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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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思搜诗灯下吟,

不眠长夜为怨情。

知郎朝朝逐新欢,

寄词新题《妾薄命》。

邵樊文、张岚波、如意法师、狄公、罗应元一并走近亭柱,轻轻吟哦,不由频频叹息,心中称许。罗应元命伺役将玉兰小姐的诗拓下明日雇匠工准备两方诗匾,将《痴情郎》、《痴情女》两诗分别镌泐一并悬挂在这亭内,聊记一时之胜,并望留芳后世。

(泐:读‘勒’,铭刻,用刻刀书写。——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见玉兰小姐就坐,便凑上去说道:“玉兰小姐,我阅读了有关白鹭观案子的一应录词文本,觉得这案子不无蹊跷。未知小姐愿不愿意由我起草一份申辩书以利刑部明判。”

“谢谢狄大人费心。如果我认为有必要申辩,我自己会斟酌措词的,无需劳动大驾。”

玉兰显然不想让狄公插手她的案子。

狄公又说:“我细观了这案子本末,觉得最令人不解的还是那一封告发你的匿名信。这告发的人怎的如此清楚白鹭观内的事情?侍婢才死三日便事发了,小姐不觉得这一点很可深思么?小姐难道对这写匿名信的人真的一点都不知道首尾么?”

“若是知道,我自会告诉官府的。”她举杯一饮而尽,又说:“不过,或许也不会告诉他们。”

邵大人、张大人、如意法师又回到酒桌上,大家提议为玉兰小姐的诗而饮三杯。客人都是海量,谁都没有失去镇静自制。然而玉兰小姐的眼中已闪耀起狂热的光芒,她的精神被题《痴情女》时的诗思,被狄公一番撩拨的话,被这上品的香酒刺激得亢奋起来,狂乱起来。胸脯高低起伏,细细的喘息声,心脏的跳动声,狄公都能隐隐听得。他想此时必须更下紧挑逗玉兰说话,刚才玉兰后一句话已暗示她知道写匿名信的人,只是不愿说出姓名而已。

狄公又开口问道:“告发你的那封匿名信使我想起十八年前一封告发莫德龄将军谋反的匿名信。这两封信可能是一个人写的。”

玉兰小姐惊异地望着狄公,问道:“十八年前我才十二岁,这与我有何干系?”

“当然是间接关系。我在金华碰到了莫德龄将军的一个姓宋的侍妾的儿子,他也在查寻那个写匿名信的人。”狄公说着向满座客人溜了一瞥。

“你是说那个姓宋的秀才吗?听说是前天被人杀害了。”玉兰道。

“因为这匿名信与秀才被杀有关,故我同罗县令已专门调查了莫德龄将军的案子。”

邵樊文说:“莫德龄追随九太子谋逆,。当年圣上派来钦差将他正法了。我当时是金华的刺史,一直协助钦差日夜捉拿逆党,这莫德龄的案子是翻不了的。且他心术不正,诽谤朝廷,尽管立过许多军功。”

张岚波插了话:“我对莫德龄将军的谋反案亦有所闻,只不知他与这宋秀才之死有何关涉?”

狄公大声说道:“我还要补充的一点是,宋秀才的母亲即莫德龄的那位姓宋的侍妾是一个不贞的女子,她与一个奸夫私通生下了一个女儿。这女儿也住在金华。宋秀才得知此事便来金华找寻到这位同母异父的妹妹,想从她的口里探到她母亲的奸夫的姓名。他认为这个奸夫是写匿名信置他父亲莫将军于死地的人,而那奸夫得了信息,便杀害了宋秀才。他恐怕十八年前的奸情败露,毁了他的前程和名声。”

邵樊文问道:“那么狄县令你已找到了这个凶手?”

狄公继续说道:“一个偶然的机缘我碰到了宋秀才的同母异父妹妹。她是南门外那荒凉的黑狐祠的女巫;她衣衫褴褛,半饥不饱,日夜与狐狸为伴,情景十分惨凄。”

“那么,狄大人,你认识朱红?你已见到了她?”如意法师惊问。他的一对蛤蟆般的大眼睛全部突了出来。上面布满了血丝,一张正在咀嚼的大嘴惊愕得咧开着。

第十八章

如意法师咂了咂厚厚的嘴唇,若有所思地说道:

“我也见过黑狐祠那女巫一面,她叫朱红。她与狐狸称姐妹,同吃同住,日夜为伴。有人说她自己本也是一条黑狐狸。你可知道她的背景么?她无父无母,不知从哪里来到人间。她曾被人卖到一家妓馆里,但第一天接客就将客官的舌尖咬了下来,这正是狐狸的举止。当夜她便逃到了黑狐祠。从此她便住在里面再也不出来了。”

“大师父什么时候见到过她?”狄公问道。

“一年前我就见到过她。这次我来金华很想与她聊聊狐狸的事,但是你知道她住的那里幽灵鬼魂太多,贫僧佛性不足,禅灯不亮,几次三番都被那狐狸野兔拦了回来。唉!罗大人你可知道昨夜要来跳舞的那女孩也是一条狐狸精哩!嘿,她被剪刀伤了脚,又如何了?”

狄公点头示意罗应元。罗应元答道“不瞒大师父,那小凤凰早已是死了——也是被人谋杀的!”

“我早知道了。”如意法师并不惊讶。“她的死尸躺在我们不远的东厢内,而我们还在画厅里喝酒、聊天、评议新诗哩。”

张岚波的两眼望着玉兰,显得十分惊惶:“也被杀了?是你发现她被人杀死的?莫不真是狐仙显了灵?”

玉兰点点头。

邵樊文生气地说:“罗县令,昨夜发生如此不幸,你应该及时告诉我们。我们都应付过刑事鞠审,薄有经验,且也不会那么容易忧伤。现在罗县令你不得不面临两起谋杀案的侦查。谋杀小凤凰的凶手你可有了什么线索?”

狄公见罗应元情绪紧张,犹豫不决,便自己回答道:“邵大人,这两起案子实际上是联系在一处的。宋秀才企图为他父亲翻案,我仰同大人的看法,莫德龄将军确实犯了谋逆的弥天大罪,铁案如山,谁也翻动不过来。但是宋秀才有一点是看正确的,他认为那写匿名信告发他父亲的人并不是出于忠于圣上,而是为了遮掩自己卑鄙的奸情,正是怀着这个同样的目的,他又杀死了探得真情的宋秀才。”

玉兰突然发出一声惊叫:“狄大人,你,你还要将这可怕的谈话继续下去吗?”她声音颤抖,全身痉挛。“你……你正在用一种狡猾的残忍的手法将咒箍愈缩愈紧……你忘了今夜是中秋佳节!你忘了在座的都是著名诗人!你忘了我是一个带罪的人,随时都有被处死的可能!”

狄公道:“玉兰小姐莫要惊惶,我刚才已说了,告发你的那封匿名信与告发莫将军的匿名信是同出于一只肮脏的手。我想仅这一点你便可明白那凶手与你本人的案子有着何种利害关系了。”

邵樊文、张岚波、如意法师十分惊讶地望着狄公。

狄公又继续说:“再说那小凤凰被害的事吧。你们知道画厅挂帘背后有一通往东厢的走道,凶手只是听到小凤凰要跳《黑狐曲》时才动了杀机。这个曲子提醒凶手他是黑狐祠里女巫朱红的生身父亲,而事实上小凤凰也早已认出了他。他正坐在昨夜的酒宴上……”

突然一声巨响,玉兰跳了起来掀翻了石凳,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见她铁青了脸色望着狄公大声叫道:“狄仁杰,你这个狡狯的讼棍,恶魔使君,你那一套伎俩近两日来我早尝够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你的侮辱!我玉兰早已置生死于度外,狄仁杰,我也无需瞒遮你,正是我杀了小凤凰!那小狐狸精企图讹诈我,甚至用白鹭观的旧事来嘲弄我,说我不配坐在酒席上看她跳舞。我奈何不了这口气,就用剪刀刺进了她的喉咙。哈哈,真是罪由己取,那一张狐狸一样的嘴脸我是早看够了。”王兰情绪亢奋,言词锋刃闪闪。

席上所有的人顿时惊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狄公疑惑地望着玉兰眼中射出的两团怒火,不由浑身战栗了一下。

玉兰渐渐缓解了情绪,平静地继续说道:“宋一文是我的旧情人,我们在京师便有往来。小凤凰不知怎么也竟认识宋一文,她告诉我宋一文经常去黑狐祠看朱红。她从宋一文那里探知得我的秘密,企图讹诈我。”

狄公问:“玉兰小姐,宋一文告诉了小凤凰你的什么秘密?”

“宋一文虽是我的旧情人,我们很早就分了手。但两个月前他突然赶到新安白鹭观来找我,要求同我言归于好。我断然拒绝了他,我被男人害苦了,我痛恨男人,男人的那一套花言巧语我都不信。就在这时,我发现我们侍婢与一个香客勾搭上了,眉来眼去。“我立即将她赶出了白鹭观。那天夜里我出外散步,因遇大雨半路折回,正撞见那侍婢溜回观里偷开我的箱子。一我一时怒起,便关上观门,用鞭子狠狠地抽了她一顿,谁知那侍婢命苦,竟被我打死了!就在这时正好宋一文来观里看我,他一见这情景,便了声不响地帮我将尸体拖到庭院的马樱树下偷偷埋了,当即约定永不声张。他走后,我自己撬坏了道观后的门领,又将银烛台扔到井里。然而他却反目背约,写密信告发了我,使我锒铛入狱,思想来无非是因为我拒绝了他的自私要求。

“就在三天前,我押来金华刚走进东门,正好与宋一文打了个照面。他恬着脸又邀请我去他那里,说他租的房子就在东门附近的孟掌柜家后院。回旅店我对差官谎称说刚才遇见的是我表兄。十年不见了,夜里想告个假去探望他一下,那差官很信得过我,竟同意了。半夜里我找到了东门内孟掌柜家后院,宋一文不知我真的当夜便来,早已睡了,听得我的声音赶忙爬起开了花园后门迎我进了屋。回到屋里我便责问他写密信告我之事,他喜笑不承认,我乘他回身去卧房穿衣不备,便用砍刀杀死了他一那柄砍刀是我从客店里随身带去的。

“现在,狄仁杰老爷、罗应元老爷,案情已经大白,你们也不必奔走忙碌了。贱妾恶贯满盈,犯下了这许多弥天大罪。刑部纵使有意要为我开脱,那三个恶魂也不会与我干休。玉兰从此与诸位老爷恩公诀别了。”

这边玉兰镇定自若,视死如归。席上客人早吓灰了脸,不知所措。狄公被玉兰一顿抢白,又摊出这些犯罪之确凿事实,言之成理,一时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忽然邵樊文站起身来,睑上出奇的坚毅平静,手足却颤抖着。他走到玉兰面前细细望了玉兰一眼,不禁老泪闪烁。他高傲的眼睛望着远天的黑云,镇定地将深紫蟒袍拉直,又将金玉带扣正,抖索了半日的嘴唇进出两句话来:“玉兰——老夫误了你!我不需要怜悯,更不奢求宽恕……”说着竟一跃而起翻出古亭的栏杆往那百丈深渊纵身一跳!

“啊!——”玉兰一声凄绝的尖叫,狄公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忙俯身栏杆下看,深渊下峡谷正水声如雷,古亭外山涛奔彻,秋虫长鸣。一轮玉璧般的明月正升在中天。众山万壑披上了一层银霜般的白光。一缕缕轻雾从岫穴间逸出,袅袅在半空与天边的纤云合作一片。

(岫:读‘秀’,峰峦,山或山脉的峰顶。——华生工作室注)

玉兰小姐终于恢复了平静。说道:

“看!月亮几时出来的我们谁都没有留意,多么亮,多么圆的明月啊!”

客人们这才回过身来望着玉兰小姐那张与明月一样银白的脸。狄公给玉兰的瓷盅里斟上了满满一盅酒。

玉兰接过一仰脖全灌下了肚。声音悲切:

“邵樊文,邵樊文,是贱妾误了你啊!你几次说要在故里造一座精致的墓莹,谁知今天却抛尸他乡!狄大人,罗大人,我刚才错怪了你们两位老爷,言语冒渎,休要记挂。贱妾已是风烛春冰,年命不久了。邵樊文他的自戕已经证实了他自已的罪孽,他是我玉兰一生中唯一的真正的心上人!

“我十九岁遇见了他,我们相爱了,恩爱缠绵,形影不离。他帮我秘密地逃出了京师那家妓院来到这金华渡过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但他不敢公开娶我为妻,因为他父亲坚决反对他同我结婚,再说他那时又是这金华一府之主,生怕吃人耻笑,后来他父亲作主替他娶了亲,便是当朝宰相的女儿,我们只得分手了。他没有给我留下一文钱,我只得回到一家烟花行院苟且偷生。在那里又得了重病,奄奄一息。后来多亏温东阳极拔我出了水火,但我心里却仍是怀念着邵樊文,日夜记着他,听有人打金华来京师便讯问邵樊文的信息,我的心一刻也不曾忘记过邵樊文。你们男人是很难理解女子的心的,女子一旦真心恋爱上了一个男人,她会发疯般地、不顾一切地爱着他,尽管那男人折磨她、嘲讽她,甚至遗弃她,她都不惜。正所谓为他乐、为他悲、为他生、为他死,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替代邵樊文在我心中的位置。

“我知道他勾引了莫将军的小妾,当莫将军发觉时,他先下了手,写了一封匿名信告发了莫将军.正值九太子谋反,莫将军便遭了殃。邵樊文原与九太子很热络,但他看出九太子老大才疏,不是大器,他的谋反注定要失败,故没有参与他的阴谋。但九太子却把他当作自己的心腹。后来圣上派下钦差、邵樊文便迎合钦差将九太子党羽全数检举,一网打尽。立了大功,极得钦差信任。故升官去京师,进了集贤殿,当了知院事,伺伴圣上起草诏令文书。

“邵樊文因为没有子女,故对与宋氏私生的那女儿心中不忍,但又不敢公开认她。每到金华,他总偷偷地溜去黑狐祠看望朱红,但却蒙了面生怕朱红认出他的面貌。朱红将宋一文来金华为父翻案报仇的事告诉了他,他便设法杀害了宋一文。他一次去黑狐祠出来正巧碰上小凤凰,小凤凰当时没有很留意,昨天下午小凤凰来县衙见到了他并认出了他,他怕小凤凰多嘴吐露真情,便乘放烟火之际溜进画厅东厢杀了小凤凰。这县衙原是九太子的王府,邵樊文时常进出,门户走道极是熟知,故能在短时间内干得干净利落,不留痕迹。昨夜我见小凤凰被杀,心中马上想到是他干的,当时我心情极坏,头痛欲裂。他也从不瞒我,—一与我细说过本末——他今日不死我是无论如何不会说出这些的。

“我鞭笞侍婢至死也是实事,但与我同埋死尸的并不是宋一文而是邵樊文,后来写匿名信告发我的也正是他。我根本不认识来一文,刚才说宋一文的那一席话全是贱妾信口胡编的,只是为了替邵樊文解脱。他知道我对他一片痴情,却百计千方来折磨我。他厌嫌我,也担心我有朝一日吐露真情,故想置我于死地,又不露痕迹。然而狄老爷、罗老爷已经察破了他的行径,狄老爷的大网已经套上了邵樊文的头。我出于旧情,由于对于他疯狂的爱,跳出来承揽一切,我编造了一通胡话企图使狄老爷放松对邵樊文的进逼。我觉得为邵樊文而去服苦役,甚而去杀头也是一件乐事,我希望他永远那么气宇轩昂,那么风流倜傥。谁知,谁知他是一个大丈夫,他推开了我的爱,拒绝了我的悯怜,我的宽恕。他觉得他不能心灵上受侮,不愿靠了一个女人的殉情献身而苟且下来。他跳崖自尽了,他的疯狂的行动使我觉得他更高大更完美,也使我觉得这世界已是暗淡无光,我活着已无一点意义。但为了不连累狄大人、罗大人,也不连累押我的那位好心的差官,我宁愿去刑部大堂招从白鹭观杀人之罪,听候裁判。狄大人,罗大人,请受我玉兰一拜,抵了贱妾刚才语言冲撞,出口不逊之愆。”

(愆:读‘千’,过错;罪过。——华生工作室注)

玉兰将扈从跟随而来的差官唤来,敬了他一杯酒,请他给自己套上锁链,先上轿口城里旅店。

目送玉兰的官轿摇曳下山,罗应元这才收回魂魄,清醒过来。

“狄年兄,这原来却真是大梦一场啊!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

“罗相公,刚才玉兰的一言一语,行动举止都记录下来,正可充实你给她写的小传。她的生命,她的诗到今夜已经全部结束了,你们编纂笺释她的诗大可不必再考虑今天之后的玉兰。你与被这一幕幕的诗弄得发了呆的张大人也坐轿回衙去吧,让我和如意师父再欣赏一会月色,吃几块月饼,聊会儿天吧。你回衙后顺便请高师爷为邵樊文的死因起草一份尽可能详细的呈报.写下两天来这些动人悱恻的内容情节,让刑部、让大理寺看看,让集贤殿的学士们看看,让圣上看看——也让后世的人读一读这奇极、妙极的传奇吧!”

古亭内只剩下狄公和如意法师两个人了。狄公吩咐将酒席果品撤下,分赏于扈从人等。侍役丫环们领命自去松林帐篷篝火间快活消受不题。

如意法师看了看狄公,意味深长地说:“大人,十里雾退去了,‘雾里会’也散了,依然好个峥嵘山色。你看那浑圆的月亮,仿佛近在咫尺,狄大人莫忘了我们今夜正是来这里赏月的啊!”

狄公道:“如意大师父,你对朱红很是悯怜,我不能不抱憾地告诉你,她已经死了。”

“我知道了。今天我在半山腰间看见那只黑狐狸时,我便知道朱红死了。狄大人,我问你一句话,你真的拿着了邵樊文的确凿罪证了吗?”

“不曾。玉兰太性急了。她跳了出来吹开了遮住这疑案的十里迷雾。如果她今夜冷静一点,邵樊文也不吭一声,光喝酒,吃月饼,这整个结局便会改观。事实上我当时不能确定真正的凶手究竟是谁——如意师父,我也还疑心过你哩。最后邵樊文将会嘲讽我几句,或题一首打油诗给我,大家喝光了罗县令从衙里抬上来的酒,高高兴兴坐轿回衙。明天各自东西,月亮又渐渐变弯变黯。正是由于玉兰小姐对邵樊文的真挚炽热的爱导致了她承揽一切罪过,她以为我们已经全部掌握了邵樊文的罪证。崇高的献身精神却激起了邵樊文自负和尊严的狂潮,邵樊文不愿在别人尤其是一个女子的宽恕和怜悯下继续活下去。”

如意法师笑着说:“这或许正是一出原先就编排定妥的戏。四十年前朱红的母亲从野外抱回一只狐狸崽子时便揭开了幕。我们看去似乎是一只黑狐狸扮演了人间传奇的一分角色。从狐狸看来,或正是一个人物扮演了狐狸传奇的一个角色哩。——哈哈哈哈。”

亭外明月婵娟,秋山如画,黑夜的世界恍同白昼一般。

(全文完)

第八部 广州案

简介

一位朝廷要员隐匿身分在广州失踪了,是否与传言阿拉伯人正煽动叛乱一事有关?断案如神的狄公奉政事堂之命前来秘密调查,而唯一的线索是蟋蟀,可逮获那只蟋蟀的盲女也接著失踪了。

才刚发现两具尸首,却又闻刺史夫人也被杀害,随后一个阿拉伯舞女在狄公助手房中被杀,离奇的是尸首又被盗走,这可是罪犯所犯下的第一个破绽?一向以破解疑团、伸张正义为念的狄公,又为何会说这是他退出断案生涯的最后一案?

第一章

阴霾紧凑,烟雨朦胧。江面上隐隐约约停泊着十来艘帆船,水雾浓处只见着黑簇簇的轮廓。远眺拾翠洲,白鹅潭,藏匿在烟波深密处,仿佛与云天连接一片。

陶甘与乔泰依着石头栏杆望了半日,默默无语。江中心涟沦圈圈,老鱼吹浪。岸堤下怪石嶙峋,浊浪击拍。离他们不远处一条大食的商船正在卸货,一群苦力肩着货物从船舷边下来码头趸库。

“乔泰兄弟,我真不明白。老爷京师呆了二十年,怎的又忽发兴头,亲自下来广州。——须知大理寺卿没有十分紧要事是轻易不出长安的。”

“陶大哥,莫说老爷已上了岁数,久不行动。就是你我也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怎比得当年在州县当缉捕时筋骨体魄。此番差遣你我跟随也是难得。京师二十多年,我与老爷也只是一年见几回面,不比从前亲昵。”

陶甘也觉感伤:“我虽在大理寺里当主簿,终也是官场仪礼阻隔,难得在一起自在叙话。平昔我是官房里墨笔填文卷,老爷则深居勾珠批,只剩官牍上往来了。”

乔泰叹道:“今番老爷特意差造我两个,也有温叙旧谊之意吧。只可惜马荣不在。他自娶了蓝白、绯红一对姐妹后。再也不得自在,听说喝醉了酒都不敢回家了。”

陶甘笑了:“算来还是你我快活,孑然一身,上天入地,何等自由。一眨眼皮,便轻身到了广州。转眼二十多年了,也想细看看旧游之地。”

乔泰又感慨:“只怕我是最后一回服膺老爷了。如今虽在京师十六卫衙府当个果毅都尉,科禁繁琐,了无生趣,哪有当年跟随老爷侦探办案有劲。”说罢解了领扣,要透透凉风。

陶甘忙上前遮护道:“乔泰兄弟千万别露出身分。我都见着你里面甲袍上的双龙金徽了。老爷一再嘱咐,定有深虞。”

乔泰系了领扣,望着那条正在卸货的大食商船。船上船下都有几个翘胡子,缠头巾的监工在那里吆喝苦力。

“老爷叮嘱我们多多留意码头动静,怕是要查缉番船走私犯禁之事。”陶甘道。

乔泰皱眉:“这应是市舶司官员的勾当,你我又不懂海夷道通商的许多禁例。”

陶甘又曰:“老爷又嘱你我分住两个旅店,不露行迹,想必也有防范之意。你住的五仙旅店正在胡人聚居的番坊之内,尤须小心谨慎为是。”

乔泰笑道:“还怕我被胡人吞吃了不成?陶大哥,码头边走了这半日,肚中真有点饿了。我们去找一家饭馆吧。”

两人沿码头边向西走去,渐渐见行人货贩增多。过市舶司官署,便看见小南门的城楼了。小南门外沿江堤岸商贩荟集,市场热闹,只见人声嘈杂,货摊连绵,一片买卖兴盛的市面。

小南门城根便有一爿小酒店。两人掀动珠帘,踅进店堂。店堂当中悬着一盏油灯,昏暗十分。吃客闹哄哄一片,地上湿吱吱,滑漉漉,剩汤残菜泼了一地,弥漫着酸酒咸鱼的怪味。

两人找了一副空座头坐了。陶甘便用广州话叫酒菜。这时一个修着整齐长胡子的吃客也跟进了酒店,坐到他们左边上一桌,独个喊酒。酒店门口的一张桌上坐着个面目可憎的侏儒。

须臾堂倌上来酒菜。菜肴都盛在瓷钵里,合着盖,下面又衬一片碟子。盛酒的锡盅外则套一个小小细竹篓,十分雅致。乔泰咪了一口酒,顿觉香腻滑口,不觉称美。尽管这地方邋遢,吃口均是上品的。

陶甘夹了一模葱爆蛇丝正细嚼时,猛见门口一桌上那侏儒正恶狠狠瞅看他们,不时与身旁坐着的一个番客搭话,心里不觉一怔。忽又见左边桌上那个长胡子也偷偷觑着他两个,只是故意闪躲,不让察觉而已。——陶甘眼尖,又是个中高手,岂瞒得过他去。

他用脚尖踢了踢乔泰,两眼闪眨一下,嘴角努努,又在桌上蘸酒划了几下。乔泰会意。两个正不自在,却见右首一桌上只坐了一个吃客,那吃客面阔口方,体魄强健,胡人装扮,像是番船上的水手。

陶甘便有意上去搭讪,那吃客竟是广州话音,便觉投机。又见乔泰形体魁伟,也识英雄,便移作一桌边吃边聊。

酒酣耳热,两下便无猜忌,陶甘问:“足下不是胡人,如何这等穿扮?”

“鄙人姓倪,名天济,经营一个海运船队。专做海夷道的生意,常去波斯、大食、大秦诸国。船队也多雇佣番客营运,故渐渐通晓彼人语言服饰,不觉隔阂。其实我是广州土生土长。——鄙人猜来,两位是北边的人,不知来广州有何贵干?”

乔泰实道:“我们的老爷新任岭南巡抚使,南下公务,巡察海口通商事宜。我两个只是扈从而已。”

倪天济笑道:“果然是军官,我见你衣袍内闪出双龙金徽,便知消息。”

乔泰赶紧向上提了衣袍,讪笑道:“其实只是个武弁。”

倪天济道:“不瞒两位,鄙人也好剑术,又学得番人弯刀短弩精义。故尔风浪里去来,不怕贼人海盗。”

乔泰惺惺惜惺惺:“见倪先生体格,便知是英雄人物。今日相见恨晚。倪先生不嫌弃,做个长年朋友。”

倪天济应道:“鄙人正有此意。两位公务间有闲暇,望来寒宅一聚如何。且不说别的,便是鄙人半生搜觅得的各种弓刀剑器,想来两位也有兴味观赏。其中大多得自番邦,稀奇古怪。”

乔泰大喜:“求之不得。明日早膳后正有空闲。”

倪天济忽问:“还不知壮士姓名哩。两位驻息何处?”

“我叫乔泰。住在五仙旅店,怀圣寺后背。那里一片都是胡人居息的区域。”

“这位相公是……”

陶甘笑道:“在下姓甘。见住在河南,须坐船来去,许多不便。”

倪天济笑了:“乔相公,明日早上我派轿子来五仙旅店接你。”

乔泰答应。陶甘付了酒账,两个辞别倪天济出来酒店。见天已放晴,白日西沉,江风吹来,丝丝凉意。堤岸下一排排大小船舶都住着人家,船尾袅袅升起炊烟。江面上渔火闪熠,笛声断续,烟雾渐渐褪去与暮霭重合。堤岸上早已灯彩闪亮,绵延好几里,夜市正开。

两人折进小南门,见市井闹热,车马并驰。陶甘拟打轿回都督府署——狄公驻跸的地方。乔泰几番回头,两眼在人群中搜索。

“陶大哥,可觉得有人尾随我们而来。”

陶甘迅即四处看觑,摇了摇头,心中纳罕。

“乔泰,老爷约我们掌灯时分晤见。时辰尚觉宽裕,不如你我分头回去都督府衙门。万一有人跟踪,难顾两头,也易识破。”

乔泰称善:“我正可回五仙旅店去换过衣衫,都湿透了。酒瘾来时正是掌灯时分,不会误事的。”

第二章

乔泰与陶甘分手后,故意慢慢悠悠向城里晃去。很快便看到怀圣寺高高的圆塔顶了。那圆塔像一支香烛耸立在寺院内,点亮天灯,俗称光塔。附近番坊住的胡人都称作“邦克塔”。——这座清真寺院原系大食回教先贤宛葛素所创立,布宣圣祖摩诃末古兰经教义,供番坊内的教民做礼拜用。五六月间大食商船乘季候风入广州港,寺众登塔建斋,以祈风信,十分隆盛。五仙旅店正开在怀圣寺的后墙根。乔泰租赁的楼上客房,打开窗户便可看见那尖光塔,寺内景物历历可睹。

乔泰很快换过汗湿的内衫,又重新套了甲铠,外面再裹一领旧布袍。吹着口哨下楼来,账房口关照晚些回店,便逛上了大街。

街上正是番坊热闹的一角。店铺树立,各号番馆更是堆满琳琅满目的舶来货。街头巷尾到处弥漫着烤炙牛羊肉的香味。乔泰忽觉酒瘾渐动,心知不好,不觉加快了脚步。

刚转折到一条空巷口,迎面却被一个人堵住。抬头一看,正是适才酒店里的那个长胡子。细看长胡子已略夹灰白,头上一顶瓦楞帽也旧破不堪。衣袍长靴上沾满了泥土,一副寒酸相。

“足下莫非是京师十六卫的军官,好生面善。”

乔泰听是长安口音,心中一惊。又上下打量了长胡子,乃觉有几分官员气质。心中敬重,又不敢造次。遂答曰:“我姓乔,相公素昧平生……”

“哈哈,对了,对了。足下正是乔都尉。”他压低了嗓眼。四觑无人,又道:“狄大人可是来了广州?”

乔泰乃知是局中人。却又莫辨忠奸,不敢贸然接应。乃答:“相公是谁?怎的胡乱打听狄老爷事?”

“在下是谁,乔都尉先莫问。我有急事要见狄大人。望乔都尉引见则个。”说罢又四下张望,十分慌虚。

乔泰略一思索,答允道:“你跟着我走,一路休再问东问西。”

长胡子道:“乔都尉前头走,允我落后十来步跟着,只作不认识。到了狄大人处再与你详说。”

乔泰不便违拗,便踏步向前,又加快步子。长胡子后面十来步跟上。

这一程街巷正好黑糊糊的,几无灯光。地上坑坑洼洼、只觉趑趄高低,步履不稳。乔泰走着走着,不觉迷路。想拐上大街来租一顶轿子,却偏偏老在迷宫似的小巷内兜圈子,转不出来。忽见前面有一座跨街的骑楼,东端有一人家,隐隐闪出灯火。

乔泰上前爬上十几阶石级轻轻捶门。捶了半日,没人答应,不觉火起,又狠狠跌了几脚。回头叫道:“老伙计,这门内分明亮着灯火,却不开门……”

他顿时吞咽下了后面的话,背后已不见了长胡子。小巷内阴风凄凄,阒无人迹。

乔泰骂道:“这长胡子莫非消遣于我,却躲起来了。”说着一边爬下石级,却见地上一顶瓦楞帽,正是长胡子头上戴的。

乔泰弯腰拾起。地上积水,已湿了半边。忽见自己肩头上垂下一双沾满泥污的长靴,忙抬头一看,长胡子正悬空吊在跨街的天桥下!——脖颈上系了一根细麻绳,一头一个铁藜钩正紧紧勾在天桥的一根横椽上。

乔泰吃一大惊,忙又沿石级跑上骑楼,沿天桥走到中端。果见地板拆空了几块,铁藜钩正扎在一根横椽上,十分紧牢。他正要用手放钩,猛见一角蜷伏着一个人影,手中的短镖闪闪有光。

乔泰蹲伏膝行,慢慢摸向那团人影。及近一看,竟是个死了的。细睹正是酒店里陪侍那个侏儒吃酒的胡人,手中还紧紧捏着一柄短镖。他的脖颈上环绕着一道细花丝巾,一眼便知是被猝然捏扼死。垂拖着长舌,双眼凸出,形容十分可怕。

乔泰见天桥西端的木门早已挂了把生锈的铁锁,只得回头来再擂动东端那人家的门。半日门总算开了,出来一个老姬,手中颤瑟瑟擎着一盏油灯。老姬后背跟着一个后生。

后生见乔泰凶神恶煞模样,先是一惊。乔泰不会讲广州话,用手比划半日。那后生乃知家门口出了事。赶忙协助乔泰将两具尸身拖入门里的过道上,又用油盏细照。操蹩脚官话道:“那长胡子的是我大唐臣民无疑,这胡人会弄短镖,或恐是大食人氏。”

他用手解下缠绕在胡子颈脖上的细花丝巾。又道:“杀这人的不是胡人,你看这丝巾一端系着银币,锈着先朝庙号。大食人动武杀人,往往用弯刀与短镖。”

乔泰点头,细细回想乃自语道:“原来这胡人设计吊死了长胡子后又拟用短镖打我,却被另一人飞来丝巾套了脖子。如今那救我性命的也不知去向。可怜长胡子又身份不明。想如是不慎走到天桥下时被这歹徒在天桥上用绳索顺手套了,悬吊起来。”

后生见乔泰自言自语,又起疑。便道:“这事宜报当坊里甲,官府来人乃可断明曲直。”

乔泰解了袍扣,露出铠甲并双龙金徽:“我正是广州都督府衙门的军官。你速去叫一顶大轿侍候。”

后生听说是都督府的军爷,又见官腔十足,哪敢怠慢,便下去石级雇轿子。

须臾一顶大轿到了天桥下停住,后生上来拜揖。乔泰命后生严守现场,看护住那胡人尸身,等候官府来人验检。他自己则背了长胡子尸身上轿去,吩咐直趋都督府衙门。

第三章

且说陶甘独个儿沿堤岸回走,一面欣赏江上景色,转折市舶司署门口,见尾后无人乃信步向一条石子大街北行。他记得都督府就在这条石子大街的北端,靠近兰湖湖畔。

不一刻便见到一座高大的木牌楼,心想这必是南海神庙无疑了。二十多年前陶甘浪迹江湖时,曾流落到广州、潮州一带谋生。今日重游,许多市寮街景依然旧时模样,十分眼熟。陶甘进去神庙烧了柱香,又摇了一卦,竟断得有十分财采,不觉好笑。又绕出后门来。他记得这南海神庙后背原有一个宽阔的大坦,可以跑马。平时便四周挤满五花八门的货摊。临近庙会日,更是游人如鲫,繁华热闹十分。——正是当年陶甘穷途栖息之处。

陶甘出来后门一看,只见一堆堆瓦石、沙土、石灰,荒寂一片。四面都已圈定,似乎有官宦人家在此起基兴建宅第。

他感到有些沮丧,正要转身,忽听得一堆砖瓦后有人声喘息。他侧耳谛听,象是一女子的呻吟。便蹑手蹑脚上前,果见砖瓦堆后两个无赖泼皮正搂抱着一女子调戏。女子的口唇已被紧捂,只用双腿乱踢。

陶甘顺手摸着一块砖石,又去石灰堆上掬了一大把。冷不防绕到那两个歹徒后,抄起砖石便向一歹徒头上砸去。那歹徒大叫一声合扑倒地。另一歹徒刚转过头来,一把石灰末子已掷在面门心,不由捂着两眼,大哭大叫。(我认为译者可能是江浙人,因为“合扑到地”、“石灰末子”、“面门心”均是苏州话中的用法——狄仁杰注)

陶甘上前牵了那女子的手便匆匆逃跑。走了好半日,见行人渐多,方才停步。

“多谢贵相公搭救。”女子挽了挽鬓发,又理了裙衫,十分腼腆。

“小姐如何这傍晚时分独个出来走动?”

女子答曰:“奴家正拟去南海神庙内烧香,惯常走的,谁知今日却遇上两个短命的。”

陶甘道:“这里已是热闹的大街,你赶紧绕路回家去吧。千万别再独个儿上神庙了。”

女子答应,道了万福,正要启步,又羞怯道:“我的竹竿丢了,烦相公与我找一根来。”

陶甘望了望那女子的眼睛,顿时憬悟,原来那女子是个盲人。他四处一看,并无木棍竹枝的,遂道:“小姐不便,即由我陪你回府上吧。只不知府宅在哪条街上?”

“拜谢相公。这里好像是庙前街。舍下不远了,就在狮子坊底的水果铺隔壁。”

女子拉定陶甘袍角,即往狮子坊而来。边走边问:“贵相公见义勇为,想来是衙门里做公的,有此举动。”

陶甘暗惊:“这盲姑娘端的有眼力。”却摇手道:“在下是个经纪人,在荔枝湾开着爿商号。”

女子笑道:“听你这口音,不是岭南人物。声势口吻倒像个京官哩。”

陶甘更觉诧异。正要言语搪塞,忽听见女子道:“到了,到了。这里已是狮子坊口了。”

陶甘一看,果然是狮子坊。女子又道:“这条巷子又深又窄不好走。还是我来引路吧,顺便到合下吃碗茶再走。”

狮子坊内果然昏黑幽暗,两边木板房子歪歪斜斜,尚不见上灯。地上积满了臭水,滑溜溜不好走。女子却轻车熟驾,行脚如飞,很快便到了巷底。那水果铺总算亮着灯火。

女子引陶甘走进隔壁一间木板房子。

“上楼。我的房间在楼顶上哩。贵相公走累了吧。”

走完盘旋曲折、吱吱轧轧的楼梯,终于到了女子的房间。见她摸出钥匙开了房门,利索地点亮了蜡烛。房间空荡荡,只几件陈旧简陋的家具。一角拉起一道竹帘,竹帘后即是女子的床铺。

女子自去竹帘后换裙衫。陶甘忽见房间高处横起一根竹竿。竹竿下悬吊着大大小小十来个丝笼。墙角下还架了几层搁板,层迭堆放着八九个瓦盆。其中一个绿釉瓷盆更是显眼,盆盖上镂刻着蟠龙戏珠。

女子从竹帘后出来,已换过一身石青布裙,腰间系了一根丝绦。熟练地从砧板上切了许多青瓜丁,—一去丝笼、瓦盆内喂食。

“倘若我没猜错,小姐这里养了许多蟋蟀?”

“蟋蟀?多好听的名儿!我们叫它蛐蛐。你看这扁葫芦里养着的最是一条名种,行家称作‘金钟’,惯善厮斗。双须赤紫,六瓜分势,一对利牙,所向无敌。它那鸣声也圆润甜美,十分悦耳。”

“小姐靠卖蟋蟀为生?”陶甘惊问。

女子点了点头:“这竹竿上吊着的都会唱歌,我舍不得卖。那边瓦盆里则是凶狠善斗的,能卖得好价钱。”

“不知小姐如何捕捉到这许多?”

“我的耳朵十分奇妙,最善辨音。菜园古宅,树洞墙根,每听到蛐蛐叫声,便知优劣。遇是名种,便用林禽片、青瓜丁诱捕,十分灵验。”

陶甘称奇,又道:“这半日还不知小姐芳名哩。”

女子笑道:“相公不问,我怎的抢先自报?我叫兰莉,双目失明后便离开了家,独自一人,并无牵挂。相公似也不必遮瞒身分。”

“我叫陶甘。正如小姐猜着,是京师衙门里做公的。随岭南巡抚使狄老爷来广州公干。”

“今日认识陶相公,三生有幸。想来仰托庇佑的日子还有哩。”

“兰莉小姐日子也太清苦,独自幽居,许多不便。再说靠卖蟋蟀能得几个钱。”

兰莉笑了:“陶相公小觑了。这蛐蛐能斗的可卖辣价钱,一头卖一两银子哩。‘金钟’更是名贵,本地不产,十两银子我都不肯脱手。——昨夜我捉到时,真不知几何得意,一夜不曾合眼。今日一早醒来,便听见它的美妙歌声,恍有点如痴如醉。”

陶甘实不愿再与她谈论蟋蟀了,有心无意地敷衍:“你是何处捉到那头金钟的?”一面寻思告辞。

“嘿,你知道花塔寺么?就是广州最大的丛林。昨夜我沿寺院后墙走着,正到花塔根下,那墙基有阙,那金钟的叫声从墙阙传出,清脆悦耳。我细听半日,知是名种。又觉这叫声似是受了惊惶,仓猝发出。便在墙阙下放了一片青瓜,又学蛐蛐的叫声,诱它出来吞食。果然,那金钟先探出两根须来,见了青瓜。我又纳青瓜于这扁葫芦的活门内,金钟果然跳出,吃饱了青瓜,便关合进这扁葫芦里了。”

陶甘心不在焉听着,见兰莉稍稍停顿,便赶紧拱手告辞。生怕这傻丫头没完没了谈论蟋蟀。

兰莉见陶甘要走,忽想到还未捧茶。歉道:“陶相公坐了这半日,茶都忘了敬。”不觉讪红了脸。

陶甘道:“我还有急务要回去衙门,改日再会。”

兰莉赶忙从竹竿上摘下一个丝笼要送陶甘。陶甘坚辞。匆匆告别便下来楼梯,出门而去。

第四章

陶甘出来大街一看,早已华灯初上。各号商铺饭店,青楼酒家灯火闪耀,照得夜市恍同白昼。大街上人群熙熙,比肩摩踵。

老远看见都督府衙门了,陶甘不由一阵欣喜。衙门正俯临兰湖,芭蕉椰树下碧森森的。草木葳蕤,花果点缀,十分庄雅。四名衙丁执戟禁卫,形象威武。

陶甘进了都督府衙门,径趋狄公驻息的公庶西厅。次第三层禀报,最后由一中军引导来西厅见狄公。

狄公正伏乌木公案翻阅陈年档卷。看去已龙钟老态,眉额际皱纹深密,两鬓及胡须都花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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