋子都在冲自己皱眉。他张了张嘴,迅猛地想了个不错的理由。

“怎么了,没什么,”他说,“什么事也没有啊。”

“什么事也没有?!”露易丝尖锐地质问,“你总走来走去的,别人会以为家里没有舒服的椅子。你应该知道,我……”

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目光呆滞,身子因为专注而绷得紧紧的。原来是收音机播的搞笑节目正在说一个庸俗至极、极具侮辱意味的笑话,惹得录音棚里的观众爆发出一阵如雷的笑声。看到露易丝嘴角微微上扬,又拿起织物,乔治心中一喜,赶紧抓住机会坐到黑方的椅子上。

他知道,此时自己即将有一项重大发现;但还不知道具体是什么。这样来回换座位,能让他成功扮演两个玩家吗?互不影响,变成两个分离的个体。乔治知道,即便如此也无法继续,因为他无法向露易丝解释为什么起来又坐下,走来走去。

要是棋盘能不停转动呢?乔治发现自己越来越激动,既然说下棋是一项纯脑力活动——有人说若棋人心,连棋盘都不需要了——那么只要在脑中转换角色不就行了吗?

轮到白子了,乔治收回心神。现在他是白方,必须替白方考虑——不仅于此,他要尽力去揣摩白方的想法——然而他越是努力挣扎着集中注意力,却越是迷茫难解。如此反复,每当他伸出手的那一刻,总能清楚地想到一会儿黑方会怎么走,同时胜利的喜悦冲上他的心头。

他渐渐着了迷,每天晚上练习在脑子里下棋。他越来越瘦,憔悴的脸上爬满皱纹,露易丝每顿饭都会低声下气地劝他多吃点儿,即便她自己面对那些食物也没什么胃口。他对工作的热情也越来越少,慢慢开始应付差事,顶头上司已从一开始的惊讶、愤怒,转为用摇头表达不满了。

但每进行一次这样的对弈,每走出一步,每一分努力都让乔治激动不已,他觉得自己又向目标靠近了一步。他怀着必胜的信念,认定终有一天,他能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面对另一方棋手,没有好恶,也不知道对方的计划和策略。到那时,他将拥有比一切有血有肉的对手都完美的棋友。等到那一天,他将取得从未有人尝过的胜利!

对此他很确信,每走一步他都确定胜利就在前方,尽管实际上每次的感受只不过是一份令人舒服的愉悦,最大限度地缓解了他的紧张罢了。他快乐地寻思,那种感觉就像一个男人终于摆脱一整天繁忙的工作,晚上回到家躺在柔软的床上。就是那种感觉,一点儿也不差。

他刚才不小心使黑子处境危险,不过马上努力自救,用象利落地摆出防守阵型,直接威胁白方。当他抬起头想看看白方会如何还击时,真的看到了坐在对面椅子里的“白”。对方十指指尖轻触,嘴边泛起嘲讽的微笑。“不错,”“白”开心地说,“乔治,真不错,真让我吃惊。”

这一刻,乔治的愉快心情如同肥皂泡,被手指一碰立即破碎消失了。不仅仅因为这一番温柔的指责激恼了他;他更在意的是,“白”竟然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他并非希望“白”像他的双胞胎,不过从外形上来说,“白”就像他刮胡子时看到的镜中的自己,每天早晨从镜子里盯着他。然而,虽然外形一样,“白”却和乔治完全不同,他身体里蕴藏的能量和自信简直要溢出来。乔治感到一阵愤怒,此时,他不再只是趴在桌边摆弄枯燥的棋子,而更像坐在评委席,正运用智慧和热情做一项重要的决定。他无暇顾及明天,只关注今日和眼下利益,并且总能以最优方式获利。

这些都体现在“白”剪裁完美的衣服上,体现在那双优雅、有力、纤细、精心护理过的手上,体现在冷酷无情却闪闪发光的眼睛上,那双眼睛一直盯着乔治。乔治也看向那双眼睛,他看到自己的倒影,正笨拙地寻找着,殊不知所要找的东西就在不远处。连续几天乔治都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或许那不是倒影。或许……

“白”又走了一步,这才将他的思绪唤回。“该你了,”“白”轻描淡写地说,“如果你还想继续的话。”

乔治看向棋盘,发现自己的处境还很安全。“为什么我不想继续了?咱们目前……”

“势均力敌。”“白”突然插嘴,“但你要看得长远些:我在努力赢,而你不过是争取不输罢了。”

“差不多是一回事吧。”乔治争辩道。

“不一样。”“白”说,“证据就是,这局我会赢,之后的每一局我都会赢。”

如此出言不逊吓住了乔治,他抗议道:“马洛奇是运用防御战术的大师,如果你熟悉他的比赛……”

“你对马洛奇的比赛有多了解,我就有多了解,”“白”说,“而且我可以毫不隐晦地说,如果我们有机会对阵,我照样能完胜。”

乔治的脸红了。“你觉得自己很厉害,是吧?”他说,然后惊讶地发现“白”并未反驳,而是无比同情地看着他。

“不,”最终“白”说道,“是你觉得我很厉害。”接着像刚躲过一个隐藏得很好的陷阱似的,“白”摇摇头,微微露出一个有些别扭的冷笑,道:“该你了。”

乔治做了一番努力,才将无法理清的混乱思绪放下,重整思路,走了一步。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自己败局已定。第二局他又输了,接下来的一局也一样。第四局他孤注一掷地变换了战术,在第十一手棋时,发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发起反击。但他有些犹豫了,进而错失良机,再次败北。这局结束后,乔治小心地收拾好棋子。

“明天还来吗?”他说,完全无视“白”露骨的嘲讽。

“如果没什么事情妨碍我的话。”

乔治突然感到一阵恐惧的恶寒。“什么事会妨碍你?”他费劲地挤出这句话。

“白”拿起白皇后,在指尖缓慢地转动着。“比如,露易丝。要是她不喜欢你沉溺于此呢?”

“为什么?她为什么会那么做?到目前为止她从没抱怨过什么!”

“我的好兄弟,露易丝是个非常愚蠢又暴躁的女人……”

“好了,够了!”乔治突然打断他的话。

“同时,”“白”丝毫不受影响地继续,仿佛话题从未中断过,“她还是一家之主。古往今来,那些领主总是时不时地确立一下自己的地位,毫无缘由。事实上,这一行为完全是虚荣心的体现——但对他们而言却像呼吸一样必不可少。”

这番评论令乔治愤怒不已。他鼓起全身的勇气,大胆地反驳道:“如果你这么想,恐怕这个家不再欢迎你来了。”

话音刚落,那边的露易丝刚好转过身子看向他,不客气地说:“乔治,玩够了吧,你真的找不到别的更好的事做了吗?”

“我这不是在收拾了吗?”乔治匆匆应道。但当他伸手去拿还在对手手中把玩的棋子时,他发现“白”正用可怕的眼神端详着露易丝。接着“白”转而看向他,那双眼睛仿佛盛满黑色的碎玻璃,眼中反射出的烈焰让人无法忽视。

“没错,”“白”缓慢地说道,“鉴于她这个人,以及她对你的态度,我恨她,非常恨。现在你还希望我再来吗?”

乔治发现“白”看着他的眼神不再可怕了,那枚被他握过的棋子还留有他的温度,令人心中宽慰。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清了清嗓子,说:“明天见。”

“白”再次歪了歪嘴,露出一贯的苦笑。“明天,后天,随便什么时候,只要你叫我。”他说,“不过结局不会变,你永远不可能打败我。”

时间证明,“白”并不是在自吹自擂。另一方面,就时间这个概念来说,乔治发现用一局一局、没有尽头的棋局,或者一局里的每一步来衡量时间再合适不过了,比日历、钟表等任何装置都更实用。这一发现令人振奋;然而更振奋的是,他终于认清了所处的这个世界,一旦看清,就会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样子,仿佛是从双筒望远镜的另一边看过去。那些推推搡搡、四处放冷箭、总是要求别人给个解释或道歉的人都不再掩饰,比以往更冷酷无情,同时对他越来越无视,像他们这样的人,无论和你走得多么近,都永远不可能和你成为真的知己。

只有一人例外:露易丝。每天晚上,世界便缩小为只有棋盘和舒服地坐在对面椅子里的“白”。但坐在房间角落织毛衣的露易丝打破了和谐,她身上的怨气越来越强烈。这份怨气会时不时波及乔治这边,表现为暴躁的埋怨和质问,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你怎么能把每分钟都浪费在这种愚蠢的游戏上!”她质问道,“你就没有什么可以和我聊的吗?”

说实话,他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从婚后第一年开始就没什么可聊的了。因为他意识到,在持家这件事上,他既无发言权也无决定权,而且他不是个喜欢在办公室里谈论家长里短的人。用露易丝的话说,他这种完全将自己置身事外,不问世事的态度简直是——故作清高。

“她做得很对。”“白”曾语带嘲笑地尽力解释过一次,“要是你把家打扫得一尘不染、井井有条,露易丝就会难堪到无地自容。而如果她认识了你的同事,就会招待他们,和他们交朋友,也会旁若无人地说闲话。不不,相较而言,现在的情况要好得多,她操纵她的吸尘器,没有什么难听的闲言碎语。”

和往常一样,“白”的态度让乔治大为光火。“你这堆平白无故冒出来的歪理讲得有板有眼。”他吼道,“告诉我,你怎么这么了解露易丝?”

“白”用朦胧的双眼看着他,说道:“你知道什么我就知道什么,不多也不少。”

这样的说辞让乔治又伤心又恼怒,但为了面前的棋局,他忍了下来。一旦露易丝不说话,整个世界都变得不真实了,唯一真实的就是眼前的棋盘。“白”的手悬在空中移动棋子,利落地进攻,以过人的智慧扫平一切障碍,这一切乔治都只有嫉妒和自惭的份儿。

事实上,若发现“白”的任何缺点,乔治也会觉得难过。他的缺点当然不是表现在下棋上,而是他总会在下到关键时刻时,巧妙却令人不爽地说起有关棋里蕴涵的道理,而这个话题总会以抨击乔治在生活中过于堕落和鲁莽结束。

“你知道吗,往往能通过一个人下棋时的战略,观察出这个人的性格。”有一次“白”这么说,“知道了这个,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你总是在防守——而且总是输了。”

这么说话已经够糟的了,但还有更糟的,“白”会在露易丝强行打断他们的时候——让乔治去干这干那或者干脆命令他不准玩了——表现得近乎狂怒。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露易丝,双眼闪着极度憎恨的光,仿佛里面烧着两团火焰。

有一次露易丝做得太过火了,她竟从棋盘上拿起一枚棋子,扔进了棋盒。“白”嗖地站了起来,气势汹汹,乔治见状赶紧跳起来,以防他做出什么激烈的举动。露易丝死死地盯着他。

“你没必要跳起来吧。”她厉声说道,“我又没弄坏什么。不过我告诉你,乔治?赫尼克,要是你继续玩这项无聊的游戏,我就会真的做点儿什么。我会把每个子儿都砸得粉碎,看看你还能不能回到一个正常人的样子!”

“告诉她!”“白”说道,“快啊,干吗不回击她!”

而夹在这两团愤怒的火焰之间的乔治,只能站在原地,无助地摇摇头。

这是导火索,之后“白”的态度有了新的变化:每句话每个字里都暗藏着险恶的意图。

“要是她学会怎么下棋,”他说,“就会尊重棋子,你也就不用再怕她了。”

“如果她会的话。”乔治激烈地反驳,“露易丝太忙了,根本没时间学下棋。”

“白”转过椅子看着她,然后又转了回来,脸上带着冷酷的微笑。“她在织毛衣。在我的印象里,她总在织。你管这个叫‘太忙了’?”

“不是吗?”

“不,”“白”说,“我不这么认为。为躲避讨人厌的追求者,佩内洛普整日躲在织布机后面,直到几年后她的丈夫回来。而露易丝整天织毛衣,其实是在逃避生活,等待她的只有死亡。她并没有乐在其中,谁都能一眼就看出来。飞舞的针脚每绕过一圈,她就离死亡更近了一步,然而,她并不自知,还在为此开心。”

“就因为她不下棋,你就编造出这么多?”乔治怀疑地吼道。

“不光是下棋,”“白”说,“还有生活。”

“你说生活,那么,你是怎么看待‘生活’这个词的?”

“意义丰富。”“白”说,“求知欲,创造欲,以及能感知丰富情感的能力。哦,太丰富了。”

“确实,很丰富。”乔治嘲笑道,“都是些意义非凡的好词。”“白”则抿紧嘴唇,讽刺地苦笑了一下,说道:“太丰富了。恐怕超出露易丝的接受能力了。”说完他移动棋子,将乔治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了棋盘上。

02

“白”似乎发现了乔治的弱点,然后带着虐待的快感不停地刺激那个点。他总能在谈话中迅速占得先机,就像下棋时一样:冷酷,准确,总是出手迅猛大胆,将乔治推至无处可逃的境地。而乔治则痛苦又无助,他想求他别再提露易丝了,以后永远别再提了,但又做不到。乔治的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提醒他,喜好争辩也是“白”的一部分,正如他卓越的棋艺一样,要是想接纳他,就必须接纳他的全部。

乔治需要他,迫切地需要,特别是在那个糟透了的晚上——乔治回到家,告诉露易丝会有一阵子不用上班——那一刻乔治越发需要他。看到露易丝的脸拉得老长,而且面无血色时,乔治赶紧补充说他并不是被解雇了——当然不是——而是需要休息一段时间,以便重新找回感觉。可她的态度依旧没有好转。

接下来的一幕是,露易丝站在他面前,情绪激动,滔滔不绝地数落他。乔治只觉得难受,站不稳,他发现“白”说过的话正如一股洪流,在脑海里奔腾。直到露易丝说累了,筋疲力尽地坐在扶手椅里,无神的双眼盯着面前的墙壁,拿起腿上的织物寻求安慰,而他终于能坐到桌边喘口气的时候,乔治才感到心里那股令人痛苦的洪流慢慢退去了。

“有一个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白”轻声说道,眼光流转,看着露易丝,“一旦想到了,就会发现这个方法极其简单。”

乔治感到一阵寒意传遍全身。他哑着嗓子说道:“我不想听。”

“白”锲而不舍地说道:“乔治,你有没有注意过挂在墙上的那幅无聊可笑的画,裱在畸形的巴洛克式画框里。露易丝非常喜欢那幅画,这就像一个在管弦乐队里吹笛子的人,为了突显自己而故意吹得特别大声一样。”

乔治专注于棋盘,说道:“你先。”

“哦,下棋。”“白”说,“乔治,咱们可以待会儿再下棋。此刻我更想和你聊聊这个房间——确切地说是整个舒适的屋子——如果完全属于你,乔治,属于你一个人。”

“我更想下棋。”乔治恳求道。

“乔治,还有一件事。”“白”说得很慢,当他的身子慢慢靠过来,乔治再次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正诡异地盯着他,“另一件值得想一想的好事。如果这个房间里只有你一个人,整幢房子里只有你一个人,会怎么样?就不会有任何人跑过来告诉你‘好了,别玩了’。早晨、中午、晚上,你想什么时候玩就什么时候玩,只要你想,玩个通宵都行!

“还不止这些呢,乔治。你还可以把那幅画扔出去,换点儿好东西挂在墙上:比如挂几幅好看的油画——注意别太夸张——选几幅第一眼就能把你打动的画,让你每天回家都想看到它们。

“还有唱片!乔治,我很了解唱片业,现在出了一大批非常优秀的音乐,试着想想,这整幢房子里飘荡着那样的音乐:歌剧,交响乐,协奏曲,四重奏——任你选,完全忠于你的内心”

眼中的倒影越来越近,而那一连串恐怖的话,以及说话时流露出的欢悦之情,都让乔治的脑袋一阵眩晕。他在耳边拍了拍手,又用力地摇了摇头。

“你疯了!”他喊叫着,“住口!”但他恐惧地发现即使捂住耳朵,也依旧能清楚明白地听到“白”的声音。

“你是在担心会寂寞吗,乔治?这样的担心太愚蠢了。会有很多人愿意和你交朋友,和你聊天,更棒的是会有人愿意听你倾诉。没准还会有人爱上你,只要你愿意。”

“寂寞?”乔治难以置信地反问,“你觉得我是在担心寂寞?”

“那又是什么呢?”

“你应该和我一样清楚。”乔治的声音有些颤抖,“你正引导我去做的事。你怎么会觉得我,一个正直的男人,能做出那么残忍的事!”

“白”轻蔑地抿起嘴。“还有什么事比一个软弱愚蠢的女人,终其一生就为了嫁给一个远远优于她的男人,然后把他拉到和自己同样的档次,以便隐藏自己的软弱和愚蠢更残酷?”

“你无权这么说露易丝!”

“我当然有权。”“白”讽刺道,然而不知为何,乔治心里知道这也确实是事实。为了抑制越来越强烈的不安,他抓紧了桌沿。

“我不会那么做的!”他心烦意乱地说,“永远都不会,听明白了吗!”

“但它一定会发生的!”“白”的声音带着露骨的恐怖气息,乔治不由得抬起头,看向露易丝,她正踏着重重的脚步朝桌边走来。她站在桌边,双唇愤怒地一张一合。乔治甩开纷乱的思绪,才终于听到她的声音。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话。“你这个浑蛋!”她狂暴地吼着,“这些棋!我受够了!”她突然用手扫过棋盘,把上面的东西全弄到了地上。

“不要!”乔治喊道,但并不是对露易丝,而是站在露易丝面前的“白”,他手里拿着笨重的拨火棍。

“不!”乔治又喊了一声,同时扑向拨火棍,但他知道已经太晚了。

露易丝或许会为最终陈尸于肮脏的警方证物箱而不满;并且一定会因为证物箱从室内一路拖出去,在精心打过蜡的木地板上留下了难看的痕迹而大喊大叫(她确实有理由这么做)。助手们离开后,伦德警探随手关上房门,重新回到客厅。

显然,警长已经完成了对那个坐在棋盘边的小个子男人的审问,而且明显不太满意。他在房间中央踱着步,眉头紧皱着研究笔记。小个子男人看着他,一言不发,面无表情。

“还好吗?”伦德警探问道。

“嗯,”警长说,“只有一件事说不通。就我对这件事的理解,这个家伙原本过得好好的,没任何问题,却突然有一天发现了另一个自我,另一种人格。可以这么说,他就像被一分为二了。”

“精神分裂症,”伦德警探总结道,“这没什么稀奇的。”

“可能吧,”警长接着说,“但这个新自我可不是个好家伙,可以肯定是他实施了这次谋杀。”

“听起来没什么说不通的啊。”伦德警探说,“问题出在哪儿?”

“唯独一点,”警长说道,“身份问题。”他皱着眉盯着笔记本,然后转而看向坐在棋盘边的小个子男人,问道,“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小个子男人抿着嘴,扭曲着脸,露出明显带有谴责意味的苦笑。“怎么了?我已经告诉你好多次了,警长,你最好别再忘了。”小个子男人愉决地微笑道,“我叫‘白’。”

死亡圣诞夜

01

在我小时候,波恩兰姆庄园曾带给我深深的震撼。那时候它刚建成不久,熠熠生辉;各种维多利亚式装饰物和彩色玻璃毫无章法地堆叠在一起,复杂得让人眼花缭乱。然而此时——圣诞节前夜,当我再次站在这座庄园门前,它已面目全非,根本无法与我童年记忆中的样子相提并论。时光把原有的光泽冲刷殆尽;木材、玻璃和金属合为一体,全都变成暗灰色;每扇窗户都拉着窗帘,整幢建筑如同长着几十双空洞无神的眼睛,盯着过往的行人。

我用手杖头狠狠地敲了敲大门,西丽亚开了门。

“手边不是就有门铃吗。”她依旧穿着过时的黑色长裙,皱皱巴巴的像是从她妈妈的衣柜里拽出来的。已经步入晚年的她确实越来越像老凯特琳了:骨瘦如柴,薄嘴唇,退尽了颜色的头发全部梳到脑后,暴露出额头上的每一道皱纹。一看到她,我就想起那种职业碰瓷人,但凡有人不小心碰到她,她就立刻讹上对方。

我说:“我知道门铃接触不良,西丽亚。”说完,便从她身边走进门厅。不用回头我就知道,她一直在盯着我。她使劲地干吸了一下鼻子,接着把门甩上。眼前瞬间昏暗下来,干腐的味道直冲喉头。我扶着墙,摸索电灯开关,没想到西丽亚却厉声呵斥道:“别开!现在不是开灯的时候。”

我转头看着她那张苍白的脸,虽然朦胧一片,却是我唯一能看清的地方。“西丽亚,”我说道,“在我面前你就别装了。”

“这幢房子里死了人,你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我说,“但你就算装得再卖力,也没法打动我。”

“死的人是我的亲弟媳啊。她一直对我那么好。”

黑暗中,我向前迈了一步,举起手杖点着她的肩头。“西丽亚,”我说道,“作为你们的家庭律师,我有句忠告。审讯已经结束了,你是清白的。不过,没人相信你那番做作的表演,以后也不会有人信半个字。记住我说的,西丽亚。”

她猛地往后一撤,我的手杖差点儿掉在地上。“你来就是想对我说这些吗?”她问。

我回答道:“我来这里,是因为你弟弟今天想见我。另外,我建议,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俩说话的时候你最好回避一下。我可不希望再发生什么事了。”

“那你就离他远一点!”她大叫道,“他出席了那场审讯,看着我的罪名被洗清。再过一段时间,他就会忘记对我的怀疑和怨恨。让他一个人待着,他就能忘了。”

此时,她已处于愤怒的顶点,为了打断她的恶言咒骂,我朝着漆黑的楼梯走去,同时伸出一只手小心地摸索着扶手。倒霉的是,她的咒骂声紧紧跟随着我。不过很奇怪,她似乎并不是在冲我抱怨,而是在回应楼梯所发出的吱吱呀呀的呻吟声。

“只要他肯来找我,”她继续说道,“我就会原谅他。一开始我也不确定,不过现在我算是看明白了。我祈求神灵指引,神灵说人生苦短。所以,只要他肯来,我就会原谅他。”

我好不容易爬到楼梯顶端,却差点儿摔倒。站稳身子后,我生气地骂道:“西丽亚,就算你死活不肯开灯,至少也得把楼梯清理干净。你把这堆东西放在这儿做什么?”

“啊,”她回答道,“那些是可怜的杰西的东西。查理一看到她的东西就伤心欲绝。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的东西全部扔掉。”

突然她的声音里透出一股警告意味。“但你不会告诉查理的,对不对?你不会告诉他吧?”我径自迈开步子,她却还在重复这个问题,声调一句比一句高。我走进查理的房间,把门关上,就像把一只窸窸窣窣的老鼠关在了门外。

查理房间里的百叶窗关得严严实实,头顶的枝形吊灯只有一个灯泡亮着。就是这突然出现的灯光,晃得我一阵目眩。定睛细看,我才发现查理躺在床上,四肢舒展,一只胳膊挡在眼睛上。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悠悠地坐起身,盯着我看。

“呃,”他终于出声了,并冲房门点了点头,“你上楼时,她没给你一点儿亮光,是不是?”

“嗯,”我回答道,“不过我知道怎么走。”

“她就像只老鼠,”他说,“在黑暗中比我们在有亮光的地方还灵活。幸亏如此,否则当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时,肯定会吓得半死。”

“没错,”我说,“她看起来确实在努力适应黑暗。”

他发出短促而尖锐的笑声,像海狮叫。“这是因为她始终心存恐惧。如今她表现出多么爱杰西、多么惋惜的样子。她以为只要说得足够多,人们就会相信她。可你等着吧,过不了多久,她又会变成原来那个西丽亚。”

我摘下帽子,和手杖一起扔到床上,脱下大衣放在旁边。接着掏出一根雪茄,等查理摸索出火柴帮我点上。他的手抖得厉害,费了半天劲才点着,期间他一直小声咒骂着自己。我慢慢朝天花板吐出一口烟,一言未发。

查理比西丽亚小五岁,但自从经历了那次打击,他看起来仿佛一下老了十几岁。他的头发本来就是浅金色的,很接近白色,因此不容易看出是否添了白发,不过脸颊上的银白色汗毛倒是清晰可见。他的双眼下是青黑色的眼袋。与身子僵硬、总把背挺得笔直、散发出古板气息的西丽亚相比,查理不管是坐着还是站着,总驼着背,仿佛随时会倒下。他盯着我,同时无意识地使劲儿拽着耷拉在嘴角的胡子。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对吧?”他说道。

“我能想象。”我回答道,“不过我还是想听你说出来。”

“我会毫不隐瞒地告诉你,”他说,“是因为西丽亚。我想看到她的下场。我不希望她坐牢,而是希望法律能以死刑降服她。我要亲眼看到那一幕。”

一大截烟灰掉到了地板上,我小心地用鞋子把它们撮成一团,塞进了地毯里。我说道:“审讯当天你在场,查理,你亲眼看着西丽亚洗清了嫌疑。除非出现新证据,否则西丽亚就是无辜的。”

“证据!我的天,谁还需要什么证据!她们俩在楼梯上吵得不可开交,然后西丽亚就推了杰西一把,把她推下楼梯摔死了。这难道不是谋杀吗?当时她们俩正好在楼梯上,就算没有楼梯,她也会用枪、用毒药杀死杰西,随便什么。”

我疲倦地坐在皮质扶手椅上,端详着雪茄头上烟草燃尽后留下的烟灰。“让我从法律角度帮你分析一下这件事。”我语调平和,像背诵烂熟于心的公式那样,不带有任何感情地说,“首先,没有目击证人。”

“我听见杰西的尖叫声,还有她滚下楼梯的声音。”他固执地强调说,“我冲出门看到她躺在楼下时,正好听到西丽亚摔门而去的声音。她把杰西推下楼以后,就像只老鼠一样逃走了。”

“可你其实什么都没看到。西丽亚声称她当时并不在场,进一步证明现场没有目击证人。换句话说,西丽亚的供述因为比你的更可信而被法庭采纳了。而你由于没有亲眼目睹命案发生时的情景,所以无权断言那是一场谋杀。那很可能只是一场意外。”

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你不相信我的话,”他说道,“你一点儿也不相信我的话。换作别人,我会马上要他滚出去,别再靠近我半步。”

“我相不相信不重要,现在我说的是法律对这件案子的判定。动机呢?西丽亚能从杰西的死中得到什么?很显然,她得不到钱或任何其他财产,在经济上她和你一样独立。”

查理坐在床沿上,双手扶着膝盖倾身靠向我。“确实,”他低声说道,“没有钱,也没有财产。”

我无奈地张开双臂。“你看。”

“但你知道她那么做是为了什么。”他继续说道,“为了我。一个是患有心脏病且随时会发作的女人,我的宝贝、我最亲爱的杰西;另一个是到死才会放过我的西丽亚。从我早晨睁开眼睛,到夜晚上床睡觉,她几乎一步不离我身边。她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她只有我!”

我平静地说:“她是你姐姐,查理。她爱你。”他又笑了,仍是那种急促的笑声,让人听上去很不舒服。

“她爱我,就像常春藤爱着树干。只要她那样看着我,我身体里的力气就会全部消失。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直到我遇见杰西……我还记得自己把杰西领回家的那天,我告诉西丽亚‘我们俩结婚了’,她当时什么都没说,但她的眼神……绝对和后来她把杰西推下楼梯时的一样。”

我说:“可是,你也在法庭上承认,从来没看到西丽亚威胁杰西,或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举动。”

“我当然看不到!但当我看到杰西每天抚着胸口沉默不语,夜夜在床上哭泣,却不告诉我原因,该死的,我就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你了解杰西,她不够聪明也不够漂亮,但日子久了你就会发现,她心地善良,并且深爱着我。仅仅过了一个月,她就变得无精打采,我很清楚害她失去活力的原因是什么。我找她聊天,找西丽亚谈话,可她们俩都只会摇头。我无能为力。当那件事发生时,我看到杰西倒在楼下,却一点儿都不惊讶。或许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我确实一点儿也不惊讶。”

“对于了解西丽亚的人来说,谁都不会觉得惊讶,”我说,“但你不能因此编造出一桩谋杀案。”

他攥紧拳头,敲打膝盖,然后晃着拳头说:“那我该怎么办?我就是为此才叫你来的,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正是因为她,我这一辈子一事无成。这也是她现在最想看到的结果——我什么都不会做,她就能逃脱惩罚。再过一阵子,事情就会烟消云散,生活回到之前的样子。”

我说道:“查理,你这是在做无用功。”

他站起来,盯着门,然后看着我,低声说道:“但我肯定能做些什么,你知道我能做什么吗?”

他一脸期待地等我作答,就像刚说了一个很难的谜语,明知会难倒听众,却期待有人回应一样。我也站起身,面对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说,“不管你正在打什么主意,都放弃吧。”

“别打乱我的思路。”他说,“你知道像西丽亚那么聪明的人,完全可以逃脱谋杀案的起诉。你觉得我没有西丽亚聪明吗?”

我紧紧地抓住他的双肩。“我的老天哪,别说这样的鬼话。”

他甩开我的手,跌跌撞撞地退到墙边。此时他双眼放光,露出牙齿。“我该怎么办?”他尖叫道,“忘记杰西已经死了、下葬了吗?我该坐在这儿,等西丽亚不堪忍受我的时候,把我也杀了吗?”

我的年纪和身体在这一刻出卖了我,我发现自己有些撑不住了,并且喘不上气。“听我说,”我说道,“参加完那次庭审以后,你还从未踏出过这个房间。你应该出去走走,哪怕只是散散步,看看周围的事物。”

“然后等着遇见的每个人都来嘲笑我吗?”

“你可以试试,”我说,“看看会发生什么。艾尔?夏普说今晚有几个朋友去他的酒吧吃烤肉,他希望你也去。这就是我的建议——无论如何,你可以试一试。”

“根本就不值得去做。”是西丽亚的声音。门突然打开,愤怒的她站在门口,双眼因为突然出现的光而眯成一条缝。查理转身面对着她,下巴上的肌肉一跳一跳地抽搐。

“西丽亚,”他说道,“我告诉过你,不准进我的房间!”

她依旧面无表情。“我可没进去。我上来只是想告诉你,晚餐准备好了。”

他充满恐吓意味地朝她迈近一步。“你是不是一直在门外偷听我们谈话?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我只听到一件极其卑鄙、邪恶的事情。”她平静地说道,“在这幢房子还在为死者哀悼的时候,竟有人发出喝酒作乐的邀请。我想我有权阻止这件事。”

他有些怀疑地看着她,仿佛不知该说什么好。“西丽亚,”最终他说道,“告诉我这不是你的本意!只有最邪恶的小人或者神经病才会说出你刚才那番话。”

这句话点燃了她的怒火。“神经病!”她喊道,“你居然用了这个词?把自己关在屋里,自言自语,不知在琢磨些什么!”她突然转向我,“你已经和他聊过了,现在该知道了吧,到底有没有可能——”

“他和你一样神志清醒,西丽亚。”我重重地说道。

“那他就该清楚,现在不是去酒吧寻欢作乐的时候。你怎么能邀请他去做那样的事呢?”

她抛出这个问题时,显露出充满恶意的胜利感,一下激怒了我。“要不是看到你准备把杰西的东西都扔出去,西丽亚,我恐怕会更谨慎地考虑一下这个问题!”

我太鲁莽了,话一出口就后悔不迭。然而,我还没反应过来,查理已经一把抓住西丽亚的手,把她扭成一副不舒服的姿势。

“你居然进她的房间了?”他怒吼着,疯狂地摇晃着她,“告诉我!”他马上就从她慌乱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接着他放下她被掐得通红的双臂,低着头,了无生气地站在原地。

西丽亚伸出一只手抚慰他。“查理,”她呜咽着说道,“你还不明白吗?看着她的东西只会让你难过,我不过是想帮你。”

“她的东西现在在哪儿?”

“就在楼梯边,查理。所有的东西都在。”

他穿过走廊,踉跄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我则终于感觉心跳恢复了正常的频率。西丽亚看着我,脸上写满狂暴的恨意。此时我只想赶紧离开这幢房子。我从床上拿起我的东西,走到门口,可她堵住了去路。

“看到你都做了什么吗?”她声音嘶哑地低声吼道,“这下可好,我又得重新打包一次。每次都弄得我筋疲力尽。都是因为你,我得全部重新打包一次。”

“这件事完全取决于你,西丽亚。”我大声说道。

“你,”她说道,“你这个老滑头。那时明明是你和她在一起——”

我把手杖头用力地放在她肩上,她退缩了。“作为你的律师,西丽亚,”我说,“我建议你除了睡觉以外,其余时间都管好你的舌头,特别是当你不能为说出的话负责的时候。”

她没再说什么。不过直到我跨出门走到大街上,她才从我身边消失。

02

从波恩兰姆庄园到艾尔?夏普的烤肉酒吧,步行只需几分钟。我到得正是时候,一路上清冽的冬季空气刺激着脸颊,让人神清气爽。艾尔独自一人在吧台后面忙着擦杯子,看到我进门,他马上愉快地打了声招呼。“圣诞快乐,律师。”

“你也是。”说着,他把一瓶看起来很不错的酒和一对杯子放到吧台上。

“你就像四季交替,永远来得那么是时候。”艾尔边说边往杯子里倒酒,“我正想着你该来了呢。”

我们互敬过对方,艾尔像要说什么悄悄话似的,倚着吧台靠近我。“从那边过来?”

“是的。”

“见到查理了吗?”

“还见到了西丽亚。”

“哦,”艾尔说,“这没什么稀奇的,她出来购物的时候我也见过。低着头、裹着一条黑色围巾,一路小跑,好像被什么东西追着似的。我猜她当时在场。”

“我也这么认为。”我说。

“不过我惦记的人是查理,一直没看到他。你跟他说我想什么时候见见他了吗?”

“是的,”我说,“我说了。”

“他说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西丽亚说他不该在服丧期到这儿来。”

艾尔轻轻地吹了个意味深长的口哨,并快速地弯起指头搭在额头上四处看了看。“告诉我,”他说,“你觉得他们俩待在一起安全吗?我的意思是,想想目前的情况,再想想查理的感受,很可能会惹出什么麻烦事。”

“今晚本来差点儿出事,”我说,“不过后来没事了。”

“还会有下次的。”艾尔说。

“我会看着他们的。”我说。

艾尔看着我,摇了摇头。“那幢房子里真是什么都没变,”他说,“一点儿都没变。也正因如此,你才能提前预料到一切。而我知道,你会马上跑到我这儿来,告诉我一切。”

我现在仍然能闻到那幢房子所充斥的腐臭味,要想彻底把这股味道从衣服上消除,至少还需要好几天。

“我真希望能把这一天从我的日程表里永久删除。”我说。

“随他们去解决自己的麻烦吧。没准这样才能拯救他们。”

“不止他们两个,”我说,“还有杰西。杰西会一直伴随着他们,直到那幢房子以及里面的一切都毁灭。”

艾尔皱起眉头。“毫无疑问,这真是在咱们镇上发生过的最奇怪的事了。住在一幢黑漆漆的房子里的人,一个像被什么追赶着似的,在大街上狂奔;一个整天躺在屋子里,盯着墙壁发呆,自从——杰西是什么时候从楼梯上摔下来的,律师?”

我眨了眨眼,看着艾尔身后的镜子里映出我的脸:红彤彤的,刻满皱纹,带着一丝不相信。

“二十年前,”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正是二十年前的今晚。”

最美好的一切

01

在亚瑟眼中,有一种人好像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们高大挺拔,俊朗的棕色面庞下眉目分明,整齐划一,平头上戴着绅士帽;他们的着装低调而昂贵,言行举止无可挑剔:他们来自显赫的门第;毕业于名校;他们对这一切不以为然。在闹市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在飘满富贵气息,门卫衣着镶金的古堡里,或透过未来主义鱼缸般的玻璃尖顶建筑中,他们不是最出类拔萃的,但也属于不容小觑的一类。

他们以非凡的出身和教育背景立于工作之境,面对上司,态度斯文,积极进取。事实上,对于工作,他们像对已拥有的一切那样并不在意,因为他们并不缺钱。亚瑟为此恨透了他们,他想像他们一样,甚至为此不惜以失去灵魂为代价。

外形上,他完全达标。他身材修长,是个相貌极其出众的年轻人,经过他身边的女子很少有不侧目倾情的,即使并不为求什么结果。而他镇定的风度该归功于敏锐的洞察力和良好的自制力。但他生于普通人家,教育背景亦无可圈可点之处,而且他在中档的薪水收入之外,并无其他财产。父母已逝——留给他的遗产几乎连买棺材都不够——他高中没读完就去工作了,之后一直都难换到如意的工作。直到最近,他来到了霍顿公司,而他银行账户上的所有存款、钱包、零钱都让他那一贫如洗的身家不言自明。显然,他的收入还不能让他像其他条件优越的富家子弟那样,对一切不以为然。

富家子弟,正是他最为憎恨的对象。有天早上,他正站在霍顿先生办公室门口,一位客户的两位公子正好被接待员引过来。他们轻瞟了亚瑟一眼,快得不到一秒钟,立刻分辨出他并不是同类人,便冷眼相加。他一句话都没说,什么也没做,却在瞬息之间被他们划清了界限。他站在那里,饱受愤怒和憎恨的煎熬,无以反驳,更无从接近他们的世界:他们的宅邸,他们的俱乐部,他们的富足生活。这,才是最糟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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