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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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岱年没提防狄公来意,口中答应,心里不兔有些尴尬。

“我们这就去头里狄老爷与陶先生说话的小亭如何?”

“只怕有人偷听。”狄公的话不知是顽笑还是指责。

冯岱年脸上一搭儿红一搭儿青,不敢仰头。

狄公笑道:“那小亭甚好,冯相公去叫令媛来吧。”

须臾,冯玉环窈窕的身姿跳跃进了小亭,一阵风一般。如雀儿登枝,十分自在。

小亭里圆石桌边正好有三个石鼓,三人坐了。仆役献茶,又摆列了几味鲜果。

冯岱年惭色满面,揖道.“小女早间亭外偷听老爷与陶先生说话,又冒犯冲撞,罪该万死。”

玉环道。“是我想着来的,不干爹爹事。”

狄公笑道:“也是孝女行为,冯相公不必过责。古时还有个缇萦姑娘,亲上朝廷为父代罪哩。”

(缇:读‘题’——华生工作室注释)

冯岱年一听,心凉半截。狄公此话再非顽笑,而是明白指我犯罪了。

“谢狄老爷明示,卑职晓得。”

狄公慢慢捻着颔下的大黑胡子,开口道:“据云,李琏那夜撞船后,见了玉环小姐顿生爱慕之心。事后传信于她,约去红阁子晤面。倘不从,便将二十年前冯相公杀人的真凭实据公诸于世。——那天夜里李琏便突然死了,偏巧有人在红阁子后见到了你冯相公。不知这段说话可是属实?”

冯岱年一听,混身颤索,脸如死灰。牙齿咬着嘴唇,再吐不出一句话来。

玉环半边见了,心中不忍。肚中略略转思,应道:“回狄老爷,这话不假。爹爹,纸包不住火,这杀人血案岂可一再遮瞒?小女早感不祥,这事总领吐出为妙。”

冯岱年猛吃一惊,惘然望着玉环,一脸阴霾。

(霾:读‘埋’。——华生工作室注)

玉环并不着父亲面色,有条不紊地吐道:“狄老爷今日追问到舍下,这事料无隐瞒。且听小女子从容说来,再行裁断。且说那夜撞船时,我一时惊吓,慌慌张张跑到船头。正遇那个名叫李琏的无赖过来我船上赔礼。这时半夜三更,两船不及举火。唯李琏手中擎着一盏灯笼。他将灯笼在我脸上来回照过,心中动了歹念,等赔了银子后,便过来扯手踩脚,轻薄无礼。——我羞愤之极,一时不便怒斥,便转身回进内舱。关合了窗扉,堵死了舱门。——回到家中也没将此事禀告,以免父亲动怒。再说当时只以为轻薄公子,一时醉中胡行,便不再计较。

“果然那个无赖捎了信来,大意正如适才狄老爷所说。挟嫌胁逼,迫我就范。——狄老爷或许也知道,二十年前有一件人命官司牵涉到父亲清誉,一时也辩白不清。李琏既云他握有那官司的真凭实据,小女子便大胆赴约,意图弄清那事真相,好让父亲从流言苦痛中摆脱出来。

“那夜我独个悄悄去了红阁子。是从桃花客店后面转折进去的。李琏正在桌边书写什么,桌上还堆着一札札票据信函。他见我进了红阁子,两眼便放出邪火来。我开口便问那真凭实据何在,欲求过目。叵耐那贼囚不但不回答我的问话,却猛扑过来搂抱住我动手脚。我亟力反抗,呼唤求救。他还涎皮嬉笑,缠住不放。

“这时我见一札票据下露出一柄匕首的铜柄,便佯作无力,倒伏在桌边。李琏那贼狞笑过来便解我裙衫。我猛地夺过那匕首,叱道‘再敢胡来,我认得你李公子,匕首不认得你李公子。’李琏狂笑不已,自恃男子力大,犹死缠不放,胡乱撕扯。我情急心横,手起刀落,狠命一戳,只听得‘卟咚’一声,他仰八叉倒地。再上前细看,那无赖已紫血滴沥,眼珠翻白,只有出的气,再没入的气了。

“小女子顿时吓得没了主张。发疯般跑了回家,向父亲求助。——老爷,这便是小女子当夜红阁子所做的事。李琏正是小女手刃,决不隐瞒,甘受刑法处断。——以后的情节听我爹爹详细说来。”说罢朝冯岱年咧嘴一笑。

狄公听完这一番话,如释重负。——原来李琏的死因竟是这样。

冯岱年见狄公脸上秋霜化去,眼光慈和,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随即呷了一口茶,清了清嗓眼,接道:

“狄老爷,一个弱女子在遭罹强暴时,动手反抗甚而持刃杀人也是合法的,理应受到官府旌表。我听了小女那一番杀人情节,心中震荡不已。一来生怕女儿名誉有污,二来更怕红阁子中死人又牵扯到二十年前陶匡时的迷雾中。当时一念糊涂,便做了一桩大错事。如今想来也是胆战心惊,如坐针毡的。这偌大罪恣尤望狄老爷秉公处罚,决无怨言。”

狄公问:“不知冯相公当时如何举动?”

“我闻讯赶到红阁子,遵小女嘱咐也是从套话客店后门走的。果然李公子躺在红阁子外厅的长桌边.一摸脉息,早已气绝。幸好流血无多,只染浸了他自己的衣袍。——我当对灵机一动,便将李公子尸身拖入卧房.又擦匕首塞如他自己右手。再挪移桌上票据信札一并讲卧房。又见窗槅关合甚紧,处处可视作自杀现场。然后锁了房门,从露台悄然离去。”

狄公警觉,忍不住插言:“卧房的房门既是你锁上的,那钥匙又是如何插在房门里的锁孔里?”

冯岱年涨红的脸上漾开一丝得意的微笑。

“当然我大胆将钥匙带走,自有心计。果然当夜永乐客店使有人来报官,道李公子死在红阁子里,要我立即赶赴现场处置。我知道罗县令此刻正在乐苑里寻欢,何不拽他去唱个主角,从中正可便宜行事。

“罗县令与我带了十来个公人一起赶到红阁子时,见卧房门紧闭,便命撞门。门撞开时一个个惊惶失措,都涌上去李公子尸身前看究竟,我便摸出钥匙偷偷插在锁孔里。——罗县令很快发现了李公子手中的匕首,锁孔里的钥匙,紧闭的窗槅。第二日问审,秋月又道出拒绝李公子赎身一事。罗县令便当堂判定自杀。——这详末关节大抵如此。我不仅渎职,还故意亵污王法,戏弄官府。伏求狄老爷严处。”

“冯相公伪造自杀假象,怎忘了将李琏桌前那张纸片藏匿。”狄公终于找到一个漏洞,施展自己的智力。他不得不为冯岱年的本领暗中喝采。

冯岱年道:“那枚纸片画的是个满月,正应了秋月之名,又写了‘托心秋月’字样,何须藏匿?”

“不!李琏从未将秋月放在心上,倒是秋月自作多情,广为吹嘘,故罗县令有此误断。依本官判来那两个圆圈则是玉环之意。——画满月只需一个圆圈,大圈里又套了小圈,正是玉环之象。‘托心秋月’则是拜月祈祷,遂其心愿之意,并不指秋月这人。”

冯岱年暗吃一惊:“狄老爷果然好智慧,真不知罗县令当时怎的胡乱便想到秋月来。这秋月也当罗县令面一口应承,还得意洋洋说李公子压根儿没在她眼里。”

狄公捋须微笑,这内里委曲他十分清楚。罗县令恐也正是见了秋月如此一番情景才吓怕了,连夜逃回金华的。

小亭外万籁俱寂,幽馨一派。几片斑斓的彩蝶在夹竹桃花上飞来飞去,只不停脚。稍远处的池面上,菱荇牵风,白莲摇闪,犹如画中。

亭中三人一时沉默不语,肚里各自波谲云诡。

(荇:读‘杏’,一种水生植物。谲:读‘绝’,诡诈,怪异——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微笑打破僵局:“冯相公,如此说来,李琏死之谜已揭开。不过,李琏脖颈上的青紫肿痕,又如何解释?”

冯岱年道:“这个我们并没留意,或是李公子身内毒气郁发所致,并非外力致伤。——卑职父女罪过,谨候狄老爷依律裁断。”

狄公笑道;“要依律裁判,还需弄清二十年千红阁子那宗案子的真相。——不知冯相公与当年陶匡时的横死有否关联?”

冯岱年情急:“狄老爷,陶匡时先生的死,与卑职实无涉。外间因是谣诼纷起,谓我妒情杀人,尽是恶意诽谤。陶匡时先生是我当年的执友,又是丱角之交。我岂为区区一女子杀害朋友,以身试法,贻笑大方之家。

(诼:读‘灼’,造谣,谗谤。丱:读‘贯’,丱角之交,指从孩童时就在一起的朋友。——华生工作室注)

“其时我才二十四岁,新任乐苑里长。爱慕翡翠小姐,正拟出金赎她为妻。陶匡时也暗中爱上了翡翠,当时他二十九岁,已经娶妻生子,只是婚姻不美满。尽管如此,我们照旧友谊深笃,并未翻目。——然而翡翠小姐却一味拖延,又不愿明言究竟,似是别有意图。

“狄老爷,温文元当时也追逐着翡翠,他追逐翡翠因为是虚饰面子,登上上流社会,以得花魁娘娘宠举为梯阶。温文元重金收买了翡翠的贴身丫环,窥伺动向。——一日那贴身丫环偷偷告诉温文元,翡翠已有身孕。温文元疑心翡翠已属意于我,便去陶匡时面前挑唆,与我翻目。陶匡时确是动了肝火,与我大吵一场。经我百般解释,总算信了我的辩白。我们这才明自翡翠之所以一味拖延我两个正是因她已另有情人,十分隐蔽。我约他一同去找翡翠,要翡翠吐出那情人的名字。陶匡时正火气头上,拂袖而去。

“第二日温文元急匆匆来找我,报道他亲见有人在红阁子里与翡翠幽会。并说陶匡时得信后已赶去永乐客店问罪。我疑心是温文元放白鸽,生怕陶匡时落陷阱,跟脚便也赶到红阁子。从露台外往外厅一看,陶匡时已被人杀死,一柄匕首深深插人他的脖根。

“我正进退两难,踌躇不安时,忽听得有脚步声响。便匆匆逃离现场,转花园酒楼绕了大半个圈子经桃花客店跑回家来。”

“喘息未定,衙丁来报红阁子有人自杀。县令传我立即赶去永乐客厅勘查。——原来我走之后,客店的仆役便发现了红阁子中死尸,申报官署。”

“我又忧心忡忡赶到红阁子,县令与衙丁已挤作一堆。陶匡时尸身却躺在里间卧房的地上,手中还紧紧捏着那把原先刺入他脖颈里的匕首。县令还告诉我,他们懂门进来时,见房门钥匙在地毯上。窗槁虽开着,但木栅紧窄,外人是无法潜入此卧房的。——仵作验尸毕,县令使裁断陶匡时自杀身亡。”

“我当时疑云骤升,我亲眼目睹陶匡时死在红阁子外厅,如何一会功夫尸首被人挪移进入卧房。匕首也由颈脖根移到了陶先生自己手里。——县令传永乐客店掌柜问话,因知翡翠与他关系,又传翡翠问话,翡翠竟称陶先生几次三番欲为她赎身,她执意未允,羞愤之余,乃致轻生。”

“这事没一个月,乐苑便传时疫。天花麻豆蔓延,病尸山积,一片恐怖。翡翠也染时疫身亡,被火焚,埋了灰骨。时疫过后,乐苑萧条冷落,大非昔比。金华县令也两易其人,这事也不了了之。但是我心中却是一块疙瘩,凝结不化。每每念及好友横死,凶手逍遥法外,便不甘心。然而一旦认真申诉,自己则首当其冲,卷入漩涡,不得洗刷。这对偏偏温文元又大放流言,道是陶匡时死得蹊跷,又说陶匡时死的那日见我进去过永乐客店。——乐苑旧人都知道我两个与翡翠关系,于是我便日处尴尬不利境地。然而温文元又不敢当面揭破,公堂执证,只是暗里煽风点火,觊觎里长之位。”

(觊觎:读‘济余’非分的希望或企图。——华生工作室注)

“第二年我娶了妻室,次年又生了玉环,终于将翡翠忘了。同时也尽力周全陶匡时妻小。——玉环长大后与陶德很是亲密,虽差了八九岁,形同兄妹。我也曾有过两家联姻的念头,正可确认我与陶匡时生前的友谊。但温文元的谣言很快传到陶德耳中,他对我父女的态度有了变化,但又不肯说明原委。有时也见他暗自叹息落泪,苦痛十分,又不便劝慰,更无法说破。——玉环见陶德如此模样,心中也闷闷不乐。我意图早日与她觅婿,她又看不上眼,足见城府甚深。直至见了贾玉波秀才才有转机。我十分高兴,赶紧想为他们办了大事,订婚的日子已不远,这时陶德提出愿为他们作大媒。这也清楚向我表明,他无意于娶玉环为妻。”

冯岱年说完这一番话,如脱胎换骨。目光炯炯,眉宇间愈发秀朗。

“狄老爷如今也可知道,我移动李公子尸身布置假象,正是受了当年那凶手的启迪。”

狄公沉吟一声又道:“冯相公的话本县理当信从。依冯相公的话推衍,这乐苑中必有一个凶残十分的恶魔;二十年前手刃陶匡时,昨夜又杀了秋月。那恶魔又必然与红阁子有因缘,两次杀人都选择了同一地方。”

“可是,老爷,仵作的验尸格目则道秋月死于心病猝发,现场似也未找到被杀的任何验证。”冯岱年道。

狄公摇摇头:“仵作之言固然不无道理,但这两起案子也太玄妙了。二十年前是为了花魁娘子的纠葛,今天则直接杀死花魁娘子。——冯相公恐肚中还藏着秋月的一些秘密,不肯宣露。”

冯岱年又生惊惶:“狄老爷怎可如此推断?我唯一不敢宣露的只是秋月与罗县令的一段纠葛。但老爷自己很快就识破了,何需我来赘述。”

狄公笑道:“便是我识破的,也须说一说才好。冯相公怎的是我肚内的虫儿,知道我心事。”

冯岱年也笑了。心中究竟不敢断言狄老爷的话是玩笑还是试探。

第十五章

狄公回到红阁子,马荣正翘足在露台的石桌上等他。换过衣袍,狄公自沏一盅新茶,拈起一柄竹扇,说道:“马荣,适才我在冯府听了一段有趣的故事。”便将冯府花园小亭里与冯岱年父女一局对话细细说了。

“侦查杀害秋月的凶手必先侦查当年杀害陶匡时的凶手。要勘破二十年前红阁子沉案,别无他法,只能再去求教凌仙姑。她几乎是唯一的知情人了……马荣,咦,我闻到一股奇臭。”

马荣吸了吸鼻子:“我早就闻到了,或是这露台外树丛里有瘟狗死猫。我们进屋里谈吧。”

狄公又问马荣这半日有何收获,银仙姑娘想必十分帮忙。

马荣便将小酒店里贾玉波一番衷肠叙过一遍。末了道:“看来温文元与李琏确在这里策划过斗垮冯岱年的阴谋,做过一番圈套。”

狄公道:“这贾玉波还是个秉性正直的后生,不屑于干这腌臜勾当,与冯玉环小姐正还攀配。”

(腌臜:读‘啊匝’,不干净,肮脏。——华生工作室注)

马荣摇头道:“这玉环小姐端的厉害,竟敢手刃六尺男子。难怪贾秀才有些怵惕,心中还老大不愿入赘冯府哩。”

狄公忽的浮起疑窦,便问:“马荣,你与对手短刀格斗都经历过,这玉环右手执匕首如何刺入李琏右侧颈根。”

马荣细想半日,又比拟动作,乃道:“这刀法固然不中,但两人扭斗一团时什么古怪变幻都有,不可思议。一刀刺去知他落在哪里。”

狄公点点头:“听听你的见解而已。此刻你即去找到你的朋友小虾大蟹,请他两个陪同我们去凌仙姑茅篷。这事千万谨慎,不可漏泄。凶手恐也在寻觅她,凌仙姑倘有个差池,这全局便崩败不可收拾。”

马荣答应,站起便要告辞。狄公转念又道:“你可先去探个确址,回来报与我知道,我两个再悄悄走访。——此事方稳妥万全。我且在这里等你,正好思索许多疑团。”

马荣出了永乐客店径投恒丰庄而来。——这申牌时分,虾蟹两个恐已在赌局中勾当。

赌局中人声鼎沸,喧嚣十分。小虾大蟹果然正在轮盘局上监场。马荣上前道了来意,两人立即即答应。小虾即去恒丰庄掌办告了假,交来个小兄弟充数。

三人出了恒丰庄,西行约三里。曲折绕过一片坟场,便看见一座碧峰。碧峰上乔木成林,绿翳如嶂,甚有气势。

大蟹道:“翻过那座山岗,树木渐少,见是一片荒坡,荒坡下乃是新生松林。凌仙姑的茅篷与我们的木屋正在松林中,几是一道篱笆之隔,十分便近。”

小虾引路从一条山沟绕过山岗,很快便到了那片松林前。大蟹老不高兴,指责小虾懒腿不肯爬山。小虾讪笑一声正要指路,忽听得前面树枝瑟瑟乱响,一时间杀出十几条汉子来,都拿着刀枪剑戟,喝令他们停步。

马荣叫声不好,知道遇了剪径断路的。忙挺身而出,徒手抢过一个强人的短剑,便奋力厮杀。——小虾大蟹则躲在一株松树后去了。

马荣击倒了两个强人,自己也气喘咻咻,力气不支。不敢栈恋,渐战渐退。强人则步步逼近,迅速包抄,企图将马荣三人团团围合。

“休让他们跑了。”一个首领发出命令,“兄弟们上前,将他三人剁成泥浆。”

马荣见情势不妙,回头叫小虾快逃回乐苑求救。一面侧身过来为小虾掩护。——他心里明自,一旦被这帮贼人包围,则死无葬身之地。

大蟹早躲身坐在一株松树下,不敢动弹。小虾提了提裤带,上前道:“马荣哥累了,权且退下,让小弟玩一阵。”

马荣还未听明白小虾言语,小虾已跳到马荣前面几步,赤手上前先舞弄一番空手拳。

贼众见这么一匹小公鸡上来抵挡,正要发笑,、却见小虾“咝”的一声掣开了一条飞链,五尺长短,银光闪闪,飞链的两头各系了一个釉子般大小铁球。

马荣正觉奇怪,小虾已奋力杀入贼阵。只见那飞链如龙蛇狂舞,闪电霹雳一般,瞬间已打得五六个贼徒颅脑迸裂,血肉横飞。——马荣不觉狂喜。又见那贼首正被一球击中脊背,顿时合扑倒地,口呕鲜血,汩汩有声。

其余贼徒见势,顿作鸟兽散,一个个夺路而逃。小虾跳步上前,不紧不慢,一球接一球,左右开弓。又打中三人,只见头壳碎裂,脑浆血污一片。

只剩两个已逃上对面山岗密林里。小虾也不追赶,收了链条、铁球纳入裤带后。笑嘻嘻道:“马荣哥见笑,多时不、玩,手都生了。”

马荣正要上前称赞,忽听得背后大蟹声音:“又打歪两次,真是不堪教授。不然,那两个鸟人怎的轻易逃脱。”

小虾惭色满面,小声道:“辜负师父。舞了几回,便感手涩,究竟功夫太浅。”

大蟹不屑道:“你看那里还有一个活的哩,只打在肩头上,羞死人。”

马荣回头,果见一个贼人在地上蠕动。忙上前一步踏了喝问:“你们这些鸟人,竟敢青天白日剪径,还要坏我等性命。快招,谁指派你们来的?”

那贼人嗫嚅半日,方吐出一句话来:“唉,竟为那姓李的骗了性命去。”说罢歪倒了头,再不吱声。

马荣还要再问,见那人颚根血肉模糊一片,牙齿都跌落几颗,早不动弹了。摸了摸脉息,已气窒而死。

“小虾贤弟有如此一手绝招,令人眼红。”马荣心中十分羡慕。

“是我教他的,也太不长进,又打歪两次。”大蟹不以为然。

马荣这才憬悟,原来这两位好汉有此等功夫。又如此忠诚于冯里长,乐苑里还有谁再敢兴乱滋事。——忍不住问大蟹。“大蟹贤弟,这飞链铁球能否教授我一二?”

大蟹斜眼笑了一笑,露出轻蔑的神色。

“不行,马荣哥身子恁的宽大,躯干不灵便。玩耍这小球力不从心。小虾这般身材最合适,运动起来,自有神力,适才你也看见了。只是破绽太多,遇着高手,便要吃亏。”

马荣被他说得心痒痒然,不肯罢休。——心想能学得这一招绝技,何等痛快。从此不需徒手与人格斗,只需袖中腰间藏了那劳什子,缓急使用,十分便捷,又奏奇效。——正还要开口乞求,大蟹指着一株紫杉后的破茅篷道:“那里便是凌仙姑的家。我们的小木屋在这边。”

马荣记在肚中,随大蟹小虾绕过一片南瓜地来到一座篱笆门。小虾拔了竹闩,三人进来,便在一个破石桌边坐了。小虾进木屋里去,冲了一壶大麦茶出来,又擎了两碟南瓜子。

马荣见屋前空场上有一个大木架,木架有四五档横槅。每槅上都搁着大小不一的南瓜,有的还是生青嫩绿的。心中怪异,便问:“南瓜放在那木架上作甚?”

大蟹笑道:“等着受用呗。”。。

“这嫩生发育的也能吃,象个茄子般大。”

大蟹向小虾眨了眨眼:“第三号。”

小虾右手如闪电般掣出,一声链响,铁球已将最高横槅的第三个南瓜击得粉碎。

“第九号!”

第三槅最后一个击得爆裂。

大蟹走上前去,拣起带皮连囊半片南瓜,叹了口气:“又歪了!”

小虾道:“怎的又歪了?”

大蟹认真道:“一铁球打去,要裂六块才是正鹄,这九号只裂作三块,究竟功力太浅”

(鹄:读‘古’,靶子的中心。——华生工作室注)

小虾面生惭色,不住点头。

“原来两位贤弟用南瓜当靶垛。”马荣省悟。

“打烂了后再煮了吃,也省柴火。”大蟹笑了笑。

“两位贤弟可认得今日那帮匪徒。”马荣问。

“认得当中两个,正是那日我押驿银出乐苑时碰上的强人那一伙的。当时杀了他们三人,逃走两个。今日这两个被小虾打死。——他们是乐苑外山林里的响马。”大蟹脉络十分清晰。

小虾悟道:“难怪这帮山林响马要劫杀我们。”

马荣道:“想必受那个姓李的派遣。只不知那姓李的是否乐苑中人。”

“这乐苑里有几个姓李的?”大蟹问小虾。

“百十来个。”

马荣咄了一声:“劳动两位贤弟去将那些个尸身掩埋了,省得漏眼。我这就去红阁子向狄老爷复命。”

小虾忽然想起什么:“噢,马荣哥,今晨天刚亮时我见凌仙姑的屋里有灯火,想来是茅篷里有客人。”

马荣告辞。——出了篱笆,已是黄昏时分。夕阳烧红西天,火云层迭,光弧流移,十分峥嵘壮丽。仰望那片山林岗脊,黛黧色参差远近,如剪纸粘贴在天上。

(黧:读‘离’,黑中带黄的颜色。——华生工作室注)

马荣赞叹一回便绕到凌仙姑那间茅篷。见败箨遍地,叠墙一圈白石倒也齐整。走近侧耳细听半日,不见声响,便大胆推开了柴扉。幽暗的屋里空空荡荡,屋角一张旧竹床,床头墙上挂一柄古琴。——凌仙姑不在屋里。

(箨:读‘拓’竹皮,笋壳。——华生工作室注)

第十六章

马荣回到红阁子,将适才一番遭遇原原本本禀告了狄公。最后道:“凌仙姑的住处固已找到,但她人不在屋里。此刻赶去,恐也无济。”

狄公沉默片刻乃道:“她沉疴缠身,不可能离去很远。再说除了虾蟹两个,也没人知道她的茅篷。”

(疴:读‘科’,疫病。——华生工作室)

马荣道:“听小虾说,今日清早那茅篷里亮有灯火,疑是生客。莫非凌仙姑吃那客人挟裹去了。”

狄公忧郁地捻动着胡须,忽问:“马荣,你确信那帮匪徒只是报大蟹当日之仇,与你无关?”

“这个想来无疑。老爷,那伙匪徒如何知道我要去那里?再说大蟹头里杀了他们三个兄弟,故尔埋伏在林间,意图截杀,以报夙仇。”

狄公道:“虾蟹两个平日午后并不回窝,那帮匪徒莫非不知虾蟹习惯。”

“天知道他们间的怨仇如何。只是险些儿连我一抹儿掳进。不过,这两人本事端的非凡,小虾手段如此,大蟹更不敢想象。”

狄公叹了一口气道:“原来我只拟在这里呆一天,此话说得轻率了。马荣,今夜你自个去消遣吧,明日早膳后再来这里找我。”

马荣走后,狄公独个在红阁子里沉思冥想,半日无头绪。又觉腹中雷鸣,便换过一领素净葛袍,戴了一夜黑弁帽,出来街上。

没走十几步,便到桃花客店门首,转念一想,此刻何不邀贾秀才一起进餐呢。也好细听听李琏怂恿他弄手脚整治冯岱年的阴谋。——主意拿定便折进桃花客店。帐台上一问,乃知贾玉波午后离店尚未口来。

狄公只得回转出来。上街找饭馆。街上人家纷纷出来摆牌位,捻香供祭。许多纸人纸马纸箱纸轿,依次排列。——狄公掐指一算,今夜已是廿九,这些冥器依例要摆设到明天三十一并焚化。各家各户的鬼魂歆飨毕,鬼祭乃算终止,阴曹地府的大门重新闻合。

(歆:读‘新’,飨,嗅闻。——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一路观看,忽见街前正有一爿不小的饭馆。布招儿绣着“同庆楼”三字,人又不拥挤。便上楼去。楼上已有五七席饮酒的,倒也不嘈杂。便找了一副临窗空座头,叫了几味菜肴,一角薄酒,独自吃起来。

吃着吃着又不由想起疑难棘手的案子来。依眼下种种供词判来,二十年前杀殉匡时的与今日杀秋月的似是一人,这人亦须有五十开外年纪。令人不解的是他既与当年翡翠情爱深笃,并争风杀了陶匡时,怎的又会与今日之秋月生瓜葛?再者,这人会不会已探知凌仙姑的秘密,已抢先一步下了毒手。凌仙姑的失踪与虾蟹两人遭截劫岂没关联?还有,李琏的死因果已查明,但他与秋月的真正关系也未弄清,而这一点无疑又是查明秋月被害的关键所在。——如今李琏、秋月已死,鬼魂还在阴曹地府的大门外徘徊,焦急地等我来为他们钤押封册。

(钤:读‘前’,盖章,盖印。——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不觉呆呆自言自语起来,邻桌上的吃客都纷纷回头来看他。狄公沉陷其中,并不察觉。——想着想着,突然站立起来,叫来堂倌惠帐,独个急匆匆下楼而去。

他又回进了桃花客店,依店后门一条小路直趋秋月的宅邸。

这条小路由大小匀称的细卵石铺砌。两边一式是古拙苍劲的银杏,间夹一簇簇一丛丛低矮的玫瑰、丁香,一路碧荫笼盖,十分阒寂。秋月宅前有一个小小莲花池塘,开满了白色的睡莲。月光透彻,分外幽静。一条古老的板桥横架其上,正通向宅邸前院的木栅门。

(阒:读‘去’,寂静。——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推开木栅门,便见一碧草如茵的小花园。门内左首有一石桌,石桌上供一巨大瓷盆。瓷盆内便是宅邸的全景小样,玲珑剔透,堆叠修葺十分用心。亦有宅邸、花园、幽径、池塘,俨然如真景物一般。——狄公禁不住留连叹赞半日。踏上宅邸的白玉台阶,乃见门上交叉贴了冯里长签押的官印封皮。狄公围绕窗台两边细看,忽见一木槅窗板有缝隙,用力一掰,“豁啦”打开。纵身跳上窗台,踢开窗框,进入室内。

(葺:读‘器’,修理房屋。——华生工作室注)

他摸出撇火石,点亮了自己带来身上的一截蜡烛。四面一照,象是侍女丫环的房间。于是又开门出去,摸到了中央一间最华丽的客厅。点亮了桌上一支银烛台。乃见秋月的卧室在客厅左首。

打开秋月的卧室、扑面一股浓烈的香水味。中间一方小小圆桌,四面四个圆凳。靠东墙一张桃木雕花大床,挂着紫罗锦帐。床上枕衾茵席齐整,香气更浓。

床前正对着圆镜梳妆台,台面上铅朱膏粉、唇丹花露,十来个大小瓶盒。台下左右各三个抽屉。左面三个抽屉都没上锁,全是绢帕、绣囊、汗巾之物。右边只最底下一个抽屉上了一把小小铜锁。上面第一个抽屉是钗镯发夹、耳坠佩玉之类首饰,第二个抽屉则放着一盒未启用的上品玫瑰唇膏和原瓶未动的香精香水。

狄公用力砸了第三个抽屉卜的铜锁,打开一看,正是书信信,纸片、函封、诗笺之类东西.不由大喜。遂将抽屉中的物,全数倾倒在圆桌上,一件件慢慢细看。——大抵是情场上的狎昵字句,说不尽的卿卿我我,山盟海誓。

李琏临死那一日曾赠送给秋月一瓶香水.装在一个信封内。秋月曾言及她连信封都未拆开,随便搁在抽屉里了。——狄公今夜潜来便是要找到这瓶叫夜香露的香水,更要找这装香水的信封。他深信,那信封内除了香水.决不会别无他物,而那是解破李琏与秋月关系也即是解破秋月被害的关键证物。

果然见有一个未曾拆开过的信封,封面写着“秋月小姐妆次玉启”字样。用手一摸。内里有一个肩平硬物。

狄公喜出望外,用烛火炀开封漆,拆开倒出一看,里面果有一个琵琶形的香水瓷瓶,玲珑精致。瓶外包裹了一页素笺,另有一个小信封。素笺上恭楷书道:

仰托秋月小组代转家书一封。

区区薄物,幸希哂纳。

(炀:读‘阳’,熔化金属。哂:读‘审’,微笑;哂纳:套语,用于赠送礼品,请人收下的谦词。——华生工作室注)

再看那小信封,并未封口。封皮上是“金华百沙山李经纬大人钧启”字样。狄公一愣,忙吹开封口,抽出一页素笺来。同样恭楷写道:

不孝儿诚惶诚恐书拜父亲大人膝下,仰请大安。

辞云:

男儿当门户,

堕地自生神。

雄心志四海。

万里望风尘。

忽然颜色变,

苦相集其身。

吞咽疑素齿,

还敢照朱唇。

垂泪叹运命,

卑陋难再陈。

日日逃深室,

藏头羞见人。

行势如夏虫,

衷心仰阳春。

跪拜无复数,

一绝逾参辰。

盖点化前人辞也,言不尽意,晤面其来世欤?

垂嘱未克终功,余事可问温某人。不孝儿再拜

绝笔。七月二十五。

狄公攒紧双眉,隐约感到李琏这诗中有一种苦痛难言的心曲,仿佛他突然遇到可怕的横厄,忧惧莫名,只有求死一途了。——他在秋月前有自卑?这里“卑陋难再陈”、“藏头羞见人”,似也言之凿凿,但这种自卑又岂是仅仅面对秋月才萌生的呢?——“垂嘱未克终功,余事可问温某人。”难道他与温文元的阴谋是他父亲李经纬的“垂嘱”?——狄公愈想愈觉糊涂,真不知李琏葫芦里埋的甚药,也不明白甚事困扰得李琏苦痛难忍要一死了之。

“不!李琏确是自杀的!——李琏将此信交于秋月时,自杀之念已决,再无反悔可能。但是,但是……”

狄公猛地一拳打在桌上,银烛台摇晃几下险些跌落。

“难道李琏临自杀前还会嬉皮邪脸动手动脚污亵冯玉环?!从这诗信情词判来,李琏是怀着极大疑惧与苦痛,自杀身亡的。这信与诗秋月并未读到,更不可想象是秋月伪造的。那恭楷字迹,尤其是那诗的文采词藻也决非秋月一类人物可杜撰。况且寓义怪异,一时也捉弄不明白。”

狄公又静坐下来细细思量。——秋月决不会想到李琏如此一番委曲心肠,她当时的心思全计算在罗应元身上了,故随意将此信封往抽屉里一塞了事。竟误了多少大事!早是我此刻发掘,也算是神差鬼使,不然这离奇官司不知颠倒哪里去了。

冯岱年父女为何要承担下杀人移尸的罪名?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正因为编造的逼真,他当时深信不疑。——这个奇异的、有违常情的举止背后又隐藏着什么心机呢?他将冯岱年父女的言语—一记忆出来,并力图浮现说话当时的形态神色。温文元的招供、凌仙姑的证词、马荣所闻以及蟹虾两个朋友的线索,他又—一理清过一遍,乃依稀有了一个大轮廓的构想,似乎找到了合乎常理的解释。——红阁子的秘密太可怕了。

狄公离了秋月宅邸,便循花园中那条小径径直口到红阁子。即命永乐客店掌柜拿了他的名帖火速将冯岱年父女传来红阁子问话。

他将红阁子里里外外细细窥查了一遍,又跳出露台在树丛深处认真搜索了,乃返入房中。随即将红阁子一座门窗全数关严。他明白,这样一来房中登时会闷热异常,但他绝不能再冒风险,有丝毫的疏忽。他的对手是一个穷凶极恶而又肆无忌惮的罪犯!

第十七章

马荣在白鹤楼里酒足饭饱,哼着小曲转去藏春阁。此刻心中想着银仙,越发感到甜滋滋的。

进了藏春阁大门径往后院香房急趋。一个幺二拦住,并不认得马荣:“客官相公,找哪一个?”

“我要见银仙姑娘。”马荣道。

“银仙姑娘已被人赎出,不见客了!”

马荣笑道:“正是在下赎出的,两锭金子哩。”

幺二咋舌道。“原来是位阔爷,这衣衫恁的寒怆。——她在后院房里哭泣哩。”

“明日我高头大马来迎接,看她还哭不哭。一副行头叫你这王八龟孙子眼也发直。”

马荣敲了敲西舍四号的房门。

“里面没人!”银仙忿忿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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