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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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泰立在狄公身后,甲胃兜鍪齐正。脸色间却神思惝恍,疑云翻卷。

陶甘恭敬请安。狄公抬起头来,笑道:“你且在乔泰边上坐了。乔泰你也坐下。这些年来难得在一起叙怀,过去外放州县的那些日子何等留恋。我们几乎天天坐一起探讨疑难案子,一无拘忌。对了,还有洪亮、马荣。洪亮墓木已拱,马荣也被妻孥缠绊,脱身不得。”

他愀然看了看眼前的两个老亲随,又感慨沉重道:“今番调遣你两个来广州,也是想重温一点旧梦。协力办完这案子,恐再无聚首畅晤之日。”

陶甘、乔泰也感伤十分,片刻无语。

狄公呷了一口茶,又道:“陶甘,此刻想先听听你重游广州的观感,然后再让乔泰叙述一遍他适才经历的一起杀人案。”

“一起杀人案?”陶甘惊疑。

乔泰点了点头:“正是我们分手后的事,十分蹊跷。”

陶甘也觉严重,遂禀道:“我租赁在小南门外西堤的花都旅店,离城里稍远。但监视江面十分便利。大凡江上船舶上下,水路进出,都瞒不过我眼睛,一目了然。”

狄公颔首,表示赞赏。

“广州城里商贾云集,市面兴盛。加上番馆林立,胡人经商贩货的尤多。不过依我看来,大多是守法侨户,鲜有不轨之举。二十多年来广州崇尚的依旧是吃、赌、嫖。白鹅潭的花艇、莲花山的窑窟,世所艳称。纸醉金迷,一刻千金。许多富商巨公一夜之间便沦为乞丐,樗蒲之害尤烈。——地方靖安么,一时也还看不出许多端迹。番坊一带也算平静,胡人大多奉守我大唐律法。”

狄公捻动胡须,满意微哂。

陶甘又续道:“我与乔泰弟今日还遇见一个胡服穿扮的倪先生,经营着一个大船队。惯走海夷道,又通大食、波斯等言语。为人豪迈有气格,乔泰弟已应邀明日去他府上做客。”

狄公道:“你两个此番倒要多留意胡人举动。那个倪先生飘洋航海,贯通华夷,尤需倍加监伺。”

陶甘问:“老爷意思是需对胡人多作防范?”

狄公小声道:“你们道我今番来广州作甚?明里是岭南巡抚使,监察海夷道商务贸易。实则是来找寻一个人的。”

“找寻一个人?”陶甘、乔泰不由异口惊叹。

“正是找寻一个要紧的人物。——这人物顷前在广州失踪。许多迹象判来与这里的番客胡人有些牵缠。故尔不仅要防范胡人番客异迹,尤要刺探出其中隐奥,解破许多疑难关节。”

“不知这人物是谁?”陶甘也小声问。

“便是朝中中书侍郎柳道远大人。因中书令久缺,他实际上专擅中书省的权职,称西台右相。——掌佐天子,参议朝政,制书册命,总判省事。其余增减官吏,黜陟爵勋,戎饬百官,废置州县,临轩答复章奏,受四夷表疏贽币等等,是当今朝廷首要台阁。

“圣上仁德,龙体垂危。宫中诸太子、娘娘大局,你我固然不敢妄议。但朝臣都归心柳大人,仰仗其平衡全局。然阉竖外戚结党,也在蠢蠢欲动,种种危机,一言难尽。——偏偏这柳大人上月授钦差来这五羊城巡察过后,回京匆匆交割皇命,又潜来这里,只带了一个苏主事的亲随。

“柳大人私下广州,朝廷震惊。三省御前联议,乃委我星夜来广州密访柳大人去向。温都督门人两日前还见着苏主事陪同柳大人乔装穿扮在香坊行走,故尔我们须先从番客胡人线索下手。”

陶甘、乔泰听了,甚觉惊异。又生忧虑,怕不能胜此重担。

狄公略略停顿又道:“此中委曲,你两个勿得吐露于外。切记,切记。一丝疏忽,或误大事。只望你们协力助我勘明真相,接柳大人回京师。”

两名亲随口中答应,心里骤起波澜,只觉坐立不安。

“乔泰,你且将那杀人案情节讲与陶甘听来。”

乔泰将适间胡人天桥下吊死长胡子,又遭侠客丝巾勒毙细节讲述一遍。

狄公郑重道:“那个被吊杀的长胡子正是苏主事。他显然有急事要向我禀告,当时跟踪你两个半日,因不认识你陶甘,不敢轻率。一直等到你们分手后才上前认乔泰。——谁知竟被隐伏的对手轻易杀害,断了我许多线索。不过那凶手自己也死得蹊跷。莫非用丝巾杀人的侠客又与他们一伙是死敌,不然何以也盯梢到彼此,千钧一发时救了乔泰性命。又不露身分姓名,瞬刻潜踪。只留下杀人凶器的一条丝巾和一枚银币。”

乔泰道:“看来柳大人果真遇了麻烦,保不定正与这里的胡人有关。不然又何以装扮百姓去香坊行走?”

陶甘欲吐还止,面露难色。

狄公道:“陶甘,有话直说,不必避忌。”

“依老爷适才所述,这柳大人会不会是去狎妓,又怕张扬出去,名声有损,故有装扮之举。”

“柳大人决非好色之徒,更不是皮肉滥淫之小人。他固然年轻未娶,仪态潇落,丰姿俊美,很可能引动这里的闺阁名媛甚而风尘女子。但他岂会贸然沾花惹草,引弄蜂蝶。柳大人京师声望日隆;又系累世簪缨,诗礼巨族,自有好姻缘相凑。眼界胸次高旷,断不肯有此轻薄之举。”

乔泰曰:“如今苏主事已死,柳大人成了无线纸鸢,如何寻觅?我们何不就苏主事之受狙击,穷追一番。并请温都督率这里的缉捕巡总协同破案。”

狄公摇手道:“不可,不可。目下连温都督本人也不知我这个岭南巡抚使的真正来意,这事断不可招摇显目,我猜想来,柳大人潜来广州,必有深思,不便声张。但他之所以没通报晤见温都督诸地方衙员,必是不寄信任于彼等。我们尤须谨慎行事,步步为营。只我三人知悉内情。浮面上的公务还需应付,暗里加紧侦查才是。”

陶甘道:“苏主事仓猝被杀,不正说明我们的来意已被歹徒窥破。不然何以在苏主事与乔泰搭线时动手?”

狄公曰:“其实歹徒一伙,目光只紧盯在柳大人、苏主事身上。但凡有人与他两个搭讪挂线,必致疑心,故尔启动杀机。——苏主事遇害,柳大人性命恐怕也在万分危急中。我们再不可懵懂延误。”

第五章

狄公引陶甘、乔泰两人转去东厅参见广州府都督温侃,市舶使鲍宽。

温侃、鲍宽见狄公来见,忙恭敬拜揖请安。——狄公以西都牧鱼兼领大理寺卿,官秩在温侃之上。狄公向温、鲍两位介绍了陶甘、乔泰的官秩。温侃也向狄公介绍了鲍宽。—一见礼,又逊座献茶。

温侃道:“遵狄大人嘱,我已将梁溥先生和姚泰开先生请到衙府。他俩位是广州商界领袖,又兼管海外业务,与番商多有生意往来。狄大人巡察海口商务,正可垂询梁、姚两位先生。”

鲍宽插上道:“梁溥先生是故平南将军梁祥蛟的儿子。聪明俊雅,从小好观古今书传,天文地理。原袭荫职。因梁将军晚岁犯事,褫了官爵,连儿子的萌职也丢了。梁先生从此发奋经商图存,事业还胜过他父亲哩。——为人甚有胸襟,也肯散财结客,周贫衅寡。又是广州最有名的奕棋高手。只除是花塔寺的方丈慧净,可以抵挡他两局,几是所向无敌。”

狄公略微皱了皱眉头:“那个姚泰开呢?”

温侃答道:“姚先生都做海外生意,与各号夷商番馆过往甚密。狄大人查询海夷道商务,不问此人,恐不行。其交道周旋之深广,连鲍相公也不如。”

狄公道:“广州偌大一个城府,内通湘楚闽越,外接南番西洋,岭南道之命脉关钥所在,岂只梁、姚两家生意?”

“两家实为首户,举足轻重。众皆唯梁、姚马首是瞻。与番商交通关节的,再无头面人物。”温侃辩道。

乔泰忍不住插言:“听说有一个商船巨头叫倪天济的,海运业务最是茂隆。往来大食、波斯诸国,如走番禺、南海一般。他本人也精熟彼方言语习俗。”

温侃惊道:“倪天济?我怎么没听说起这个名字?”他转脸问鲍宽。

鲍宽忙道:“乔都尉所言不差。这个倪天济确曾是个海运巨头。不过近几年来他已歇业隐居,再没出海过。靠着半生积储财富,在广州尽欢作乐,挥霍放荡。”

鲍宽身子干瘪细瘦,人虽未可称老,却已出露一副老态。尤其是他颔下的一络山羊胡子,一翕一翕,十分滑稽。

狄公道:“既然如此,就请梁姚两位进来内衙吧。”

须臾梁溥、姚泰开由中军引进西厅内衙。

梁溥身穿一领茶褐色葛袍,绣冠布履,甚为俭朴。虽面容苍白,却气度轩昂,隐隐有傲物之态。姚泰开则络腮胡子一圈,刚修剪过,两颊显得有些生青。一身绫罗,光彩照人。

狄公先问了梁溥一些广州市面上的近况,转而涉及番客的商铺、船期、货物、关税等。梁博—一作答,不亢不卑,条理清晰。言语间颇对番客侨户扰乱靖安、越轨违法事日益增多表示顾虑。又问姚泰开番商中要紧人物,宅第、眷属、风俗、祀典、寺庙诸项,姚泰开如数家珍,滔滔不绝。

狄公见他十分精明,记忆惊人。赞道:“你认识如此多的番商,不知对他们有何更深的看法。市舶使鲍相公还自谦不如你哩。”

姚泰开道:“番商虽亦营营奔利,冀图发财,但大多不敢欺心。时常要去寺庙中念经忏罪,祈福禳灾。他们保持自己的言语、文字、习俗、信仰,对我唐民怀有戒心,对我大唐诗文、中华典册,也不予一顾。只有一个叫曼瑟的大食商人,不仅能讲得一口流利官话,也识得中国文字。为人十分好客,今夜还约定在他宅第宴请我哩。故尔……”

狄公听懂了姚泰开的意思:“姚先生既然有约在先,理应践诺,岂可空劳他人久候?不过,我们的乔都尉也很想去大食人家做客,开开眼界。不知姚先生能成全一回么?”

姚泰开笑道:“想必曼瑟先生更会欢迎。乔都尉这就跟在下一起去吧。”

狄公大喜,乃道:“时辰不早,梁先生也可以回府去了。”又转向温侃、鲍宽:“下车伊始,深扰日多。望两位协助本官,努力王事,克臻圣命。”

月光融融,夜色如水。西厅的庭院内一排排木棉花,红火欲燃。巨大的榕树荫下一方石桌,狄公、陶甘夜膳罢,正坐在石桌边上议论。

“老爷适才说柳大人无意问花寻柳,则与王事有关。有所忌讳,难以言宣,故只得微服私访。竟瞒过了京师一班同僚。”

“柳大人运掌丝纶,王言无忝。操虑的是江山社稷的承胤大局,朝廷中三槐九棘,各号权位的势力平衡。王事鞅掌,早已将己身抛闪脑后。他这一失踪,朝中震惊可知。只怕没第二个人能扶持政纲,匡定大局。”

陶甘又道:“不知这位柳大人可有什么嗜尚或癖好。”

狄公想了片刻:“说起嗜尚,柳大人一不饮酒饕餮,二不贪货爱财,学养贯素,持身清正。至于癖好,倒有一桩,便是爱斗蟋蟀。平时差人访觅,不惜重金购买。圣上约御花园时,除了斗鸡,便是斗蟋蟀。”

“斗蟋蟀?”陶甘暗吃一惊。

“就在他离京的前一日,我们朝班上见面时,我听得他袖中有‘瞿瞿’叫声。他笑道:‘圣上病榻前,略可解颐。即刻便要传进内宫,故携在袖中。’——听柳大人说,那匹蟋蟀是名贵罕种,行家称作‘金钟’。”

“金钟?”陶甘失声叫道。

狄公问:“陶甘,你莫非也听得此名种声价,故有惊叹?”

“不,老爷。我适间回都督府途中,偶遇一个盲姑娘。这姑娘正是以兜售蟋蟀为生。她说正是昨夜她在花塔寺后墙根捕到一匹金钟。鸣声奇特,为之兴奋异常,还说十两银子都不卖哩。”

“果有这事?”狄公也惊诧。“只不知她这匹金钟与柳大人的金钟有何干系。”

“听那盲姑娘说,这金钟是关内名种,岭南罕见。十分卖得价钱。此刻还在她家里的一根竹竿上吊着哩。养在一个扁葫芦里,喂食青瓜丁、林禽片。——说不定她捕捉到的这匹金钟正是柳大人袖中藏了一齐带来广州的。”

狄公悟道:“天下也有此等巧合事?莫非柳大人身遭危难,袖中金钟逃逸,正被那盲姑娘捉到。——如此说来,柳大人之失踪必与花塔寺有关,或许就让人幽禁在那寺中,辗转求救哩。”

陶甘不解:“柳大人有此等闲心,潜来广州私访,还袖着一匹蟋蟀?”

“闲心与否,且不论理。此刻不算晚,比似在此闲聊,何不赶紧去花塔寺周围走一趟,或有所获。可惜乔泰不在。——花塔寺原是广州一大胜迹,如此月夜访游,也不虚此行。”

陶甘迟疑:“这……合适么?老爷你是堂堂的二品京官,朝廷股肱,万机在躬,岂还是当年州县吏一般,动辄扮个算命问卦的上街探虚实。’”

狄公笑道:“难得松动筋骨,豁然怀抱,自在一番。我本就厌烦那一套仪仗卤簿,官衙排场。况且这里毕竟不是京师,有几个认得出我们的。吾意已决,休要再说了,赶紧换衣饰去吧!”

第六章

且说乔泰跟随姚泰开坐一顶大轿先去姚宅稍作稽留。姚泰开换了件宽大的蓝布袍,戴一顶黑弁帽,又继续坐轿去曼瑟家赴宴

轿中姚泰开对村夫显宝似地向乔泰大输了一通吃经。乔泰第一次听说“吃在广州,死在柳州”的教训,十分稀罕。又信服姚泰开乃是第一等的美食家,饕餮家。

大轿抬到怀圣寺附近一幢花园宅第停下。姚泰开道:“到了。”又嘱:“乔泰兄弟,宴席上千万看我眼色,不可造次。”

一个头缠白布的司阍引姚、乔两人穿过一个修葺得十分齐整的喷泉池花园,向主人的客厅走去。

乔泰见花园外隐隐耸着光塔的圆顶,新月下分外肃穆。心知曼瑟先生的宅第与他住的五仙旅店不会太远。

曼瑟在客厅门口恭迎。衣装鲜丽,气态轩昂。姚泰开扪胸道:“曼瑟先生,今夜我冒昧带来一位朋友,是我们京城长安来的。”

曼瑟看了一眼乔泰,不置然否。鞠躬道:“真主赐福。”遂引两人入席。

酒席围着一张低矮的圆桌,主人宾客均坐在地毯上。烤羊、熏鸡的奇妙香味,惹得乔泰馋涎欲滴。他尝了一口侍仆敬的酒,只觉喷香醉人,又象奶酪一样有点腻腥的甜味。

曼瑟与姚泰开谈了半日生意,间而又讲大食语,十分投契。

姚泰开向曼瑟介绍了乔泰,曼瑟兴致很高,亲手与乔泰敬杯,渐渐酒酣,说话也觉松驰。

乔泰道:“我就下榻在五仙旅店,正在怀圣寺后背,想来与贵府很近。”

“噢,怀圣寺。寺内邦克塔圣光不灭,真主永在。先贤宛葛素初来华夏,便在这一带布道。仙逝后葬在桂花岗。我们大食侨民也多居住这两处。”

“曼瑟先生可认识一个叫倪天济的,他的船队经常远航贵邦。”乔泰又寻话头。

“倪天济?认识,认识。”曼瑟两眼闪出一种奇怪的光来。“那姓倪的父亲是广州人,而母亲却是波斯人。波斯人与我们不友好,我们英主哈里发统率的勇士已经打败了波斯。”

姚泰开见话题扯远,又怕乔泰言语有失。乃道:“曼瑟先生,如此良宵,美酒醉人。何不观赏一段大食歌舞,正可助兴。”

曼瑟哈哈大笑,用大食语咕噜了几句,又拍了几下手掌。

一个妖艳的女子从珠帘后轻轻跳出,追随着节拍激剧的音乐扭动起来。——那是一名大食舞姬,描眉画眼,坦腹露乳。两片红唇如火一样,一对狐媚深邃的眼睛像大海翻起波澜,顿时吞噬了席间的一切。

姚泰开、乔泰两个如醉如痴,不能自已,曼瑟咧嘴大笑,小心捻着两角翘起的红胡子,十分得意。

“她叫珠木奴。她的美貌没有一个见了不动心的,她的舞姿没有一个不五体投地。”

琴鼓声遽止,珠木奴跳出舞毯向曼瑟、姚泰开、乔泰—一叩礼,又用一对妖媚的眼睛脉脉含情地流盼席间。

曼瑟命与宾客斟酒。珠木奴笑盈盈先到乔泰膝前献杯。乔泰正眼花撩乱,心猿意马之际,接过仰脖一杯下肚。忽又闻到珠木奴身上的汗香,顿时热血狂流,六神摇撼。

曼瑟又命珠木奴再唱一支番曲。珠木奴不快,立身又呜呜咽咽唱将出来。虽不懂其歌词,恍觉得音韵抑郁,声调幽怨,如啼残的的杜宇。歌罢又跽趋到乔泰面前。

乔泰呆呆望着珠木奴,失魂落魄一般。

曼瑟扔给珠木奴一块金币。珠木奴接过随手掷给一个侍候的乐工。竟用华夏官话问乔泰:“敢问贵客姓名,从未曾见过面。”

乔泰刚喘过一口大气来,恍听得那珠木奴并非说番语,又惶惶不知所措。

“军官爷不肯吐姓名,怕是摄了你的魂灵去?”珠木奴情场老到。

“我叫乔泰。仙人王子乔的乔。泰,这位姚先生讳泰开,正是同一个泰字。”

“呵,乔泰。”珠木奴笑道。“比姚泰开名儿好听。姚先生,你如何脸上悒郁?”

姚泰开谄笑:“托真主福,已经放宽心了。肚中照例是坦荡荡的。”

珠木奴也没听明白姚泰开意思,便又昵笑问乔泰:“先生京师是何官职?”

“十六卫衙府的左果毅都尉,效命东宫。”

“哎哟,原来是都尉爷。——看你胡子都有一二丝白的,怕是做爷爷了吧。”珠木奴又戏道。

“我才四十岁,尚未婚娶哩。”乔泰心中放下一块大石,暗底佩服自己的勇气。

“敢情是眼角开在天顶门,不看常人吧。”珠木奴自顾灌了一口酒。

乔泰望着珠木奴美丽的脸庞又添一层红晕,不禁心旌摇摇。

正要拿话砑光,忽听得“当嘟”一声,曼瑟将手中一只玛瑙杯猛地扔在地上,脸色铁青。

珠木奴不理会曼瑟怒气,又娇媚地挨近乔泰一步,满斟一杯,笑道:“乔都尉,再吃酒,小心酒杯跌落。”

乔泰更形惶惶,屏息不敢出气。

姚泰开识趣,忙起身拱手告辞。曼瑟不理,用番语骂珠木奴。珠木奴也叽哩咕噜抢白一通,算是回敬。最后忽用华夏官话大声道:“我又不是你包下的。爱与哪个亲热与你何干?”说罢转身便走。两个乐工也跟着狼狈奔窜。

乔泰尴尬,无地自容。珠木奴忽回头附耳小声道:“奴家住白鹅潭上西北第四排花艇,幸能再会。”说罢一阵风去了。

姚泰开示意乔泰告辞。曼瑟也不挽留,只一挥手,命撤席,自个转身去内厅。

乔泰悻悻出来花园,自觉没情没绪。姚泰开劝慰道:“乔都尉休要烦恼,这是此间常有的事,不足为奇。我们司空见惯。那些番客大多喜怒无常,脾性古怪,不通我中华礼仪习俗。你也大可不必认真。”

乔泰道:“今日之事,败了你们的酒兴。也怨不得曼瑟生气,只是珠木奴太猖狂了。我也有失检点。”

姚泰开哈哈大笑:“乔泰兄弟还有此等肚肠。快莫再说了。珠木奴有心与你搭讪,也不可冷淡了她。只是曼瑟狷狭,寡恩傲礼,当面做脸给客人看。你休耿耿于怀。——改日我请你去消消气。我有一处别馆,叫‘开颜居’,在城中法性寺后背,雅静幽僻。内中人物,尤胜珠木奴,保你开颜舒心。呃,此刻我先回去了。”

姚泰开好言抚慰一通,叫了一顶小轿,自顾去了。乔泰惘然若失,夜风里呆呆立了半日。

第七章

狄公、陶甘一番化装,穿扮如两个穷酸秀才。头上青纱皂帻,脚登方平履。一个蓝布袍,一个褐布袍。也像是蒙馆的先生。一路观赏街景,慢慢转悠向花塔寺而来。

且说这日正是观音菩萨生诞,烧香许愿的人分外拥挤。一时士女喧阗,游人如蚁,香车玉勒,轧轧成堆。庙市也繁华兴旺,香烛、泥偶、木鱼、佛珠的小摊比比皆是。杂耍献艺的都拉场表演,围起一堆一堆人。问卦占相的最多,一字排有十来个课摊。

狄公见巍峨的山门额上刻着“敕建宝庄严寺”六个栲栳般大的金字。山门内苍松翠柏,交植左右,中间重背石径,十分齐整。殿宇佛堂巨烛高烧,渲如白日。——心中不由暗暗喝彩。

“这人山人海的,哪里寻觅踪迹?无异大海捞针。”陶甘道。

“我们先去花塔四周转转,看看那堵墙根。”狄公也觉渺茫。

两人转到花塔院内观瞻一番,不禁喷喷赞叹。峻峨的塔身庄严肃穆,飞檐映月,铃铎咽呜。塔内藏有希卉佛骨,寺僧珍重,不啻拱壁。这宝塔又平添一种神秘幽邃的气氛。——想到柳道远或就在这里失踪,狄公不由打了个寒噤。两人又细细看了那三面砖墙,却有好几处裂罅,一时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狄公、陶甘转出院门,刚步入观音殿门槛,忽听得殿外香炉旁有女子操中原口音讲话。回头一看,原来是个穿红系绿,两腮搽抹了厚厚胭脂的窑姐。旁边站着个干瘦的虔婆,正在议论香客。

狄公道:“陶甘,你先殿内各处转转,我稍后就来。”说着走向那女子拱一拱手。

女子见是个老儒,嫌憎穷酸,爱搭不理。虔婆则抢道:“五十个铜钱,房间就在西院外翠香阁里。”

狄公京腔问话:“小姐可是北边的人。我正厌嫌广州女子腌脏哩,牙齿都是黄的。”

女子乃道万福,妖妖调调答道:“小女子正是青州营邱县人氏。”

狄公道:“要与小娘子说句话,可行?”

虔婆笑道:“说话、捧茶、侍夜都一个样,五十个铜钱。”

狄公从袖中摸出一串铜钱,正一百。拆解半串递与虔婆。

虔婆接过,笑逐颜开道:“香姐,随这客人去吧。”

狄公与香姐道:‘你随我来,六祖堂外有一茶亭,我们去那里吃口茶吧。”

香姐嫣然一笑,随狄公转去六祖堂。

狄公扯定香姐进了茶亭,茶博士端上两盅珠花茶。狄公付了赏钱,叫香姐坐了。便问:“那老虔婆不像是北边的人,可与你有亲故?”

“非亲非故。只是小女子卖身于她,叫她声阿妈。”

“你是从青州被拐卖来此地的?”狄公又问。

“说来话长,客官也不耐听。我被卖过几转。——阿妈上月刚从水上人家处买我来,正图报恩哩。”

“如何说要报恩?”狄公不解。

香姐道:“小女子转卖几回,最苦莫过于水上人家做媳妇。他们是至轻至贱的人物,官府明令不许与岸上人通婚,也不准在广州城里居住。只幽伏在水曲破船上度岁月,世世代代,像虫豸一样受人驱赶虐杀。还要接番客过夜,百般凌辱,无处诉苦。城里的妓馆行院从不接番客,就这一点,也够庆幸的。——阿妈待我好,挣了钱全数给她,也心甘。”

狄公将余下的五十个铜钱给了香姐。

“今日只想打问香姐个信儿。”

“不知官客要问什么?小女子但凡知道的,都说得。”香姐收了铜钱纳入怀中。

“我有个朋友,也是北边来的。前两日说是要来这里烧香发愿,约定今日观音殿前见面。谁知至今没寻着他,正焦急哩。——香姐常在此处勾当,不知见过也没有?”

“你那朋友可是个年轻英俊的,仪表堂堂,关中口音。只是衣衫寒伧,尤胜于你,怕是不像。”

“正是。正是关中口音。香姐莫非见过他了?”

“昨日黄昏还打山门外转悠哩。我也上前搭过话。因这口音稀罕,故尔留意。——他像是急匆匆寻找什么人,原来正是与客官相约定的。”

狄公惊异:“今日你可又见过他?”

香姐摇了摇头。

狄公谢道:“今日有缘,改日再会。还有个朋友观音殿里正等着我哩。”

香姐抬眼怯声问:“那边翠香阁去不去?时辰尚早。”

狄公笑道:“你快回去吧。不是说定捧茶、说话的吗?”

香姐感激地望了眼狄公,再三叩谢,乃退去。

忽然人群中一声“嘘嘘”,只见一顶华丽的大轿吆喝着径直抬到后殿的白玉阶下。

狄公忙趋前跟上看觑。正遇陶甘上来招呼。便问:“不知什么人物来庙里拈香拜佛了?”

陶甘道:“是梁溥先生。我适才听一小沙弥道,梁溥先生今日约定来庙中与慧净方丈奕棋。”

狄公“嗯”了一声,见梁溥下轿来,四面遍视了,匆匆进去方丈

“老爷小心,吃他认出。——适才我与小沙弥说话时,他上从轿窗中探出头来,怕是已认出了我。再认出老爷来,横生枝节。”

“言之有理。我已探明柳大人确是昨夜黄昏时来过这里,像是约见某人。——如此推来,他可能尚藏匿于此寺中,或是被幽禁。不然。那蟋蟀不会轻易逃逸。”

狄公、陶甘又寺庙各处乱转,连茅厕、灶头都没放过。只是花塔塔门封闭,不许攀登,没法入进。——盖一个月前有一香客说云中罗汉相招,竟从花塔塔顶纵身跳下毙命。慧净途命封闭塔门,暂不让善男信女进去,怕人仿效。——如今塔门紧锁,还专派一个老头陀把守。

狄公有些疑心,上前故意与老头陀搭讪。三言两语后便问老头陀可曾见着过如此这般一个人物。

老头陀答:“贫僧只是奉命守塔门,不让闲人进去。并不曾见着施主所说之人。”

陶甘笑问:“莫非寺中小师父犯了规矩,被关禁在塔中?”

老头陀嗤道:“难为施主想着。——这宝塔是神圣之身,岂可容犯规龌龊之人居住。”

陶甘点头又道:“我们是中原赶来宝刹烧香的,不登上这花塔,恐虚来一遭,辜负当初誓愿。我佛慈悲,许我们上去看看如何?”说罢又塞过一把铜钱去。

老头陀嗔道:“这个万万使不得,施主自稳重。寺庙乃清净之地,不可玷污。施主有钱,自买香烛烧去。要不然聚攒了,施舍几桶香油来。”

陶甘只得收回铜钱,讪讪道:“让我们进去看瞻一遍又何妨。”

老头陀道:“原先是人人可以登塔的。只是怕也去塔顶坠下,我们收尸也忙不过来。——寺中还有两具尸身等着火化哩。都是穷苦人抬来的,也是敝寺的一桩慈悲事业。”

狄公一惊:“敢问老师父,那两具尸首能看一眼么?”

“阿弥陀佛,怎的忽又要看尸首了?——自己去看吧,没人把守。在东院墙外菜园的一栋平房内。要不是今日观音菩萨吉辰,一早就烧化了。昨夜抬来的无主尸。”

狄公问了路程,慌忙绕僧房向东院急趋。陶甘褰袍紧紧跟定。

两人到了东院墙根,果然无人把守,但门上却挂了把胳膊般大铁锁。墙头很高,不便翻越。

陶甘道:“当年那管‘百事和合’还携带在身上哩。二十来年没用,不知好使否。”

他四觑无人,迅速从衣袍夹层的布袋里掏出那管叫做“百事和合”的钥匙,插进锁眼,来回一拧,锁便开了。又拔了门闩,出来菜园。

菜园一隅果然有一间平房,一片漆黑。平房的门没锁。狄公上前推开一看,阴森森一股臭腐霉味扑来。陶甘又去袋中摸出撇火石与一截蜡烛,点亮了。

房中一条长桌,紧实实挤了两具席片复盖的尸体。狄公掀开一具的席片看了脸面,见是个花白胡子的老乞丐。再掀动另一片芦席,陶甘举烛照着。——果然是柳道远苍白的脸!平静中似乎还透出一丝笑容。

狄公大惊失色。命陶甘将席片全部掀揭,他细细验检了尸身。奇怪的是全身并无一处创伤、血迹、索痕,紫瘀。——只除是尸身冰冷微腐外,却无一丝异象。

陶甘将柳道远一身破烂衣裤抖了抖,却跌落下一个压扁了的金络银丝笼盒,笼盒的小门开着。

狄公失声道:“正是柳大人养金钟的笼盒。——果然被歹人害死在这庙中。”

陶甘道:“事已至此,如之奈何?”

狄公即命陶甘将自己钤押了官玺的名帖拿去传方丈慧净即刻来这里听旨。——他不得不公开身分了。

须臾慧净披着猩猩红嫁裟,跟随陶甘急皇皇赶到菜园平房。后面还尾随着几个年长的寺僧。

慧净拜见狄公,合十顶礼,口称“怠慢。”狄公命陶甘将众寺僧一概轰出平房,老远在东院墙外等候。

狄公问:“慧净师父,这具死尸是谁?你可知道?”

“贫僧实不知死者是谁。”慧净看了一眼柳道远尸身,不住念“阿弥陀佛。”

“这具尸身是如何抬到贵刹来的?”狄公厉声问。

“回狄老爷,敝寺向有焚化尸身,超度带雅之善举。四方但有无主野尸,贫苦无力者死去,都抬来敝寺焚烧。这两具尸首是昨夜衙门的巡了抬来的,道是荒郊里发现的穷乞丐。只因观音大士生诞,故末启火。正拟明日焚化哩。”

“衙门里的巡丁抬来的?——嗯,你可以回去了。本官随时还要来寺中勘问此事。”

又命陶甘:“你回去都督府衙门盘问清楚,这具尸身是如何一回事。再找到巡丁及仵作细问,我还要看一看仵作的验尸格目。”

狄公抬头又大声道:“这死者是本官亲随要员,无端死在广州。此案需认真鞫审,不可怠忽。花塔寺难脱干系,幸未烧化。阖寺众僧静候衙门勘问。”

慧净心中暗暗叫苦。

第八章

乔泰回到都督府衙门已经深夜了。

狄公正在书房内看广州的方兴图志。乔泰简略禀述了随姚泰开去曼瑟宅第赴宴经过。

狄公笑道:“乔泰,我与陶甘已经找到柳大人,他被人谋杀了。尸首已从花塔寺移到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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