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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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道:“我适才正就是到包太太母女房间去,不意半路遭歹徒暗算。此刻已经很晚,明天一早临行之前,我想再去看看她们。呵,摩摩的房间也在这一层吗?”

“是的。老爷!拐到东首走廊,右边第四个房间便是。”

第十一章

走廊里黑幽幽,只有转弯抹角之处方吊着一盏半明不暗的油灯。狄公慢慢走着,不时回头张望,生怕有人再来暗算,但四周一片寂静,甚至连自己出气的声音都微微听得出来。

狄公此时心里正一团乱麻,扯理不清。丁香小姐告诉他的情况更使他感到迷惘,现在不仅是摩摩连欧阳小姐的行迹他都感到不可思议了。

他摇了摇头,黑暗中摸索着绕到东首走廊,看看到了第四间房。他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人答应。他推了推门,门并没上锁。他想此刻正是搜索摩摩房间的良机。

狄公推开房门轻轻蹑了进去。房间内靠墙一张大柜,柜门打开着。正中一张方桌,桌上的蜡烛摇曳了几下熄灭了。他随手关合了房门,伸手去衣袖中摸撇火石。突然他听到身后发出一声深沉的嗥叫。

他迅速回过身来,房门口一对幽绿的眼睛正盯着他。“熊!”——狄公猛然醒悟。他摸错到了欧阳小姐的房中来了。他急中生智,飞快绕过方桌钻进了大柜,紧紧关上了柜门。

黑熊摇摆着进了房间,它显然已看见了狄公,嗥叫了两声,用两只巨掌抓搔着柜门。

狄公吓出一身冷汗,一瞬间他想起来了这是左边第四房间,他将方向搞错了。如今无可奈何,只得死死将柜门拉住。

黑熊有点发火了,开始用笨重的身子撞柜门,大柜被撞得“吱轧”直响。要不了几下柜门便会被撞开,甚至连大柜都会被撞倒,因为黑熊是力大无穷的。

狄公只感到一阵阵寒栗,全身汗涔涔。心想黑熊一撞破柜门,他的性命便休矣。想到此,不由悔恨不迭,不应如此冒险在这古观里乱窜乱闯。

大柜剧烈摇晃起来,正十分危急时,忽听得欧阳小姐一声叱喝:“嘟——回到你的老地方去!”

黑熊乖乖地爬到欧阳小姐身边,欧阳小姐从抽屉里抓了一把果脯扔给了那黑熊。黑熊接过,摇头晃脑走到房间的隅角蹲下。

狄公长长吁了一口气,不由暗自庆幸。他推开柜门正待钻出来向欧阳小姐致歉,却见欧阳小姐开始宽衣解带。这不由使他十分窘迫,他想不如等欧阳小姐换罢睡装,再出来向她谢罪,他正要拉上柜门,突然他惊呆了。欧阳小姐将将头上美丽的长发脱卸了下来,露出了一个男子的头颅。并换过了男子的内衣。

狄公张大了眼睛,忍不住将柜门推开,大声叫道:“下官误入此房中,望……”

欧阳小姐转过身子来。猛吃一惊。问道:“你是什么人?半夜三更潜入我的房间。”

狄公看清楚了,果然是一个俊美的男子。

蹲在隅角的那匹黑熊嗥叫了一声,摇晃着站起向狄公扑来。那男子挥手叱令黑熊归去原处,慢慢走到狄公面前。

狄公长揖施礼,开言道:“贵公子鉴谅,下官正是这里的县令,因避雨借宿观中。适才误入你的房间,险些被这黑熊伤了性命。”

那男子走去将隅角的一条大铁链锁了黑熊。乃开口道:

“原来是县令老爷,小民知罪了。小民原是男子,假扮作欧阳小姐,万望老爷详情宽谅。”

狄公道。“贵公子,容下官一猜。你并非别人,你姓包。一是白玫瑰的兄长。不知下官猜得对与不对?”

那男子一惊:“老爷猜得正是,只不知老爷如何知道得如此清楚。不过,我并不姓包,包太太也不是我们兄妹的母亲。”

狄公点头笑道。“你演戏,你妹子看戏时便露出了形迹端倪。摩摩的剑险些伤你时,白玫瑰惊恐万状,但这匹黑熊扑向你时,她却若无其事。这正说明她对你的一切十分熟悉,当然她也十分爱你,生怕你有不测。再说,你俩的容貌也是十分相象。此刻你如实告诉我,你们兄妹因何来这朝云观。”

“小民名叫康翼德,家父是京师巨贾康武,玫瑰是我妹子,兄妹两个极是亲密和睦。一年前玫瑰她爱上了我们的一个表兄,我那表兄是个秀才,家父明言,秋闱他倘是考上举人便答允这门亲事,考不上则休想娶我妹子。我那表兄心事重重,竟科场失利。金榜无名,羞愤交加,一气之下投河自尽了。玫瑰闻讯,哭得死去活来,大骂家父屈杀表兄性命,矢志永不嫁人,决意出家作女黄冠。双亲愈是劝慰,她出家之意愈坚,甚至以自杀胁挟,双亲无法,只得让她暂留居于京师的白鹤观静养。

“我不忍玫瑰从此当道姑,故天天去白鹤观劝说她回家。谁知她竟冲我也骂,拒绝再见我面。双亲为之后悔不迭,忧心如焚,生怕她出意外。过了几日,我心中不忍,又去白鹤观,却不见了玫瑰。观中住持有意瞒我她的去向,我贿赂了观中两名道姑,才得知玫瑰已被一个叫包太太的施主带去汉源县朝云观出家。为之,我决意暗中跟随她,保护她,得个方便再规劝她回心转念。

“一日,我听说京师关赖子戏班应邀来朝云观贺庆真武帝君寿诞,我便装扮成一个江湖女艺人,找到关赖子给了他十两银子,要他收留我当伶人一同去朝云观演戏。并申明情愿不领薪俸,只求他瞒过众人,故此一时装作欧阳小姐。我在这观中见到了玫瑰,她仍念意坚决不肯回心。且又被包太太那贼婆娘一意撺掇,我没可奈何,只得耐着性子,看觑时机,从容图之。”

“摩摩舞剑时有意消遣我,反帮了我的忙。玫瑰为之十分感动,兄妹之情唤醒了她的出家痴念。她乃稍稍露了回心之意,且她与宗黎的相见重新燃起了她向往生活的火焰。但她又撇不过包太太的面皮;包太太是一个虔敬的信徒,又是朝云观的大施主,与真智很有交情。我见玫瑰进退两难,便要她偷偷来我房中一聚,细细商计个两全的法子。她答应了,我们互换了衣裙,一是为了瞒过包太太,二也是免了许多别的纠缠。”

“换罢衣裙,她将多出的装饰挟在左胁下匆匆在前先走,我则后面紧紧跟定。谁知出大厅门口我与宗黎正撞个满怀,免不得又寒暄几句。等我摆脱了他的纠缠,上楼进来这房间里时却不见了玫瑰。我又去包太太房间,那房间早熄了灯,我急得到处找寻,几乎寻遍了每一个房间,谁都没有见着玫瑰。老爷,明天一早我还得去包太太房间找她,很可能玫瑰她上楼来时被包太太当面撞见,故一时走脱不了。”

狄公道:“我曾听说过令尊的大名。你们因何不通报官府?原可以让官府出面劝止住白玫瑰的一念孤行,并保护她的安全。”

康翼德道:“玫瑰出家我双亲曾当面答允。白鹤观、朝云观执海内宫观之牛耳。方今从朝廷到州县道教气焰熏天,官府尚奈何不得他们,莫说我们一介平民了。故此只得扮作女装暗中行事。”

狄公道:“如今你就将此事委托于我,明日一早我见了包太太及令妹时,一定竭力劝说她回心转意。我想宗黎也会劝她的。只要她本人回心,不怕包太太和真智阻拦。要知道我狄仁杰毕竟是这里的县令,我是最不赞成闺阁女子去当尼站或道始的。且不说伤风败俗,有误入火坑之虞,还有违孔子先师的教诲。康公子,我还想问问你,你的左臂是不是受过伤?”

康翼德答道:“三年前左臂被这匹黑熊折断过,后来虽接合了,但象今天这样的阴雨天气使犯酸痛,动弹不得。当时它是为了表示对我的亲热,并非有意伤害我,我待会儿还要放它到庭院里去活动活动,它整天关在这房间内也太烦闷了,难怪它适才火气那么大,差点儿将那大柜都撞倒。”

狄公终于明白了:欧阳小姐在戏台上左臂不能动弹是由于曾经折断过,天阴犯痛的缘故,而他与陶甘头里在走廊上遇到的正是白玫瑰,她装扮成欧阳小姐的模样,故一时蒙过了他们的眼睛。白玫瑰的左臂不动弹只是由于她左胁下挟有东西的缘故。她之所以急匆匆,神色慌张是担心撞见包太太,谁知后来果然撞上了包太太!

狄公忽然问道:“你在寻找包太太和令妹时可曾见着摩摩?”

“没有。这个丑八怪老是想缠上丁香小姐;倘若我不装扮作女子,我会狠狠揍他—顿的。别看他会弄剑,但角力、相扑可远不及我。我还可以叫我的熊去吓唬他。老爷,说实话我非常喜欢丁香小姐,只不知丁香小姐心中可有我。平时她认为我是女子,故彼此很是亲密,情投意合。一旦知我是男子,真不知会如何大骂我鲜廉寡哩!”

狄公笑道:“康公子信得过我,我将劲力为你们撮合。如果令妹对宗黎也有意思,我也愿从中做伐,成人之美。”

第十二章

狄公从康翼德房间出来就走进对门摩摩那房间——右首第四间。房间没有上锁,他推开一看,里面没有人,桌上一支烛火点得“哗啪”作响。房间里空荡荡,除了一张大木床,两把靠背椅,并无什么家具,衣架上也没有挂着东西。狄公打开桌子的抽屉,里面空空如也,且积了一层尘土。他跪下看看床底,只见两只耗子飞快地窜逃。倘不是那支点燃的蜡烛,谁也不会相信这房间里有人住着。

狄公懊丧地摇了摇头,掸去了膝盖上的灰土,便走了出去。

他来到陶甘的房间,陶甘正独个坐在火盆边等着他。陶甘一见狄公进来忙递上一块油炸糕和一盅热茶,狄公这时才感到又饥又渴,接过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一面断断续续将适才与丁香小姐和康公子的会面情形告诉了陶甘一遍。

狄公最后说;“看来白玫瑰的事只是极为普通的家庭争执,说不定明天我去一劝说,她便会回心转念,高高兴兴地跟随康公子回京师去。那包太太倘要揽事,我便出面干预。如今还有一个疑团尚未解开:究竟是谁暗中袭击了我?他又为何要袭击我?”

陶甘捻着他颊上那三根长毛,说道:“老爷,丁香小姐不是说摩摩对这朝云观的路径门户极为熟悉么?他性情古怪,形迹诡秘,我疑心他与去年这观里死去的那三个女子有关联,如今他又挟持了那个可怜的独臂女子,不知躲藏在哪里施逞他的暴行了。”

狄公点头道:“这话甚有道理。你适才说膳厅里一个迟到的道士大发牢骚,又说少了一副杯箸。我疑心摩摩这家伙已换上了道袍云履装扮成一个道士了,故先占了一副杯箸,保不定他在众道士中广有同党,不然哪能行动自如,不露破绽。也许正是他偷听了我与真智的谈话,我曾向真智问及那死去的三个女子之事,他心中生虚,怕罪行暴露,故恨我入骨,伺机暗算我。”

陶甘点头道:“他敢于对老爷下此毒手,正可佐证老爷的判断。老爷为一县之主,倘有不测,这整个朝云观非一番大折腾不可。上自真智、道清,下至提点、执事、杂役没有一个脱得干系。故观中上下之人没有这个胆魄敢加害老爷性命。惟有摩摩这厮不忌畏这一点,他下了手便可逃之夭夭,他也不会顾恤观中和戏班里人死活。另外有一点也须明白,老爷既已提出要去圣堂下的地宫瞻拜玉镜的金身,宗黎又说起玉镜死的蹊跷,莫不是谋害了玉镜的一伙党徒害怕你要着手勘查玉镜之死因,故千方百计阻止你的勘查,甚至用袭击你的办法来警告你不要再在玉镜之死上寻文章了。”

狄公将拳头往来上一击,说道:“宗黎此刻在哪里?我们必须先从他嘴里弄清玉镜的真正死因。”

陶甘道:“我离开关赖子房间时宗黎还在那里饮酒作乐,戏班今天发薪,大家都拟狂欢一宵。”

狄公道:“此刻我们便去找他!”

陶甘打开了房门刚待要迈步出去,狄公忽又听得那熟悉的窸窣声,一个黑影向走廊隅角一闪而逝。

“你去把住楼梯:”狄公大声命道。他自己撩起长袍急忙向走廊隅角追去。

陶甘迅速跑到楼梯口,从衣袖中抖出一根涂了蜡的苧麻细绳,一头扎在楼梯扶手的栏杆上,高出地面约半尺,一头抓在手里,躲在暗中伺候。

不一晌狄公回转来,沮丧地说道:“那歹徒溜了,晦气。原来走廊那端还有一条狭窄的楼梯。”

“老爷可看清了那人的形貌?”

“我追到隅角时,那歹徒早已无影无踪。可以断定,他正是头里暗算我的人!”

“何以见得?”陶甘疑惑。

“他身上散出的那股腻香与我被击昏前闻到的一样,那衣袍的窸窣声也一样。这歹徒很可能已偷听了我们适间的全部说话。走,我们此刻便去关赖子房间找宗黎。”

他们来到关赖子房间,偏巧见宗黎一个人醉伏在桌上,嘴里哼哼卿卿的。不知怎么,其他的人都不在房间里。

狄公坐下,严厉地说道:“宗公子,此刻果有人图谋害我性命。时间紧迫,你快将玉镜真人之死的内情告诉我!”

宗黎见狄公脸色冷峻,言词锐急,酒先吓醒了一半,他支支吾吾说道:“老爷,玉镜之死固然有些蹊跷,但我委实不知端底详情。”

他畏惧地望了一眼狄公,又断断续续地说道:“家父与玉镜真人交情笃厚,彼此常有书函往来。玉镜给家父的最后一封信中对真智甚有微词。真智觊觎着玉镜住持的宝座,他对孙天师阿谀逢迎,曲意献媚。因为孙天师与当今长安的洞玄国师交情甚深,只要洞玄国师发下一牒玉旨主他便能代替玉镜升上住持的宝座。真智不仅深忌玉镜,而且……而且玉镜信中还暗示真智与去年夏天观里那三个女子之死有些牵连,总之,他对真智的品性操行很是不满,且疑心观中发生过许多见不得人之事。”

“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莫非真智与那死去的三个女子有些瓜葛?”狄公惊问。

宗黎道:“真智他本人未必会有什么污行,但他容忍朝云观里的许多丑事。玉镜还说他养殖着含毒的药草。”

狄会愠怒道:“那令尊为何不向官府告发?”

宗黎道:“家父处世一向谨慎,单凭玉镜临死一封书札如何能定人之罪?况且,玉镜已是七十以上的老人,头脑也不无昏瞀愤乱之时。再说,没有多久家父便病重去世了,临死时又嘱咐我来这里看看,倘真有什么可疑之处,再向官府告发不迟。”

(瞀:读‘冒’,眼睛昏花。注)

“我来这里已有半月,暗中常多留个心眼,却并不曾发现有什么异常之处,那三个女子之死谁也没有什么可疑的议论。玉镜真人的地宫,真智不允我去瞻拜,故我适才用几句诗刺螫了他一下,他果然十分生气。”

狄公道:“好了,时间不多,休要枝枝叶叶,你快说说玉镜死时的详情吧!”说着,给宗黎递过一盅热茶。

宗黎接过一口吸尽,吁了一口气,开言道。“去年八月十六中秋刚过一天,那天太上老君好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启示,与平时一样观内很平静,谁都没有想到会有一桩惊人的大事发生。玉镜真人早晨起来便一直呆在方丈里,独自一个读经典。午膳后,他与真智回方丈饮茶,约有一盅茶时,真智走出方丈与众道人说,玉镜真人要为他的猫画一幅图……”

(方丈:佛寺或道观中住持住的房间,因住持的居室四方各为一丈,故名。——华生工作室注)

“孙天师已领我看了那幅猫图,挂在四。圣堂的西壁上。”狄公插话道。

“玉镜真人非常喜爱那匹猫,他不知为那匹猫画了多少幅画。真智说完便自回大殿做功课去了。众道人都知道玉镜作画时不喜欢有人来打扰他,故大家都小心在方丈外伺候。半晌,忽听得玉镜在方丈内大声念起经咒,声如洪钟,都感到纳罕。玉镜真人从来讲话都是细声细气的,念经咒时也抑扬顿挫,音调非常悦耳。两个道士好奇走进方丈一看,见玉镜独个坐在靠椅上指着心口,双手比划,高声吟唱,两眼闪出异样的光芒,两颊级红如桃花一般。玉镜吩咐,他要布道,一时观里百来个道人及提点、执事人等全集于大殿之下,孙天师、真智也来了。玉镜真人情绪异常兴奋,讲罢天星、河图之法,又传授灵符秘籙、驱妖斩邪之法。正讲到玄妙之处,只闻到他口中有异香之气散出,忽见他双目紧闭,气喘咻咻。不一晌,便坐他登仙而去。事后真智还说,玉镜真人坐化那一瞬,只见天上祥云缭绕,隐隐有仙乐之声传来,说是接应玉镜升上三十三天云云。”

“孙天师将玉镜真人升天的情景奏合了长安的洞玄国师,洞玄国师认作是教门之福兆,国家之祯祥。颁玉旨云:玉镜真人系大罗神仙下凡,历人间凡七十二年,重归天府,点命真智为下一任朝云观住持真人,赐三千册《参同契》、《玉皇经》分付众道人。孙天师接旨即命将玉镜遗体涂抹香泽膏油,供金身于地宫之内,受八方瞻拜,享千年供祭。”

狄公道:“如此说来,更是可疑了,玉镜信中曾说起真智养殖着有毒的药草,想来他神情兴奋,口吐异香,两颊桃红,声调高亢都是中毒发散之症候。——只有一层还解说不通:倘使午膳后他便中毒,如何又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将那幅猫图画就?宗公子想必认识地宫的路,我们此刻便去那里勘查。”

“去地宫的路固然认识,只是道道门户都上了锁,且还要经过阎罗十殿。那一路绝无人敢去行走,我们私自闯去,倘被真智知道可消受不起。”

狄公不耐烦地说:“休管得这许多,门户有锁,陶甘自会有办法!”

陶甘得意地笑了笑,说道:“说不定我们还会发现摩摩正在那里虐害一个独臂女子哩!”

第十三章

深夜。观里阒寂阴森,幽黑一片,只有殿堂内有微弱烛光闪出。雨还在渐渐地下。

狄公、陶甘、宗黎三人悄悄来到西楼北端通阎罗十殿的那扇朱漆小门口,门上挂着一把胳膊般大锁。

宗黎擎着灯笼,陶甘从衣袖中取出一柄形制古怪的钥匙,说道:“这钥匙名唤作‘百事和合’,任你再严紧的锁都能打开。”

他拿着那“百事和合”去大铁锁孔里几下一拧,果然打开了那铁锁。宗黎心里不禁三分好奇。

狄公道:“听说这阎罗十殿关闭都有好几个月了,因何这锁栓上不见一点灰土?”

宗黎道:“老爷,昨天这里还有人来过,说是里面一尊被虫蛀坏的雕像要拿出去修理。”

他们走进了阎罗十殿。阎罗十殿系朝云观三清大殿后中院西庑一溜长廊,十殿内栩栩如生的雕像狰狞可怖,一抹儿上了红绿色漆。故莫说观外之人不敢瞻观,就是观中的众道人也多有掩面不敢看一眼的。且关闭日久,天阴地潮,更增添了三分阴森恐怖之感。

他们沿着殿内右首一条幽暗的走道次第看去。第一殿内见十来个男子都披发裸形,巨钉钉其手足于铁柱之上,颈戴铁枷,浑身都是刀杖伤痕,脓血腥秽,惨不忍睹。旁一殿则见一妇人裳而无衣,罩于铁笼之内,一青面夜叉用沸汤浇之,皮肉溃烂,呼号惨怛。又旁一殿,一对男女被缚于铜柱之上,乱刀绕刺彼身体。又见一殿,一女子被压在大石臼下,身如齑粉,血流凝地。间壁一段则一男子被众鬼扔入鼎镬之中,皮肉消融,止存白骨在烈油上漂浮。再过一殿,又见众男女在烈火中跳腾避窜,一个个皮肉焦烂,哭喊不止。——一路看去,烹剥刳心,锉烧舂磨,不一而足。忽而又见一个裸体跣足的年轻女子满身涂了白漆,被铁链紧锁。一个青面獠牙的夜叉正用手中的三叉戟对着她的胸脯,她的长发披复在脸上。最末一殿则见两个恶煞正用利斧在一方大砧板上剐割着一男一女,女的刚被斩下四肢,男的已大切八块,白骨隐隐,血流成河。

(怛:读‘达’,痛苦。刳:读‘哭’,剖,剖开。注)

狄公怒不可遏,叫道:“明天一早便令真智将这些雕像全数撤去,阎罗十殿也可废了。此类惨酷的建塑,于世道人心非但不会有警戒之用,反而污毁了道德仁义之心。”

宗黎答道:“家父在世时也屡次规劝玉镜废了这十殿。”

阎罗十殿的尽头亦有一扇朱漆小门,出小门便是西北塔楼下的驱邪殿。内建一雷坛。塑有灵宫、神将若干。

宗黎道:“驱邪殿后有一扇紫铜门,折下九十九石级盘旋便可到地宫。”

陶甘用“百事和合”很快打开了紫铜门上的锁,轻轻推开那紫铜门。门里一片漆黑,一股阴霉之气扑鼻而来。

狄公从宗黎手中接过灯笼,照看门里的石级,小心一级一级向下行去。石级三十三级一转折,三转折便到了个雕花石拱门。门上挂着两条铁链。陶甘又打开了两条铁链连合处的大锁,推那石门纹丝不动。狄公、宗黎上去帮助,三人用力发一声喊,果然将石拱门顶开了。

石拱门内便是地宫:天呈圆圜,地形八角,宫壁如水镜般平滑细洁;上面雕镌着斗大的箴训条文。正中一方白玉高台,四周嵌乾坤八卦形符。高台上玉镜真人的金身端坐于法座之上,身披黄罗洒金圣袍,头顶莲花冠,脚登朱文舄,一手执如意,一手执塵尾。玉镜的脸面干瘪凹陷,早已扭曲变形,显得十分可怕。涂抹的金粉已斑驳脱落,有几绺胡须折断了,落在圣袍之上。两手指与所执之宝物系用细线扎住,以防坠落。

(舄:读‘细’,泛指鞋。注)

狄公的眼光落在墙角一只大红皮箱上。他说:“玉镜的遗物可能都藏在这只皮箱里了,陶甘,你打开看看,有些什么画本和手稿。”

陶甘打开皮箱的铜锁,见箱内平平放满了许多绢帛卷轴,他随手打开两幅递给了狄公:“老爷,这两幅也是画着那匹灰猫。”

狄公接过细看,见一幅画的是那灰猫在追逐花球,一幅是灰猫在草地上嬉戏,正抬起前爪要扑一白蝴蝶。

狄公放下这两幅,顺手又拿起一幅展开观看,同样是画的那匹灰猫。——那猫正在日光下懒懒打滚。

他凝思半晌,大声说道:“玉镜果然系被人谋杀!陶甘,将箱子合上,我们快回去拿获罪犯!”

陶甘尚蒙在鼓里,一时又不便细问,忙将大红皮箱重新镇上,跟随狄公出了地宫。

狄公问:“真智住的是后殿楼上?”

宗黎答:“我们回到驱邪殿,再上一层楼,折转向东便可到真智住歇的方丈。”

狄公点点头,吩咐陶首道:“你穿过阎罗十殿转去大殿东首将回圣堂壁上挂着的那幅猫图取下,径直来真智的方丈见我。”

他们三人回到驱邪殿,便分了两路:狄公、宗黎自上楼去;陶甘则打开南端那扇朱漆小门,穿阎罗十殿转去四圣堂。

狄公、宗黎上了西北塔楼的第二层,折向东首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的窗外大风呼啸,夜雨瑟瑟,隐隐可听得瓦片坠地的声音。

宗黎指着一扇关得严实的朱漆小门说道:“老爷,这便是真智方丈的右侧门,只恐怕真智已经熟睡。”

狄公上前用手指去那门上敲了两下,又将耳朵贴在门缝上谛听。门里似有人走动,狄公又敲了几下,便听见有人披去门闩,“吱轧”一声,闪闪开了一条缝,透出了微微的烛光。狄公用灯笼擎起,真智的脸显得苍白,两眼闪出惊恐的寒光。

第十四章

狄公道:“老仙长,下官夤夜来此,有句话说。”

真智神色慌张,半晌无语。狄公这时来访,他感到有某种不祥。

他引狄公、宗黎走进方丈,宾主坐定。狄公又道:“老仙长衣冠齐整,莫非正在等候什么人?”

狄公忽闻到方丈隅角香炉里散出一股腻人的香味,不由皱了皱眉头。

真智答言:“不,不,夜来失眠,听谯鼓已打三更,不如早起,读几页经书,便下去圣堂做早课。狄老爷,如何从右侧门进来?”

狄公瞅着真智满腹狐疑的神态,笑道:“望老仙长恕谅,下官适才去瞻拜了玉镜真人的金身。”

真智大惊:“小道说过几遍,这季候地宫万万进去不得。”

狄公收了笑容,正色道:“老仙长,下官有句话问你,去年八月十六日,即玉镜真人死的那一日,你们一同进的午膳,只不知早上他老人家在干什么?”

真智答言:“那日五更做早课时,见到过他,这之后他便一直呆在这方丈里,不曾出去。”

“不错,白天这方丈里光线甚好,玉镜常一个人呆在这里读经、念书、吟诗、作画,他最喜欢的还是作画。”

狄公点头,又问道:“斋供前我与你在三宫堂谈话时,究竟是谁进来大殿?”

真智诧异,支吾答道:“我也一时不甚看真,好象是戏班里的摩摩。”

忽有人敲门,真智暗吃一惊,站起来去开了大门,进来的是陶甘。陶甘将一轴画递给狄公,自在大门边站立。

狄公展开那轴画,摊子在书案上,说道:“老仙长,我想这一幅画是玉镜真人最后的绝笔吧!”

真智点头道:“一点不差。那日午膳罢,我与玉镜在这里喝了一盅茶,正欲闲话,玉镜说他想为那匹灰猫作一幅画。我听他要作画便告辞退出。老爷,玉镜他老人家作画时最不喜有闲人在旁边观看。我见他将一幅素帛摊平在这书案之上,研墨调彩……”

狄公突然站起,厉声道:“真智,你扯谎!午膳后不久他便中毒发作了:试想他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能画出如此一幅笔调精细的工笔灰猫?没有两个时辰这一幅灰猫图是无论如何画不成的。——这幅图必是玉镜真人上午画的!”

真智心中叫苦,强辩道:“玉镜笔法精熟,作画一向很快,寥寥几笔便形象骨气俱备。”

狄公道:“这匹灰猫为他的主人作了铁的证辞。真智,你看看这猫的眼睛,圆圆的瞳仁精光逼人。倘真是中午作画,又在这明亮的窗前,这猫的瞳仁必是眯成一条细缝。”

真智暗吃一惊,又辩道:“玉镜作画,大处落笔,惟求气韵生动,重神全不计形貌细微。”

狄公道:“玉镜之画,笔笔工细,摹物图貌,意在形似。我在地宫里见到他一幅图,画的正是这匹灰猫在日光下打滚嬉戏。那一对瞳仁只成一条细缝!”

真智愕然,睁大了双眼看着画上那匹灰猫的瞳仁,露出绝望的神色:“我……我……我与你去孙天师面前详说实情。”

真智望了望窗外,又说:“大雨已停,我们下去后殿,穿中院去西南塔楼吧!”

中院里地上水汪汪,一片断瓦碎砾,夜风里仍夹着零星的雨珠。真智、狄公在前急走,陶甘、宗黎在后紧紧跟定。

他们四人刚行到西南塔楼的楼梯口,只听到孙天师的声音:“如此漆黑的三更半夜,你们还在忙乱什么?”

狄公道:“真智真人要来天师面前招供一桩旧案中所犯的罪行。”

孙天师诧异:“真智要当着我面招供所犯罪行?只不知他指哪一桩旧案?好,你们快上楼。”孙天师用灯笼照了照真智,真智垂着头,神色沮丧,一言不发。

孙天师将手中灯笼递给狄公,说道:“你擎着这灯笼中间照看,我和真智在前,那另外两位在后,小心上楼来,不要闪了脚步。”

孙天师、真智在前,宗黎、陶甘在后,狄公中间高举着灯笼照看大家一步一步上楼来。孙天师刚走到紫微阁前的平台上,突然叫道:“真智,当心!这平台一边没有栏杆……”

话未落音,只听得一声嘶哑的惨叫,真智已坠下了平台。

第十五章

狄公急忙爬上平台,孙天师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叫道:“小心!”狄公见他的脸象纸一样惨白,气喘咻咻,额上沁出了汗珠。

“他……可怜的真智,不知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是不小心坠跌下去的。只恨我没将他抓住,那栏杆缺了一截,他岂是不知?”

孙天师一边说着,慢慢松开了抓住狄公的手,拭了拭前额上的汗珠。

狄公命陶甘:“你们下楼底去看看,多半是跌成肉饼了。”

陶甘、宗黎答应了返身下楼,狄公则跟随孙天师进了紫微阁。

孙天师示意狄公在一张乌木靠椅坐下,斟了一盅香茶递过,问道:“狄仁杰,究竟是如何一回事?真智他犯了什么罪孽?”

狄公从衣袖中抽出那轴画放在书案上,说道:“天师阁下,我已去地宫瞻拜了玉镜的全身。我在那里着到了许多幅玉镜的画稿。我意外地发现有一幅画上灰猫的眼睛瞳仁眯成一条线,那无疑是中午在日光下画的。然而这一幅真智说是玉镜画于临死那一日的中午,地点是方丈的窗前。奇怪的是猫眼睛的瞳仁却是浑圆的。这说明玉镜真人最后一幅画画于早上,而不是真智所说的画于中午!因此我便疑心玉镜之死系……”他展开了那幅画,指着灰猫的眼睛。

孙天师略有所悟:“仁杰老弟,这猫眼睛与玉镜之死又有何关涉?玉镜升天那日,我亦在观中,亲眼目睹他含笑平静登仙而去,并无什么异常。”

狄公将玉镜给宗法孟的最后一封信中说的话以及八月十六日玉镜临终前的一系列奇异表现向孙天师细表了一遍。

最后他说:“事实正是这样:那一日午膳后,真智与玉镜在方丈饮茶闲聊,真智乘玉镜未备,偷偷将毒草药研成的粉末洒入他的茶盅。其时,那幅猫图几已完成,只差猫身背后那瘦石兰竹的细部。事实上玉镜从早上便开始作画,那灰猫必是上午画成,故瞳仁是圆的。真智见玉镜饮下了有毒的茶,便站起告辞。那毒草药发散得缓慢,故真智走后有一段时间玉镜才显得烦躁不安,继而高声吟唱。众道人见他两眼闪亮,面颊桃红,兴奋亢激,便知有些异常。再说玉镜临死前讲授的是天星、何图之法,丝毫没有自己即要升天羽化的预言,更没有意留下遗旨法钵以付后事。他是在昏噩噩中莫名其妙地死去的。当时他口吐异香、正是那毒药在肚内发作时的症候。”

“我的天!”孙天师恍然大悟,“原来其中竟还有如此一段委曲隐情。但只不知真智因何要谋害玉镜性命?更令我不解的是他又为何非要当着我的面供认自己犯下的杀人罪行?”

狄公道:“晚生请来必是真智做下了见不得人的暧昧勾当,且疑心已被玉镜觉察,故大胆下了毒手!玉镜给宗法孟的最后那封信中透露他怀疑观中发生了伤风败俗、违背法规戒律的丑事,去年三个年轻女子死在这里便是十分蹊跷之事。倘然果真是真智一手遮天犯下的罪孽,玉镜只要一开口,真智便身败名裂,永世沉沦,不得翻身,官府刑法也决不会轻饶。”

孙天师喃喃说道:“这事因何我一向不知,只怪我平昔对观中之事挂心太少。真智这个教门败类看来果真瞒着我干下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如今即便死了,亦有余辜。然而玉镜亦有不是之处,他明可以将此中内情告诉于我,我是不会袖手不管的。”

狄公又说:“晚生思量来,真智必是与那个名叫摩摩的家伙合谋犯下这许多罪行。去年观中那三个年轻女子正是死于他俩之手。如今,我见摩摩那厮又混在关赖子的戏班来到观中。他必是来这里图讹真智,故真智见了摩摩异常惊慌,心中十分害怕。宗黎,即适才跟在我们后面来的那个秀才,又在演戏终场时公开吟诗暗示玉镜之死可疑。斋供时真智见我与宗黎谈话,便疑心宗黎问我透露了许多观中内情。后来我又偏巧提出要去地宫瞻拜玉镜金身,于是真智横下心来意图谋害于我,他起初便疑心我的到来不是为了避雨而是特意来勘查他的罪行的。他偷偷尾随着我,乘我不备,一棒打得我昏死过去近一个时辰。我在被击倒之前已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腻人的香味,这香味与他方丈里的香炉熏出的香味完全一样。照理这香味在那走廊里不易闻出,只因他举起棍棒时宽大的袍袖正朝我拂来,故那香昧尤其浓烈。后来我与我的亲随在房间里谈话时,他又潜来窃听。我发觉时开门追了出去,他溜得快,但那同样的香味又被我闻到了。恶向胆边生,看来真智已经做下了一条命负隅蛮干到底了。我适才去方丈见他时,他慌得手足无所措,故上来这紫微阁的平台时会失足坠落。当然,亦可能是畏罪自杀!”

孙天师点了点头,他的脸上露出凄惨的愁容,他显然为真智之死感到婉借和痛心,半晌他说:“仁杰,真智又为何非要当着我的面来招供呢?他如果以为我会宽恕他,帮他求情,那他可想得太愚蠢了。”

狄公问:“天师阁下,真智知道不知道平台上有一行栏杆撤去了?”

“他当然知道!我几天前就告诉过他我要修理那一截栏杆,那是被大风吹折的。真智这人平时一向行事谨慎,很少出差迟。”

狄分严肃地说:“如此说来,他是自杀——畏罪自杀。”

孙天师正色道:“不,我不信,他没有那么愚蠢,且也没有那份胆量。”

狄公道:“当我戳穿他的罪恶行径,他便萌起了自杀之心。他说来这里当你的面招供是假,而选择这个平台上跳下去才是真。事实上他打定这个主意时并没有想到会在楼梯下遇到你,然而你也没有制止住他。他这样一死,案情无法勘查,更逞论解县鞫审了。故至少可顾全死后的名誉。我们只能认他是死于意外并还要为他建醮祭炼,追荐亡灵。”

(醮:读‘叫’,祈祷神灵的祭礼,后专指道士、和尚为禳除灾祸所设的道场。注)

陶甘、宗黎进来。陶甘禀告道:“老爷,真智已摔死在楼底,我叫来了道清真人和几名执事,死尸已被抬到四圣堂安放。众道人惊问其故,我以意外事故应对了。”

狄公起身告辞:“天师阁下与道清真人可商计一下真智死后的善后事宜,并将此事飞报京师洞玄国师。”

孙天师道:“明天一早我这里便派真人上京师叩见洞玄国师,请求国师颁命下一任住持,观中诸法事功课暂由道清主持。”

“望天师阁下将真智惧罪自尽之实情仰告国师。我将此轴画留在这里,这是一件重要的证据。”

孙天师点点头,他无限感激地望着狄公的脸,和蔼地说道:“仁杰老弟,你赶快回房去睡一会吧,天快要亮了,你的脸色苍白得可怕。这观里的事就由我与道清处置了。”

“不,天师阁下,我还得去捉拿摩摩,我深信摩摩才是主犯,他的罪孽比真智更大。如今真智已死,他是唯一能弄清那三个女子之死的当事人。”

孙天师问:“那摩摩长相如何?你说他是个优伶,今天除了最后一场外,所有的戏文我都看了,可并不知哪一个叫摩摩,都扮演的什么角色?”

狄公道:“我恰恰是最后一场戏里见到过他。虽然他脸上抹了重彩,但仍可以见出他长得凶丑,且听人说他性情古怪,行迹无定。我已查清他曾扮作了观中的道土,他在观中必有同党。”

孙天师道:“那么你打算如何逮住这摩摩呢?”

“天师阁下,我正在苦思良策,没有摩摩的全部供辞,我不能具结此案,真智的罪孽也不能真相大白。”

第十六章

狄公、陶甘。宗黎下到西南塔楼径去四圣堂看了真智的尸身。尸身已用八卦法袍遮盖,四周点起了七星明灯。

狄公踱到西偏殿三官堂,他的头脑里始终思考着摩摩这个古怪人物。陶甘、宗黎跟随着他。陶甘说:“老爷就在此殿内稍事休歇,乘便商计一番捉拿摩摩的法子。”

狄公点头道:“摩摩令我一直放心不下,无论如何我们先要将摩摩逮捕归案,拯救落入他手中的受害者。陶甘,我不知那独臂女子此刻究竟藏在何处,她又究竟是谁,为何落到摩摩手心之中。”

“独臂女子?适间听陶相公也说及什么独臂女子……”宗黎惊讶。

“嗯!”狄公转脸问宗黎,“你在这里曾见到过一个残肢的女子吗?”

宗黎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

“老爷如何突然问及一个独臂女子?我在这观里呆了半个月,从不曾见过有什么断肢的女子。莫非老爷指的是阎罗十殿内那尊雕像?”

“一尊雕像?”狄公诧异。。

宗黎点头道:“老爷,阎罗十殿内那一尊被铁链紧锁的木雕像因为虫蛀左臂曾掉落了下来,但今夜我们见到时已修复了。”

狄公两眼射出奇异的光彩,急问:“你指的是青面獠牙的夜叉用三叉戟指着她胸脯的那一尊吗?”

宗黎又困惑地点了点头。

狄公一拳打在茶几上,吼道:“你这个……你为何不早说?”

“老爷。”宗黎胆怯地答道,“我们适才经过阎罗十殿时,我曾说起过一尊雕像被虫蛀坏了,需要修理……”

狄公猛地跳了起来:“你们跟我来!”

狄公擎着灯笼飞步奔进了阎罗十殿,一直跑到那个青面獠牙的夜又面前才止住了脚步。陶甘、宗黎一时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管后面紧跟。

狄公拭了拭额上的汗,气急败坏地说:“瞧,她身上还在流血哩!”

陶甘、宗黎低眼看那铁链紧缠的女子,一丝丝鲜红的血正从女子那硬结了的白膝胸脯上渗流出来。——夜叉那杆尖利的三叉戟已刺破了她的胸脯!

狄公赶忙弯下腰来,仔细将被盖在女子脸面上的长头拨开。

“白玫瑰!”宗黎倒抽了口冷气,惊叫了起来。“她已被人杀死了!”

“没有。”狄公冷静地说道,“她的手指和嘴唇还在抖动哩!”

白玫瑰被铁链缠绕了五六道,丝毫动弹不得。她的脸面和身子被油漆涂抹成白色,她那一对惊惶的眼睛恐惧地望着眼前这三个人。

宗黎弯下腰正待要去解脱铁链,狄公喝道:“且慢。”他自己轻轻提起夜叉手中那支尖利的三叉戟用力将它扭弯,只听得“啪”一下杆柄折断,他才猛然一抽,那木雕的夜叉朝后仰面倒地。三叉戟的尖刃上鲜血淋漓,白玫瑰涂了白漆的胸脯上一滩殷红。

三人慢慢脱卸了缠绕着白玫瑰身上的铁链,又将铁钩、铁夹一一摘下。狄公掰开白玫瑰的嘴抽出一大团棉花,两颗水晶般的泪珠从白玫瑰的颊腮上挂下,滚热滴在狄公的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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