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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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莞尔一笑,只是摇头,原来她不懂汉话。

马荣冲对面二嫖客说道:“幸好我与这妮子的勾当并非是谈天说笑,若如此,岂不晦气!”

一嫖客闻言大笑,问道:“朋友,你尊姓大名?”

“不敢,我姓荣,单名一个保字。你叫何名字?何处学得一口好汉话?”

“此间人都唤我猎户。我在兰坊多年,汉书都厚厚读过几本,岂能不会汉话?你那小妮名唤吐尔贝。不知朋友到此有何贵干?”

马荣心中不快,没有理他,只默默捧起酒壶,自饮了一口,又递于吐尔贝。

猎户嗤一下鼻子,冷冷说道:“若只为这事,何须远道专程来此!”

马荣怒目相视,忽地立起,走向猎户。吐尔贝阻拦不住,马荣早到猎户身后,抓住猎户胳膀一拧,疾言厉色道:“你这厮好不仗义,爷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今日爷初登门槛,须不曾冒犯于你,你却疑神疑鬼,如此盘诘是何意?”

猎户环视众人,另一嫖客只顾撕咬烤肉,并不理他,掌班依柜台而立,悠然剔牙,也假装不见。猎户一见众人无意助他,只得软了下来,哀求道:“荣大哥莫要见怪,只因你们汉人除官府权门偶或遣人来向我们里甲催要课银外,平素是极少有人到此地来的,故随便问问,并无他意。”

马荣松开手,回原位坐下,一口将酒壶饮干,手背擦了嘴唇,说道:“有道是不打不相识,今日有缘相会于此,又何须瞒你。我本在邻县一兵卡戍边值巡,那兵卡到此地来也有三日路程。只因一日与一同营守卒争辩逗趣,无意中在他脑后轻轻一拍,不期他却头破脑裂,顿时毙命。我虽属失手商人,究竟人命关天,上峰不知就里,岂能不问罪偿命?到时,我纵然满身是口,也难分辩,与其束手待毙,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故披星戴月,一路逃到此。如今我是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处处有害死米珠薪桂,出逃时所携一点盘缠也所剩无多,很想着点差事,也好赚得几文,聊解饥渴。若是你不嫌弃,有心提携于我,我定效犬马,虽死不辞。”

另一嫖客不懂汉话,猎户充作通事,将马荣所言以番语—一讲了。二人均目视马荣,将信将疑。

猎户早存戒心,答道:“荣大哥,你我既成朋友,岂有不关顾之理!只因目下无差缺可委,一时实难从命,容日后再作计较。”

马荣道:“依我愚见,寻件差使倒也不难,比如选中一人黄花娇娃,将她掳来,再卖于烟花行院,何愁银子不来?”

“荣大哥有所不知,昔年官道驿路均通兰坊,王侯将相,掮客游旅,才子文人,多会于此,这寻欢作乐的勾当自不必说。其时美女一名,摇钱宝树一棵,家有十女,可日进斗金。如今却是人少客稀,百业不旺,这花街柳巷的买卖也自是日渐凋敝。目下大小行院均人多客少,哪里还会再去做这蚀本的交易!此可谓今非昔比,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马荣第一次试探不成,又单刀直入,二次探问:“人道这北寮亦有汉家歌伎舞姬,不知此话可真?”

猎户摇头:“这话从何说起!我在此多年,也不曾见着一个,你休小看了我们异族姑娘。不是自夸,我们的姑娘体魄雄健,文能歌舞弹唱,武能骑马射箭,你们汉家女子自不能与她们相比。”

马荣立即随声附和,说道:“谁说不是?若小看她们,今日我怎会到此?”

猎户锐利的目光再次向马荣扫去,又以番语向伙伴讲了一番,对方先是摇头,尔后又似乎欣然应允。猎户站起走近马荣.将吐尔贝推开,坐到马荣身边,小声道:“荣大哥,美差兴许倒有一件,但不知唐室官军之中所用兵刃你可熟知?”

马荣暗吃一惊,心想他这话问得蹊跷,不如将计就计,探他一探。章程拿定,忙答道:“兄弟不敢说一生戎马,锋镝余生,然这要枪弄棒、沙场厮杀的勾当却也略通一二。不是兄弟夸口,这军中十八般兵器,我自是件件谙练,样样在行。”

猎户将马荣拉到隔壁房内,正色道:“你既是行家里手,不妨直言相告。据我所知,数日之内此城中必兴干戈,只要你好自为之,助我一臂之力,这招财进宝的买卖便是小事一件!”

“此话当真?”

“绝无戏言!”

马荣伸手道:“造化了!但不知赏钱多少?”

猎户道:“你休要性急,我讲的并非现银。一旦戎马倥偬,兰坊大乱,这金银财宝还不由你予取予求?”

马荣喜道:“如此,一言为定!但不知何日起事?我与你何处会齐?”

猎户唤来同伙,与他一番计议,说道:“荣保,随我来,我这就引你去见我们头领。”

马荣将衣饱穿好,走到吐尔贝身边,忘记她不会汉话,拱拱手对她说道:“委屈你稍候片刻,我有事去去就来!”

二人离去。猎户引马荣走过两条小巷,进了一座庭院,在一栋房子前停下。

猎户敲门,无人应答,遂推门入内,招呼马荣紧随。二人于两张裹了羊皮的凳上坐了,猎户说道:“我们在此稍坐片时,头领转眼就会回来。”

马荣点头,耐住性子,准备久候。

突然,大门撞开了,一大汉冲了进来,见了猎户,口中唠叨不止。

马荣问:“猎户,他系何人?所言何事?”

猎户面露忧色,答道:“他也是我们头领的门下,说他斥侯得真切,县衙差役不知何故,今晚将东坊搜了个挨门逐户。”

马荣趁机跳起,说道:“如此,我该去了。若是官府查到此处,我命休矣!今夜权且避避风头,明日无事,再来拜访。只是这地方好生难寻,还望指点路径才好。”

猎户答:“只需打探乌尔金郡王,便能找到此地。”

“如此,告辞了,我们后会有期!”

马荣出得大门,一口气跑回县衙。

狄公正于内衙书斋中孤灯独对,凝神静思,见马荣回来,颦眉道:“陶甘与方正适才来此,报说东坊寻查无有结果,陶甘又去南寮寻访,各家院主均称近半年来从未买得一女半姑。你去北寮多时,可曾打探得白兰下落?”

马荣答道:“只是不曾,不过我却听到一段奇闻,怕是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遂将他在北寮偶遇猎户等人一节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狄公听了不以为然,乃道:“番胡各部落之间勾心斗角、互相倾轧之事常有发生,那帮亡命之徒兴许要借刀杀一人,消灭异己,故拉你入伙,你可要当心上当受骗!”不等马荣开口争辩,狄公又说道:“明晨你陪我和洪参军去东郊倪寿乾田庄一访,夜间,你可再去北寮将那番胡头领的来龙去脉打听个实在。”

第十七章

狄公用完茶,正欲打轿去东郊,忽报倪夫人母子应约前来县衙求见,狄公命引入内衙。

倪珊少年自信,秀外慧中,狄公很是喜爱。

狄公命倪夫人母子于书案前坐了,寒暄毕,狄公说道:“夫人,我本想在你的案子上多费些时日,只因衙务缠身,心余力绌,至今尚未解得画轴之谜。不过,我若对你亡夫生前情况多有了解,恐对我审案中排难释疑不无补益。为此,我有话询问于你。”

(绌:读‘处’,不足,不够。)

倪夫人敛衽点头:“老爷请问当面,妾如实口禀就是。”

(衽:读‘刃’,衣襟。——华生工作室)

狄公问:“第一,你亡夫生前对长子倪琦如何看待?据你所言,倪琦乃一狼心狗肺之人,你丈夫在世之时,可知他儿子心术不正,满腹坏水?”

“先夫故世之前,倪琦可谓温文尔雅,行止无亏,万没想到后来竟如此心狠手毒。先夫在时,见倪琦朝乾夕惕,孜孜矻矻,总夸他是他治家的好助手。其时,我见他对父亲百依百从,十分孝敬,也是满心欢喜,庆幸我倪门有此孝子贤孙。”

(矻:读‘哭’,努力、勤劳的样子。)

狄公又问:“第二,倪公在兰坊多年,定有许多良朋好友,不知夫人可否列举其中几位的名姓?”

倪夫人略迟疑道:“老爷有所不知;先夫生性孤僻,不喜交游。他生前每日上午均去田间查看耕锄收割一应农事,午后则独自去那迷宫消磨时日,一去少则半个时辰,多则一个时辰,天天如此,从不间断。”

“想必那宫中你也去过?””

倪夫人摇头道:“这个却是不曾。先夫总说宫中阴暗潮湿,不叫我进入。每日他出得迷宫,便去宅后花园内小轩之中,一方书案,一盅香茶,或读书,或作画,自我陶醉。说起作画,我倒想起一个人来了。昔年舍下虽是门可罗雀,然先夫却常邀一李夫人去轩中评书论画,我亦同往,因此写她极是稔熟。这李夫人一生偏爱书画,水墨丹青造诣尤深。”

“这李夫人仍健在?”

“她大概不会不在。昔日她家离我们城中炸堤甚近,因此常到舍下看望、此人一向谦和心善,可怜命薄,婚后不久便丧夫寡居。我仍待字闺中之时,一次她从我娘家田边走过,与我偶遇,对我一见如故,视为知己。我出阁来到倪门,她仍与我友谊不断,常来常往。我夫君对我可谓体贴入微,关怀备至。他深知我从蓬门荜户来到偌大一个新家,人生地疏,不免有孤独之感,故破例常邀我的旧友李夫人来家中作客,以宽我愁闷之心。”

“你丈夫故去之后,李夫人仍与你交往频繁?”

倪夫人见问面起红云,说道:“自夫君亡故,我再也没有见她一面。所以如此,我之过也。倪琦将我逐出家门,我自觉羞愧,无脸见人,便领了珊儿归宁哲避,从此再也没去看她。”

狄公见她动了感情,忙岔开话题:“如此说来,倪公在兰坊竟是无一知交挚友?”

倪夫人控制住自己,说道:“先夫一向喜好清静,不与人交,不过有次他对我言讲,离城不远的山中住着他的一名至交。”

狄公急问:“此人姓甚名谁?”

“先夫从未讲起他的名姓,我只从他言谈吐语当中知他对此人十分景仰,把他视为知己。”

狄公郑重说道:“倪夫人,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什么,望再细细想来。”

倪夫人低头想了一想,抬头说道:“此人一定来宅上见过先夫一面。因他来得蹊跷,故至今还能回想起来。先夫在世之时,每逢十五这一天在家接见佃户,但凡佃户心存不平之事或遇有难处,均可在这一日登门求见。一次,一农家打扮的老翁在院中候见,先夫得报,赶忙亲自走出大门恭迎。礼毕,携手请老翁书斋长叙,数时不出。我思量来,此人定是先夫的旧友,兴许是深藏山间的一名隐士。不过,此并非我等女流之辈所管之事。也就从未问起。”

狄公捋须,又问道:“倪公书画指不胜屈,我思量来,你身边定存有他所作神品数卷?”

倪夫人闻言连连摇头。

“我们成婚之时,我还几乎是个目不识丁之人。婚后,经先夫早晚指点,我耳濡目染,日将月就,渐渐始能识文断字,鲁鱼亥豕之误还常有发生,这评骘书画之事自非我能力所及。老爷若要借赏先夫字画,可向倪琦索取,他宅中少不得要收藏几幅。”

(豕:读‘史’,猪。骘:读“智”,评定,评论。)

狄公站起,说道:“夫人,你一路辛苦来衙门相见,我亦无甚可谢,只有决心解开画轴之谜,方不负了倪公之愿。令郎倪珊好生聪明伶俐,有此依托,将来你一定后福非浅。”

倪夫人母子也立起,施礼辞谢,洪参军送她母子二人出衙。

洪亮回到内衙,对狄公言道:“老爷,欲寻倪寿乾数行书稿手迹,本该易如反掌,唾手可得,却不期竟如此费难!我寻思来,当年倪寿乾官拜黜陟,圣上御前少不得有他参本奏疏,若是求助于京师,此难可解。”

“洪参军之言自有道理,只是去长安一个在返非一月不可,恐是缓不济急。我思想来,李夫人既是书画行家,昔时又与倪家往来频仍,她手中仍存倪寿乾一两幅字画也未可知,只不知她是否向在人世,现在又居于何处。洪参军,此事就干净委于你了,你得闲即可去打探实在,速速报禀。倪寿乾的至交隐居深山老林,行踪飘忽不定,我们既不知他名姓,也不知他死活,恐难寻觅。”

“今日下午升堂,不知丁家之案老爷可要复审?”前一日夜间,狄公吟诵丁禕诗作,于字里行间有所发现,然未透露其中奥秘,洪参军出于好奇,急于知道内情,故以话引他。

狄公一时没有作答,略思片刻,起身说道:“洪参军,实不相瞒,我现在仍方寸不宁,章程未定。我们还是先去城郊,回来后再作道理。你去看看官轿可曾打点齐备,再去唤马荣一同前往。”

洪参军自知再问无益,领命而去。

狄公坐轿,马荣、洪亮各自上马,一行出得东城门,沿沵迤田野中纵横阡陌迤逦前行。行至一片高地,前面出现三岔路口。为避歧路亡羊之误,马荣下马问道于路边农人,经指引,知靠右第一条小道可通倪府田庄。此道荒凉芜秽,荆棘蓁蓁,只剩道中一线之地方可落脚。

(沵:读‘米’;沵迤:平坦绵延貌。)

轿班停下官轿,马荣对了轿窗说道:“老爷,前面路窄道茀,轿、马怕是过不得,不如步行前往,也省得一路碍手碍脚。”狄公下轿,马荣、洪亮一棵树上缚了马降,三人呈一行缓步行进。狄公头走,马荣与洪亮紧随,经过九曲三弯,终来到一座高大门楼之前。营时门上也曾镏金刷漆,如今却金漆无存,只留得破门朽木,歪斜欲倾。

(茀:读‘福’,野草塞路。)

狄公一见,惊道:“如此,人人都可自由进出!”

洪参军说道:“老爷,人道主坊方圆百里,无一安全之地。听说这地方很是不干不净,时至金乌西堕,玉兔东升,即便吃了熊心豹胆的强人也不敢贸然跨入此门槛一步。”

狄公推门入内。一瞧,往昔一座锦绣花园,草异葩奇,羽嘉木瑞,于今却是遍地榛榛,一片荒凉。满园不见翩翩蝶舞,不听呃呃鸟鸣,惟是四野阒然,死气沉沉,令人毛骨悚然。园中一条小道通向榛莽深处,马荣分开浓密枝叶,让狄公走过。顷刻间前面出现一座高台,中央是一栋平房,只因多年不修,如今已变得破旧不堪。房屋十分宽大,想来昔时一定好生气派,可借现在只落得断壁残垣,塌顶数处,门柱之上原有的花雕空镂也早经风吹雨打,毁坏殆尽。

高台前一段石墀,也已是碎石阻道,残缺不齐。马荣上得台阶,环视左右,遂高声叫道:“门子何在?”连唤数声,惟有回音作答。无奈何,三人推门进入厅堂。

(墀:读‘迟’,台阶上面的空地,也指台阶。)

厅内亦是满目萧然,只见四壁灰泥剥落,隅角处几张桌椅,也是缺背少腿,破破烂烂。马荣又唤数声,仍无人应答。狄公轻轻在一张破椅上坐了,说道:“你二人且去园中四处寻看一番,说不定那翁妪二老正在后园中栽花种菜。”

二人去后,狄公双手托腮,闭目凝神细听,寂静中那森可怕之感又一次向他袭来。正沉思间,忽听一阵乱步声远而近,马荣与洪参军冲进厅堂。

马荣喘息未定,说道:“老爷,不好了,那老翁老妪早已丧命,暴尸荒园!”

狄公道:“快引我前去一瞧。”

二人引狄公来到屋后高台边,只见后园四周均是谡谡长松。中央一座八角小轩,犄角处有木兰一株。马荣手指木兰说道:“老爷,那边便是!”

(谡:读‘素’,谡谡:形容挺劲有力,挺拔。)

狄公下得台阶,穿过草丛,走向木兰。树下一张竹榻之上躺了腐尸两具,身上鹑衣皮肉早已腐烂,露出根根白骨,骷髅头旁,只剩两缕白发。二人均以手抱胸并排躺在一起,从现场判断,二人已死去数月。

(鹑:读‘醇’,鹑衣:补缀的破旧衣衫。——华生工作室)

狄公俯身细看一番,说道:“看来这对翁妪均属老死而亡。其中一人先死于竹榻之上,另一人没了依托,贫病交加,不如与老伴同去,故也躺下,慢慢死去。我要命衙卒前来将尸身抬至县衙验伤,不过并不指望能验出别样结果来。”

狄公走向小轩,只见格子窗棂结构精巧,图案别致。足见昔时确是个幽雅所在,如今却利四面光墙,惟有那张又脏又破的大画案仍在里面。狄公道。“倪寿乾生前就常在此小轩内读书作画。”

三人离小轩向园后围墙木门走去。马荣将门推开,却见一座大院。前面一座石头门楼隐于簇簇绿叶之中,弯弯脊顶之上琉璃瓦闪闪有光,两堵树墙分列门楼左右两侧。狄公走近抬头一瞧,见拱门上方石板上铭刻有字,默默念道:

莫道盘陀千里远

通心只在咫尺间转身对洪亮与马荣道:“此处定是迷宫入口了,瞧那上面两行铭文便可知晓。”

洪参军与马荣举目细看,只是摇头。洪参军道:“此草书也太草得出奇,我竟一个字也认不出来。”

狄公好似没有听见洪参军说的话,只默默站在那里看着铬文出神。半晌,高声赞道:“好书法!我自寒窗苦读到出仕为官,各种真草隶篆也算见得不少,但似这等龙腾虎跃,藤盘蔓绕,首尾缠绵,变幻莫测之狂草杰作,平生还是第一次看到!只是青苔盖了下面落款,看不大真切。啊,我看出来了,笔者名为‘鹤衣隐士’,有趣!有趣!狄公又低头想了一阵,说道:“我一时竟记不清到底听说过此人没有,不过,不管是谁,此鹤衣隐士当为盖世神笔。古人称书法大家为笔下通神,赞其翰墨为龙飞凤舞,今见此等恣肆峭拔之作,不得不心悦诚服。”

(恣肆:言谈、文笔等豪放潇洒。)

狄公走过拱门之Z时,仍连连摇头,赞叹不已。

迎面是一排古杉,枝叶扶疏,高入云天,树顶毗连交错,遮挡了射下的阳光。两树之间圆石成排,荆棘从生,犹如道道高大胸墙。树荫下满是腐技烂叶,发出阵阵臭气。

右首道旁有碑石一方,上刻“入口”二字。再向前,便是一条阴暗潮湿的绿色宫道,先直后弯,子拐弯处不见了尽头。狄公凝眸远望,一种可怕不安之感油然而生。他慢慢转过身来一看,左首也有一条绿色宫道,几块大圆石堆于古杉之间,其中一块上写了“出口”二字。

马荣与洪参军默默立于狄公身后,见眼前迷宫如此幽邃可怖,无不胆寒。

狄公又转身复瞧迷宫入口,其时虽风静树止,然只觉一股寒气从宫道中袭来,透人肌骨。狄公意欲将视线移开,但那神秘的宫道令他着迷,敦促他进去看个究竟。想着想着,他似乎看见倪寿乾高大的身影立于拐弯处绿叶之中,正向他招手频频。

狄公努力控制住自己,强迫自己低头看着被腐叶覆盖到的地面。突然,他看见脚前一段土路中间有一小脚的脚印,脚尖正对宫道入口。这脚印犹如一杆路标,向他指明方向,催他入宫。

狄公长叹一声,转身说道:“宫中路径不知,只恐进得去,出不来。还是不要贸然进入为好。”

三人望而却步,从原路返回,穿门楼,复来到花园,只觉处处云蒸霞蔚,春色弥望,似乎阳光从未如此温暖明媚。狄公抬头见一高大杉树,命马荣道:“你攀上此树,看看这迷宫究竟是何样形状,何等大小。”

马荣喜道:“这有何难!”遂束一束腰带,纵身一跳,攀上了树枝,再引体向上,转眼间便消失于浓叶之中了。

狄公与洪参军于一棵倒伏树干上默默坐了。少顷,马荣从树上跳下,禀道:“老爷,我于树梢之上俯视了迷宫全貌。这迷宫足有几百亩地大小,形如蜘蛛网,只因处处树顶毗连,看不清路径,只见几处烟霭氤氲,想必宫中有死水数潭。”

“你可见得形似房顶、亭尖之物?”

“却是不曾,只见绿叶一片。”

狄公自语道:“这就奇了,倪寿乾每日进官一次,宫中如何没有书斋画亭?”

狄公立起,整整衣袍,说道:“我们不妨再入倪寿乾别院内细细寻查一番,兴许能有所获。”

三人将大小房间挨次看了,只见一间间门朽帘破,墙皮剥落,一片凄凉景象。三人进了一条昏暗走道。马荣走在头里,忽叫道:“老爷,此间还有一室,我们进去看看。”狄公与洪参军近前一看,果见一扇木门。马荣用肩一扛,险些摔倒,原来此门并未上锁,一扛即开。

狄公步入房内,只见隅角处右一张竹榻,除此房中别无他物。狄公低头一看,地面却是不脏,又举目环视四壁,一面墙上有一窗户,一副铁格栅封了窗口。

洪参军跟着进了房间,去向窗口,马荣一见,已跨进门的一只脚又急抽回来,到地走道,到得走遍,对狄公说道:“以前我们曾遭人暗算过,自那以后,我一见密室、暗道就心生警戒。有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与洪参军在房内慢慢寻查,我在外值哨,以防不测。”

狄公笑道:“好,吃一堑,长一智,若是我们担任都被锁于房内,只恐一时难以脱身。”伸手摸摸竹榻。上面竟无一点灰土,又说道:“想必有人在此居住,不久前才刚刚离去。”

洪参军说道:“这可是个藏人的好地方,说不定某个凶犯就在此处躲藏过。”

狄公喃喃道:“也许是凶犯,也许是因犯!”出得房间,狄公命洪参军将门用封条贴了。午时将至,狄公命取原道回城。

第十八章

狄公回到县衙,即命方缉捕率衙车十名,担架两副去倪寿乾东郊别业将老门丁夫妇尸身泰来县衙相验。又命将午餐送至内衙书斋,借以挤出闹空唤档房馆吏问话。老馆吏原为当地一丝绸庄掌柜,已在家养老数年,虽已年过花甲,却仍明眸皓齿,鹤发童颜。丝绸行行头将他举荐给狄公,他满心欢喜在衙门应了这份馆吏的差使。

狄公匆匆用了午膳,问馆吏道:“人道兰坊有一位老处士,号称鹤衣隐士,不知你可听说过此人?”

老馆吏反问道:“老爷指的是鹤衣先生?”

“想来正是此人,但恐他并不在城中居住。”

“不错,世人多称他鹤衣先生,据云他一直隐居于南城门外万寿山中,一箪食,一瓢饮,苦心修炼,以求不老长生,谁也不知他现在多大高寿。”

狄公道:“我倒很想见他一见。”

老馆吏面露难色,说道:“此事恐不易成功。老夫生自息影深山老林之后,个出山口,小见宾客,早与尘世隔绝了。几日前二樵农上山打柴,偶然见他老人家在花园中劳作,若非他二人说起此事,我真不知他仍活在人间。老爷,此人聪慧颖达,博学多才。樵人一说他于山中终获长生不老之药,一说他不日便要羽化登仙。”

狄公慢捋胡须,说道:“此类隐士的故事我听得不少,讲得神乎其神,却十之八九都是徒有虚名的骛才。不过,此人也许与众不同,我未见其人,却已见其书法,那豪放气势,有如天马行空,令人叹观止矣。但不知南郊山道可好通行?”

“老爷若决意寻访鹤衣先生,只能步行进山。万寿山路窄坡陡,山高谷深,即便二人小轿也上不了山去。”

狄公谢了,命老馆吏离去。

乔泰进了内衙,满面忧愁。

狄公问:“乔泰,钱牟宅中诸事停当?”

乔泰坐下,捻一捻短须,说道:“老爷,此事一言难尽。近二日来,我见军中有人一常态,心中总觉得不实,向凌刚一打探,他也正为此担忧,他见军卒中几日来有人挥金如土,只不知这银子从何而来。”

狄公闻言,暗暗一惊,说道:“如此,大事不好!且听马荣将他的奇遇说于你听。”

马荣将他在北寮的所见所闻又细述一遍。

乔泰听罢,连连摇头道:“老爷,只怕此事凶多吉少。我们假造官军巡查边庭结果有二:一是我们借此除了钱牟,并迫使其门人就范;二是此举可促使胡兵决心趁我们立足未稳孤注一掷,打我们个措手不及。”

狄公手揪长须,怒道:“我们现今已是捉襟见肘,左支右绌,若再遇胡兵犯扰,洗劫此城,我等势孤力单,情势实危殆矣!我思想来,这肇事幕后之人定是暗中为钱牟出谋划策的那个狗头军师。乔泰,我们手下可信赖的兵卒共有多少?”

乔泰不假思索,口道:“少则四十,多则五十。”

众皆默然。突然,狄公以拳击案,高声道:“有了!乔泰说及我们假造官军、虚张声势,一方面除了钱牟,另一方面又招致敌人铤而走险,此话给我莫大启示。看来,我们摆脱困境,转危为安,为时尚未太晚。马荣,我们须将你昨晚尚未遇见的那名番胡头领立即拿获,但一定要不动声色,做得人不知鬼不觉,不知你对此有何良策?”

马荣闻言,喜上眉梢,说道:“老爷,抓个把小小番酋,乃瓮中捉鳖,手到拿来之事,只是青天白日,不免人多眼杂,容易走漏风声。不过,只要小心谨慎,随机应变,也并非不可行事。”

“如此,你与乔泰即赴北寮缉拿贼酋!记住,此事务须做得干净利落,不露痕迹。若是无甚把握,宁可放他一时,亦不可鲁莽轻率,坏了大事!”

马荣点头应允,起身招呼乔泰随他而去。二人去值房一角坐了,低声计议良久后,马荣只身离了县衙,向北城门方向走去。路经一家小酒店,马荣停步看了看动静,大步跨入店中。

马荣前曾光顾此店一次,故掌柜与他相识,见他进店,忙上前招呼。马荣道:“我到楼上寻个雅座,图个清静。马荣上得楼来,适逢隅角处有一单间空闲无人,便进去了。点过酒菜,小二自下楼张罗去了。此时,乔泰却推走门了进来。原来他从后门进入店内,相机上了二楼,并无人知晓。

马荣急卸却衙门公服,摘下差官高帽,交乔泰用一包袱包了,又打散头发。一根布条头顶上缠了,将衣角塞于腰带之中,挽起袖管,匆匆别了乔泰,轻手轻脚下楼去了。他悄悄溜进庖厨,见一庖丁正汗流泱背在炉边煎饼,近前骂道:“呔,爷腹中饥饿,还不快拿块油饼宋孝敬你爷!”

老庖正待发作,抬头猛见前面口出污言之人乃一国首垢面的泼皮,自知得罪不起,只好自认晦气,去锅中铲了一块油饼递上。

马荣伸手接了,咬了一口,喷喷嘴,出后门扬长而去。

楼上,乔泰自斟自饮,顷刻间餐桌上酒菜一空。马荣与乔泰都是一样钢筋铁骨的彪形大汉,相貌本相差无多,又兼身穿一样的公服,小二哪能识破这移花接木的勾当。乔泰会了酒菜钱,趁掌柜忙乱之机,下楼走出店门。

马荣摇摇摆摆向鼓楼方向走去。离鼓楼不远有一露天市场,他先去小摊处彳亍一圈,见鼓楼石头拱道下无人,便大步走了过去,每逢刮风下雨,设摊商贩都到拱道下躲避,如今风和日丽丽,自然也就无人去哪里了。

马荣扭头向身后一瞥,见无人注视于他,便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拱门,爬上二楼。这鼓楼第二层形似一间阁楼,四面有窗。夏日,周围百姓常有人爬上来纳凉消暑,不过,现在却是空无一人。通向三层的楼梯口有一扇木门,门上无锁,只插了一根铁闩,上有官府贴的红纸封条,马荣将封条撕了,开了门,上了三楼,只见一只大圆鼓架于中央一块高台之上,鼓旁有一对三尺大槌,上面都厚厚积了一层灰土,看情形,此鼓已多年无人插过了。

马荣点点头,又快步走下楼来,探头看了看,见无人发现他的行踪,便走了出来,迈开大步向北寮走去。

白日看北寮比晚间更觉萧索凄凉。街上不见一人,原来此间胡人因前晚熬夜过深,正在补睡。马荣到处走了一遍,却再也找不到他前一晚到过的地方。信步走到一家门口,将门一推,见一边幅不修的女子正躺在一长大木床上酣睡。马荣朝床上踢了一脚,女子慢慢坐起来,搔扬头,揉揉眼睛,看样子还未睡醒。

马荣粗声道:“我找乌尔金!”

女子一下子活跃起来,从床上跳下,进厢房叫出一个科头跣足的男童,手指马荣叽里咕噜一阵吩咐,又对马荣连比带划讲了几句。马荣虽不懂番话,但意思已明,忙点头称善。

男童向马荣一招手,出门上了大街,马荣紧跟其后。男童钻进两栋房子之间的一条缝隙之中,马荣却须侧身横行。走到一扇窗下,马荣心想,若是此时有人从窗口举棍砸他脑门,他只能束手待毙。一铁钉将他衣袍撕了一道口子,他看看撕破的地方,心想也好,这样一来,他越发象一名泼皮了。

正待再往前走,忽听头顶之上有人娇声软语唤他:“荣保!荣保!”马荣抬头,却见吐尔贝正从窗口探出头来。马荣一见,又忘了她不会汉话,喜问道:“吐尔贝,原来是你;今日可好?”

吐尔贝神色慌张,睁大一对眼睛,向马荣低声将两句话重复数遍,一面连连摆手。马荣不解其意,不管吐尔贝懂不懂,只说道:“你有何烦恼,我不明白,现在我有急事,容改日再来。”正欲走开,吐尔贝窗口中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指指男童去的方向,摇头不迭,又用食指横划颈脖,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马荣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你休要担心,我自有道理!”轻轻推开她的手,向前走去。

男童引马荣走过一堆垃圾,又翻越一堵塌墙,抄近路来到一座院落前面,用手向院中指了指,便一溜烟跑了。

马荣认出这便是他前一夜与猎户来过的地方,遂进院上前敲门。

过了一会,门内传出声音:“进来!”马荣刚一推门,立时惊出一身冷汗。原来屋内主人靠后墙而立,一手一把飞刀,对他这不速之客怒目相视。马荣于门首立定。一双眼睛盯紧了对方手中利刃,作好了拼杀一场的准备。

一阵紧张过后,对方将飞刀插入皮鞘,于一张羊皮凳上坐了。开言道:“荣保,坐下,我问你,你果是真心投我?”

马荣亦于另一皮凳上坐了,心中寻思,原来乌尔金适才是在试他,故答道:“若非真心,我荣保岂敢冒死到此?猎户又怎肯将我引荐给头领?”

乌尔金说道:“若不县他一力保举于你,你现在已经上西天了。我这两口飞刀,虽称不上百步穿杨,但一旦出手,二、五十步之内,谁也休想逃脱!”

乌尔金是个瘦高个子,说得一口流利汉话。马荣见他骄矜倨傲,微微一笑,故意奉承道:“江湖上重个义字,我闻头领一向义气,扶人危困,故慕名前来投靠,只盼头领开恩,遣我个差使,也好赚得几两碎银,聊解饥寒之苦。今蒙不弃,我荣保当铭感终身。”

“你乃一逃兵叛卒,要钱不要脸的无耻之徒!不过,对我们也许还多少有点用处。你既投我门下,就要惟我命是听!今有一言在先,若是你手中有诈,图谋不轨,你就问问我这两口飞刀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头领此言差矣!我荣保不才,却也非是得鱼忘筌之人,何来恩将仇报?况如今我是个有罪之身,回不得军中,见不得官府,只有破釜沉舟,跟定头领,才是一条生路……”

“休要饶舌!你好生听仔细了,我的话从不讲第二遍。我手下三路人马正会师于界河彼岸平川之上,明日午夜就要攻占此城。你休要心生害怕,且让我细细剖析于你,你便会明自我胸中自有雄师百万。我自幼随父常出入兰坊,亦曾去长安经商数年,还到过京畿之外不少州县,故深知唐室官场中一向文恬武嬉,不乏尸位素餐之人。那些鲜衣怒马,峨冠搏带的衮衮诸公,整日灯红酒绿,斗鸡角抵,高车驷马,子女玉帛,早将国家安危置于脑后。再者,兰坊又是个西陲边镇,此城易手后,长安官家未必马上知晓。况现在通西域之路改道,唐朝廷即使获知兰坊失陷,也无须担心我们会拦截西域诸国东进使臣,劫掠财礼,故不会立即发兵前来收复失地。待长安昏君醉臣大梦初醒,我们则早已在此站稳脚跟,立国称雄。到那时我们兵精粮足,以逸待劳,唐军纵有貔虎十万,又奈我何!记住!我们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奇袭此城,先擒狗官,后拿仆从,继而接管县衙。这一切均已安排停当,只是尚需几位汉家朋友做内应,到时将守城门兵除掉,大开城门,方好行事。用你们汉家话来说,现在是万事齐备,只欠东风了。”

马荣笑道:“头领,恭喜了,恰巧我在此有一密友,想来正是头领用得着的人。他原是官军中一名伙长,只因顶撞了那个姓狄的县令,闯下大祸,故只身逃出营寨暂避。咳!人道柔弱为立身之本,刚强乃惹祸之胎,此话一点不错!听说那姓狄的狗官手段甚是狠毒,扬言一旦将他拿住,那割他舌头不可!”

乌尔金冷笑道:“你们这些人就是怕官,我可谁也不惧,几年前,我就亲手宰了这里一名狗官!”

马荣心里在骂,坏了播县令性命的凶手原来就是你这个杂种,口中却赞道:“好,有担待!不过,头领明夜起事缺少内应一事尚需斟酌。我那朋友剑法精諳,军机暗语也无一不知,只是我口说无凭,头领最好还是当面审察,方可录用。但事不宜迟,他既有罪在身,随时都会逃离此城。若如此,岂不坐失良机,贻误大事?”

乌尔金急问:“此人现在何处?”

“就在鼓楼三楼上躲避,白日睡觉,夜晚方下来走动,那地方多年来无人去过,岂不是个藏身的好去处么?”

乌尔金大笑,说道:“亏他想得出来,谁也不会去那里寻他!如此,速引他前来见我一见!”

马荣面露难色,蹩眉道:“头领差遣,理当效命,但现在是青天白日,他岂敢贸然冒死下楼?鼓楼离此甚近,我们何不去那里会他一会?”

乌尔金死死盯了马荣一眼,略思片刻,起身将飞刀从腰间移至袖内,说道:“荣保,我把你当人,你须不能骗我!你头走,我后跟,若见你行止有半点差池,我这飞刀就会从你后心穿到前胸!”

马荣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道:“头领何须如此说话,我荣保只有一颗头颅,纵然你飞刀不伤我,就凭你一句话传到县衙,我的朋友和我还能活命么?”

“只要你不将此话忘记便好!”

二人出门上了大街,乌尔金十步后跟定马荣。马荣来到市场,远远见乔泰立于一块石碑前,目光注视来往行人,他头上尖顶官帽,身上衙门公服,一着便知是公门差官。

马荣放慢脚步,好让乔泰看见自已。他明白,身后飞刀随时都会向他刺来,但只得冒此风险,别无他法。他额前沁出冷汗,装出一时间逡巡不前的样子。就在这时,乔泰抬手轻轻摸了摸胡须。马荣看得明白,随即转身从石碑后绕道向鼓楼走去。

马荣抵达鼓楼下拱道后,乌尔金也跟着进来。马荣低声道:“石碑前立着一人,那厮可是衙门的一名差官!”

乌尔金冷冷道:“就你眼尖,快上去!”

马荣先上了二楼,等乌尔金也爬上来时,指着楼梯口门上破封条说道;“你瞧,我的朋友就是从这里上去的。”

乌尔金袖中抽出尖刀,用拇指试试锋芒,命马荣道:“少废话,上!”

马荣从命,乌尔金在身后紧随。爬到三楼楼梯口的,马荣骂道:“瞧你这条懒虫,还在酣睡!”一面加快脚步爬过最后几级楼梯,对那大鼓叫道:“呔,快醒醒,有活对你言讲!”

乌尔金也快步爬了上来,等他脑袋刚露出地板,马荣冷不防飞起一脚,朝他面门踢去。却说乌尔金对马荣一直存有戒心,岂能不时时警惕,处处提防!见乌荣一脚飞来,他脖子一缩,头一低,躲了过去。马荣本指望一脚成功,不期却踢了个,险些摔倒。急寻思道,别看对手膀不粗,腰不圆,却行动灵活是个会家,不可等闲视之。昔时习学拳棒,恩师曾授他一套八仙真功防身,嘱他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滥用。如今遇上强手,更兼徒手对双刀,何不用此杀手锏胜他?章程拿定,急退至鼓边,顺手操起那对大鼓槌,摆好门户,准备迎敌。乌尔金上当受骗,恼羞成怒,手舞双刀,纵蹦穿跳上得三楼,直奔马荣。马荣趁他立足未稳,举起左手朝他腿上就是一槌,这一槌,八仙拳上叫做“打草惊蛇”。乌尔金顾不得进招,急跳起避过。“打草惊蛇”这一招实为虚晃一枪,不等乌尔金双脚落地,马荣右手一槌又风驰电掣般拦腰扫来。此称作“玉带围腰”。若非行家里手,即使躲过第一槌,也逃不过这第二槌。若躲避不开,则肝胆俱裂,难以活命。岂知乌尔金却早料到这一手,只见他身子一闪,就势一个翻滚,又躲了过去。

原来这乌尔金客居李唐久了,不但读过《毛诗》。学得满腹汉文,满口汉话,也偷闲舞拳弄棒,练就一身汉家武功。这八仙拳虽不拿手,却也识得些拳路,故马来连进两招,均未奏效。

却说乌尔金一个翻滚爬将起来,也施展起八仙拳术,双刀直取马荣人头。马荣见他的招数是“二龙抢珠”,忙向后一倒,一个鳌鱼翻身,退后几步,依大鼓又站了起来,重新摆开门户。马荣这一招唤做“老龙脱壳”。乌尔金杀得性起,发一声喊,飞起双刀,直插马荣心窝。这是一着绝招,名唤“韩湘子玉燕双飞”。马荣防的就是他这一招,急挥动两槌迎挡,只听当啷一声,两槌折断,双刀从身侧飞过,将只大鼓刺了个穿心。这一招实在厉害!马荣虽有千斤气力,也被震得两手酥麻,站立不住。正踉跄间,忽急一中生智,故意卖个破绽,就势一倒,摆了个“何仙姑醉卧牙床”的阵势。乌尔金对这路拳却是不识,以为马荣震昏倒地,故急抢步上前,抬脚就向马荣小腹踩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马荣一个龙腾虎跃,爬将起来,两手顺势抓住对方抬起的脚踝,使尽全身气力,将乌尔金悬空提起,急转两一圈,喝一声“你去也!”手一松,乌尔金便飞往楼梯,摔得头破腿折,昏晕过去。

马荣地上拣了双刀,插进腰间,身上取根缧绁,将乌尔金反绑了。下得楼来,倘佯进了市场,直向石碑走去。正欲走过,乔泰走上前来,喝道:“汉子休走!”顺手一把将马荣抓住。马荣一甩手挣脱了,恶狠狠盯了乔泰一眼,骂道:“你是何等鸟人,敢阻挡你爷走路!”

(缧绁:读作‘雷谢’,捆绑犯人的黑绳索。徜徉:读作‘长杨’闲游;安闲自在地步行。)

乔泰嗔道:“泼贼大胆,我乃县行差官,奉了狄大人之命,专此盘查形迹可疑之人,你老实跟我去县衙走一遭,狄大人自有话问你。”

马荣恼道:“狄大人有话问我?我须不曾作奸犯科,杀人越货,与你家县令爷何涉?我说你这做公的也不要太狐假虎威,倚官仗势,欺负我们良民百姓。”

一群好事的路人闲汉早挤将过来观看热闹,将乔、马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乔泰威逼道:“少废话!你是要吃敬酒,还是要吃罚酒?晓事的,就乖乖的跟我走一遭,若不识抬举,休怪我言之不预!”

马荣转向众人:“衙门这帮恶吏,整日寻衅滋事,欺压无辜,实在可恨!诸位父老兄弟,对此天下不平之事,难道你们竟都隔岸观火,无动于衷?”

众皆默然,作壁上观。马荣见无动静,心中暗喜,只不形于颜色,长叹一声,说道:“罢!罢!如今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到矮檐下,怎能不低头!我一身清白,量县令老爷也奈何我不得!”遂由乔泰反绑了双手。又复转身,说道:“我去也罢,只有一事相求,奈因我一友朋行走不得,容我留下此间卖大饼的兄弟几个铜钱,也好送些糕饼去与他充饥。”

乔泰问:“此人现在何处?”

马荣迟疑不答,经乔泰催逼,方说道:“说来令人耻笑,事到如今,也只得说了。昨日夜间,他爬上鼓楼赏月,一不小心从楼梯跌落下来,折了一条腿,如今仍躺在二楼,我为他到处抓药寻医,不期路经这里,却……”

众闲人不等他说完,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乔泰道:“如此,亦将你那狐朋狗友一并抬到县衙,听候发落!”又转身对众人道:“你等速去一人知照当坊坊正,命他带从人四名,担架一副前来见我!”

少顷,坊正与四名随从肩扛竹竿毛毯赶到。乔泰命道:“坊正,你在此将此泼皮看了,休叫他跑掉,我去去就来。”遂招呼二从人随他去鼓楼抬人。

乔泰抱了旧毯上得二楼,乌尔金仍昏迷不醒。乔泰一方膏药于他嘴上贴了,又将旧毯一条包了身体,一条裹了头肩,向楼下。声呼唤,二从人上楼将乌尔金抬了下去。到得市场,乔泰牵了马荣头走,坊正等从人抬了担架随后,一路吆喝走向县衙。

一行从耳门进了衙院.乔泰对坊正说道:“且将担架放下,你与从人可以去了。”

坊正等告辞自去。乔泰锁了耳门,马荣则自解了缚手活扣,与乔泰一前一后将担架抬到大牢,选一间小牢房将乌尔金送入。撕两块破布包扎了头伤断腿,马荣急走出牢门会内衙复命,乔泰则锁了牢门,候在门口,等牢头巡狱过来,说道:“我刚将此犯捕来,这厮野性难驯,你须好生看管。”

马荣进得内衙书斋,只见陶甘一人坐在一隅打盹。马荣将他推醒,急问道:“老爷现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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