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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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掀开轿帘,下得轿来。洪参军和陶甘帮助王、鲍、温、凌四位大人也下得轿来。狄公令马荣去方丈唤来住持灵德法师。

马荣率四名衙役虎腾腾闯进方丈,方丈内红烛高烧,奇香弥漫,灵德法师正在禅床上呼呼酣睡。马荣披开幔账,见灵德法师精光葫芦上有一朱红手印。一声吆喝,灵德好梦惊醒,两名衙役早上前将他用铁链锁了。

马荣将灵德押出方丈。狄公见灵德中计,败了行迹,不觉大喜,便令将寺里僧人全数押来观音殿前庭院跪下。

须臾之间,全寺上下六十来个和尚全数押到,分六排跪在庭院的青石板地上,嗦嗦打颤。衙役、差官、团丁、民壮手上各持刀枪棒棍绳索器械,周围立定。

狄公问道:“碧桃何在?”

一个侍婢打扮的女子袅袅走来到狄公面前,深深道个万福:“叩禀老爷,奴婢在此。”

“领我们去黄杏小姐宿夜的香阁。”

碧桃领命,便领着众人折过花畦假山向观音大殿右首的一幢香阁行去。

众人跟随碧桃来到西香阁前,酉香阁大门紧锁着,上面交叉贴了黄纸封皮,封皮上还盖了灵德的私印。

狄公命道:“东、南、北三幢香阁内宿夜女子的亲属侍从将各自门上的封皮撕揭了!”

三家的亲属侍从哪敢违抗?—一撕揭了各自香阁门上的封皮,掏摸出钥匙来,将阁门开启。三个妇人态度倦慵,慢慢出来香阁,见香阁外火把熊熊,人声鼎沸,不觉低下头站立一旁。

狄公道:“碧桃,如今你再去撕揭那封皮,打开西阁门,让黄杏小姐出来。”

碧桃领命,上前去撕揭了封皮,将钥匙拧开了大锁,用力一推。黄杏身穿一件杏红蝉翼轻绡衫,出现在门口。她随手吹熄了手上的烛台。

狄公问道:“黄杏小姐,昨晚可有僧人进去你这香阁。”

黄杏点头含泪道:“奴家昨夜受尽委屈。”当着众人她用手指去那阁门一个钢球上拧动几转,一扇暗门轻轻开启,其宽窄适足钻进一个人的身子。

陶甘大惊失色,心中懊恼不迭。

狄公沉下脸色:“吩咐开审!”

天已破晓,朝霞如血,一轮红日正跳弹而上。普慈寺的殿宇楼阁沐浴在晨曦里,群雀噪晴,吱吱喳喳,绕飞盘桓。

狄公与陶甘去东、南、北三幢香阁的大门上—一试了,果然每扇都装设了暗门。狄公沉吟半晌,点头频频,乃率众人转回到观音大殿前的高台上。白石栏杆下早密麻麻立满了衙里的公人和民壮团丁,众僧人光着脑壳跪定在庭院内,低头垂手,没有敢动弹的。

高台的大铜香炉前早摆下了五张乌木靠椅,狄公与王文钧、鲍威远、温晓岚、凌风四位大人逊让坐定。

“将灵德押上台来!”

马荣、乔泰雷鸣般一声答应,一人架了灵德一条胳膊,将他拖上了高台。

狄公又令:“再将那两个头上抹了朱砂手印的僧人与我绑了押上来。”四名街役应声便将两个头上抹了朱砂手印的僧人押上高台。

狄公喝道:“你们这三个贼驴,可知罪么?”

灵德抬头大呼:“贫僧何罪,遭此荼毒?”

狄公道:“如何尔等三人头上有朱砂手印?”

三人面面相觑,茫然不解。

狄公叱道:“如今事已败露,还敢抵赖?快将如何假借观音神灵,奸淫良家妇女之实一发招来!”

灵德狡辩道:“老爷之言,贫僧益发糊涂了。佛门最禁便是一个‘淫’字,老爷岂可平白诬讹好人?衙门最禁的又是一个‘赃’字,狄老爷岂忘了那些黄白之物?”

狄公大怒,心想这贼驴果然刁泼,如今真的提起那些元宝来了。他微微一笑:“灵德,正是那些贿赂本官的黄白之物,才使我疑心起你们在普慈寺干下了见不得人的罪恶勾当。你尽可放心,那些金银日后还有明白细账与你勾消!来,传证人,当面与灵德质对!——黄杏小姐何在?”

黄杏款启莲步,轻袅袅走上白石高台来,指着灵德叱道:“昨晚,第一个潜进我香阁来的便正是这个贼秃!”

第十八章

黄杏诉道:“昨日黄昏,我由侍婢碧桃陪侍来这普慈寺行香祈嗣。正是这个当家和尚将我引进方丈,一瓯清茶,几碟果品,延款甚是殷勤。末了,他决定我去西香阁宿夜,叫碧桃用大锁锁了阁门,藏妥钥匙,他亲自贴了封皮,盖了私戳。

“香阁内雕梁画栋,金碧交辉。我在观音大士像前祈祷了多时,待起更时才熄灯上床。朦朦胧胧正欲熟睡之际,忽觉一和尚掀开罗账闯入被中,将我轻薄。我定睛一看,认出正是日间的当家和尚灵德。我不敢叫喊,怕吃人耻笑,只得任其摆布。一面悄悄打开唇膏盒,将早先备下的朱砂红去其头上涂抹。这灵德得了趣,又劝慰我道:‘倘若传扬出去,毁了一世名节。’——我心中叫苦,不由独个掩泣,只得捱到天明,再作理会。

“这灵德不知何时离去,我身子困倦,正待重新入睡,却又有第二个和尚腾上床来,强要与我行事。我哪有力量抗拒,又被荼毒了一遭。第二个没下床,第三个和尚已立在床头要来胡缠了。我乘不备,先后在他们的光头上都抹了朱砂红以为记印,日后认出面目,好告官府。不意老爷明鉴查察,及时赶到。——可怜我被这帮奸恶的贼秃欺凌了一夜,羞愤难言,这口恶气去哪里吐?望老爷替小妇人做主!”

狄公问道:“我见这香阁周围十分严密,小姐可知这帮和尚从哪里进来的。”

黄杏答道:“最后那个贼秃出去时,我见他将香阁门上的一个铜球转动了几下,便有一暗门可出入。”

狄公点头道:“我已亲自查验了四幢香阁,见只有两幢香阁设有暗门。可见并非在香阁宿夜的女子均遭欺凌,亦有清白身子回家去的。黄杏小姐,你先退过一边。”

狄公对庭院内跪着的众增人道:“此案在这里一时难审理得明白,委屈众僧人随我去州衙候审。哪个有罪,谁人清白,自可分辩清楚。”一面飞眼示意马荣、乔泰。

乔泰、马荣会意,率众衙役、团丁、民壮蜂捅而起,绳索铁链一齐动手,将六十来个和尚一并锁了,鱼贯押向州衙而去。狄公留下陶甘及几个掌管钱谷的衙吏查封普慈寺的庙产浮财。

狄老爷亲率军马衙役去普慈寺捉拿贪淫犯奸的和尚的消息,像干柴烈火一样,燃得濮阳城里里外外一片炽热。愤怒的百姓全都涌到北门里外,待押解和尚的行列进城时,土块、泥石、狗屎纷纷向和尚们投掷来,也有当面泼污水的。衙役差官则吆喝着,叱骂着,不时用皮鞭、火棍拨打他们。可怜这班和尚一向清闲受用,饱暖思淫欲,犯出大事来,如今成了过街的老鼠,龟缩着精光葫芦,忍气吞声一步一步被逼着趋去州衙牢门。

狄公一回到州衙,便命洪参军派两乘轿子将黄杏、碧桃抬回府邸。并告诉他说,她俩是鄄城县买来的妓女,她们的身价和一应衣裙首饰正费去灵德送贿的那笔赃钱。——灵德化钱正买得了千夫指骂,斧钺加身!黄杏、碧桃两人大功告成之日,便由官府做主,毁契从良,择吉日各自觅婿完婚。狄公将从普慈寺庙产中分拨田地、房舍、钱银与她俩,以为此举的酬报。洪参军这才恍然大悟,也顾不得年迈,策马跟随黄杏、碧桃的软轿一齐回狄公府邸,将这内里真情细细向狄夫人作了禀报。并解释说这一切都是狄公负重细心之处。——狄公担心州衙里有释门的耳目,若是过早透出黄杏、碧桃的内情去处,灵德闻报,岂肯轻易上钩?

午衙升堂,狄公鞫审那两名半夜恣淫的僧人。濮阳满城的百姓几乎都聚集到了州衙大门内外。愤怒的人群吆喝着,喧嚷着,声言要将犯淫的和尚全部处死。

两名僧人招出了另外十七名犯奸的僧人。——连灵德法师共二十名正犯,被重枷枷了暂押在镇军营盘的马厩里。——因镇军全数开赴临濮剿灭山匪去了,故马厩空着。狄公委派乔泰率八名兵士看管。一面备文申详上司,呈请京师刑部作出最后裁断。呈文内狄公盖了州衙朱印,王、鲍、温、凌四位证人分别郑重签押私章。——国家法度如此,狄公当然不敢擅专。

黄昏,乔泰气急败坏来内街禀报:“濮阳百姓成千上万涌到了镇军营盘。又冲进了马厩。——守卫在那里的几名壮兵见势不妙,都纷纷避逃,不敢凌犯众怒。”

狄公心中暗喜,马上又急忙派人会齐了证人王、鲍、温、凌四位大人,一齐乘轿匆匆赶到关押二十名正犯的军营马厩。

马厩早被拆毁一空,地上血肉模糊卧躺着二十具和尚的尸体!

第十九章

狄公与王、鲍、温、凌四位大人下轿来,仔细看了那惨不忍睹的场面。彼此面面相觑,不免忧心忡忡。

狄公道:“狱吏何在?”

一位眉须皤白的老典狱战兢兢上前叩见狄公。

“老爷,卑职老朽昏瞀,力不从心,禁约不住那一群行凶肆暴的乱民——”

狄公慈颜道:“这岂是你的过失?八名老弱兵丁如何抵挡得住义愤填膺的数万百姓。你好生将这现场清理了,派人将僧人的尸身全数埋掉。”

他转脸对王文钧道:“王大人,算来亦应是下官的疏忽。只因临濮县出了滋乱的山贼,故鲁莽将镇军全数遣去剿匪,致有今日之不测。我须将此变故详尽备文申呈,还望四位大人签押执证!”

王文钧道:“普慈寺僧一案,我们四人首尾躬亲,耳目所历。百姓逞暴,事出有因,淫僧毙命,实属偶然。刺史大人有何过失?上峰但欲追究,我们四人可持理力辩。佐证凿凿,还望狄大人宽心理政,收拾残局。”

狄公恂恂道:“多谢四位大人一片厚意。——只因当今圣上好佛,缁衣势众,庙堂之下,江湖之上,正不知蓄养着多少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的僧尼。普慈寺案发,且不说释门腥臭,佛面无光,朝廷上还多有为这帮犯奸贪淫的僧人辩解的。再有那等炙手可热的显赫名僧更会在圣上面前撩拨是非。万一上峰发罪下来,下官有口难分之时,还望四位大人仗义执言,为下官及濮阳百姓争辩一二。则狄某感谢不尽。——普慈寺寺产及浮财已列了清册,籍没入官。剩余那四十来名僧人也遣散旧农,令其自食其力,并娶妻养子,克尽人事。”

嗣后,狄公又邀四位大人走马去城内各处巡视一周,见通衢大街,市井闾闾,一派平和气象,店肆买卖兴隆,人群熙熙攘攘,笑容满面,似不曾发生过什么惊天动地的暴乱之事。狄公乃放下心来,回到州衙门口与王、鲍、温、凌四位大人—一拜谢辞别,于是独个策马回到府邸。

狄府内已摆上丰盛的家宴。狄夫人及二夫人、三夫人早得洪参军口信,乃大梦初醒,解了疑团,不由更敬重狄公了。黄杏、碧桃身穿华丽鲜艳的衣裙,腰系玉带,足蹑朱履,也被请上了宴席。

狄公走进前厅,大家都跪拜行礼,很快便笑语飞声,喧闹成一片。狄夫人吩咐上菜,侍婢过来—一为太太们敬酒递杯。今夜,黄杏、碧桃容貌鲜丽,光彩射人,端正坐了主人之席,只觉忸怩不安。狄公先敬了她俩三杯以表官府及他本人的谢忱。接着珍馐肴撰陆续上席,家宴席上尽欢极乐,不为细述。

酒过三巡,狄公举杯道:“此番破了普慈寺淫僧一案,黄杏、碧桃两小姐立了大功。我已传命衙里将官府籍没的庙产浮财分出一份馈赠她俩,令其备办丰厚嫁奁,择良婚配,永脱风尘之苦,尽享人伦之乐。”

黄杏、碧桃闻得此言,心中又惊又喜,赶忙下了座席,轻款款双双跪拜于狄公面前,致谢不迭。口称:“枯木再华,白骨再肉,此生永不忘狄老爷泰山般恩德。”言毕,眼泪夺眶而出,如断了线的珠子纷纷堕下。

狄公匆匆吃了点菜肴,心里惦记着衙里的事,便又好言叮嘱了黄杏、碧桃一番,辞别了眷属,坐了软轿,又急急赶往州衙。——如今他可聚集力量专一应付最棘手的林藩、梁夫人一案了。

狄公回到州衙,便将洪参军及陶甘、乔泰、马荣唤进书斋计议。

林藩、梁夫人两天里各各都不见有动静,市舶司稽查过几次林记商号的货船,也从未搜出一件违禁物品。狄公耐心听完他的亲随们的汇报,闭目凝神半晌,忽想起一事,说道:“昨夜我乔装作卖卦算命的,曾去圣明观察看了一番,也见着了那个乞丐团头沈八。令我生疑的是圣明观虽被官府查封了两年,但我亲耳听得观内有人走动和关门的声音。沈八一伙都信作是鬼,是狐狸精,我觉得圣明观内大有文章。普慈寺内隐伏着若大一窝犯奸的僧人,会不会圣明观内也潜藏有密谋作恶的歹人。”

马荣道:“圣明观若真有犯科作奸的歹人,轻而易举,只须发兵丁四面合围了,不愁拿获不了。我只怕观内真是阴世间的鬼魅在作祟,狐狸精现了形,恐怕老爷还是早一步抽身的好,免得日后进退两难,脱遁不得。”

狄公道:“昔时孔子先师对鬼神是存而不论,敬而远之,我岂敢贸然断言圣明观内必无鬼魅作祟?但无论阴间阳世,人有至仁赤心在胸间,如白日照幽,烈火腾焰,奸恶不得逞,妖魅不得近。只要我们仗义执正,为民除害,岂有更怕狐狸精作对头的?”

马荣听罢频频点头,又道:“老爷倘若想去圣明观内探虚实,只恐怕沈八一伙无赖碍人手脚。”

洪参军道:“这个不打紧,只须派巡官先去吆喝传令,沈八一伙最忌畏官府,闻得巡官率兵丁查巡,岂敢不乖乖地迁移?”

狄公喜道:“如此甚好。我们五人乔装打扮作百姓模样,偷偷出衙院角门。莫忘了带上灯笼、蜡烛和撇火石。”

第二十章

谯楼刚起更,狄公五人已装扮妥当偷偷溜出衙院角门上了街。披星戴月匆匆向圣明观急趋而来。

圣明观外阴风凄切、漆黑一片。四周虚寥静寂,了无人影。——果然巡官已将沈八一伙撵走了。

狄公命陶甘将圣明观右首耳门上的大锁打开,撕去封皮,好让大家进去。

陶甘用撇人石点亮了灯笼,摸上白石台阶,细细看了耳门上那把大锁,一面从腰间摘下他那柄叫做“百事和合”的钥匙,插进锁孔左右几下一拧,“咔嚓”一声,果然打开了那把几乎锈烂的大铁锁。又用力一推,耳门“轧轧”几声,便开大了。

陶甘沾沾自喜,轻轻叫道:“老爷请进。”普慈寺他未能查出香阁的暗门,一直引作自己的羞耻,如今总算补了过失。

狄公及洪亮、乔泰、马荣迅速蹑进了耳门,马荣随手又将耳门关合。

陶甘擎着灯笼在前面引路,山门内一条平正的青石板路直通中央的三清圣殿。两侧野草萋萋,断砖碎瓦一片,石板的缝隙间也长出了一二尺高的萧艾。

三清圣殿的神橱上下积满了尘土,供案和地上还可看到耗子爬过的印迹。穿出三清圣殿,右侧见是一幢高大的殿宇,殿内建立九星雷坛,雷坛周围塑着神将若干:怒目裂齿,形象可怖;左侧便是阎罗十殿。殿内仿照释门十八层地狱说建起阴间的十层地狱,锯身犁舌,油烹刀割,种种酷虐,不一而足,—一雕塑得神气逼真,令人毛发森然,不寒而栗。

青石板路尽头是大钟殿,大钟殿内外雕画得金碧五彩,富丽堂皇。殿内正中是一四方石头平台,平台上端正搁着一口高丈余的大铜钟。大铜钟的盘龙顶钮虽未钩挂在巨梁上,四面四根朱漆大柱却微微向中央倾歪。——圣明观封闭前,这口大铜钟原是悬空垂挂的,如今荒废多时,不知谁人已将它放下,搁在石头平台上。大铜钟呈青绿色,外面雕镌着古色古香的饕餮纹和夔纹以及一组组阴阳八卦的图案。

大钟殿后是一个荒芜的花园,花园里尽是蝙蝠屎、蜘蛛网。野蜂窝,居然还有狐狸足迹。花园两边是昔时众道人的净室,隅角里还有一间厨房,如今早破败不堪,门里门外长满了荆棘,野草。花园正面到底是一堵高墙,看来这堵高墙是圣明观的最后界限。

狄公走进那间厨房,忽见后墙角又有一门,心想此必是圣明观的后门了,正不知出这门外是什么地方。陶甘将门用力一推,门外竟又是一座大庭院!庭院中间青石板道十分齐整,缝隙间并无一根野草长出。两边各有一幢修葺得焕然一新的楼阁。此刻这里如个坟场一般,楼阁里也无人迹走动。但显然不久前还有人住在这里,并且时时洒扫修饰。

洪参军深感诧异,不禁嗫嚅道:“作怪,作怪,这座庭院道士们究竟派作何用?前不久又不知谁住的这里?”

这时一片黑云正遮没了月亮,庭院内外忽如黑漆一般。陶甘弯下腰来正待剔亮灯笼,忽听得“砰”一声庭院隅角的树丛后似有人关合了一扇门。

狄公机警,抢过陶甘手中的灯笼迅步跑上前,见那隅角处果有一扇木门。木门无锁,狄公推开木门见是一条幽暗的走廊。正踌躇间,忽又听得清晰的脚步声,接着又是“砰”的一声。——又有人猛然关合了一扇门。狄公飞步穿过走廊,迎面被一扇沉重坚厚的大铁门阻拦了去路。

陶甘上前,抚扪着那铁门琢磨了半晌,不禁丧气地摇了摇头:“老爷,这铁门没有钥孔,没有挂锁,连条缝隙都找不到。”

马荣焦急道:“这铁门倘若打不开,那个监视我们的王八羔子可要滑脱了。”

狄公慢慢捋了捋胡子道:“我们还是回到那楼阁看看吧,这铁门看来一时撞不开。”

他们只得回到那条走廊,站在庭院里仰望起两边的楼阁来。

狄公道:“这楼阁无疑是观中的道人藏经书的所在,我们此刻不妨上楼去看看,都有些什么经书藏着。”

他们盘旋阁梯上得楼来,才见楼阁里空空如也,并无经橱和书箱。地上铺着厚厚一层芦席,看似像个库房。

马荣惊异道:“莫非道士们也在这芦席上练刀枪、斗角力,你们看墙上还有挂刀枪的铁钩哩。”

乔泰道:“这里莫不潜藏着一伙凶徒匪盗,专干那号没本钱的营生。”

狄公脸色阴郁道:“此言甚是。我见这楼阁清扫得十分清洁,芦席上连一点尘土都没有,这帮歹徒分明是最近几日才逃离这里的。对,他们还在这里留下了人,至少留下了一个,那个适才监视我们又逃到铁门里去的便是。——可惜只不知那铁门外是什么地方。今夜我们不如回去,明日带了器械再来这里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翻腾搜索一遍。陶甘,离此之前,你且将一张封皮贴在那铁门上,明日来时亦可知那铁门是否被人打开过。”

陶甘点头,便从袖内取出两条白纸封皮去那铁门上下边缝上贴了。众人乃轻步回到了那庭院。转到大钟殿门口时,狄公猛然想起那大铜钟平日应是悬空挂起,今夜却因何放下在石平台上,会不会——会不会这铜钟底下藏匿着什么机关。他停下了脚步,略一迟疑,向洪参军点了点头便转折进了大钟殿。

洪参军蓦地一惊,问道:“老爷因何又去看那铜钟?”

狄公道:“我疑心铜钟下有什么机关。你看铜钟上的顶钮原应是挂在那大梁上的,快,马荣、乔泰,你两人快去找几杆铁棍来,将这铜钟撬起来看觑一番。”

马荣、乔泰去了半日,各持一杆铁棍又匆匆回到殿内。马荣性急先将铁棍从从微微撅起的荷叶似的铜钟边缘插了进去,一头搁在他那宽阔的肩膀上,狠命一抬撬起了一寸高。乔泰马上用铁棍插入接应马荣,两人用力抬撅,铜钟被撬起离地面约有半尺。马荣气咻咻叫道:“快垫上石头!”

殿内并无石头,两人泄气只得又放下。陶甘、洪参军慌忙奔出殿门去那九星雷坛边上搬来一个石鼓。马荣、乔泰两人又重新将铁棍撬起了铜钟,狄公、陶甘上前帮忙用肩头顶上。四人用力将铜钟撬起了约一尺高,洪参军用力将那石鼓垫入铜钟边沿之下。

洪参军赶紧又掏出撇火石将一支蜡烛点亮,移近铜钟底下一看,不禁吓得猛退了两步。

狄公睁眼一看,也不由倒抽了口冷气。——铜钟下直挺挺躺着一具齐正的尸骨!

他脱去长袍从洪参军手里接过蜡烛,趴倒地上爬进了铜钟底下。洪参军、乔泰、马荣也跟着往里爬。

陶甘手上擎着灯笼正待也要爬进去时,狄公回脸道:“里面已挤满了,你且在钟外守候,有事亦可接应。”

铜钟底下满是尘土,雪白的尸骨令人心惊胆寒,双手双脚处的铁链满是锈斑。

狄公常年侦刑勘案,这验尸辨骨之道颇亦精熟。他细细验看了每一根尸骨,皆完好无损,只除是左臂胛节骨转下曾断裂过,接合时疏忽,稍稍错了位。他捋了捋胡子,叹道:“这个可怜的后生是活活饿死在铜钟里的。”

洪亮突然在尸骨下的尘土中拣起一片闪闪发光的金锁。

“老爷,看这金锁!”

狄公接过金锁,挪近烛光下细细观看。金锁正面镌着“长命百岁”四个篆字,背后却单镌着一个“林”字。

洪参军自语道:“这死人分明是梁珂发了。却如何金锁上刻着个‘林’字?”

马荣道:“这有何难解?那林藩将梁珂发推入这铜钟底下时,梁珂发虽被铁链套了,总也要拼死挣扎。故一时扯下了林藩颈下挂着的这锁片,而林藩却末知觉。

陶甘在铜钟外听得里面拾得了林藩的金锁,心中好奇,也不由猫下了身子,钻进了铜钟里。

狄公道:“这尸骨如是梁珂发了,林藩的罪名可以确立。我此刻乃想起来了,林藩的宅邸与这圣明观很可能便是一墙之隔。——那扇大铁门后正是林宅!”

陶甘插话道:“那藏经的楼阁如是林藩一伙屯积私盐的所在。圣明观里的众道人撤去后,林藩便私下将他的宅院与圣明观连作一片了。只不从正面山门进出而已。”

狄公点头道:“陶甘的判断甚有道理。明日早衙便传审林藩,倒要看他如何抵赖这杀人之罪……”

突然,铜钟下的石鼓滚脱了出去,“澎”的一声巨响,大铜钟落下,将狄公五人全数罩盖在下面。

第廿一章

“嗡嗡嗡”——阵晕眩的耳鸣,眼前一片漆黑,蜡烛和灯笼也熄灭了。

陶甘顿时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大声痛骂自己。乔泰、马荣用拳头在铜钟上使劲乱搥。

洪参军道:“老爷,我们被歹人暗算了。压在这铜钟下即便不闷死,亦得饿死。我们这里死命敲打又有谁能听见?除非是林藩,而说不定那石鼓正是林藩油脱去的。如今已悔之无及。”说罢不禁连连叹息。

狄公道:“我们在里面无法将铜钟抬起一寸,惟一的法子是我们五人朝一边猛推,只要推得动这铜钟便有生路。因为我见搁钟的平台不大,只需将铜钟推出平台的边沿便能挤出身子往平台下跳。”

他们一齐脱了衣袍和帽子,齐心合力朝铜钟一壁猛推,个个一身臭汗。果然觉得铜钟向前移动了。铜钟内空气闷热,五人挤作一团,大汗淋漓,渐渐都觉心悸忡怔,神气虚脱了。

洪参军终于支撑不住,瘫软了下来。四人又猛一用力,终于将铜钟推移到了东边的平台边沿。漆黑的铜钟里透进一隙月色,一丝清凉的夜风飘泄进来,大家顿觉精神一爽。狄公将洪参军扶到边沿下的罅隙处,让他好好透透气。

稍息了片刻,四人又一齐使出全身气力推挪铜钟。小隙开裂得大了,像半边月亮。又狠命发一声喊,终于脚下露出一个悬空的大缺口。陶甘两脚往缺口下一伸垂了下去,又蜷缩起身子用力向下挣脱,双肩被铜钟边缘划破几处,淌出了血。忽听得“嘣’的一声,陶甘跌下三尺多高的平台。——他先获救了。

他从地上拣起那两杆铁棍,递了进来。乔泰、马荣各持一杆,两人又用力一抬撬,缺口更大了。乔泰、马荣跳下了平台,狄公扶定洪参军到缺口处,下面乔泰、马荣伸手托住,放下了洪参军。最后狄公扔出了衣帽、灯笼等物,也跳下了平台。

马荣舀来一碗凉水与洪参军满头满面喷洒了,见他慢慢恢复了过来,狄公大喜。

陶甘惭色满面道:“老爷,全是我的不是,险些儿误了大事,断送许多人性命。”

狄公道:“今日若是这铜钟推移不动,岂不全成了一副白骨?陶甘以后千万不可大意了。当然,我也万万没想到林藩那贼子竟还有这险恶一招,其狡狯狠毒可见。走!此刻便回去后面庭院看那铁门如何了。”

五人穿戴齐整,匆匆又往里院赶去。果然铁门上陶甘贴上的两条封皮全撕破了。——他们离去后,有人开了铁门追赶出来,一直追到大钟殿外。

狄公道:“林藩竟敢对我们下起毒手,正是他开的这铁门,暗随我们到了大钟殿。等我们五人全钻进了铜钟里,他用铁棍撬脱了那石鼓,将我们全数压盖在里面。——他以为我们必死无疑,故得意地扬长而去。我今番定亲手拿获了林藩,方消心头之恨。陶甘,你先出观去找着这里的里甲,叫他率团丁先来这里应急;然后再去州衙传我的命令遣派十几名番役赶来。你自己则可留在衙里治理身上的创伤。你背脊和双肩都流淌许多血了。”

狄公转脸对乔泰道:“你与洪亮留守观里,衙里来了番役就叫他们设法将这铜钟悬空挂起在大梁上。你收纳起尸骨,用木盒装了,再用筛子将尸骨下的尘土仔细筛过一遍,看看还有什么留遗下的东西。”说完便与马荣循原路走出耳门先离了圣明观。

两人绕过了几条街巷,来到了林藩宅邸的前门。马荣上前敲门,半日只听得门里有人问道:“半夜三更,何人敲门,有事明日早上再来。”

马荣道:“适才有窃贼翻墙进去了贵宅,我们正是衙门里做公的,单要捉拿了那窃贼,望速速将门开了。”

门里的人惊惶地答应一声,慢慢拔了门闩。门刚虚掩一线,马荣一个箭步上前用脚蹬开了大门。一手钳住了那司阍的管家的脖颈,一手抽出绳索将他严实地捆翻了,扔在地上。回身向门外狄公一招手,于是两人闪进了林宅庭院。

两人刚待转入里院,月洞门后突然窜出一条黑影,手上寒光闪闪一柄尖刀正朝狄公刺来。狄公眼快,急忙躲过。马荣迅步上前揪住那人的胳膊只用力一拧,那尖刀“当”地落地,马荣顺势朝他下颚尖就是一脚,“扑通”一声一个沉重的血肉身躯卧倒在地上不动弹了。马荣弯腰拣起那柄尖刀,随狄公径直向里院那闪出昏黄烛光的房间去捉拿林藩。

狄公飞起一脚踢开了房门,见林藩正背朝着门口坐在书案前。他身上穿着一件薄薄的白绸衣。房中屏帷床席,皆极简陋。

狄公一把抓住林藩的肩头向后一转,林藩并不反抗,他慢慢抬起眼皮端详着这两个不速之客,脸上显出惊讶万分的神色。狄公见他脸色苍白,前额上有一条很深的创痕。——狄公进房来时他正往那创痕上敷药膏。

“林藩,如今罪证俱在,还有何话可说?”

林藩垂下头没有作声,他慢慢站了起来。马荣又从袖中抖出一根绳索正待上前捆绑林藩,林藩突然用手扳了一下书案上的一个暗钮。狄公眼明手快,上前一拳正中林藩面颊,一腿扫荡去便将林藩打翻在地。

“啊”的一声马荣忽觉身子一摇,扑倒在地。原来他脚下站着的地方裂开一方木板,露出黑幽幽陡直的石级。早是狄公一把扶定,马荣才没有跌落到那石级下去。

狄公回头再看林藩,见已昏厥在地,不省人事。马荣狠狠地骂了一声,不禁问道:“老爷,林藩前额和肩头如何有创伤。莫非今天日间与人斗殴过?”

狄公道:“到时候自会明白。目下不必去打问那些创伤的来历。你此刻先将林藩与适才打翻的总管都捆绑了,再细细将林宅里外搜查一遍。倘若再遇上林家的家奴,切不可轻易放过,务必捉拿归案,最后将他们一并押解去州衙。我此刻便走下那石级看看究竟。”

狄公说罢,擎起书案上一支蜡烛,小心翼翼走下了那黑幽幽的暗道。暗道盘旋曲折,阴森寒凉,走了三十来级便觉里面高敞宽大起来。这时路分两头,他高举蜡烛,见左首一带发黑的河水汩汩流来,岸边有好几块大青石以为水码头;右首则是一条狭窄的旱道。——尽头是一扇大铁门,大铁门上挂着一把胳膊来粗的大锁。

狄公看得仔细又回了上来。马荣已将林藩捆缚了,正在房中搜索。狄公道:“马荣,适间圣明观后院的那扇铁门正便是通的这暗道。你搜摸一下林藩的腰间,看有没有一柄大钥匙。”

马荣去林藩腰带上一掏摸,果然有一柄大铜钥匙,便摘下了交给狄公。

狄公接过,又复下了暗道,将那铜钥匙往铁门上的大锁孔里一扭转,沉重的铁门打开了。——铁门外果然正是圣明观的后院

第廿二章

圣明观内一片嘈杂的人声,提着“濮阳正堂”大红灯笼的衙役窜来窜去。狄公走到大钟殿前,窥见洪参军和乔泰正在殿内指使众衙役将那大铜钟悬空吊起。洪参军精神矍铄,狄公甚是放心。

洪参军,乔泰见狄公突然出现在大铜钟前十分惊异,忙问端底。狄公于是将自己与马荣如何拿获林藩,又如何勘破那铁门的秘密,一五一十与他俩细说了。末了,他命乔泰道:“此刻你带几名番役迅速赶去林藩的田庄,将在那里的庄客全数缉拿,不要逃漏一个。”

乔泰兴奋地答应,点了十几名麻利快手,告辞狄公、洪亮便匆匆向北门而去。

大铜钟已经悬空挂起,狄公低头见铜钟下那具尸骨断裂散乱,狼藉不堪。——他们在铜钟下拼命挣扎时竟忘却顾及那具尸骨了。狄公吩咐衙没头目:“你们将那堆尸骨妥善收拾了,并将地上的尘土细细筛过一遍。即便是一件小小的东西也要拿来衙里与我过目。完了此事,留下四人在此监守,其余都去那边搜查林藩宅邸。””

狄公、洪参军离开圣明观,打轿先回去州衙。没过一个时辰,天便亮了。

狄公匆匆盥洗了,沏了一盅香茗正啜饮着,乔泰、马荣进到内衙书斋禀报。

马荣道他已将林藩、总管、管家及一名家奴押下了州衙大牢。

乔泰道,他将林藩田庄上的人都扣押下了,暂交当地里甲监管,只将田庄外一条船上的船主押下了大牢。他说他见田庄里都是些粗头夯脑的庄稼人,只是那船主转起舵妄图驾船逃跑。

过了片刻,衙役头目又进书斋禀报道,梁珂发的尸骨已用木盒收藏了,铜钟底下的尘土仔细筛了一遍,什么东西都没发现。之后,他们又里里外外将林宅搜索了,并仔细看了那条用来走私的地下水道。

狄公点了点头,说道:“此刻你去半月街将梁夫人请来衙门。”

衙役头目应诺退下。狄公又传命老书吏将林藩的案卷档存及一应经纪簿册送来书斋。

半晌,老书吏将林藩案卷及在林宅搜来的所有地契、字据、票签、账册都搬进了书斋。禀道,他已查阅了林藩两年前从一个姓马的经纪人手里买下那宅子时的凭据和宅图。当时那宅子和圣明观只有一墙之隔,并无地道可通,也没那扇大铁门。不久圣明观被官府冯老爷查封,林藩暗里动工挖通了地道,建装了那扇大铁门,以为他狡兔之窟。只不知这水道为何两年之内竟可挖出。

狄公道:“这不仅是狡兔之窟,躲闪梁夫人耳目,而且又便利他在濮阳的私盐贩卖。地下水道的盐船可以直出水北门,与他田庄外的走私船相衔接。”

老书吏告退而下,陶甘陪同都尉李虎头差遣来的先行官进了内衙。那先行官递上一封书札与狄公,狄公拆开一看,知道临濮的山贼已被剿灭,李虎头正班师回濮阳军镇。狄公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告先行官道:“你先回军镇去,李都尉回到濮阳我便亲自来辕门犒酬三军。”

先行官告辞退下。狄公与陶甘没说上几句话,当值文书来报:梁夫人已到衙门,此刻正在外厅等候。

狄公吩咐立即传梁夫人进书斋。

梁夫人穿扮得十分齐整,神情不安地走进了书斋。见了狄公,恭敬道了万福,又向左右亲随—一施礼。

狄公让过坐,吩咐上茶。一面开口道:“梁夫人,林藩杀人的证据找到了!这是他在濮阳犯下的罪行,本堂不得不问。”

梁夫人大惊:“发现了梁珂发的尸身?”

狄公道:“尸身是不是梁珂发,无法辩认。我们搜到的只是一副尸骨。”

梁夫人忙道:“尸骨左肩下可有折断后接合的痕迹?”

狄公暗惊:“果然有折断再接合的痕迹,但接合得很糟,几乎偏了半寸。”

梁夫人顿时泪如泉涌,搥胸悲泣道:“苦命的孩儿啊!果然遭了那贼子的暗算!林藩获悉我们到了濮阳,便动了这个歹念。”

洪参军忙递过一盅热茶,梁夫人接过啜吸了一口,乃慢慢恢复了过来,敛衽坐定。

狄公道:“梁夫人,你的二十载沉冤很快便可伸雪。令孙人已死了,也挽他不回命来。本堂只想问一声,当初你与梁珂发在你本家田庄时是如何从土匪的手中逃脱出性命的。”

梁夫人闻言,触动旧痛,转思苦楚,不觉神情惝恍,浑身颤栗,两眼射出恐怖的目光。

“啊!……那时太可怕了!我不敢再去想它。老爷,你若是……”她摇晃着身子,双目紧闭,心儿乱跳。狄公忙示意洪亮将她带出书斋,去外厅凉轩安宁片刻。

陶甘半边生了疑心,不禁问道:“老爷,梁夫人及梁珂发土匪袭击时如何从田庄逃脱一节究竟与本案有何干系?”

狄公道:“这一节里有几处细末我至今仍感迷惑不解,不过,此刻我们暂且不去议论了。陶甘,你看我们今番告林藩一个什么罪名才妥当呢?”

陶甘道:“依我看,就告他谋杀梁珂发。这一杀人之罪最大,且有尸骨证验,能一状告倒林藩;也可不必再去纠葛私盐和偷放铜钟暗害老爷等其他情节了。”

洪参谋、乔泰、马荣听了都点头称善,惟狄公不答。他紧攒浓眉,沉凝不语,半晌乃说道:“看来林藩已将屯贩私盐的罪证全部抹去了,我们拿不着他的赃物,难拟他的走私罪。我思量来最现成的状词却是‘图谋杀害朝廷命官’,单凭这一条罪状,足可以据刑典致他于死地,很是简捷。”

陶甘问:“梁珂发被杀一案不是几近真相大白么?他有什么可抵赖的?杀人论死也是刑典的明文。”

狄公慢慢摇了摇头:“林藩决不肯轻易承认他杀的梁珂发,两年前的事我们拿不出硬挺的证验,慑服不了他。且那时候圣明观里尚有道人,那班道人也是因罪恶多端才被冯相公查禁的。林藩可以狡辩说梁坷发既然死在圣明观大铜钟底下,焉知不是被道人杀害?更何况圣明观外还有沈八一伙不务正业、偷鸡盗狗的无赖哩。”

马荣不耐烦地插嘴道:“何必为告他什么罪名议论半日?只须夹棍将他套了,一时三刻,屯盐走私、杀梁珂发,甚而昨夜放铜钟暗算我们,一古脑儿全招了,哪费来许多周折?”

狄公道:“不然。这林藩是上了年岁之人,我见他身子虚弱,出了老态,哪里经得起大刑?万一受熬不过,死在大堂下,如何收拾?要动刑只能动那个硕壮的总管,那才是一条凶狠无比的豺狼哩。马荣,你此刻与洪亮、陶甘再去一次林宅仔细搜索一遍,尽可能找到一二新的罪证,这样我们在大堂上就不怕他诡辩或抵赖了。”

马荣领命与洪亮、陶甘出了内衙,点派衙役径去林宅不题。突然典狱气急败坏走进书斋报告:“老爷,不好了,林宅的总管在牢中抹了脖子。”

狄公一惊:“究竟怎么一回事?快说!”

典狱结结巴巴说道:“那总管一关入大牢便与小禁子打问林与消息,小禁子口松,说林藩已被生擒,老爷正待升堂开审。他听了便偷偷抹了脖子,谁知他丝鞋净袜里还藏着有一柄薄刃小刀。”

狄公叹气道:“其余的罪犯须是好生看管了,与我个个搜身,防着学了那总管的样。——我这里开审,证人一个个都横成了尸,如何了得?”

典狱领命,拜辞了狄公匆匆赶回大牢不提。

典狱刚走,老书吏又抱捧了几卷破旧的舆地山川图轴走进书斋,禀道:“老爷,卑职已查阅到了,林宅那水道却原来是古已有之的,林藩只不过作了些疏浚的功夫。”他打开其中一卷图轴,指着濮阳西北方位的一条古渎给狄公看。

狄公看罢,不禁点头频频。——林藩疏浚那条地下水道正为了贩运私盐!

乔泰道:“老爷何不就告他屯贩私盐之罪?我也不明白老爷为何不愿在梁珂发之死上追查林藩。”

狄公看了乔泰一眼道:“乔泰,他也许已看出了我的心曲,我如今有一个奇怪的想法,连我自己都不敢十分相信。这个想法究竟是对是错,此刻时间紧迫,待以后稍稍有空时再与你细说。”

第廿三章

洪参军、陶甘、马荣在林宅里搜索了半日,并不见一件可疑之物。马荣忽然想到不如就走那暗道经铁门去圣明观一路看看,洪亮、陶甘拍手称好。

他们从林藩的房间走入地道,曲曲折折经水码头出大铁门,到了圣明观的后院,一路行来也并无异常的发现。三人正沮丧时,陶甘道:“庭院两边的阁楼之上我早疑心是库房,如今说来正便是林藩屯藏私盐的所在。我们不妨再上去看看,说不定能捉着点盐末儿。”

三人上了楼阁,匍匐在地细细看了楼板上每一个角落和每一条缝隙。——一粒尘土都不见,哪来盐末儿?

时近正午,他们垂头丧气回到街上,只觉又饿又累。陶甘道:“前几日我在这里监工拆墙,知道那转弯隅角有一爿小小饭馆,饭馆内单有一种蟹粉饼,内里的馅儿是碎肉渣拌香葱和合的,平锅上一摊,松脆喷香,最是可口。此刻何不就去尝他几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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