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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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泰坐的小轿老远就停下。他下轿后四周留心观察了,并无可疑人物走动,便快步上前敲门。

一个老番婆开的门,叽哩咕噜一通。乔泰打了招呼便径往里院走去。一路不见人影,花园里十分幽静。乔泰便先去先前会晤倪先生的圆穹顶大厅。

大厅里也阒无人迹。乔泰心想,倪先生及汀耶、丹纳想必正午睡,需得耐心稍候一刻。正拟各处厅馆廊轩走走,探索途径。突然听得脑后一阵风起,刚要回头,一棍正顶门心打来。只觉双眼一黑,金星乱迸,顿时合扑倒地。

原来两个番客早躲藏埋伏。这里见乔泰倒地,不由哈哈大笑,又咕噜一阵。其中一个腰间抽出弯刀,上前便欲割取乔泰头颅。

“感谢真主!”丹纳从丝帘后探头出头来,用胡语叫道:“这个淫邪的魔鬼终有此报。”

歹徒见蓦地出来一个美人,螺黛描抹,笑逐颜开。欢喜不迭,争着上前与丹纳说话。

“多亏了两位义士相救,不然我便被这魔鬼挟裹而去。——今日你两个谁是头功?”

“阿齐兹打的棍子,该我用弯刀取首级了。——我叫阿哈德。曼瑟令我们干净利落断了这人性命。”

丹纳笑道:“阿齐兹是头功了。丝帘后有一瓶美酒,先与我取来庆贺,再杀魔鬼不迟。”

阿齐兹乐不可支,恨不得掇臀捧屁,殷勤奉侍。忙跳进丝帘后取酒。

这边丹纳已搂定阿哈德。阿哈德正神魂颠倒际,忽听得丝帘后“啪”的一声,一个花瓶打碎在地。阿哈德正要问话,一柄利刃已刺入他的胸膛。一柱殷红的血汹涌而出,溅了丹纳一身。

汀耶从丝帘后出来,笑道:“那家伙也躺倒睡着了。”

姐妹两人忙取来凉水,往乔泰头上脸上喷洒。乔泰渐渐苏醒过来,张开眼睛。

“原来是你两个丫头干的好事,竟要害我性命。”

汀耶笑道:“乔都尉看看那个躺在地上的人。”

乔泰挣扎坐起,仍觉头顶疼痛异常,隐隐欲呕吐,一摸早已鼓起一个紫血大包,幸没淌血。

他见一个胡人躺在地毯上,满身是血,手中还捏着一柄弯刀,乃大惊失色。

“这是丹纳的手段。乔都尉再看看我的手段。”汀耶高高掀起丝帘。

丝帘后躺着另一个胡人,头破血流。一个波斯花瓶跌碎在地上。

“这两个歹徒早潜伏这里,欲有所图。多亏我姐妹发觉。不然乔都尉的头颅便被割下了。”丹纳笑道。

汀耶也道:“这两个歹徒故意杀死你在这里,我家主人便做干连人,洗刷不清。”

乔泰忽问:“倪先生在家么?”

“主人出去了。不然还需我两个出死力?”汀耶道。

乔泰忍痛上前搜索了那两人衣袍,并无一件证物搜着。

“不知两位姑娘可曾见过这歹徒?”

“并不认识。他们是从窗户潜入的。”

“两位姑娘如此英勇举动,拔刀救助,真正是巾帼奇侠了。”

丹纳道:“乔都尉休东拉西扯,我姐妹今日救了你性命,你用何物来报谢?”

乔泰笑道:“只须两位小姐开口。但凡我拿得出的,都可相赠。”

丹纳道:“只求乔都尉一桩事。”

“不知何事?——十桩百桩都提得。”

“我姐姐汀耶要想嫁给你。——我们姐妹俩曾设誓相约,两个同时嫁一人。和睦相处,永不分离。”

乔泰讪笑:“你两个傻丫头,婚嫁大事,岂可放在嘴头子上说着玩的?”

汀耶正色道:“并非顽笑,这是真的。我们两个都应嫁与你乔都尉。——主人也一直在夸奖你哩。”

乔泰乃觉窘迫:“我都四十岁的人了,岂可耽误你两个如花似玉年华。”

丹纳道:“孔子圣人说过,四十而不惑,乃真正是不惑邪僻,建功立业的年纪。”

“你两个小油嘴子,这般放肆,竟不知羞。”乔泰佯怒。“你们可认识一个买卖蟋蟀的盲姑娘?”

汀耶噘嘴道:“乔都尉原来看上一个盲姑娘了,莫非贪图她的蟋蟀?”

丹纳也道:“早知让那两人割了你头颅去,省得如此苦求不听。——也怪我们有眼无珠,不如盲目哩。”

乔泰正色道:“这里杀了两条人命,还有心思调戏说笑。汀耶你去叫那司阍老婆雇一顶大轿来,我欲将这两具尸首立即运去都督府衙门禀告狄老爷。丹纳快来与我一起将这大厅血迹拭抹干净。”

第十五章

都督府衙门外轿马如龙。广州各衙门文武官员—一拜辞狄公,各赴所司。遵狄公命,严防歹民暴乱滋事,加强巡察、饬纠。监管、报警诸急务。

乔泰匆匆坐轿赶到衙门,一口气将倪天济府邸险些遇害,幸汀耶、丹纳搭救一段情节抢禀一遍。

狄公密令缉捕行役速将曼瑟拘捕归案。

“阿哈德、阿齐兹正是柳大人那账单上的两个番人姓名。乔泰你快回衙厅休息,我这就叫医官来与你治疗。”

乔泰摇手道:“不,这事我须出场。不捉拿到曼瑟,我也睡觉不安、吃饭不香。”

狄公只得答允乔泰。又道:“你千万将倪天济也带来衙门见我。——曼瑟欲图倪府害你性命,他两个不和已至水火。倪天济与盲姑娘似是一党,专与曼瑟为敌的。”

乔泰刚走,鲍宽步履踉跄抢进衙门来一头跪倒。咽哽道:“狄老爷,拙荆被人杀了。”

狄公震惊,吩咐中军报知温侃。又道:“本宫即随鲍相公去府上亲勘。”

鲍宽哭丧着脸道:“恰才闻报,拙荆并非在舍下被害,而在法性寺后背的一幢宅子里。”

温侃正与姚泰开说话,闻报鲍夫人被杀,心中惊诧,忙与姚泰开一起赶到衙门前厅。

狄公正问:“鲍相公可听清楚那园宅所在?”

“恰才里甲来报,正说的是那宅址,想来无误。”

狄公见温侃到了,便问:“温都督可知法性寺后背的一幢园宅?那是什么地方?”

温侃摇头不知。姚泰开则失声叫道:“什么?法性寺后背一幢宅子?”

“莫非姚先生认识那地方?”狄公惊道。

“不瞒狄老爷了,那里正是我的一所别馆。我与番商有时便在那别馆洽谈生意,平时则多是空闲着……”

“且住,此刻姚先生便前头领路,我们一并赶去现场勘验。”

“呵,还没问哩,令阃是如何被害的?”狄公又问鲍宽。

鲍宽道:“听里甲说是一条丝巾从后背勒死的。丝巾一端还有一枚银币。”

乔泰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附耳狄公道:“昨日姚先生曾与我道及那所别馆,正在法性寺背后,叫什么‘开颜居’,似乎是金屋藏娇之处。还约我日后一同去佚玩哩。”

鲍宽耳尖,又窥得乔泰声色,突然叫道:“我明白了!必是婆娘去那里私会倪天济那贼了。——他们两个早就厮熟,勾搭至今。莫非今日她正是去会姓倪的,竟被那贼杀了!狄老爷,须与我报仇。”

狄公皱眉道:“鲍相公说话少不得须有个边际。尚未见着现场真迹,竟如此言乱语,怕是不妥。即便是令阃是去晤倪天济的,恐有他故,未必幽会。更不可轻易断定倪天济行凶杀人。”

鲍宽双眼发直,如入魔障。还辨道:“婆娘知我午后在衙门议事,一时回不来,竟又去会那野汉子,端的可恨,杀了也不足惜。”又长长吁了一口气。“或许是婆娘萌生悔心,姓倪的才动了杀机——”

狄公不耐烦,叱道:“休要再罗唣,轿备齐了没有?”

中军叩道:“早已备齐。”

“上轿!”

第十六章

一队官轿到了法性寺后背的“开颜居”停下。门口早有团丁守护。狄公问里甲:“现场在哪里?”

里甲答:“启禀大人,作案在内院左侧的小轩里。小人这就带路。”

狄公随里甲径奔内院左侧小轩。鲍宽、陶甘、乔泰、姚泰开及四名衙丁后面紧紧跟定。

狄公边走又问:“你可动过现场什么东西?”

“没有。这里的小丫环来报案时,只道是王小姐。小人赶来,认识是鲍太太,早先曾见过。并未挪动过一样物品。”

片刻到了那出事的小轩,果见两名团丁守在门外。里甲道:“我临去时,便命人看守,想来不至有人进来过现场。”

狄公赞许,命众人门外守候少刻。他先进去小轩四面上下仔细看了。乃命乔泰进来将合扑伏地的尸身翻转过来,着鲍宽辨认。

尸身脸容可怕,肿胀的长舌吐出嘴外,紫血污瘀。鲍宽失声叫喊,捂住脸面,再不敢细看。

狄公命传首先发见凶案的小丫头问话。

里甲将一个惊颤不已的小丫头传到跟前。

狄公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答:“奴才叫文竹。”

“你是如何发现这里有人被杀的?”狄公和颜悦色。

“奴才进来这小轩献茶时,忽见王小姐蜷曲伏地。叫了几声不应,乃见她脖颈上套了一条白丝巾,早已死了。”

“你可知道王小姐来此作甚。”狄公又问。

“王小姐来过几回,会一男子。只是说话而已,从不躲避遮闪。——今日王小姐先来,谁想竟被人勒死。”小丫头也觉伤感。

“文竹,我再问你,这认识那男子么?”

“不认识。这王小姐也是听沈嬷嬷说的,其实从未接过话。”

狄公点头。挥手示意文竹退下,传沈嬷嬷问话。

须臾沈嬷嬷传到小轩,报了姓氏、年龄。狄公便问:“沈嬷嬷,听说你是这邸墅的总管?”

“回老爷话,是的。姚掌柜吩咐老媳妇看守这房子,照管四个姑娘。跟随的还有几个小丫头,文竹便是其中一个。姚掌柜则一月来一二回,有时还带几位朋友来。”

“你是如何认识鲍夫人的?”狄公忽问。

“回老爷话,老媳妇刚才才知道这被害的原是鲍太太。以前只管她称王小姐。不然老媳妇怎敢放任倪先生与她往来。”

“倪先生与她往来,姚掌柜可知这事?”

沈嬷嬷畏疑地望一眼姚泰开,怯生生道:“姚掌柜实不知此事。倪先生是有头面的人物,撒漫使钱,都得他许多好处。又只称是王小姐,谁愿阻拦?再说他两人会面,从不躲闪掩门,捧茶叙话而已,从未见有苟且之事。——老爷不信可去问问这里的丫头。他们会面就在这间小轩,且莫说睡的床,多一条板凳都没有。他两个就隔着茶几对面坐着闲话,有时弃一局棋,吃些点心,便告辞了。”

“倪先生与鲍夫人来时可预先通报?”狄公又问。

“他们从不预先通知,想来就来,又总是各管各来。今日鲍太太早来一步,竟遭了暗算,而倪先生却没来,老媳妇也觉纳闷。”

狄公道:“鲍夫人来这里前后,沈嬷嬷可还见到别的客人来过这里?”

“回老爷话,没有。……噢,有个可怜的盲姑娘曾来过,稍先鲍太太一脚。”

“你说是一个盲姑娘?”狄公警觉。

“是的。这盲姑娘衣着素净,说话文雅。老媳妇问她可是常卖蛐蛐与姚掌柜的,她答是。有一回我也亲见姚掌柜在家等候她哩。”

狄公问:“你告诉她姚先生不在,那盲姑娘立即走了没有?”

“没有,她还在门口与老媳妇闲聊了一会。又说还要去会一个女友。老媳妇便领了她出后门边上走了。”

突然,里甲气咻咻进来入轩禀报。只见倪天济被两名衙丁挟了进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狄公喝问。

“这位倪先生刚坐一顶轿子到这里,泰然自若径往内院走来。小人想正是嫌疑犯自投罗网,便将他拿下了。”

狄公望了一眼倪天济惊惶失措的窘状,问道:“倪先生来这里有何贵干?”

“在下与一熟友在此约会,本应早到了,只是被两位朋友拖住吃酒,误了些时辰。谁知刚进门来,便被衙卒拘押,不知何故。”

“不知倪先生约会的熟友是哪一个?”狄公声音柔和。

“且不说他的名字吧。都是姚先生这开颜居的常客。不知这里出了什么事,如此惊慌,劳动狄老爷责驾。”

狄公捻须道:“倪先生也不要转弯抹角了。鲍夫人杏枝在这里小轩被人杀害了。”

倪天济脸色煞白,瞠目结舌,嗫嚅半日吐不出一句话来。

鲍宽忽的冲进来嚷道:“那倪贼在哪里?看我揭了他一层皮去。”

狄公挥手示意衙丁将倪天济押到一处别室,让乔泰细问。鲍宽迎面拦定,不让放行,举手便欲打倪天济。

狄公喝道:“鲍相公自重!本官面前竟这般放肆!”

鲍宽乃醒悟,不觉赧言。低倒了头,揪胸顿足。

狄公道:“鲍相公不必如此狼狈。本官实与你说了吧,令阃是被人错杀的。”

“错杀的?”鲍宽抬起头来,惘然望着狄公。

“是的,歹人杀错了人。歹人跟踪追杀的原是那卖蟋蟀的盲姑娘。那盲姑娘先到一步,也先走一步。令阃与那盲姑娘十分相像,又背脸对窗,结果被歹人丝巾勒死。”

鲍宽听罢,不觉呆了半晌。忽又道:“拙荆几番与那盲姑娘买蟋蟀,想必认识。凶手正用她作引线,摸来这里杀人。”

“鲍相公先回府吧。倪先生的话与这里沈嬷嬷、文竹的话也都听见了。——令阃素娴内则,无一丝不贞。与倪先生约会,固大不妥,但绝无苟且之举,并没玷污你鲍府的名声。”

两个衙丁扶定鲍宽退下,坐轿回府第不题。

狄公转到乔泰审倪天济的右厢,见陶甘也在这里。彼此只是促膝谈心,知道这事倪天济无辜。

乔泰见狄公进来,禀道:“凶手原来从屋顶下来。小轩的窗户外有一株大树,正可隐伏。我与倪先生适才去看了,果然新折断几根枝桠。”

倪天济双眸失神,泪痕满面。

狄公劝道:“尽管你与杏枝恋情在先,但红绳失系,不得已她已成了鲍夫人,也是运命。快将这段不幸事忘却吧。与有夫之妇过往甚密,没有一个好结局的。”

倪天济嘿然。

狄公命乔、陶两人陪同倪天济一起去街上吃顿酒饭,夜膳罢再来找他。——他则与姚泰开回去都督衙门,有话要细问。

第十七章

狄公与姚泰开坐一顶官轿回衙。——路上狄公紧蹙双眉,默然无一语。姚泰开则如坐针毡,心中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回到都督府衙门,狄公下轿自顾急趋西厅书房。姚泰开心怀鬼胎,后面趋步跟定。

狄公命姚泰开隔书案坐在对面。自己慢慢呷了一口茶,乃开口问:“姚先生是如何认识那个卖蟋蟀盲姑娘的?”

姚泰开蓦地一惊,干咳几声乃道:“狄老爷,这事平淡无奇。我往昔爱玩斗蛐蛐,她几回卖与我蛐蛐,都是名种,价格也低廉,故而认识。”

“这盲姑娘住何处?”

“听说住在狮子坊里。不过,我从未去过她那里都是她来找我的。”

“她叫什么名字?”

“她自称兰莉,也不知姓什么?”

狄公厉色道:“这盲姑娘确实卷入杀害鲍夫人杏枝的阴谋,来历蹊跷,行迹诡秘。我立即传命追捕她到案。——待捉到她时再—一核合你刚才的话。此刻你将那里开颜居的几名女子,丫环的名姓,年甲—一开具来,以备官衙查稽。”说着扔过一叠素笺与一管笔。

姚泰开打开砚盒,便一笔笔细写起来。狄公转出书房命巡丁军校道:“少间这位姚先生出去衙门时,你们务必后面紧紧跟着,不可让他走脱了。他朝法性寺那别馆去,即来这里禀告。倘若他去其他什么地方与一盲姑娘私会,立即拘拿了押来衙门。总之,一步不松跟定他,又不能让他察觉。见有异常举动,立即回来报我。”

他走进书房时,姚泰开刚写完。狄公草草看了一遍,略表满意。道:“姚先生此刻可以回去了。有事我会派人传话你的。”

狄公进罢夜膳,陶甘、乔泰也回到了衙门,三人踱回书房,狄公便先说自己对这一连串事件的见解。

“那盲姑娘兰莉分明是个关节人物。她像是在单枪匹马追寻什么踪迹。柳大人死时她必定在场,但不知谋害柳大人的具体细节,只疑心是花塔寺一带作的案。——罪犯们也发觉了这一点,故暗中追踪她,欲置她于死地,错杀了鲍夫人便是明证。凶手或许是受雇的水上人,因为杀人手段正是水上人特有的丝巾。——目下盲姑娘处境危险,我们得迅速探知她的下落,予以救助。她的举止分明是协助我们。”

乔泰问:“这杀人阴谋会不会与曼瑟遣人害我有关?香客与水上人或恐有密约。”

“这一点我也甚不解。曼瑟如何晓得你要去倪府呢?那是我临时想起的。再说即便那两个番人暗中盯梢你到倪府,又如何来得及回去向曼瑟讨示,再潜入那圆穹大厅内伏击。”

乔泰咬牙道:“我非要亲自将曼瑟那贼捉拿。头上这个鸡子般大的疙瘩,便是记恨,誓不两存。——晚上我拟与陶大哥街上去转转,顺便也寻找那个盲姑娘,陶大哥识得她形貌。”

狄公答允:“无论有无收获,半夜之前务必来此一趟。恐怕朝廷已有密旨差军驿送来。”

第十八章

陶甘、乔泰出来都督府衙门,商议定先去市场打听蟋蟀行情,探问明市内蟋蟀多的地方。兰莉盲目,她的行迹所至必与捕捉蟋蟀有关。

两人寻到了禽虫市,果然还有三五个蟋蟀摊,生意冷清。忽见一个孩童擎着个细竹笼叫卖。摊主大声叱责,驱其滚开。孩童刚强辩几句,竟被一摊主拧了耳朵提到老远。又批了几个巴掌。孩童哭骂着走了。

陶甘急忙跑步追上:“小兄弟,有何委屈。你那竹笼的蛐蛐卖与我吧。”说着塞上十个铜钱。

孩童破涕为笑,道了谢,正欲离去。陶甘拉了衣角问道:“小兄弟,打问个信息。这几日哪里能捕到好蛐蛐?”

孩童道:“南海神庙后有一片空地,原有许多蛐蛐可捉,此刻已被工程封闭。要捉蛐蛐恐只能上试院去试试了。”

陶甘听得仔细,回头与乔泰说了。

“我早应想到试院了。那里偌大一个空院场,又有许多门格。州府三年开科分试,热闹一阵,平时却废弃不用的,正可藏匿人物。——兰莉在那里既可藏身,又可捕蟋蟀,岂不两便。”

两个赶紧离了禽虫市,街上买了一盏灯笼便匆匆向试院而来。——试院在州学后背,左邻法性寺睡佛阁,十分幽静。

入夜试院像个坟场。空院上野草萋萋,虫声嘤嘤,很是荒凉。陶甘、乔泰逾木栅而入,毫不费力。

他们团团走了一圈,空廓廓的门格撒了围幕,像一尾齐整的鱼骨,如何藏匿得人?

正觉踟踌,忽见大门楼阁上闪出一点灯火。——那里照例是守院的老衙卒寝息之处。但楼阁上还有一排房栊,阒无灯火。藏匿着人,神不知鬼不察。

两人遂悄悄摸上楼阁,绕避过老衙卒房间,见两面房栊都锁闭着作库房,堆屯杂物。忽听得最后一间房门一动,闪出个黑影,长发披散。两人还疑心看花了眼,拔脚紧追上去,早没了影踪。乃回进房里一看,却有一张竹榻,整齐堆造着枕衾。桌上一个小小银丝笼盒,里面果然蹲着一匹蟋蟀。用灯笼一照,桌上竟有两张地图,一张是广州江湾的山川地形图,另一张则是怀圣寺番坊周围的街市图,五仙旅店上还加了个红圈。

乔泰道:“这盲姑娘怎么看得地图?五仙旅店上打了记号,莫非与我有关?”

陶甘也觉怪异:“眼睛瞎的,竟跑得如此迅疾,一转眼工夫,便不见了。”

正说着话,忽听到楼阁下有女子呼救。两人急忙奔下楼梯,四面搜寻。乔泰见一小门边有动静,正侧耳细听,突然一条丝巾飞来圈住了他的脖颈,乔泰伸一手后去,扭住了那人手腕,用全身力气反压下去,只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那黑影倒地不动。乔泰赶紧脱解下丝巾,果然一端系一枚银币。

“又是水上人!’乔泰狠狠地朝那人踢了几脚。回头却见陶甘正挣扎呼救,赶忙又上去解了他脖颈上的丝巾,方喘过气来。那歹人早已逃之夭夭。再细寻那女子,哪里还有踪影?

第十九章

狄公正在灯盏下作笔记,见乔、陶两个髻散衣乱,狼狈归来。惊问:“出了什么事?”

乔泰、陶甘坐下,又连连灌了几碗清水,乃将州学试院内一番际遇细禀一遍。

“那个捉到的活口呢?”狄公问。

“唉,别提了,未到衙门口,已没气了。仵作道压断胸骨头,夹憋死了。”

狄公愠怒,来回踱步。

陶甘将蟋蟀丝笼从袖中取出,又小心将两张地图铺摊在书案上。蟋蟀在丝笼中“啾啾”叫起来。

狄公发现两张地图都是十年前绘制的。怀圣寺香坊那一张,五仙旅店上加了红圈,用意十分清楚。

“那兰莉姑娘眼睛并不瞎,恐怕比你我还清晰明亮哩。”

陶甘皱眉细想,连连摇头。

中军引巡兵军校进来书房禀报:“姚泰开径自回去府邸。吃了几杯闷心酒,便将家中几房妻妾—一斥骂。六姨太争辩几句,吃他剥了衣裳一遍好打,平日还是极宠幸的。打骂了又吃酒,酩酊大醉,才作罢了。并无异常举止。”

狄公问:“曼瑟抓到了没有?”

“没有。他躲藏起来了。邸宅内一个鬼影都没见着。

狄公叹了一口气,挥手示意军校退下。

须臾中军又来报:“军驿有京师密旨传到,指令狄大人亲拆。”

狄公转喜,忙传军驿进来书房交面交呈,在回执上钤押了私印,又画了姓名。命军驿回馆墅休歇,明日回程。军驿道:必须星夜回返,不许耽搁。

狄公无奈只得让军驿先走,茶水都不曾吃一口。——他拆开密旨细阅一过,愁眉紧攒,心绪益发不宁。

陶甘、乔泰一时不敢详问。

狄公吸干了茶水,喟叹一声乃道:“京师大局严重,圣上病笃,日内便要驾崩。娘娘已立意临朝称制。三省御前大臣议决拥立三太子登基,并宣布柳道远失踪事,另推台阁首脑。命我辍止寻找柳道远,即刻返回京师。”

陶、乔两人也心中皇皇,不知如何是好。

狄公拂袖道:“时不我待,只能孤注一掷试一试了。”

陶甘问:“不知老爷有何妙策,当杀手铜用?”

“你此刻即命衙门内木匠,刻雕一个木制人头。五官形象与柳大人相仿佛。半夜时装就木笼内悬在城门口。四处张贴文告,封押我之官玺并都督府官印。

“文告由我亲拟。大意即称,京师有钦犯柳道远,潜迎广州。大理寺海捕文告,到处追缉。顷前都督府衙门已拿获钦犯尸身,系是药物毒死。现依律分尸,枭尸级示众三日。朝廷嘉奖,悬赏五百两黄金,着处死钦犯之有功之人限当日来都督府衙门领赏。——大理寺卿今日颁赏毕即仪仗返京,隔日无效云云。”

狄公边拟句边挥毫,念毕书成。着衙门书手抄誊几十份,即刻去城内外各处张贴,不得有误。

陶甘道:“颁赏期限只有一天,恐胜券难操。”

狄公笑道:“这事只宜猝击,不宜慢功。首犯必不会上钩,我只巴望胁从、贿买、实行之人图重金之悬格,不经首犯应允即匆匆跑来投案,道破真相。首犯要拦阻时,已来不及。故限定一日,极有诱惑。”

乔泰咋舌:“五百两黄金,一世都赚不到手。倘是我毒杀的柳大人,半信半疑也要拼死吃河豚哩。”

陶甘则忧心忡忡,再不置一词。

第二十章

次早乔泰正好睡,怀圣寺礼拜殿内传来一阵阵颂祷之声,抑扬顿挫。

正做好梦时忽又听得有人敲门。

“老子疲乏一夜,想睡一会,这等闹腾!”乔泰嘟嚷,翻个身又睡觉了。

“是我,快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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