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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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荣一愣:“你银仙不是人么?我是马荣啊!”

房门“吱轧”开了一线,银仙伸手一把将马荣拉入房中。

“原来是马荣哥,来得正好。”银仙果然泪痕满面。

马荣惊问:“你为何哭泣?”

“哎哟哟,不好了。不知哪个杀头的,竟用两锭黄金赎了我身去,看着就要来领人了。如何是好?还请马荣哥助我们一把才是。”

“助你们一把?”马荣还未明白银他话儿意思,忽见床角坐着贾玉波,垂头丧气,一言不发。

马荣呆呆坐下。贾玉波忙揖礼,正要开口,银仙先说话了:“我与贾秀才早就说定要做夫妻,只是他手气不顺,连连赌输银子。如今可好,冯家又逼得太紧,要招女婿。今日又有人替我赎了身,我们两个无路可走,正思量着一齐上吊哩。——马荣哥一向仗义,救我几回,如今可有什么好法子教与我们。”

马荣这才明白是如何一回事了。——头脑顿时一锅热浆糊,粘合一团,坐在那里呆如木鸡。

贾玉波也哀求道:“马荣哥是衙门里的差官,八方交酬,广有手眼,总有法子成全我们。——这二十两金子我日后交纳。非要夺了银仙去时,我们只有双双悬梁一条路了。”说罢滴下两行泪来。

马荣略略定神,又见银仙两个哭作一堆,形状凄楚。便道:“贾秀才,读书之人,不求个功名仕途,两手空空,娶什么老婆?你养得起?做几行诗赋,卖与谁要?”

贾玉波垂泪道:“马荣哥休如此说。男耕女织,清茶淡饭,一样过光阴。我做诗赋,并不卖钱,也不靠它换柴米。我只求与银仙两个乡间有一茅屋,二分薄田,便是天堂了。——自分也不是做官之人,能教几个小小童蒙,也不枉读书识字一场。”

马荣听他言语酸苦,心中不忍。又见银仙一双泪眼无限温情地望着贾秀才,又陡地升起一阵醋意。左思右想,不是滋味。

银仙噎哽道:“马荣哥救我,恩义一场,也是白白的。今日这里分手吧。有朝一日你回家乡,望代我向乡里父老问声好,就说我银仙命苦,再也没法回老家了。”说罢将汗巾拭去泪痕,敛容褰裙,整顿钗钏。

(褰:读‘千’,套裤。——华生工作室注)

贾玉波从床褥下抽出两根长长的白布带,慢慢各系了一个环结。

马荣醒悟,大叫不好。上前迅即夺了布带。转思又笑道:“不说我马荣精巧,早防有这一招。银仙姑娘,你且听着。我早知道你有跳出风尘之念,找个名声好听、知书达礼的,一马一鞍过日子,故尔有心与你解厄。今日我正好在恒丰庄赢了一笔钱,便用这钱与院主为你赎了身。”说罢,从衣襟里将出脱籍的押花执照,交于银仙。

银仙一听此言,正是绝处逢生,否极泰来。

“原来马荣哥恁的一片菩萨心肠,且早作准备,大船渡人。今世再没报恩处,来世变作犬马,效力左右。——银仙我今日便发愿,但忘了马荣哥思义,铁枷长扛,永不出世。”说罢泪如雨下。

贾玉波大梦初醒,欲哭无泪。痴痴地立在床边,看着马荣抢夺过去的两条布带。

银仙一把拉了贾玉波,双双跪倒在马荣脚前,连连叩头。

贾玉波嘶声道:“马荣哥如此扶持,分忧急难,恩德胜如生身父母。来日街环结草,再图谢恩。这二十两金子,愿立借券,稍稍宽裕,定当补报。”

马荣道:“不碍,休要计较。”忽而又仰天大笑,“这赌局上赢来的钱,没脚跟,今日不使化,明日又输了。算得什么?再说我也不惯算针头线脑的帐。帮助了你们,也是积自个儿的阴德,岂不是好事。——你两个恩恩爱爱过光阴去,也应着佳人窈窕,才子风流的古话,再不提那二十两金子事。”说罢开门扬长而去。

银仙跟脚赶上:“马荣哥,日后认我这亲妹子吧,我真认你是亲哥哥哩。”

马荣望着银仙笑逐颜开的模样,面热肉颤,感慨万千。掉头便奔出了藏春阁。——忽又想到一事,回头见银仙仍呆呆立在夜凤里,泪不停滴。

“狄老爷明日说不定想见一见贾秀才,有几句话要问。叫他中午之前莫要走远。”

马荣走在街上,心里如打翻了酱醋盐辣罐,五味搅混,七情颠倒。摸摸襟袖,只十来个铜钱了。不禁自怨自艾一阵。——眼前正好有一家鸡毛店。见是贩夫走卒的宿夜处,便一头钻进。交纳了五个铜钱,挤到一个又臭又脏的铺位上。

左右一片烟臭汗酸。马荣脸脚也不洗,闷头躺下,夹在两个光身闲汉间。望着两边油腻污黑的皮肉,心里猛地想起银仙来。——这一宵原该是过得何等快活,何等舒爽。马荣禁不住又声声长叹,满腔酸涩,轮到他自叹命苦了。

第十八章

狄公闻报冯岱年偕女儿玉环已到,忙出红阁子迎接。

“如此夤夜,深扰冯相公父女,本官甚是不安。”

冯岱年揖道:“狄老爷这时叫我父女来,想必有急事,不可延宕。”

狄公亲自为他们斟茶。冯岱年心中如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只等狄公盘问。玉环的一对眼睛露出忧郁焦虑的神色。

“今日午后冯相公的两个干办叫小虾大蟹的在西岗头松林中吃一帮匪徒截劫。冯相公想来已知此事。”

冯岱年点头道:“卑职已闻报告。那是江对面的一伙山贼。顷前他们欲图劫我乐苑税银驿车,被大蟹打退,死了几个人。今日是雪恨复仇来的。还干连了马荣贤弟,险些出事。”

狄公笑道:“这事不足为奇。区区山林蟊贼,有何起解?冯相公手下干才济济,大可高枕而卧。”

(蟊:读‘毛’;蟊贼:一种害虫,比喻危害国家或人民的人。——华生工作室注)

冯岱年道:“狄老爷美誉了。不过日后还须谨慎,一怕再报复。”

狄公又笑:“只怕冯相公谨慎有余,守雌自退,反而成拙。”

“愿闻狄老爷高见。”冯岱年听出弦外有音。

狄公转脸却问玉环:“玉环小姐那夜老这红阁子可是穿花园而进。”

玉环点了点头:“正是。”

“噢,是穿中间甬道进来这露台的。”

玉环又点点头。忽见冯岱年眼色,忙改口道:“不,不是从露台进来的,是从这门进来的。”

冯岱年脸如死灰,苦笑一声。

狄公大笑道:“玉环小姐太年轻,究竟露馅了。——你从未进来过这红阁子,怎可能在这里杀死李琏?”

玉环一时还不明白,正想强辩。狄公收了笑容,正色道:“你们父女串演的一出好戏!几将我蒙死在鼓里。——玉环小姐,你穿花园来这红阁子,怎可能走这门进来?我头里问是穿中间甬道进来露台的,你又称是。其实这露台外只左右两边通花园甬道,中间却无。——可见玉环小姐欺诳本官,阴有所图。”

玉环情知中计,紫涨了面皮,两眼泪花闪动,还想说什么。冯岱年一声长叹低倒了头,再不抬起。

“玉环小姐编造的杀李琏事迹也不令人信服。一个男子欲非礼施暴,见女子手中有刀,焉会轻易不顾?再说你右手持刀,似也不会扎入李琏右侧脖颈。”

玉环终于“呜呜”抽泣起来。

冯岱年下跪道:“狄老爷,卑职一时糊涂,意图取巧。见老爷轻信了小女之言,便将错就错,掩盖真迹,瞒遮老爷。——卑职实无勇气将内里真情和盘托出。虽然李公子非我父女所杀,但我那日确实到过这红阁子,又移挪了尸身。这瓜田李下,再也洗刷不清。”

“不,冯相公父女既没杀李琏,何罪之有?——本官不妨明言,李琏是自杀身亡的。你移动了尸身,则更可证实他的自杀。——那夜冯相公来这里,原是想与李琏摊牌的。他与温文元两个暗中运动倒你,你既已觉察,便来找他,要他作出解释。不知本官猜的可对。”

冯岱年惊道:“诚如狄老爷所言。那日情由正是如此。只是卑职不明白为何李公子突然要自杀。”说罢仰起头来看着狄公。

狄公笑而不答,示意冯岱年再讲下去。

“有人报告我说,李、温两人意欲将一口装满库银的小皮箱偷偷藏匿我家中。再运动家奴出告,道我犯法,私盗公银。——一旦在我家中查出那皮箱,我百口莫辩。”

“你何不将这事禀告罗县令?本官来了,也可如实告我么。”

冯岱年尴尬道:“乐苑内规矩如此,内部纷争,从不邀外人来裁断。几十年来一贯是自己商兑解决。”

狄公怒道;“这还要官府作甚?如今李琏、秋月横死,为何你们不私自掩埋了死尸了事,却来缠我仲裁。”

冯岱年嗫嚅:“这个……这个卑职知罪。老爷允我将那日细节禀了:我那日来这里找李公子,一来问与温文元暗里勾接事,二来问撞船那夜侮辱小女事。在花园中偏巧又碰上温文元。温文元问我是不是来找李公子。我答是。他笑了笑说,快去找吧,便匆匆走了。——说来奇怪,这情景使我猛地想起二十年前我来找陶匡时,那夜也正是在红阁子后花园看见他的,陶匡时也正是那夜自杀。——内里蹊跷,一时也回无法探明。”

“当时我心里便感不祥。——等我进了位房间,李公子瘫倒在长椅上,已经死了。我顿觉温文元心存叵测,诱我跳陷井。如今我身陷杀人现场,能脱干系?再说温文元又亲见我来这里找李公子,告到官府.如何辩白?——二十年陶匡时死时,正是他扇风点火,诬我妒情杀人.今日新戏登台,粉墨依然梨园旧人。温文元会不会再次掀动轩然大波。——二十年前他尚不敢公开告官,今夜这情景我杀人嫌疑更大。倘若温文元已知李公子被杀.我又正在红阁子现场,他会会不会立即引店主或官府中人来捉拿。”

“想到此,我不禁毛骨悚然,心惊胆战。也是情急生智,我猛地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凶手杀陶匡时的手段,决意如法炮制,移尸于卧房,伪装自杀形状,以避人言追究,再落冤枉不白下场。也杜塞了温文元讼口。万一公堂对质,他也难脱干系,更多一层纠葛。——以后之事,卑职已有详供。”

狄公频频点头,面色慈和。

“狄老爷,这事再提及,心中隐痛,羞愧难言。——谁知秋月公堂上竟作证,李公子确是迷恋于她而自尽,而且还有李公子临死画图的佐证。——先前狄老爷错误解释,我明知不类,也违心应和,以图蒙混。卑职一生从来没有如此深巨感到一个‘耻’字,想来狄老爷能谅解我此刻的心境。”

狄公道:“本官受骗习以为常,岂能事事察见渊鱼?只须迷途知返,碰壁回头,依旧有制胜之日。——李琏临死前的涂画确指秋月,但他却不是为了秋月而自杀的。”

冯岱年惊道:“李公子并非为思恋秋月而死?狄老爷如此判断,不知缘何而来?”

狄公捻须道:“李琏才华富赡,盛气至极,交游天下,挥金如土,渐渐财源不支。便意图与温文元狼狈为奸,攫夺这乐苑权势与财富。十天前他乘船来这里时正撞见玉环小姐,顿起歹念。温文元觊觎里长宝座已久,阴蓄异志,取冯相公而代之。故尔向李琏献策,先毁坏玉环小姐贞操声誉,逼你蒙羞怀耻,无路可投而乖乖让位。他们曾设计运动贾玉波将一个盛了公银的木盒私匿于冯相公房内,再行讦告。即是冯相公适才说的那皮箱了,不过这计划因贾玉波拒绝而作罢。”

(赡:读‘善’充足,足够。诘:读‘结’,攻击别人的短处或揭发别人的阴私。——华生工作室注)

“李琏一番计议后意忘了玉环,日日与牡丹、红榴、白兰几个妓女图欢作乐。这时他渐渐察觉到一个异象,心中怵惕,行为思绪骤变。——他与妓女结清了帐,又将四个随从的清客遣回京师,决意了却生命。当晚他去秋月处作别,并拜托她捎一家书。谁知秋月傲岸十分,没把李琏放在眼中,更不把李琏临死前的绝笔家书放在心上。随意丢搁在她宅邸的抽屉里,连封口都未开启。——李琏‘托心秋月’,有眼无珠,看错了人,算他晦气。但是李琏并未向秋月提出过赎身的要求。”

冯岱年摇头道:“李公子要求与秋月赎身事,秋月言之凿凿,岂可不信。”

“冯相公也太轻信秋月之言了。秋月虚浮骄妄,目光短浅,胸襟狭窄。李琏临死前曾赠与她香水礼物,又听得李琏画写秋月字样。官府核问时——偏偏又是罗县令问的——她便顺水推船,信口编撰一通,以增其风光体面,又高放罗县令鹞子。其实并无这事。——试想一个已写下了遗诗绝笔的人怎会在临死前向一个妓女提出赎身要求?不过秋月也是可怜之人,又惨死于红阁子中,这事似不必多言指责。”

“温文元他参与阴谋设计。诋毁中伤,欲图倾轧冯相公。然而计谋并未实施。他更是一条懦怯的可怜虫,贯一背里含沙射影,吹风惑人,虽有大恶,却无大罪。本官略略治办,便可一劳永逸,叫他再不敢妄掀风波。——至于红阁子里发生的两起杀人案,与冯相公父女似无瓜葛,本官暂不与你们商谈了。——今日要说的便是这些。”

冯岱年懵懂起来告辞。犹豫片刻,又长揖启问;“恕卑职冒犯再问,只不知狄老爷适才说的红阁子两起杀人案,系何指?”

狄公温和地笑道:“何必曰冒犯。冯相公是乐苑里长,岂有不便告知的?只是判断尚未获证实,只得暂藏于本官肚中。那一日案情勘破,水露石出,即对冯相公披明详备。”

冯岱年与玉环再拜退下。

第十九章

翌日一早马荣便赶到组阁子。狄公正在吃早茶,一杯香茗,几片香糕,权作早膳。

“马荣,稍候片刻,我们这就去凌仙姑茅蓬。倘是凌仙姑尚未回家,我们就去西北隅百沙山逛逛。”

马荣笑声问:“老爷,贾玉波秀才与一个赎身出来的妓女欲会衢州乡间。我想这里的杀人血案总不至于与他有关吧。”

狄公道:“让他走吧。昨日没寻他,便是没事了。——这贾秀才如何有钱赎妓女出来,莫非偷拐了冯岱年的奁金。”

(奁:读‘联’,陪嫁的衣物或财物等。——华生工作室注)

马荣摇手道:“不,不,这贾玉波在恒丰庄将当日输去的钱很又都赢回来了,正好赎了银仙,还剩几个盘缠钱。又怕冯府逼婚,星夜欲走,被我拦住。”

“拦他作甚?休牵念那个银仙了。鸡吃砻糠,鸭吃鱼虾,各人的性儿,强求不得。只可怜冯岱年父女要扫兴。——马荣,我们今日也可走了。都是客人,焉得在此送终养老?乐苑虽好,怎可乐不思蜀。这两日你已将这金山乐苑玩了个够吧。”

(砻:读‘龙’,用砻脱出稻谷的壳。——华生工作室注)

“正是如此。这乐苑确是个寻欢作乐的好地方,再多的银子扔下去,连个声影都没有。”马荣感慨道。

狄公警觉:“你那二两银子也扔下去了?呵,不,你又过四两,共六两吧?这六两银子全扔进去了?”

马荣怯生生着了秋公一眼:“岂止六两银子?二叔给的二十两金子也扔进去了!”

“什么?那两锭金子是你二叔留与你做晚岁生计的,怎的也扔进了这天底渊薮。”狄公气愤地揪扯着长胡子。

(薮:读‘叟’,湖泽的通称。——华生工作室注)

“老爷,这里的姑娘太迷人了,也太贵了。等扔了银子金子时,方觉后悔。哪里还能再追回?”

狄公愠怒道:“如此撒漫使银,视同尘土。你就是不记教训,早知不携你同来了。”

马荣指着山岗下一片松林子:“老爷,这里便是当日我与虾蟹两位贤弟遭遇匪徒之处。”

狄公细细看了形势,乃道:“马荣,那帮匪徒并非为报虾蟹之仇而来,他们在这里埋伏,袭击的原来是你我。”

马荣惊疑,待要再问,狄公已策马向前飞驰。

绕过一株大紫杉,马荣叫道:“前头那间茅篷正是了。”

狄公下马来,将缰绳长鞭交于马荣:“你在此地稍候片刻,不可走近茅篷。须注意四周动静。”说罢踏着湿吱吱的腐败落叶向茅篷走去。

茅篷的小窗里亮着微弱的烛光。

狄公侧耳细听,屋内有人轻声在唱一支古老的怨歌词,伴着琴弦,十分悦耳。——隐隐还听到一声声低微的饮泣,时断时续。

狄公猛力一推,木门开了。屋角一支烛盏摇闪了一下,熄灭了,升起一缕袅袅的青烟。——凌仙姑盘腿坐在竹床上,一手抚琴,一手抚摸着一个癫皮乞丐的头颅。

琴声戛然而止,凌仙姑一对黑窅窅的眼窝呆呆望着狄公。狄公尖利的目光刺在那个癫皮乞丐身上。

癫皮乞丐一身脓疡,溃破处粘血黄痂一片。披一件腌臜破裰,一只独眼恶狠狠地紧瞅着狄公。

(窅:读‘杳’,眼睛深陷的样子。裰:补缀破衣。——华生工作室注)

“你是何人?不速而闻入民宅。”凌仙姑虽是愠嗔怒,声音仍莺啼燕语一般。

“本县狄仁杰冒昧拜访。”

癫皮乞丐一声冷笑,嘴唇歪咧,跳下竹床来。

“本县倘没判断错,足下应是李经纬阁下,李琏公子的生身父亲。”

癫皮乞丐一只独眼直愣愣望着狄公,目光由亢奋渐而软怯。

“凌仙姑也不必遮瞒,你正是二十年前乐苑的花魁娘子翡翠。——当年并没病死,侥幸活下来,埋名隐姓至今。”

凌仙姑听得仔细,仰天长叹:“我们是一对苦命人啊!”

狄公冷冷道:“李先生听说你儿子李琏死在秋月手中,欲图复仇。从百沙山港来乐苑,日日窥探秋月行迹,寻机下手。——这话可是实?”

李经纬独眼间眨了一下,不置可否。

“本县不妨明言,李先生听信了误传。李琏公子并非相思秋月而死,而是疑心自己得了同你一样的不治之恶疾而臻绝望。——他来乐苑后突然发现自己脖颈下凸起两块青紫肿物,惊懼不已。因念先前与你接触频繁,乃坚信恶疾欲发,苦不待言。绝望之下,乃寻轻生。——李琏公子年轻英俊,风流倜傥,事业前程也如日之中天。遭此横厄,他实无勇气象你这样生存下去。”

“李琏与秋月并无情爱瓜葛,更无赎身之说。只是临死前曾有一书信托她带去百沙山与你。可惜这秋月骄妄无信,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她死后我才从她的卧室抽屉里发现李琏的这封绝命遗书,尚未拆封。”

(懼:音义同‘惧’。——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说着从袖中抽出那封信来,扔在竹榻上。

李经纬拾起那信封,双手颤抖,打开看阅了一遍。顿时神情大变,口唇抽搐,独眼内流出污浊的泪水。全身颤抖不已,“嘘嘘”地喘着粗气,坐立不安。

“李先生潜来乐苑后,一直尾随秋月踪迹。前夜又在红阁子露台外偷听了我与秋月一番对话,更深信了秋月是断送回李琏性命的仇人。于是伺机杀人雪耻。”

“半夜时分秋月从白鹤楼回到红阁子。进了卧房,解衣就寝。你潜伏窗外低低呼唤她名字。秋月听到,便起身来窗口张望。你双手伸进木栅,紧紧掐住她的脖颈,意图扼死她。——秋月奋力挣扎,终于脱身。你究竟年老病衰,双手屈偻,哪有持久之力?——然而秋月受此惊吓,狂激恐惧之下又闷倒在地,心病猝发至死。——秋月原先虽已伏下此种病根,但前夜确系死在你的手中。”

李经纬大汗如豆,脸色惨白,颓然倒地。

凌仙姑赶紧下地,一手扶定。好言劝慰道:“心肝人儿,休听那昏官一派胡言。要坐牢杀头,我陪着你。”

狄公佯装不听,又继续道:“李先生为儿子功名前程不惜化巨金运动京师关节。财蓄日拙,便打起乐苑的念头。前番派人拦劫乐苑税银驿车,正是你的手段。可惜被冯里长的干办役丁杀败。武的不行,又施展阴谋,利用温文元私心,设计勾结撵下冯里长取而代之,攫夺乐苑财源。”

“李琏公子信中所谓‘垂嘱’正是你们父子的倒冯阴谋。可惜他中途变卦自尽,不克完功。李琏这一死,李先生全局溃败,不可收拾。如今又杀了秋月,恐也无意久恋世事,只求苟且残喘与翡翠厮守几日罢了。”

李经纬只是“嘿嘿”几声,并不反驳。

“你杀了秋月那夜,还转来躲藏窗外窥察我的动静。我闻着你身上的臭气,做了一夜恶梦。——秋月死后,你拟携翡翠一同潜回百沙山。那日在码头搭船,被船工回绝。——你索性不走了,暂匿于这茅篷中与翡翠温叙旧情。”

“昨日你又潜入红阁子听虚实。听见我与亲随言及要来这里茅篷访凌仙姑。心中胆怯,使设计害我性命。结果又被虾蟹两将杀败,一个濒临死亡的匪徒供出了你的姓氏。”

李经纬乃深沉地点了点头,心中滋生如痴如醉的得意情绪。一只独眼透出近似厌倦万物、视死如归的光芒。

“李先生身患恶疾,不治之症,依例可以豁免刑律。本县只是宣科而已,无意拘执李先生。更不拟公堂鞫审,羞辱先生,贻笑世人。——细论起来,二十年前便该判你杀人之罪。”

(鞫:读‘居’,审问。——华生工作室注)

“什么?”凌仙姑尖声叫道。一张丑陋的脸庞由于激忿而扭曲变形。

狄公一脸冰霜:“李先生二十年前在红阁子杀死陶匡时,二十年后又在红阁子杀害秋月。——本县判断如何?”

李经纬惊惶地仰起头来,稍露出钦佩之色。

凌仙姑忽然“咯咯”大笑:“二十年啦!二十年啦!二十年来如一梦。仿佛是昨日一样,仿佛我两个正在红阁子里搂抱着做春梦。——当时你风流俊美,才华盖世,我则是乐苑的花魁皇后,第一美人——天字第一号郎才女貌,十相具足。真正是公子王孙,黄金买笑,丽姬妖仙,日日承欢。嘿嘿,这情景恍若眼前,仿佛一时酒醉,雾中看花,春水坐船,如今还觉醉悠晃荡哩。——告诉你,当时我已有妊了,只是,只是那场可怕的时疫,才小产了,还是个男孩哩。”

狄公看凌仙姑不作声了,乃道:“当时,冯岱年、陶匡时两个都发疯地迷恋你的美貌,而你只是一味哄骗,不置然否,故意拖延时日。暗中却与李先生日夜幽会图欢。李先生为了锦绣前程,不愿公开名分,怕受物议,一直遮盖到陶匡时被杀……”

“啊!正是昨日傍晚吗?”凌仙姑又大声道,“那米人的晚霞照进红阁子,一片红光浮动,象着了火一样……我正在你宽阔的胸膛里发抖,那个找死的来了。还破口大骂,汹汹不休。你象天神一样跳出来,手起刀落,鲜血溅到了你的脸上、身上。——夕阳照来,像一串串娇艳欲燃的红花。哈哈。”

“只是当那小崽子窜进红阁子时,我才惊醒过来,知道事情不妙。你说,快,快,将姓陶的死尸拖进卧房。又将匕首塞在他手中。锁了房门,再将钥匙从窗栅扔进去,你我也匆匆逃离了红阁子。——谁知那日一分手便二十年。再也不曾见着你的踪迹,想死我了。当中变故迭生,时疫卷来,官府焚街。我从死尸堆里爬出,拾得性命。遂冒了一个名叫凌碧云的妓女身份苟且到今日。”

“二十年来我一直悬念着你,几乎片刻夫辍。我曾听说你在朝中当了大官,忽而又听说你染了不治之恶疾,再也不敢见人。——好了,昨日的噩梦全醒了,黑云驱赶净尽,你又静静地伏在我的胸脯上,象一匹听话的羊羔。你那身影仍是当日夕阳下的天神一般孔武有力,彤光四射。哎哟哟……”

凌仙姑轻轻地抚摸着象羊羔一样伏在她胸前的李经纬。一啼一声地呼唤吟叹。

狄公再看时,李经纬独眼早已闭合,已是一具腥臭的新尸,蜷缩在凌仙姑怀里,一动不动。凌仙姑那幽灵梦呓般的絮叨声音愈来愈低微,愈来愈苦涩,如游丝一般,纤细飘悠。——终于断了。

第二十章

狄公出来茅篷,马荣牵着坐骑忙迎上来。

“老爷,怎的进去这半日,我只怕出事了。——凌仙姑她吐诉了些什么?”

狄公摇了摇头,拭了拭额头上的汗,答道:“凌仙姑并不在屋里,看来她被歹人赚去,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将这小屋仔细搜索了,仍没发现一样有用的东西。我们驱马回客店吧。”

马荣半信半疑,也不便吱声再问。

两骑跃上那片高岗,只见松林后坟地上旗幡张扬,一派烟火。祭礼的仪仗浩浩荡荡,在山间送鬼。

“人们已开始焚烧冥器,拆毁祭坛。今日七月卅,香烛纸马,三牲烧奠做过,鬼祭也煞尾了。”马荣道。

狄公望着那袅袅升腾的烟火,叹道:“阴曹地府的大门终于闭合了。但愿今日这乐苑里再不要出点意外。”

两骑回到永乐客店,狄公命胖掌柜结帐,关照马夫添备麸料,便匆匆进去红阁子。

马荣相帮整理马鞍袋,打点一应行装什物。狄公坐下来将李琏自杀一案的官署呈文细细阅过一遍,最后在补阙备录一栏里填了秋月的死因:“饮酒过量,心病猝发。”又补写了若干细节。

押了印玺,封上火漆。狄公收过呈文,又铺纸舔笔,写了一折短信于冯岱年。大意云:本县闻报,李经纬阁下因恶疾弥漫,毒火攻心,已死于凌仙姑茅篷里。凌仙姑本人也命在旦夕。俟其一命归阴,立即封锁通路,焚毁其屋,以根绝病疫滋蔓。又闻贾玉波已携一妓女远适他州,谨愿玉环小姐与陶先生结百年姻缘。冯陶两家,疑怨冰释,重修旧好。——日前言及之红阁子两起杀人案,业已查明。因主犯已死,不再议诉付审。——阅毕,封口烫漆,又恭楷写了“冯岱年兄惠启”字样。

“马荣,这李琏、秋月命案的呈文我须去金华亲交罗县令。这封给冯岱年的信叫客店掌柜等我们走后,再行递送。”

两人结清房金一应销费,出了客店,正要上马。忽听得大门外响动锣声,只见罗县令轿马仪仗正迎面而来。

官轿停下,罗应元掀帘下轿,一手执着狄公衣袍,问道:“狄年兄,怎么回事?我在金华闻报,秋月猝死。心知有异,又匆匆赶来了。莫非是被人挟嫌杀死。”

“不。”狄公从袖中取出了押了印玺的官署呈文。“我原想亲来金华将呈文交割,秋月死因上面已写明无误,罗贤弟不必张皇。”

罗应元急忙展开公文就读,见秋月呈文里并无一言牵涉于他,乃松弛了一口气,点头不迭。笑道。“李琏自杀,我当日就说了,司空见惯,例行公事一件。想必并未劳动年兄许多精神。”

狄公捻须微笑,从衣襟内将出那颗金印交纳罗应元。

罗应元“啧啧”收了:“年兄这件呈文我将一字不改申报州府。容小弟略表谢忱。”

狄公长揖道:“罗贤弟来得正好,也省了我再走一趟金华。若说这乐苑还有未了之事,便是对温文元的课罚。温文元公堂上欺瞒本官,又百般苛虐一妓女,依例责杖五十棍。念其年迈体弱,不堪刑罚,故拟出一公告张贴乐苑各处。晓示温文元罪迹,姑且记下这五十罚棍,暂缓施行。他日再有恶行劣迹,只需有人告到官府,有凭有据,旧帐新罪一齐课罚,决不宽贷。”

罗应元笑道:“此法甚妙。棍子悬在手中,不打下去。再犯故态,两罪俱发,皮开肉绽,可以想象。谅这温文元也不敢再萌邪念。”

狄公又揖:“还有一事拜托。乞罗贤弟择日为陶德、冯玉环主持大婚。有冯、陶两家结秦晋,这乐苑繁华安定可保无虞。”

罗应元点头应允。忽又摒开众人,附耳小声问道:“不知狄年兄可解得红阁子之谜?”

“红阁子之谜?”狄公佯作惊讶,“我这三日正住在红阁子里,并没听说有什么需解之谜。”

罗应元“嗯”了一声,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这红阁子之谜,说来话长,内中委曲,不知几层几折。我也只是风闻而已。狄年兄这几日既无所闻,也就罢了。”

狄公微讽道:“秋月小姐倒正是死在这红阁子里的,只不知罗贤弟的谜可是应在她身上。”

罗应元脸上泛过一层红晕,干笑道:“今日终祭送鬼,狄年兄再莫提及秋月。——我听说这乐苑里昨日又来了一位窈窕小娘子,色艺压倒乐苑众芳,胜秋月万万,保不定就要选为新的花魁娘子哩。”

狄公吁了一口气,笑道:“难怪今日罗贤弟匆匆又赶来。既然如此,当日又何必匆匆逃席,设计李代桃僵;捉弄了我三日。还怨怪我没解破红阁子之谜。”

“哈哈,红阁子,红阁子,正不知狄年兄这三日红阁子过得如何哩。”

狄公飞身上马,扬了扬长鞭,马荣紧紧跟上。

“罗贤弟,几时来浦阳宅下时,再与你细细讲解红阁子之谜吧。”

(全文完)

第七部 黑狐狸

简介

中秋前夕,金华县令邀了叁名贵客和狄公参与他所安排的宴席,而准备献舞的舞姬却临时更改舞曲为《黑狐曲》,可舞还没跳成,人就被杀了,凶手还是这来头不小的叁人之一。但事情还没了,那诡异的法师说:“会有更多的命案缠著你,狄县令!”

南门黑狐祠看门的傻姑娘总哼著一曲黑狐调,和庙?成群出没的狐狸一起跳那支《黑狐曲》。这曲子究竟是引人走向死亡的诅咒,还是开启秘语的锁钥?

第一章

如意法师盘腿端坐在禅床上,手中拿着一本谶纬。秘籙簿。他脸色黝黑,眉毛浓粗,两颊上长着一圈参差不齐的络腮胡子,正中露出厚厚的两爿嘴唇。光脑袋缩在宽大的双肩之间,狮子鼻,阔绰口,一双蛤螟眼凸出在眼眶外。他身上那一领打了补丁的大宽袖斜襟憎袍散发出一阵阵汗臭,与禅堂里的香烟味混在一起。

(谶纬:谶书和纬书的合称。谶是秦汉间巫师、方士编造的预示吉凶的隐语,纬是汉代迷信附会儒家经义的一类书。谶:读‘衬’——华生工作室注)

“我不去。”他神情漠然地注视着县衙里来的高师爷,“我今日进了午斋便要离开金华。”

高师爷发了急,心里着实诅咒跟前这个丑和尚,口上又不便发作。他奉了县令罗应元之命,前来过敏悟寺邀请如意法师今夜去衙院参加诗人们的聚会——法师是县令敬仰的高士,又是名闻海内的风雅诗僧。

“大师父若是不肯赴今夜的宴会,罗老爷责怪下来,在下可吃罪不起,老爷说了,今夜在行院里略备小的,明夜,那便是中秋了,还得去城外翠玉崖摆下赏月的野宴,说是人人要飞觞做诗,务必尽欢而散,庶不负了这团圆明月,人间佳节。”

“罗大人为何不自己来邀贫僧?”法师不满地嘟囔。

“大师父有所不知,今天一早,刺史便将老爷召去府衙议事了。这金华府七个县的县令老爷都到了。刺史还设下了午宴招待他们,故一时脱不了身。大师父,今夜的酒宴实也只是一次小小的聚会,邀请的都是大有名望的诗人雅士。”

“都还有些什么客人?”法师粗率地问道。

“噢,一个是邵樊文邵学土,他是当今名闻海内的大诗人,前任长安集贤殿知院事。还有礼部郎中张岚波,两位老爷而今都是致仕退职了,他们今天一早便到了罗老爷的衙院。

“原来是这两位大老爷,他们的诗如乱蝉噪枯柳一般,贫僧早见识过了。这宴会端的万万赴不得。”

“大师父,客人还有狄仁杰狄县令,我们邻县浦阳县的正堂老爷。他奉刺史之召,昨天刚来金华。他答应今夜赴罗老爷的宴会。”

法师暗吃一惊,道:“浦阳县的狄仁杰老爷。他究竟为何要来赴宴?他的诗平淡无奇,称不上是一个诗人。”

“呃,狄大人是我们罗老爷的至交,且又是同秩同行,听说还是一榜的进士。他出席宴会是理所当然的。”

如意法师的一对蛤蟆眼凸得更厉害了,厚厚的嘴唇哆嗦了几下,露出嘴里两排高低不平的大黄牙。他低头自语道:“有趣,有趣。听人说这狄仁杰很有点鬼聪明,只不知他对黑狐狸如何看。”他抬头望了望高师爷道:“回去禀告罗大人,就说是贫僧接受了他的邀请。呃,问你一声,罗大人怎的知道贫僧在这里?”

“早有风声传说大师父两天前便到了金华,罗大人赶忙打发在下来这寺庙打听虚实,便有人告诉我说大师父正在这敏悟寺挂锡。”①

(注①挂锡:佛教名词。锡,锡杖。挂锡为行脚僧投寺院暂住之意思。亦作“挂单”、“挂搭”。)

“原来是这样。我只是今天早晨才到这里,不知哪个好事的嘴象这走水的槽,竟惊动了罗大人,特来邀请。高师爷,你可以回去了。”

高师爷躬身施礼,道声“师父请自稳便”,便退出了禅堂。

如意法师若有所失地又将手中那册谶纬秘籙簿翻开,指着上面一页,猛然惊道:“黑狐狸真要显身了?”

他合上册簿,瞪着一双蛤蟆样的大眼睛木然地凝视着寺门。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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