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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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意思?”马荣不解。

“我已探得这瘟猪今夜便要动身去京师。说是去接洽一宗古董字画生意,行色很急。”

马荣道了谢,赶紧到红阁子找狄公。狄公正在盘问胖掌柜钥匙事,胖掌柜坚认钥匙从古以来只有一柄。又问红阁子里大床是否挪动过地方。胖掌柜道,他经营这永乐客店十五年了,并未挪动过红阁子里一样家具。听老一辈差役说,二十年前,三十年前便是目下这个摆设。红阁子从建造以来就没变换过布局。只是露台外的几株紫藤是他盘过店后自己栽的。原来站在露台上可以远眺太乙观的大殿。——红阁子自建造之日便有意要使它变为一件古董,更能招揽房客生意。

胖掌柜退下后,马荣将小虾说的消息告知狄公。

狄公道:“不能让温文元这个时候轻易走脱,这几件案子与他都有牵涉。午后我们即去龟龄堂铺子找他。马荣你此一刻去桃花客店将贾玉波叫来这里,我有问话。”

没一盅茶工夫,贾玉波传到,狄公在外厅让坐。

“贾先生,听说你在恒丰庄输得精光。——读书人怎可到那种地方去,岂不沾辱斯文。”

贾玉波慌忙叩头,口称“小生知过。”

“知过便好。冯里长如此眷顾倚重,你不思前程,也应报答他一片疼爱之心才是。”

“不瞒狄老爷,小生实无意于功名利禄,只求做的几篇诗赋能流传世间,大志已酬。昔日魏文所谓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也无非如此。冯相公一片热肠,固然恩重如山,小生却视作浮生之累,并不希罕。”

狄公暗惊,这后生对人世如此冷淡,恐非真情。不过他对冯玉环的婚姻似乎真缺乏热诚。

“适间公堂上灵先生没说实话,欺瞒本县,该当何罪?”

贾玉波脸色一搭儿红一搭儿白:“不知狄老爷这话从何而来?”

“你下白鹤楼后即去了秋月宅邸,半夜才回的桃花客店。公堂上竟还花言巧语,一味蒙混。”狄公一脸秋霜。

“呵,狄老爷原来这般推算。”贾玉波口气不无鄙夷。“小生回桃花客店后仍感不适,头重脚轻,便沿后花园走走。倒是路过一幢宅子,却不知是秋月住的。里面一片漆黑,并无灯光。倒是那花园大酒楼歌舞正酣。小生那里观赏了半日,再回桃花客店时恐已午夜时分。”

“贾先生对秋月人品有何判断?”狄公松了口词。

“那女人性情乖戾,一身酸臭,小生躲他唯恐不及,哪里还敢染指?我都不信李公子这样深明练达之人会出巨金赎她为妻。”

狄公心中一亮,不由得不信。——冯玉环如此门第人品,这狂生尚且不以为然,视作浮生之累,何况秋月那艳俗不堪的烟花女子。遂挥手示意贾玉波退下。

狄公刚吃罢午膳,马荣使来了。——他抽个空到王寡妇家与银仙两个美滋滋地吃了顿饭,又温存缱绻一番。不敢久恋,赶忙来红阁子,生怕狄公起疑心,问东问西。

(缱绻:读‘谴犬’,情意深厚。——华生工作室注)

“马荣,你来得正好。我已推知二十年前陶德的父亲陶匡时正是在这外厅里被人杀死。”

“老爷,陶先生不是说在红阁子卧房见着尸身的。”

“陶德说他看见父亲尸身在右边大床前,此刻我们已打听清楚,红阁子中大床一直在左边,几十年来从未挪移过方位。想必是他根本没进卧房的门。小孩儿见了这外厅门窗家具一式红沐,便以为是红阁子,其实并不知外厅卧房之分。陶德说他一进门便看见尸身更是明证。只是当他跌倒在台阶上昏厥时,凶手才返回将尸身挪入卧房,又锁了房门将钥匙从露台窗户扔进卧房。——这样便是一个原本完整的自杀现场。”

马荣敷衍地点了点头,心中还思想着银仙的种种好处。

“陶德看见那凶犯穿红衣袍也可解释。——当时正是黄昏,夕阳西下,照在外厅,一片耀目的红光。那凶手或是穿着素色衫袍,故也染红。小孩儿未能深思,以为是红衣袍。”

马荣转思来细细一想:“可这露台浓荫遮盖,夕阳如何照入?”

狄公笑道:“那掌柜不是说,露台外的紫藤是他十五年前盘下客店时手栽。陶匡时死时露台外一片空旷,可以看到远处太乙观的殿顶。——夕阳照来,外厅一抹儿染红,正是情理之中。”

马荣也笑:“这红衣袍的解释差强人意。那么凶手是谁呢?温文元还是冯岱年,他两个都到过永乐客店,抑还是那个翡翠。”

狄公道:“我们暂不管凶手是谁,这杀人的程序似可说通。如今来看李琏的死,正是如出一辙。这外厅设锁,人人可以进来,又通露台,李琏正也是在外厅遇害。国手如法炮制,也将尸身拖进卧房内,又将李琏的一座票据信札一并移至卧房内桌上。——由之我疑心凶手正是一人。二十年前侥幸成功,如今再作冯妇,故伎重演,也正由之我发现了一条寻找的手的重要线索。

“二十年里能两次杀人的,必不会是翡翠。她当年就死于时疫,即便侥幸未死,二十年后,半老徐娘,岂会再掀桃花风波?胆气勇力也不济了。冯岱年最……”

马荣忽的咯咯笑了:“老爷判断这两起案子同一凶手,如法炮制。李琏死时,他的钥匙还插在卧房门里的锁孔里。凶手本领再大,恐也不能从窗户将钥匙掷入锁孔。”

狄公只觉头顶一阵冰凉麻木,象是脚跟悬了空,站立不稳,一面摇头苦笑,又喟叹频频。

“快。快,先去找来银仙问问。”狄公终于想起了银仙。

马荣不由一阵沮丧,也跟着摇头长吁起来。

第十一章

狄公、马荣来到藏春阁,进门穿过轩厅,沿后院一排房栊找到西舍四号正要敲门。守院的一个幺二上前来问话:“不知两位相公要找哪一位姑娘?”

马荣道:“找银仙。”

“银仙前脚才回来,你两个落后便跟到,莫不正是骗了她去外面宿夜的。”幺二贼眼乌珠转动,打量着狄公、马荣气象。

马荣怕起争执,不便粗嗓:“既已回院,让我们见她一见。”

“院里规矩,外客相公不可擅自进香房。找姑娘须要上院发签牌,我们院主批押了,方可来领。”幺二还拿谱。

马荣火起:“你当我们是狎客?去告知你们院主,代摄金华县令狄老爷来此公干,找银仙姑娘勘问一件杀人命案。你是何等人物,敢来一再盘问脚色,横加拦阻。”

幺二听得是官府做公的,哪敢再多话?堆起谄笑,恭敬退下。

这里正说话,银仙已听见声音开门出来。见是马荣,心中欢喜。又见马荣身旁站着个黑大胡子,气度矜严,威而不猛,心想必是马荣提及多次的狄大人了。

狄公和颜悦色:“你便是银仙姑娘吗?”

银仙赶忙叩头答礼,口中应“是”,迎入房中。

“听说你是秋月的徒儿,平着想来是十分亲近的。”

“回狄老爷,是的。奴才每日都能见到她。”

狄公道:“本官今日只简略问你几句话,你须如实回答。”

银仙点了点头。

“秋月她可是想找一个有钱有势的主儿,赎她出去做夫妻?”

银仙又点点头:“回狄老爷,是的。我师父正是这样想的,她一心盼着一马一鞍过光阴。原先见她还不甚放在心上,自见了……自见了罗县令大人后,便存这份心了。可是罗大人……师父还说,如今她是花魁娘娘,正是时机。只怕改日人老珠黄,再设后路,来不及了。”

“那么,银仙姑娘,我再问你,象李琏公子这样有钱有势的主儿要赎她,她为何执意不允呢?听说李公子年轻俊美,人物又风流。这其中缘故,你可知一二?”

“这个……回狄老爷,奴才心中也疑惑。众姐妹们也议论起,都觉不解。我们也不知道师父与李公子在哪里厮会,师父从未去过李公子下榻的红阁子,倒是红榴、牡丹、白兰一班姐妹去过几回。——奴才实不明白师父与李公子间的关系是如何一回事。只听说李公子死的那一天,曾去过师父宅邸,也只说了几句话,便分了手。不知怎么就自杀了。奴才一次胆大也问过师父,被师父厉声呵责,叫我莫问闲事。师父以前可不是这样,罗大人与她的一言一语师父都有声有色地描绘出来,常惹得姐妹们捧腹大笑。”

狄公捻着大黑胡须,满意地点着头。

“银仙姑娘,听马荣说你认识一个叫凌仙姑的,教授你唱曲子。那凌仙姑听说当年也是一个风流行首。”

“回狄老爷,是的。——奴才真不知马荣哥会如此嘴快,如走水的槽儿,叫众姐妹们听去了,也都去求教,我的曲子便没人听了。”

狄公道:“这个你休要担虑,本官与你守密。本官想找这位凌仙姑聊聊,你相帮找个见面的地方。”

“回狄老爷,凌仙姑已病入膏盲,一阵阵咯血,这几日正不肯见人哩。”

马荣帮衬道:“银仙小姐行行好。老爷少间便要亲去找她,你须为老爷领个路。见了凌仙姑时,从中撮合几句。”

狄公称是,即命马荣去传陶德,要他在白鹤楼等候,会齐了一并去见凌仙姑。

藏春阁,白鹤楼一街之隔,须臾马荣回来,说已传话陶德。又问此刻先去哪里。

狄公道:“去龟龄堂找温文元。往北行几条街即是,正是顺路。”

龟龄堂开在两条大街的转角处,颇占地利。又兼营金银首饰,珍珠玩好,生意兀自不错。

狄公、马荣走进店堂,果然古色古香,琳琅满目。马荣递过大红名帖。伙计见是官府来人,不敢怠慢,即奔上前楼去请示。

温文元听说是狄县令来访,忙不迭下楼来,长揖稽首,口称“怠慢”。迎狄公、马荣前厅坐定,亲自捧茶。

“温先生,贵号生意不错。”狄公冷冷道。

温文元恭敬答曰:“覆老爷,托赵公菩萨福,昔时还赚动些个银子,如今年景萧疏,买卖不济。”

“那幅王大令的草字帖能赚多少银子?”狄公问。

“那个姓黄的牙人,端的精乖,还未谈妥作格哩。今夜还需磨菇。”

“昨夜黄牙人真的没来?”

“覆老爷,没来。小民空候了一宵。”

“温先生再没出去店铺勾当?”

“没有。”

“有人见你去了藏春阁,箠掠一妓女。可有这事?”狄公双眼紧紧盯着温文元。

(箠:读‘棰’,同‘棰’义,鞭子,鞭打。——华生工作室注)

温文元暗吃一惊:“这个……这个又算得是什么事?行院陋物,至轻至贱,那小娼妇嘴犟,不识礼数,教治一下也为她好。不知什么大头面致老爷动问。”

“且不说那女子花柳贱质,如何可罚。你欺瞒官府,公堂上当本县的面,虚供搪塞,该打多少板子?”

马荣抢道:“五十板还是轻断。”

“温文元乃知来者不善,须下软功。急忙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口称“知罪。”

狄公冷笑道:“五十板子你就吓成这个样子,倘有杀人的罪名,不知该如何丑态了。”

温文元猛地心惊:“什么?我杀人?老爷切莫戏言。”

“温先生,今日正有人告到官署,道你杀了李琏哩。。

“我杀了李琏?!”温文元紫涨面皮如猪肝,大汗从额角沁出,顿时气喘咻咻。

“狄老爷替小民作主,这李公子红阁子里自杀,有口皆碑,岂可乎白诬我温某人杀的。”

“有人亲见你与李琏在江边码头晤面,两下争执,杀气汹汹。李琏正是被你逼死,这点温先生如何抵赖?”

马荣道:“温先生还装聋作哑?就在码头边的那株大树下。”

温文元急辩:“我们谁也没……”他缩下了后面的话,拼命镇定自己。

狄公厉色道:“温先生还是老实回话,你是怎样胁逼李琏的?他遭横死,你难脱干系。”

温文元抬头望了望狄公、马荣,哭丧着脸道:“这事你们既已知虚实,我岂敢再有隐瞒。——小民当时是劝李琏休干傻事。”

马荣催道:“休要吞吞吐吐,再有隐遮,明日拉到公堂上动板子,叫苦晚了。这会子全呕吐出来,狄老爷宽厚,或可与你回护。”

温文元也吓懵懂,乃吐道:“我与李琏说,你若真把冯里长的女儿弄到手,冯里长定不轻饶。”说罢又钳了口,不再吐声。

狄公憬悟:“李琏垂涎冯玉环小姐。”——原原本本你说下去。本县亲来宅上造访,原是想私下听听你的辩诉。先生倘还不念本县曲意回护,一片婆心,恐只得拘去公堂上严审了。”

温文元叩头流涕道:“谢狄老爷大恩。小民不敢再半点欺瞒。——李公子自那夜撞船见了玉环小姐,如勾去了魂魄一般,做事没入脚处。一心一意要弄她到手,央我帮忙。我道,玉环小姐,名门闺阁,守身如玉,不比那等烟花女子。且冯里长有权有势,俨是乐苑天子,岂可造次?这事恐无指望,劝他死心。”

狄公见话入港,盘算又道:“你忌恨冯里长已非一日,李琏这妄念正中你心怀,岂肯轻易放过?恐怕动箴是假,火上泼油是真。”

温文元听此言不觉一震,乃知狄公果然厉害,早已窥得他心中动态。

“小民忌恨冯里长也是真。小民见李公子如此情景,便欲借他一把欲火,烧得冯里长一败涂地。但使玉环小姐出乖露丑,贻笑大方,冯里长权势不攻自破,乐苑里再无面目见人。——退一万步,事败发露,又可归咎于李公子一人,自已早抽身脱逸,不留痕迹。”

温文元说着又乜斜乌珠看了狄公一眼。狄公双目紧闭,不露声色。

“心中如此盘算,小民拿了章程,便对李公子道,我有一妙计,可叫玉环小姐就范。要李公子当日午后到会下细议。”

狄公乃慢慢点头。——温文元龌龊心肠果然洞若观火。

“李公子匆匆吃了午膳便到了这里,求我授计。我告他道,二十年前这里有一个官绅因青楼风波,饮恨自杀。而当时冯里长正是那官绅的情场对手。他们为追逐一个名妓互相争斗,故尔一时传闻正是冯里长亲手杀了那官绅。——本来官绅之死十分可疑,这风声一起,人人都信。就在官绅红阁子自杀那天,我亲见冯里长鬼鬼祟祟进去永乐客店。

“这事传了若许多年,冯玉环小姐已有所闻,心中也半信半疑。我嘱李公子,见了玉环小姐就说他手中掌握着冯里长当年红阁子杀人的真凭实据。冯玉环是孝女,对此件事最敏感,岂会漠然处之。倘冯玉环有意求见,则大事可图,不愁那雏鸡不乖乖就缚。此事得手也不怕冯玉环出面告他,投鼠忌器,有损于冯里长声誉之事,冯玉环决不肯干。”

温文元拭了一把鼻涕,哀声道:“小民糊涂油蒙了心,设计害人,罪愆深重。只求狄老爷宽处。两个圈套做定便分手了,这以后之事小民委实不知。——不知李琏是否再见了冯玉环依计行事,也不知冯玉环是否上当投了李公子陷阱。李公子几日后就死了,说是红阁子里自杀的。不过,我真看见冯里长那夜也去了永乐客店,正在红阁子后转悠哩。这事恐有蹊跷。小民所述,句句是实,随狄老爷查访,但有半点虚言,甘受重罚。”说罢又跪倒捣蒜般连连磕响头。

(愆:读‘千’,过错,罪过。——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站立留话:“自今日你便是有罪之人,静候官署传讯发落。你适才一番话,还待—一验证。没有本县允许,不得擅离这龟龄堂一步。不过,生意可以照做。”

温文元一再叩谢,垂涕道:“小民再启歹念灭门绝户,逢天火烧。”

第十二章

出了龟龄堂,狄公长叹一声:“马荣,早是你那虾蟹朋友眼尖,不然,这迷雾待儿时廓清?”

马荣道:“老爷全信了适才瘟猪的一番话。”

李琏垂涎冯玉环,温文元顺水推船设毒计,至少可信。——我因而也知道了为何冯岱年如此急急地要将女儿许与贾秀才,正是未雨绸缪。——他早已悟察其中消息。”

“李琏果真依温文元之计行事了?”马荣又问。

狄公点点头,目光沉毅:“是的。正因为此,冯岱年盛怒之下将李琏杀了。又伪设现场,造成李琏自杀疑象。二十年前他正是同样手段杀了陶匡时。”

马荣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

狄公释道:“杀李琏的必是冯岱年无疑。既有作案起因,又有作案机会。除此之外,他还有一套二十年前的行之有效的手法。大凡罪犯一计得手。视为秘篆,如医家验方一般,往往反复套用。——冯岱年与我印象甚佳,但此案再找不到第二个可疑人物。一具勘实,便须绳之以法。”

“老爷,杀死李琏、陶匡时的果真是冯里长,那么秋月之死,又如何解释呢?”

狄公沉吟半晌:“一时也无法查明冯岱年与秋月一案的关系。但我总有这么一种想法,红阁子里发生的三起杀人案是联贯一气的。秋月之死必定与前两案有瓜连,也即是说与冯岱年也有干系。只是目下尚未寻着证验。”

马荣道:“恰才我见温文元说话时,屡屡犹豫,有时翻白眼转思。他明白了我们只是虚声吓唬后,颇后悔轻易吐出那一番话来,故尔后面许多要紧的话又缩回肠子里去了。老爷,我们对这瘟猪,还须好好压榨,才有油水。”

两人说话已到白鹤楼,会合了陶德一齐来藏春阁见银仙。

银仙已在藏春阁门口等候。她见狄公三人来了,小声道:“我已雇轿将凌仙姑接来这里,正在轩厅等候哩。此刻院里无人,你们可以安心说话。”

狄公、马荣、陶德随银仙一同进去轩厅。——轩厅十分幽暗,门窗都关合了。只见一角的桌椅边弓腰坐着个老妪,体瘦如柴,形同鬼质。身穿一件褪了色的瓦蓝布裙,花白的头发稍稍梳平,抹了油。

老妪听得有人声进来,忙抬起了头。一对瞎眼对着门口。——脸上的麻花已损坏了她的全部容貌,又因痨病日深,两颊反透出一二丝胭脂红来。

“是银仙吗?”凌仙姑开口了。

银仙附耳上前道:“凌仙姑,县令狄老爷来看你了。”

凌仙姑刚要起身行礼,狄公阻止道:“凌仙姑,自稳便,只是随意聊聊,不必拘礼。”

“老奴婢听狄老爷吩咐。”凌仙姑吐音犹如鸳啭燕语,圆润悦耳。狄公不觉大惊。

“凌仙姑当年艺名叫什么?”狄公开言便问。

“叫碧玉。年轻时只因曲儿唱得好听,受人仰慕。十九岁上染了时疫,险些丧命。”

“当时这乐苑的花魁娘子翡翠你可认识?”

“认得。——可怜如花似玉的人儿,比我晚染上时疫,竟死得最早。”凌仙姑由于感伤,声音有些异象。

狄公又问:“凌仙姑可知道当时翡翠正走红时,都有谁人热恋追求,抢着要出巨金与她赎身?”

“老爷问这事,幸还记得清爽。当时追逐翡翠小姐的很多,不仅这乐苑里的,还有金华的,杭州的,甚而京师来的,一时也记不全了。”凌仙姑声调凄凉.

“凌仙姑可还记得这乐苑里的?”

“这乐苑里亦有两人,最有名声。一个叫冯岱年,一个叫陶匡时。记得陶匡时与翡翠两个相继谢世。”

“当时可有一个叫温文元的古董商人也追着翡翠。”

“老爷说的是温掌柜吧?我也认得。这个人心思狠毒,专一仇视女子。他也赠给翡翠许多值钱的首饰,但翡翠从不屑理他。这温掌柜如今还在么?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听说他早去了京师。”

一群姑娘哼着曲子从窗外嬉笑喧嚷而过。凌仙姑不禁一阵痴呆,嘴角翕动了几下。

(翕:读‘西’,闭合,收拢。——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又问:“听说那翡翠最中意的便是冯岱年。当时只有二十四岁,风流倜傥。——这话可是实?”

“冯岱年固是个美少年,又忠直老诚。但我记得陶匡时也同样温柔憨厚,风度翩翩。翡翠也十分钟情于他,尽管他已有了妻室儿子。”

狄公笑:“说是冯岱年更得翡翠宠爱,陶匡时一气之下自寻轻生。——凌仙姑可曾听得这传闻。”

凌仙姑仰头回忆了半晌,未置是否。末了又缓缓说道:

“不错。那个陶匡时对翡翠可谓是一往情深,或许正是为了翡翠才自寻短见的。”

忽而她听到陶德的喘气之声,有些惊慌:“老爷身边还有何人?听他这喘气,便知是个晓得内情的。”

狄公暗惊。陶德吓得用手帕捂住了嘴。不敢再出声。

突然凌仙姑一阵剧烈咳嗽,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来。银仙忙上前用手帕接了,又不停拭揩。

凌仙姑笑道:“没事,没事,三日两日吐一点,反觉清爽。老爷,刚才说什么来了?”

狄公心中不忍,犹豫半晌又问:“有人说陶匡时并非自杀,而是吃冯岱年杀死的。”

凌仙姑慢慢摇了摇头,苦笑一声说道:“这是恶意诬毁。陶匡时、冯岱年丱角之交,礼义相投,决不会为一女子伤了和气,更不可能蓄念杀人。老爷千万莫信那不实之言。据老奴婢听得,他两个或有过君子之盟,让翡翠自己作主裁选。一旦选中一个,另一个须有君子之盛德,为他们祝贺。”

(丱:读‘贯’,古代儿童束的上翘的两只角辫。——华生工作室注)

“那么,翡翠最后选中了谁?”狄公心忖问到了最后关头。

凌仙姑长吁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据说翡翠并没在他两个之间裁决。”

狄公、马荣面面相觑。陶德则张大了嘴,不敢出一声大气。

凌仙姑脸上闪过一阵抽搐,艰难地哮喘,干瘪的额头沁出密点点的汗珠。银仙忙上前扶定,不使坠倒。

狄公道:“劳动凌仙姑,本官这就叫一顶凉轿送你回家。”

凌仙姑笑了:“多谢狄老爷。——这许多往事,不堪回首。没人问起,憋闷得慌。今日老奴婢反觉舒鬯十分。”

(鬯:读‘畅’,义同‘畅’。——华生工作室注)

凌仙姑坐轿去了。陶德拱手道:“狄老爷,小民今日听了这凌仙姑一席话,几如历劫度世,七情颠翻,五内惶乱。容小民回去细细回想,或有头绪。”

狄公送走陶德,对马荣道:“你且留在这里照应银仙,我还要会会一人。半个时辰后便可回去红阁子。”

马荣心中大喜。又有疑惑。不知狄公是有心成全他两个,抑还是一时大意,尚未觉察他的隐私。

第十三章

马荣与银仙又温存了半日,骨松筋痒,神荡魂醉自不必说。心中渐渐萌起一念。遂推开银仙,叫她自留香房。马荣出来找到了藏春阁院主,拉着她住行会去找证人。

院主惊问:“不知贵相公有何事,如此牵扯。”

马荣道:“实与你说了吧。我要将银仙姑娘赎身出来,这价目由你开了。——这就去行会中找个作保画押的。”

院主没指望这个粗卤的军官竟要赎去她心爱的一株摇钱树。遂道:“你知银仙的价目么?吓杀你。”

马荣不答,两个一径到了行会。马荣从腰间摸出衙门的符信,传来一个年老的行董作仲裁。

院主道:“银仙能歌善舞,人物足色,又擅唱曲,每日进项五十、一百。且买来时才十四岁,五年吃养,衣裳首饰,花去无数。如今少说也要二千两银子,你出得起?”

马荣冷笑道:“我这里有两锭黄金,合二十两,折银子多少你们自己算去,只要赎了银他便成。”

行董见马荣是个衙门里的军官,不敢怠慢,更不敢放刁抬价。使裁判道:“二十两黄金作二千两纹银划平,银仙在院五年虽有吃用教养,但已为藏春阁赚口不少钱很。故尔行会判决,准许二十两黄金赎出银仙。——行院依例退出十两纹银与银仙赍礼送行,为程仪之敬,不得有违。”

行董判决,院主不敢违抗,又喜讹得两锭黄金。乃备办酒水撰果,点香烛立脱籍执照,又押花签。马荣当即与行董、院主吃了定约酒,换出户牒执照收过。暂将银仙留藏春阁中,教且瞒过几日,等他安排定妥,再来接人。

马荣出了藏春阁,心中十分舒畅。——一个人岂能一辈子打光棍。天下还有什么女子再比银仙更好。又是同乡同里,言语投机。又是吹弹歌舞,色色精绝。狄公给他的薪俸足够开销。——走着走着见着一爿酒店,便进去拟吃两盅。

店堂里几张小酒桌早坐满了人,只有隅角暗黑里尚有一幅空座头。旁边一个后生,愁眉不展,正忧郁低头,呆呆发愣。

马荣赶紧挤身过去,自把衣袖拂了座位,正要坐下,见那后生抬头,却是贾玉波。

“原来是贾秀才。独个在此喝门心酒,却是何故,我来陪你喝两盅吧。”说着一屁股坐下。。

贾玉波沮丧道:“这是最后一壶了。手里几个铜钱全在这里。冯先生答应给的钱还未到手。”

“嘿,这又能化去几个钱?天下哪有喝酒喝穷的。今日我惠帐了。咄,酒博士,来一大壶竹林春,上品的。”

酒博士送酒上桌,将马荣、贾玉波酒盅都斟满了。马荣咪了一口,大声叫香。贾玉波还是忧心忡忡,不发一言。

“贾秀才过几日便是冯里长的乘龙快婿,一文不化,坐享其成。偌大一个家私,全是你的。还缘何紧锁双眉,长吁短叹的,作此苦相?”

贾玉波神色悒怏,叹了口气道;“马荣哥,你不知小生处境,十分尴尬哩。”

马荣呷了一大口酒:“有何尴尬,说来听听。难念的经,逢人多念念,也念通了。憋在肚内郁结成块,要生病的。”

贾玉波转肠一过乃道:“都是温文元这瘟猪,从中作梗。”

“莫非这瘟猪也使你促狭,头里还百般……”

贾玉波摇了摇头,仰脖灌下一大口酒,叹道:“且说烦恼还是李公子挑启。如今李公子已作古,我说出来似也不甚要紧了。自我在恒丰庄输了钱,李琏就来找我,为我设计弄钱的招儿。一日又约会了瘟猪,他两个暗里策划二个污毁冯先生的阴谋,企图将冯先生弄得身败名裂,进而由温文元取而代之。他们要我骗取冯先生的好感,冯先生最赏爱斯文,见到年轻诗人都百般延揽。我不是这里乐苑中人,故容易得一到冯先生的赏识。一旦熟悉,叫我设法监伺冯先生言行,又要我将一口小木盒偷偷藏到冯先生家中。”

马荣骂道:“这两个卑鄙可憎的鬼域人物!你真是这么做了?”

“马荣哥休要插嘴。此时我心里一团乱麻,治理不清,让我慢慢说完,你再理会。”

马荣嗯了一声,只顾渴酒。

“李琏又叫我试着去向冯先生借一笔钱,说是要去杭州乡试,丢了盘缠。待放榜中举再行偿还——我想上面两事不敢遽然答应,我还不知冯先生是何等样人物,岂可贸然去干陷害他的勾当。这借钱的事不妨一试,正可解厄。

“我见到冯先生时,十分款待。冯先生为人忠厚,仗义救难,慷慨解囊,小生很是敬佩。他当即答应借我一百两银子,助我赴考盘资,另赠十两银子,算是一时救急。又邀我去府上谈论诗赋文章,古贤得失。那一日我在冯府花园里见到冯玉环小姐,十分俊俏。又见到陶先生,更是少年老成,腹有经纶。——陶先生读书虽多在经史,但对诗赋文章十分精熟,尤叹赏建安、黄初诗格,说诗至三曹七子为一大变。又称我的诗赋有子建风味,只是俊逸典雅稍欠,小生十分仰服……”

贾玉波乜眼望了马荣一眼,唉了一声气,谈这诗赋作甚,心中也觉好笑。

马荣笑道:“贾秀才三句不离本行,遇着我这等粗人,也理论诗赋文章,是看得重我了。我自分也不是有理说不清的人。哈哈。——且说李公子,瘟猪两个又如何勾当?”

“那日回去见了温文元,我便如实相告。我说冯先生文质彬彬,忠厚君子,岂可平白诬害他的清声。温文元大怒,骂我狗骨头,不中抬举,又断言我没造化,一世困穷,再没出头日子。他说李公子已改变主意,不拟再用我充当对付冯先生的小卒。——小生正求之不得。”

马荣满意地点了点头:“温文元再没设计什么阴谋?”

“温文元见我迂执,也只得作罢。我有了冯先生给的十两银子,却在青楼红粉队里觅得了一个知音,正是风尘中的杰出人物。”

“也是个会吟诗作赋,有子建风味的?”马荣笑问。

贾玉波笑得吐出一口酒来:“谢天谢地。只是个温顺柔媚的姑娘,两情厮投而已。其实,斗大的字不识一篓哩。——小生想来。诗人切不可再娶个爱吟诗的女子为妻,夫妇两个一齐春花春鸟,秋风秋月起来,茶饭也没人烹了,岂不饿杀。”

马荣眼红道:“如此说来,贾秀才不仅要娶冯玉环小姐为妻,还需纳个小妾哩。恁的有此艳福,前世修的。”

贾玉波已有三分酒意,摇手道:“吐与你马荣哥听了也无妨。——那姑娘比玉环小姐还胜几分哩。有朝一日我有了钱就赎出那姑娘来,一同逃离故里。使其奉箕帚之末,我做诗时也有个很墨添香的。——玉环小姐自有主儿,不必我贾某人独个消受。陶先生内里十分爱慕玉环小姐,只是不敢显露圭角。陶先生有许多顾忌哩。”

马荣没想到贾玉波肚中有此算盘,更没料到陶德暗中竟厮恋着玉环小姐。——这时见贾玉波已扒在酒桌上呼呼瞌睡,不由疑云满肚地走出酒店。

第十四章

冯岱年不意料狄公突然来访,忙不迭抢出衙厅来迎驾。

“狄老爷,李公子、秋月两案有何进展?”冯岱年照例先说公务。

狄公平静道:“已弄清了纠葛纠纷许多情节,此刻我想与冯相公还有令媛玉环小姐作一番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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