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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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普通的货车?”

“嗯,农场的车都差不多。”

罗伊心想,这也许是金民选择在农场工作的另一种便利。他再次环视那个空空荡荡的房间,心里想到另一个问题:除了居住之所,这个人理应还需要一个地方。而那个地方,显然不是这里。

“我们去看看车。”

罗伊转身向外走,但是在跨出门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门的边缘,一些不同寻常的颜色吸引了他的注意。警长按住帽子,躬身观察,并用手指触碰。改性材料制造的门框上有一些陈旧的油漆痕迹,但是根据当下的装修工艺,修改目标色彩运用纳米技术即可,涂膜材料早已被弃用多年。那些油漆是绿色的。

罗伊的心脏猛然跳动。他心想,怎么反而忽略了那个地方呢?

他的搭档盯着他,因为默契和信任,不用对方开口,他的眼睛已经睁大。

“怎么样?”

“科学家都需要实验室吧?”

“嗯,我也觉得这里不像能偷偷摸摸做实验的地方。”

“我们还没有回到原点,这里还不是。”

“应该是哪里?”

“那间小木屋。”

一个多小时以后,大批警员集结在距离13号农场两公里的疏林区。疏林区的中部有一间废弃的小木屋,3月10日,一具细胞衰败的克隆体在其中被发现。

罗伊和武田走到小木屋旁边,发霉的木头上长着褐色的苔藓和灰色的真菌。但是,如果仔细分辨,能看见木墙涂了颜料——绿色,因为年岁的侵蚀变得斑斑驳驳。

“估计是衣服蹭到了,回农场时又碰到宿舍的门框上了。”武田叉着腰说。

“应该不是。”警长伸手摸了一下木墙,在指尖搓揉,“你可以实验一下,蹭到身上只有黑乎乎的泥污,不可能再在别的地方留下漆痕。”

“那是怎么回事?”

“在开始的时候,不小心沾在身上了。”

“开始的时候?”

“给房子刷油漆的时候。”警长的目光沿着木屋外观游走,在脑海里构想房子初时的模样,“这座木屋是不是金民自己搭建的不好说,但我想他一定曾动手粉刷和布置——在十多年前。”

“嗯,有可能,宿舍门框上的油漆痕迹看上去也很久远。我对这种怀旧货搞不懂,不过应该是在油漆没干的时候才会沾到吧。”

“干透以后,则可能留下碎末。看来金民经常开着货车在木屋和农场之间往返。”

“理应如此,”搭档收拢下巴,跟随罗伊抬眼审视眼前的建筑,“原来疯狂科学家的老巢就在这里。”

罗伊和武田在农场宿舍的房门发现油漆痕迹以后,又对金民使用过的货车进行检查。那是一辆拖挂式的农用货车,如果不用运载大批量货物,则可以将二级货箱移除,变成普通货车。这辆车尽管不是悬浮车,但越野能力足够强。金民在离开农场之前,对货车进行了清洗。尽管如此,不久,检验组的警员还是在货车的轮毂、底盘还有货箱等地方,发现了类型相同的油漆痕迹,有一些则是已风化的碎末。

罗伊把在13号农场所获的线索向柯鲁奇上尉报告,指出有必要将富场三克隆体的发现现场视作重点区域,重新进行全面的搜查。柯鲁奇上尉当即增派警力赶往现场。

负责搜查的警员陆续进入木屋,另外一些则以木屋为圆心,逐步扩大搜索半径。这种架势看上去和案件初发之时并无差别。然而,在半个月前,案件最初仅仅被界定为黑市克隆体遗弃事件,随后才与本尊富场三失踪案挂钩,而且,克隆体的遗弃地点位于荒郊野岭,这些因素都让侦查组陷入“灯下黑”的误区。谁也不曾想到,看似用以“抛尸”的现场,说不定另有蹊跷。所以,尽管当下的搜查在形式上看起来与之前大同小异,但是搜查人员的心态和搜查的重点与之前极不相同。技术组甚至启动无人机,在疏林区四周进行地形探测。

罗伊和武田走进木屋,里面仍旧是一片乌黑。尽管霉烂腥臭的肉体早已被清理、带走,但空气中腐朽的气味并未淡去。一些细小的黑色蝇虫在木屋中央旋转飞舞,那个位置放着一张靠背凳,凳子和地板上还残留着组织液滴落的痕迹。

武田和几个警员一道,沿着墙壁敲敲打打,脚下的地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有警员在房屋中央放置大功率的描绘终端,对整座木屋进行结构扫描,蓝色的网格线沿着地板和墙壁延伸,房间笼罩在一种虚拟的幻境中。

罗伊走到凳子旁边,朝左右两头来回看。他的搭档看见他的举动,走了过来。

“布局和戴莉安的住所相像?”

“嗯,那个方向是厨房,操作台保留着;餐桌靠着墙,凳子事实上代替了沙发。”

“那么,沙发的对面是——”搭档停了停,歪着头将视线投向另一个方向,“挂有很多照片的墙,还有通往二楼的楼梯。”

“嗯,是的。”

“但是这里没有楼梯。”

“也没有二楼。”

武田点头,明白了罗伊的意思。他走到负责描绘木屋结构的警员旁边。

“画完了吗?”

“嗯,和上次一样。”

罗伊和武田凑近,看见描绘终端的上方呈现木屋的立体透视图。武田拨动透视图,让其朝各个方向旋转——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木屋都只有一层。

事实上,第一次搜查的时候,侦查组按照标准程序,也对木屋全局进行过扫描,结果和现在没有差异。

武田扭头看罗伊,警长说:“也可能装了隔离层,这样能让透视失效。”

武田提脚踩踏了一下地板,发出了沉闷的声音。

“在地下装了隔离层?”

“墙壁里面也可能有,如果是装在木头和木头之间,扫描终端会受到误导。”

年轻探员皱起眉头:“那怎么办?”

“只能用传统的方法了。”

“拆开?”

“嗯。”

武田耸耸肩:“老派。”他扬手招呼了一个警员过来:“带切割机了吗?”

“大家伙没有,只有加压铲,手持式的。”

“铁锹呀?”警探叹了口气,“老派到家了。”

两个警员跑出去,片刻后取回了几根长条铁棍。铁棍的前端弯扁,分叉呈蛇芯子形。武田戴上手套,接过一根,在地板上选了个大致的位置,指挥几个警员准备动手。

“稍等一下。”罗伊叫住对方,“先拆那边。”他指了指另一个方向的墙壁,然后自己也戴上手套。

武田把手中的铁棍丢过去,警长稳稳接住。

罗伊走到右侧墙壁,旋转铁棍底部的开关。加压铲突突地振动,尖锐的前端发出刺目的亮光——这是最大功率状态。持棍人朝着墙壁的右下角奋力突刺,“咔嚓”声中,三四块已经朽化的木板断裂,铁棍穿透了。罗伊把铁棍拔出,再次突刺。这次,一个漆黑的破洞呈现在众人眼前。

武田走过来,摘下手套,问:“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料?”

罗伊也摘下手套,把铁棍递给负责搜查的警员。已经有人跑出去喊增援。

“戴莉安家的楼梯,从这个位置开始拾阶而上。”警长顿了顿,“而且,我听说以前的人都喜欢在大致的地方安装暗门。”

来增援的五六个警员挥动铁棍,不到一刻钟便将之前的破洞扩大到半人大。不用再往里拆,因为他们发现了隐藏的暗门,把门撬开,看到一条向下延伸的通道,带着狭窄的楼梯。被拆开的双层木板之间,果然夹有电离屏蔽材料。建造这座木屋的人,显然不愿让人轻易窥探到他的私密场所。

警察们先把小型无人机放下去,确认空气成分安全,然后四个身穿防爆服的武装警员先行,走下楼梯。罗伊和武田也拔出配枪,跟在后面。

隐藏的密道一路向下,直入地下10米以上。在这样的深度,如果不调整至大功率参数,地表的常规扫描设备根本无法探测到。

无人机提前投掷的照明点吸附在墙壁上,让通道亮如白昼。尽管楼梯狭窄,仅容一个人通行,但一行人走得并无障碍。楼梯只有一层,众人着地后,面前是一扇虚掩的门。也许屋主觉得,既然已经到达此处,再安装一扇带锁的门也无意义。无人机先行穿过门进行扫描,安全警报解除,众人推门,鱼贯而入。

在照明点柔和的光芒之中,众人看清了里面的全貌。这是一个不足100平方米的地下室,布置得冷冰冰的。左侧是宽大的工作台,上面摆放着各种科学器械、瓶瓶罐罐,警察们也叫不出名字,另外有一些手术刀具和一只便携式的器官冷冻箱。右侧是一排可移动的监测设备,排线纵横交错。正面靠墙的是陈列架和书柜。尽管当下已没有多少人阅读纸书,但罗伊知道大多怀旧的人还是喜欢翻厚厚的大部头查阅资料。

房间的正中间,并排放着两张手术床。床上绑着固定带,床头分别有一个网状的金属罩,底部有一支钢笔形状的激光枪,各种监测设备的排线与之相连。罗伊和武田对望了一眼,他们都听闻过海马体临摹器外观十分简约,一见之下,心想,确实如此。

武田开声说:“应该有电。”

话音刚落,一个警员已经找到了开关。尽管是声控,但相当容易破解。片刻工夫,房间的天花板和墙壁亮起惨白的照明光。光线在各处都没有明暗差异,显得毫无感情。

照明点关闭,警员们陆续把枪收起。一个警员说:“有发现。”

背面的墙壁上有几个灰色的把手,轻轻一拉其中之一,一个嵌入式的箱体翻转下来。箱体密封,前部有透明材料做的视窗。

罗伊和武田走过去,看着那个形如棺木的箱子。他们都见过这种样子的东西,那是用来存放克隆体的冷冻仓,当然,用来存放人体也可以。

警员们逐一拉动把手,把每个冷冻仓抽出,放下来,一共有五个。其中四个空空如也,一个里面平躺着一具躯体。一个警员想将仓门打开,罗伊抬手阻止。他和武田走近,透过透明的视窗望进去,看见一张皱纹密布的人脸。尽管面容老朽,但这个人的样子在场的警察都很熟悉——嫌疑人金民。

“找到了。”武田叹了一声。

在场的警员有一瞬间都不作声。过了一会儿,一个警员打破沉默:“这里还有一扇门!”

众人聚集上前,在地下室的角落有一扇小门,由于造型和墙体几乎无差别,一时间不好分辨。门紧闭着。

“是磁锁。”武田说,然后让到一旁。

负责电子技术的警员趋身上前,将探针插入控制面板。半分钟后,小门滑动打开。门口通向另一条通道。

武田望着罗伊:“你说这次通向哪里?”

罗伊说:“既然带锁,可能是回到地上的后门。”

“也可能是通向地下的黑牢。”

罗伊不置可否,默默执枪。众人按照来时的顺序,无人机和武装警员再次打头阵,钻进通道。

这次的通道没有楼梯,以平缓的坡度向前延伸,而且比木屋内部的通道宽敞,可供三人并行。墙壁上装有通气孔,空气有点潮湿。

众人走了数百米的距离,空气质量渐渐变好,但墙壁上挂着水珠。又过了一会儿,众人明显感觉到有风。罗伊让警员把照明点暂时关闭,果然看到通道尽头有户外的光线。众人又走了几步,已无疑问,先行的无人机反馈情况,这条通道直通地面,走到尽头将重见阳光。

武田对罗伊说:“又被你押中了。”

通道尽头有一扇带栏杆的铁门,用铁链锁着,已经锈迹斑斑。栏杆镂空很大,无人机已经穿了出去。一个警员朝铁链开了一枪,用脚一蹬,铁门斜向一旁。罗伊等人穿过铁门,发现通道口掩藏在一个土堆后面,边缘被凸出的岩石包围,像一个天然的洞穴。估计在空中扫描的无人机也不容易捕捉到。

罗伊向前走出,眼前的景象让他驻足。在疏林区的边缘,有一大片灰褐色的沼泽区,水面迷蒙,漂浮着落叶和枯木。几只娇小的水鸟停在沼泽区中央的树枝上。沼泽的一头靠近疏林,另一头则伸向远方,消失在一片迷雾之中。这番景色说不上让人反感,但空气中弥漫着不祥的气氛。

警察们一字排开,蓦然一个警员向前指了指,然后用一根树枝捞起某件物品。罗伊和武田走过去看,发现那是一块红色的碎布,上面的字母模糊不清。

那是一件残缺不全的衣服。

随后,侦查组调来大量警力增援,蝗虫般的无人机在沼泽上方来回巡查,蓝茫茫的网格线笼罩着迷蒙的沼泽区,像投下了巨大的捕蝇器。不久柯鲁奇上尉也亲赴现场。到了下午,打捞队捞上来第一批残缺的人类骸骨,然后是第二批。

傍晚时分,有警员把一颗不完整的头骨送过来。柯鲁奇上尉、罗伊、武田等人都趋上前,警员说道:“已经做了初步鉴定,是自然人的头骨,死者是富场三。”

“都找到了。”武田说。但是在场没有人感觉松了一口气。

夕阳渐渐低垂,罗伊站在岸边,看见沼泽四周亮起照明灯火。他向前眺望,穿越迷蒙的水汽,能看见林区之外落日余晖中的滚滚黄沙,更远处则是城市的边缘。城市变成橙黄色,看着如此细小,就像一具泡在水晶球里的模型。

又有警员过来报告,说:“截至目前,已经发现了四具不同对象的骸骨……可能还有……”

柯鲁奇上尉面无表情:“继续找,今天大家辛苦一下,通宵达旦也要把这片沼泽翻过来。”

武田走到罗伊身后,喟叹了一声。

“我收回我的话。”

“什么话?”

“我说‘都找到了’,这句话我收回。另外,我说‘你押中了’,这句话我也收回。”

“我没说对吗?”

“不,是我们都对。”武田说,“那条通道,既通向地上,也通向地下。”

第十一章

3月29日,被命名为“拉撒路事件”的谋杀命案对外宣布告破,引起极大的震动。因为公民们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从官方口中听说到“连环杀人”这种词语了。

这个案件和以往的连环杀人案相比,特别之处在于,无论是案件的命名还是定性,都确立得相当晚,几乎可以说是在案件告破前夕才有明确的依据。也就是说,当警方知道他们面对的是一宗什么样的案子时,案件也解决得差不多了。这样的说法也可以倒过来:直到最后关头,警察们都没搞明白自己在查什么。一些媒体就使用了这样的说法。

当然,了解内情的人不会抱有指责的态度,因为这个案件确实具有特殊性。初期的案由仅仅是找到一具被胡乱丢弃的过期克隆体,后来发现连克隆体的本尊也没了踪影,因而确立为人员失踪案。而当警方通过各种努力顺藤摸瓜,最终找到失踪者的时候,才发现案情比所有人的想象都严重得多……

失踪者富场三——准确来说是其骸骨——在一片沼泽地里被发现。在那个被死亡笼罩的可怖深潭里,警方还打捞出了其他属主的骸骨,最后证实死者人数竟高达七人!那些死者的尸骨零零碎碎、残缺不全,有些仅能找到一两块。警方尽管仍旧在持续打捞,但是由于沼泽地宽广,下游又和河道相连,尸骨分散或者被水中生物吞噬的概率很大,无法抱持乐观的预期。事实上,由于尸骨残缺度太高,警方甚至有一个内部口径:不排除疑犯采取了分散抛尸的策略,也就是将尸体肢解以后,遗弃或者掩埋在多个地方,目前已无迹可循。

沼泽地多年受到附近河流的污染,含有酸腐物质。那些尸骨长期沉浸其中,腐蚀期已无法准确检测。但总体来看,不同属主的骸骨腐蚀分解的程度存在差别。譬如,最初的失踪者富场三的头骨还有另外几具尸骨已分解过半,推断其腐蚀期超过十年;另一些则相对完好。

幸运的是,七名死者的遇害时间另有线索可循。

残忍扼杀七条鲜活生命的命案嫌疑人官方叫作“拉撒路杀手”,民间流传的版本则叫“兔子杀人魔”。之所以案件及疑犯自身会被冠以“拉撒路”(1)之名,是因为作为与“沼泽坟场”二位一体而存在的“杀人魔窟”,是一个地下实验室。这个地下实验室距离发现死者遗骸的地方特别近,嫌疑人在那里进行了骇人听闻的人体实验,对实验的牺牲品如同对待废旧物品一般,丢弃在沼泽地里。这场持续了十多年的可怕实验,被嫌疑人称为“拉撒路计划”。嫌疑人甚至制作了学术报告,报告开篇如此写道:

“毋庸置疑,我已经取得了举世瞩目的学术成果。如果有人将我和上个世纪的罗伯特·考尼什(2)之流相提并论,他们现在可以闭嘴了。之所以刻意沿用这个名称,既是向所有抱持相同梦想的前人致敬,也是对这个梦想的重构和正名。我所独立完成的‘拉撒路计划’,是真正的起死回生之术,不,应称之为长生不老之术。

“直接揭示我的成果吧:海马体信息束无损传递的难题已攻克!我成功让一位志愿者的灵魂先后在五具躯体之间流转,强有力地证明多次意识转移的技术已无障碍,人类无限续命的技术已无障碍。拉撒路被上帝偏爱,但上帝仅仅装腔作势地赠予了一次。我却能赠予所有人,我能让每个人都成为拉撒路。从今往后,人类将不再需要吝啬的神明的施舍……”

报告的内容可谓振奋人心,但毫无价值。显而易见,它将永远不会得到学术界的认可,因为那是一场骗局!

嫌疑人的本名叫金民。这个人多年前曾经在长青藤公司的实验室谋过差事,接受过一定程度的专业技能训练。此人被辞退以后,在荒郊野外,依葫芦画瓢搭建了一间简陋的实验室,也就是前面说的“杀人魔窟”。在2040年到2055年的十五年间,他一共诱骗了七名受害者参加他的死亡实验。由于他的技术水平不足,最初两次实验以失败告终;中途又失败一次,导致三个灵魂无辜消逝。除此以外,他粗糙而碰巧地完成了四次海马体临摹手术,也就是将四名受害人的精神意识,先后平移到同一型号的克隆躯体之中。为了营造实验大获成功的假象,他驱使这四名受害者始终取缔某个人的社会身份,在K市里过着日常的生活。当实验进行到第三年,也就是2042年8月的时候,他甚至让实验对象和一个名为花静子的女性结婚,在此后八年的时间里,始终以丈夫的身份和那个女性生活在一起。

事实上,这个疯狂的科学家让他的实验对象取缔他人社会身份的手段,十分简单也十分残忍:将某个人本体的眼球,连续多次活生生地移植到克隆体上面。这种移植手术,与更换克隆躯体的时间和次数相匹配,分别是在2040年1月、2043年7月、2047年12月、2050年9月、2055年3月,一共进行了五次。

通过这样的诡计,再加上为人丈夫的身份掩饰,嫌疑人制造了对同一个实验对象进行过多次意识平移的骗局。他以某种利益为诱饵,接连让新的实验对象继承“前任”的社会身份,生活则尽量保持低调。多年间,无论是其妻子还是周边的友人,居然都没有识破在他们面前出现的并非同一个人。从这个层面看,前后与四个克隆人同床共枕的那位妻子,也是案件的受害者。为避免受害者受到外界的骚扰,警方对该女士的姓名进行了严格保密。

事情出现转机,是后来发生的实验对象逃跑事件。

原本,嫌疑人金民制订的“拉撒路计划”实验时长为十年。当完成第四次“换人”操作后,他打算对外发表他的“学术成果”。没想到,第四个实验对象拥有比他的三个“前任”更坚定的自我意志,使得这个疯狂的科学家的如意算盘落空。2050年9月,不甘成为他人傀儡的“4号实验体”,从“妻子”身边出逃。此后的五年间,他躲着这个疯狂的科学家,曾经在多个小城市旅居。尽管生活不算得意,但那毕竟是自由的人生——人类自主意志的可贵以及对自由的不懈追求,此例可见一斑。

到了2055年2月下旬,当自身躯体保质期行将届满之时,“4号实验体”来到本市。他一方面希望在人生的最后时光体验一番大都市的繁华;另一方面,这名受害者的出生地正是本市,此举带有“落叶归根”之意味。可惜的是,他的行踪随即被嫌疑人发现,最后没能逃出“拉撒路杀手”的魔掌。原因在于。最近五年来,嫌疑人四处寻找“4号实验体”,但更多的是时间潜伏在本市周边,因为实验对象的“妻子”就住在本市近郊。嫌疑人甚至时常在这名女子的住所附近进行跟踪和监控,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嫌疑人金民在找到“4号实验体”后,将之绑架和软禁,目的是摘除其原生眼球,移植到另一具克隆躯体上。与此同时,嫌疑人开始寻找新的实验对象,但是仓促之间无法找到适合的人选。嫌疑人着急不已,因为“4号实验体”的保质期已经届满,躯体机能开始急速衰退,如果任由其发展,连带原生眼球也会坏死。克隆体一旦被激活,哪怕放置在冷冻箱里也无法延缓衰老进程,而活体摘除眼球并进行冷藏,虽然能保留一段时间的活性,但时长也相当有限。无计可施之下,这个疯狂的科学家采取了另一个疯狂的决定——把自己的意识平移到新的克隆体上,由自己来继承实验对象的社会身份!嫌疑人拟定的策略是,一方面,谎称自己数年前已去世,然后以实验对象的名义进行“学术成果”的发表。如此一来可以确保事态发展的可控性,避免重蹈覆辙——实验体逃跑;另一方面,他可以现身说法,借着强调“参加实验的自愿性”,在取得各界赞誉的同时,规避道德层面的谴责。

当然,这个策略的代价是,这个嫌疑人自身只剩下最多五年的寿命。但疯狂之人自有疯狂的心态,这种做法相比他此前的行径反而显得合理,毕竟虚假的荣耀对他来说吸引力过于巨大。

然而,上帝的审判不期而至,疯狂者的下场只有疯狂地死亡。最后一次海马体临摹——嫌疑人平移自己意识的那一次——实验失败了!这并非不可预见之事,尽管这个疯的狂科学家信心满满,但这种信心不过是一个狂人的认知。海马体临摹手术的成功率本就是随机的,实施手术的过程中必须对大量数据进行实时监控,但嫌疑人在进行自我意识平移的时候只能独立操作,其风险可谓不言而喻。这次实验的结果是,嫌疑人呈现出类似于“阿尔茨海默病”,也就是渐进性失智症的症状,认知功能严重退化,记忆力、注意力、辨识力在数日之内迅速衰退。事实上,在完成海马体临摹手术以后,嫌疑人还曾潜往D市进行眼球移植,但在回程途中精神状态开始异变,甚至于无法顺利返回住处,而一度如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般在郊外游荡。在此不久前,金民因为某种原因曾在城市边缘的游民区暂住,基于习惯性的作用,他一头扎进那个地方,直到数日之后才想起回家的路。

意识到脑力的衰变已无法逆转,嫌疑人心生绝望。在最后阶段,他潜入本市一家造船厂,用一台X射线探伤机久久照射周身,然后到夜市找了一个黑市医生,将刚刚移植的眼球摘除,借此湮灭自身躯体上关于“拉撒路计划”的痕迹。做完这些事情以后,他筋疲力尽,在游民区又逗留了一宿。第二天,他把摘除的眼球丢弃在游民区的简陋棚屋里,跌跌撞撞地回到住处—— 一间建于地下实验室之上,用以掩人耳目的荒废木屋。他没有进入实验室,反而切断了电源,封闭了出入口,然后坐在黑暗的木屋中间,罪恶的生命就此终结。

恶魔的“拉撒路计划”伴随众多生命的消逝而落幕,这一切都记载在嫌疑人金民的研究手稿里。但是对死者的告慰和案件的后续工作仍在继续。十五年间,嫌疑人金民使用假名藏身在本市郊外的13号农场,利用职务的便利销毁实验留下的过期克隆体,而将实验对象的本体抛弃在沼泽地。

一如前述,基于对受害者的保护,警方没有对外披露遇难者以及相关人的身份。但其中另有原因。根据目前所知,七个被害者几乎都是社会的边缘人——包括第一个死者富场三。这个人父母早逝,没有兄弟姐妹,在十六年前来到K市,先后干过派件员、礼宾车门童等低端工作,由于年轻时出售过自身的基因样本而被这个疯狂的科学家相中。嫌疑人以厚利诱骗其参加“科学实验”,但是首次实验宣告失败。其后,嫌疑人将死者的原生眼球摘除,移植到“图纸”相同的克隆体上,从而让其他实验对象一直沿用他的社会身份。剩下的六个受害者中,两个因为实验失败而当场死亡,三个跟随克隆体过期而辞世,最后一个,也就是出逃的“4号实验体”,则被嫌疑人抓获而残忍地杀害了。

这六个人,和富场三一样,曾经拥有自己的姓名,但却被人世间遗忘已久,成为城市角落里无名的存在。嫌疑人金民接近那些身心残缺的人,仅仅许诺他们数年的正常人生,他们就同意了。金民在抓住“4号实验体”以后,为尽快找到适合的实验对象,曾经乔装改扮到游民区寄住,目的就是故技重施。

从沼泽地里打捞上来的富场三头骨牙槽完整,但是他的妻子告知警方,和她一同生活过八年的丈夫曾镶过假牙,由此可知,两者并非同一个人。当富场三失踪案告破的时候,人们才发现,失踪者原来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魂归天国。这些年来,一个接一个无名者相继持有失踪者的眼睛和身份,如同幽灵般存活于世间。但是,受害者们的灵魂始终在高呼,并最终借富场三的名义赢得了正义的审判。

4月3日傍晚时分,罗伊坐在公寓的窗边,眺望城市的风景。

形如大峡谷的居民区在暮色中灯火闪烁,拥拥挤挤,虽然一如既往地显得卑微,但是也在全力以赴地发出声音——“我们在这里生存”。不时有长蛇状、通体红光的公交车从半空中的路轨上滑翔而过。太阳已降落到地平线以下,远处有柱状的探照灯光拔地而起,高耸入云,仿佛一群硕然无比的神明从天而降,插足人间。罗伊估计,住在城中心的某个富豪正在办宴会。

门铃响起来,情景小姐从两层橙色的光环里现身。

“是武田警官,您的好朋友。”

罗伊笑道:“你不用每次都强调。”

公寓门向旁边滑开,武田走进来,从情景小姐身体里穿过,顺手丢给罗伊一个东西。

警长伸手接住。一瓶圆柱状的啤酒,瓶壁光亮如镜,十分华美。

“在下午的酒会上顺了两瓶,口味不错。”武田自己开了一瓶。

罗伊也把酒瓶扭开,瓶口伸展成与嘴唇贴合的形状。

“我还以为给我颁了个奖。”

“是有这个打算,有些老板有意筹划一番。”

罗伊不说话,他的搭档继续说:“你从庆功宴上溜走,连上尉都黑脸了。”

“那是被镁光灯照黑的吧,而且今天准确来说是慈善酒会。”

搭档笑了笑,旋即收敛笑容:“不过上尉确实有点不高兴。”

“怎么了?”

“听凯特说,综治局又打算插手。”

“什么由头呢?”

“所谓为了保护花静子的隐私而对外保密全部死者的资料,其实只是个借口。”

罗伊愣了一下,沉吟问:“是政治因素的考虑吗?”

“嗯,好几个死者有组织背景。”

“都有吗?”

“当然不是,富场三没有,还有两个人也没有,人家的亲属甚至登过寻人启事。”

“另外四个是OOP的人?”

“不全是OOP的,其他组织的也有,而且仅仅是多年前有相关背景。话说回来,这有何稀奇呢?大多数游民都是类似的出身,尤其是那些缺胳膊少腿的。综治局只是找个插手的借口而已。”

警长默然不语,片刻才问:“上尉打算怎么办?”

“正在斡旋,这次说什么都不能拱手相让。不过哪怕那些蛀虫要揽功,这次也晚了一步,因为案子已经到了收尾部分。”

“有些情况还需要核查的。”

“你说得对,富场三和第二个受害者已经过了时效界限,但其他受害者的部分可以持续查。上尉对此很欣慰,因为这一点恰好狠狠打了那些呼吁缩短案件追诉期的政客的耳光。只不过,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种久远的追查十之八九不会有结论。游民本来就是隐形的群体,能够确认其中两三人就算有交代了。”

罗伊再次沉默,但他的搭档没有停下。

“从这个层面看,综治局盯上的肯定是油水更大的部分。”

“你是指嫌疑人的生死吗?”

武田重重点头:“虽说在实验室里找到了详细的研究数据,并且金民在研究手稿里也详细记录了自己的心态,但不能排除这是某种金蝉脱壳的计策。也就是,他其实没死,只是躲起来了。估计综治局想在这块分一杯羹,毕竟金民也曾经和OOP联盟有联络。”

年轻警官停顿了一小会儿,又道:“不过,由得他们折腾也无所谓,我个人认为金民还活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第一,金民已经失去了本体的肉身,哪怕他留下一具克隆体掩人耳目,制造自己已经身死的假象,实则平移到另一具克隆体躲藏起来,也剩不了几年活头。第二,这样的做法毫无意义。如果他的目的是规避制裁,根本没有必要闹这一出。十多年来他一直隐身,何必多此一举自我暴露呢?第三,也是更重要的,如果金民成功平移到了另一具克隆体,他完全可以按原计划完成他的学术造假大计,终其余生享受鲜花和掌声,哪怕存在被拆穿的风险,但总比目前的下场好。换言之,嫌疑人作势假死的行为不具备合理性,剩下的只有死得透透的这一种可能了。”

武田说完见解,以征询的眼神瞥向罗伊,但后者保持缄默。武田问:“你不同意?”

“不是。”警长平淡地说,“嫌疑人为了藏匿而采取假死的策略,我也认为不合理。只不过,嫌疑人不合理的举动本来就很多,譬如临死前跑回实验室。”

武田望了罗伊一眼,他看出对方心里有很多话。

“我明白你的疑惑。金民故意自毁,目的是不想自己的躯体被发现后,导致‘拉撒路计划’曝光;但是最后他自己跑回木屋去等死,这种行为不能说不矛盾。不过,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复杂,也不是全然无法理解。从金民的角度考虑,他十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一方面想将自己的失败和罪行就地掩埋,但心底里又渴望某一天有人能发现他所做的一切。那座木屋作为他的起点和归宿,并且在封闭的实验室里留下研究手稿,也算是‘真相全部在我脚下’的自白了。”

警长缓缓点头,没有应答。

搭档说:“你对这个案子有不同的看法?话说回来,从破案至今,你的情绪都不怎么高。”

罗伊躲开他的视线,转头望向窗外,天幕的颜色已经从靛蓝变成深黑。

“没有,案子能破总是好事。”

“你刚才说金民还有其他不合理的行动?”

罗伊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斟酌下面的话该不该说出来。他心中有很多困惑,但另一方面,又不愿看到自己没有依据的推测会破坏整个侦查组辛苦取得的漂亮成绩。过了片刻,他选择说出来。

“我不明白嫌疑人为什么要分七次订购克隆体。”

“嗯?有什么奇怪的吗?当然是用一具买一具。”

“但是实验室里明明有五个冷冻仓,我觉得嫌疑人是做好了批量储备克隆体的准备的。一次购买多具克隆体,在有需要的时候进行激活,这样不是更有效率吗?”

“可能最初是这么打算的,后来觉得还是分次买比较灵活,毕竟计划随时有变嘛。而且,与批量订购相比,分次买也不容易被追查到。”

“这是另一个矛盾。”

“嗯?”

“既然担心被追查,为什么每次都选择同一个地下渠道呢?”

“呃?”

“十几年来,金民一直都是通过那个叫李光成的货头订购黑市克隆体吧,所以警方才能从那个货头手中获得完整的订购记录。”

“也不全是通过那个货头,李光成只是个下游中介。”

“但是渠道是同一个,这一点没错吧?如果从隐蔽性考虑,既然是分次购买,干脆通过不同的渠道购买不是更保险吗?”

“这……或许他确实没多想,怎么方便怎么来了。”

“没多考虑隐蔽的问题?”

“嗯,毕竟他也不是反侦查的专家。”

“是吧?但是他每次的送货地址又不相同,一共分成七个地址。这怎么看都像一种反侦查的伎俩吧?”

“可能他只考虑到这个环节……”

“可是,订购人姓名又偏偏都用‘LN’这同一个代号——我们也是因此筛查出了全部记录。”

“哪里是同一个?名字是因为被你的慧眼看穿了关联。”

“我奇怪的是嫌疑人为什么要在代号里加入某种统一的规则,既然考虑隐藏,何必留下隐患?”

“也没什么稀奇的,有些罪犯就喜欢玩这种游戏……”武田侧头思索片刻,“嗯,就算是有矛盾吧。你认为他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嫌疑人从没想过隐藏,正相反,他希望我们找到他,因此使用同一个订货渠道、同一个订货姓名以及七个送货地址。”

“啊?七个地址又怎么……”

“那七个地址都在郊外的无人区吧?但是如果将之围成一个圈,指向就清晰了。”

“你是说……”武田惊讶地张开嘴巴,“13号农场?”

“或者说是那座木屋也可以,反正两者离得很近。”

武田大皱眉头:“你是说金民故意指路,好让我们找到他的老巢?”

“我想,是这样。”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你不是也认为他希望有人能够发现他的实验室吗?”

“哎,这是另一回事,那是他临死前的心态……”

“或许必须让人最后找到实验室,他的计划才算完成。”

“完成计划?你是说他的‘拉撒路计划’吗?”

听到搭档提高音量,警长没有回答,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蓦然开口。

“金民订购克隆体的记录,是一位线人从货头李光成那里偷回来的吧?”

“嗯,对的,问这个干吗?”

“你说,如果我问凯特要人,会不会有问题?”

武田骤然睁大眼睛:“你想干什么?”

警长摆摆手:“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找那个线人问问情况。”

“你怀疑那个线人提供的数据有问题?”

“嗯。”

武田紧紧盯着罗伊的眼睛,对方的眼神毫不退让。过了良久,武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凯特会作何反应,不过,如果你打算挑战他的权威和成绩,最好有更充分的依据。”他顿了顿,又道,“你找到那个线人也没用,哪怕他有鬼,你拿他也没辙。”

罗伊点点头:“本来就是黑市的非法记录,我不认为能找到验证真伪的证据。”

“你知道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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