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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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玫瑰!”狄公小声唤道。

白玫瑰点了点头便昏厥了过去。

狄公脱了长袍将白玫瑰周身盖了,宗黎从两个恶煞手中抽出两柄枪杆,陶甘剥了长袍系在两柄枪杆之间,做成了一个小小的简陋担架。三人小心将白玫瑰轻轻放入担架内,陶甘、宗黎抬起。

狄公道:“将她先抬到丁香小姐的房中。”

第十七章

他们三人抬着昏迷不醒的白玫瑰进了丁香小姐的房间,丁香小姐惊讶地望着担架上形容可怖的白玫瑰,她急忙收拾房间让白玫瑰躺在自己的床上。

狄公道:“丁香小姐,赶快将火盆烧上,白玫瑰被观中歹徒捆缚在阎罗十殿内,又阴又冷,身子又受了伤,,流着血,险些丧了性命。你需细心将她服侍,洗净了她身上的油漆后再调理胸脯上的创口。我此刻就去取些金创油膏来。”

狄公转脸对陶甘、宗黎说:“你们俩在丁香小姐房间外看觑动静,并把康翼德去叫来,倘使摩摩露面,就当场将他拿获,千万不可放过了他。”

两人领命出了房门,陶甘去叫康公子,宗黎躲在隅角暗中察观着周围动静。狄公自上楼去自己房间取药。

狄公回房取了药并一件长袍回到丁香小姐房间外的走廊。陶甘禀告道:“老爷,康公子不在自己房里,那匹黑熊也不在那里。”

狄公道:“你去包太太房间将她带来这里!对,先将这长袍穿了,小心受凉。”

宗黎忍不住问道:“老爷,歹徒究竟是谁?”

狄公道:“少刻你便会知道。”

陶甘很快便折了回来,说道:“老爷,包太太房门锁着,我弄开了门,房里并役有人,只见白玫瑰一包衣服,包太太自己的行李却不见了。两张床看上去没有人睡过。”

狄公没有说话,他反剪了双手在走廊上来回踱步。

不一晌,丁香小姐开了房门招呼他们进房去。白玫瑰躺在床上,仍然昏迷未醒。身上的油漆已洗干净,胸脯处已用一块白纱布包扎了。

狄公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小木盒和一个细颈兰花瓷瓶。

“丁香小姐,将此木盒里的金创油膏涂抹在白玫瑰的创口,不消三日创口便能愈合,很是灵验的。”

丁香小姐禀道:“老爷,白玫瑰身上并无歹徒施暴的痕迹,只是前额磕破了一点头皮。胸脯上刺破的那创口似乎也不很深。”

丁香小姐将金创油膏在白玫瑰胸脯上抹了,又重新包扎了起来。

狄公从那细颈兰花瓷瓶里洒出一点白色粉末,轻轻喷入白玫瑰的鼻孔。白玫瑰打了几个喷嚏,呻吟了几声,渐渐苏醒过来。

狄公道:“白玫瑰,你不用害怕,我是本县的县令,来这观中捉拿害人的歹徒恶棍的。你此刻已平安无事了,过一会儿便可以好好地睡一觉。”

狄公示意宗黎上前与她说话。

宗黎靠近床边蹲下,轻轻唤着她的名字。白玫瑰张开了美丽的大眼睛,她终于明白她得救了。

“这来怎么一回事?莫不是我做了一场恶梦?”

宗黎道:“以前的事全过去了,白玫瑰,你得救了。是狄老爷救了你的性命。”

白玫瑰看了狄公一眼,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

狄公道:“白玫瑰,你就将这恶梦中事细细告诉我吧!我将拿获戕害你的真凶,为你报仇。告诉我是谁将你弄到阎罗十殿里去的。”

白玫瑰长叹一声,眼中闪出泪花。慢慢说道:“我哥哥装扮成一个女伶人,跟踪我到了这朝云观。他来这里是为了劝我回长安,我父母亲反对我出家当道姑,心都急碎了。我心里也委实拿不定主意,只感到进退两难。包太太又逼得我紧。演戏后,哥哥约我偷偷去他房中商计,我换过他的白衣裙,刚上到东楼走廊,便遇上了你们。”

狄公笑道:“对,这以前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在走廊里逃脱我们之后又怎样?”

我正拐过走廊的隐角,恰巧被包太太撞上。她见我脸色慌张,鬼鬼祟祟,很是疑心,一把将我拖进了房间。进了房她又问我意向如何。我心里对当道姑之事起了动摇,我明白告诉了包太太我的意思。我还未拿下主意,并说我还想与欧阳小姐商计商计。

“包太太听了,顿时大发雷霆,说我忘恩负义,说我欺亵渎教门,又大骂伶人卑贱、下流,都是娼妓。当时我心里很不好受,我从没见过包太太发如此大的脾气。包太太转而又说,肯不肯当道姑当然得由我本人拿定最后主意,她说她去请示真智真人。过了一会她回房来对我说,真智要见我。”

“包太太领着我曲曲折折,上上下下走了不知多少路,来到一间小小的房间。包太太递过一包袱,要我换上道袍,戴了黄冠,她说要见真智真人必须得如此装束。我明白了她是意图强迫我当道姑。我拒绝了她的要求,包太太又变了脸,怒气冲冲上前一把将我揪住撕剥了我的衣裙,将我推到隔壁一间房间。”

“我张开眼睛一看,见是一间陈设十分豪华高雅的卧室。靠后墙一张乌木大床,床上黄罗帐半张着,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美人儿,让我来给你系黄冠吧。’我害怕极了,我明白了我已经落入了歹徒的圈套,堕入了可怕的陷阱。我拔腿便逃,还未跑到房门口,包太太一把又将我抓住,她用绳索反缚了我双手,揪起我的头发便往床上拖。我死命用脚乱蹬,一面高声呼救。黄罗帐里又说话了:‘放开她,我要好好劝劝她。’我破口大骂,包太太将我强按在床前的地上,然后退到半边。床里传出一声可怖的怪笑,令我毛发森然。‘这么白嫩的皮肤哪里经得抽打?让她好好休息休息,明天再不听话我可要不高兴了。’我还未明白这‘休息’是什么意思,包太太突然上前朝我太阳星上就是一拳,我两眼一黑,只觉头重脚轻,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过来时,周身己动弹不得,五六道铁链将我密密匝住,全身又涂抹了油漆,嘴里塞了棉花。一个青面獠牙的夜叉正将一柄利戟指着我的胸口。我昏沉沉以为到了阴曹地府,周围全是牛头马面,阴司鬼卒。但觉鼻息微微似乎还在人世间。慢慢我看清了那执戟的夜叉原来是木雕的,根本不会动。”

“这时我听到身边匆匆走过几个人,一个还提着灯笼。待要叫喊,只是发不出声。我绝望了,我只得独自流泪”。

宗黎听到此,盈眶的热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落到白玫瑰的手上,白玫瑰长长吁了一口气,深情地看了宗黎一眼,声音颤抖地又继续说道:“既然有人走过去,总还会走回来。我为了引起你们的注意拚命挣扎,夜叉的长戟刺入了我的肉里,鲜血渗了出来,染红了涂抹在身上的白漆。这给了我勇气,我想倘使你们看见我的胸脯在流血,总不至于还以为我是一尊木头雕像吧!”

“过了好一会,又见一个人走了回来,但他却看都没有看我一眼,便匆匆走远了,我很是伤心。但我有了勇气,有了希望,我再耐心等着。后来,果然你们又来了,救下了我……”

狄公道:“我问你,白玫瑰,你可知道包太太将你引去的是哪一个房间?一路行走又经过些什么地方?”

白玫瑰皱了皱眉头,思索了半晌,摇了摇头,“我委实想不起来了。”

“我再问你,你能否辨认出黄罗帐里那男子的声音?是不是真智?”

白玫瑰又摇了摇头。

“这邪恶的声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但只不象我见过的人的声音。很是陌失,也不是真智真人的。我的耳朵很好,你们第一次穿过阎罗十殿时,我便听出了宗公子的声音。”

她说着,羞怩地浅浅一笑。

狄公道:“正是宗公子的话启迪了我。否则我万万想不到你会关在那个可怕的地方!这帮歹徒也委实太狠毒了。”

白玫瑰无限深情地又望了宗黎一眼,两颊泛出微微的红晕。

“多谢宗公子救命之恩……”

有人敲门。丁香小姐开了房门,康公子走了进来,他已是男子装扮。

丁香小姐大惊:“你是谁?!欧阳……”

康公子微微一笑,道:“我刚牵着我的熊到外面去溜了一圈,这房间里乱哄哄却是为何?”

狄公道:“康公子来得正好,我先走一步了,这里发生之事,丁香小姐自会详细告诉你的。”

狄公与陶甘出了丁香小姐的房间。

丁香小姐不由娇声嗔道,“原来你是男子,哄骗了我这许多时间。”

康公子一把将丁香小姐搂入怀中,丁香小姐羞红了脸,用力将康公子推开。“看看你妹子去!”

康公子见床上果然躺着白玫瑰,宗黎则静静地守在床前,一言不发。

第十八章

狄公对陶甘道:“真正的罪犯至今尚未见着影踪,我却先已将两对有情人撮合在一起了。我们得赶紧拟出一个逮住摩摩的计策。”

陶首道:“摩摩不仅在与我们捉迷藏,似乎本领还高出我们一筹,我疑心他随处都在跟踪着我们。”

狄公道:“此刻总算弄明白了,摩摩在仓库里搬挪的原来是阎罗十殿的一尊断了胳膊的木雕像,而我们却找到了真正横遭他荼毒的白玫瑰。如今我更深信东楼窗户里看见的那奇怪景象是真实不虚的。唯一不知的是那房间究竟在何处。确切地说在东南塔楼的哪一部分。摩摩与真智串通一气,以包太太穿针引线,拐骗白玫瑰。当包太太闻知白玫瑰起了反悔之意,动摇了出家的决心,他们便加紧了罪恶阴谋的步子。他们知道我天一亮便会离去,故大胆无所畏忌。我这一走,宗黎和康公子虽有心搭救白玫瑰,终也弱不敌强,保不定自己还有生命之虞。演戏时摩摩的剑如此对付‘欧阳小姐’,正是有意恐吓他、警告他。而他们一旦知道了‘欧阳小姐’即是白玫瑰的亲兄弟必会将他杀害无疑,到那时,白玫瑰一个弱女子只能乖乖就范,任他们凌辱蹂躏,最后如去年那三个女子一样被残忍杀害,甚至毁尸灭迹,再去荼毒别的女子。”

陶甘缄默不语,一味用手指拈着腮颊上那三根长毛。

狄公又说:“要不然,我们此刻就去找孙天师。讨他玉旨,将观中所有道众、提点、执事、杂役集中在大殿内,由康公子和宗黎两人一辨认。这样或许能将纷作道士的摩摩当众揪出来。”

陶甘犹豫道:“只恐怕老爷玉旨未领到,摩摩已逃之夭夭了。此刻天欲拂晓,暴雨已过。且这朝云观门户错杂。殿宇深邃,他只身一藏,你又如何能找到?譬如说他就藏身在他搬挪独臂女子雕像的房间,你便束手无策了。”

狄公点头频频,叹息再三。

陶甘又说:“只恨我们手头没有一纸朝云观的简图,否则,我们至少可以大体上猜出包太太带白玫瑰去了哪里。”

“朝云观简图?孙天师倒给我看过一幅,是他自己徒手描画的。只可惜是大略的殿堂、楼阁、庭院的图示。对,我记起了,他那简图上还画着一个令人注目的阴阳太极图符。”

狄公忽然想到了什么,扬开了眉头说道:“陶甘,我要到孙天师的紫微阁去一次,你就在大殿上的楼梯口等我。”

狄公一口气跑上紫微阁,敲了敲门,没有答应。他用力一推,门没有上锁,他走了进去。外间书房半明半暗,蜡烛就要燃尽。狄公又敲了敲里间卧室的门,仍是没有人答应,他用力一推,却是锁死的。

狄公回转身来走到那画有朝云观简图的条幅前,细细地看着那个阴阳太极图符,思索了半晌。他终于想起来了!

他赶快出了紫微阁,下到大殿楼上,却不见陶甘,便只得自己擎着一盏灯笼向仓库走去。

仓库的门半开着,狄公高擎灯笼走了进去。仓库里与适才他来时并没有什么变动。隅角那幢大柜橱的两扇门敞开着,他走近柜橱,用灯笼照着柜橱后壁上那两条金龙的图案。一两条金龙之间的阴阳太极图符果然是黑白横向界分的!

狄公发现这图符的两半圈中亦各有一小圆圈,即孙天师说的“阴中有阳,阳中有阴”。狄公见那两个小圆圈原来是穿过后壁的两个小孔。他用手指敲了敲那图符,原来是一个铁制圆盘。——圆盘与周围的木板之间有一道细细的缝隙。

狄公恍若有悟,忙从发髻上拔出两枚银针,分别插入那两个小圆孔,将圆盘向左转拨,圆盘纹丝不动。他又向右转拨,圆盘竟被转动了。他一连转了九圈,柜橱的后壁向左边移开了一条缝。他轻轻将后壁向左用力一推,露出一个两尺多宽的狭窄通道。果然是一扇秘密的门,门里无疑是一间密室。

狄公轻轻蜇入,右折没几步便见一扇小门。小门开着,里面挂着一盏满是灰尘的油灯。昏黄的灯光下一个宽胸阔肩的汉子正在用一块温布擦拭着靠墙的一张竹榻。地上满是鲜血,血泊里扔着一把大厨刀。

第十九章

那大汉转过身来,见狄公站在门口,奸笑着说道:“你是独自一个来的这里?你先坐下,与我说说你是如何发现这密室的。这竹榻我刚擦过,不过当心地上的血。”

狄公见房间隅角果然有一尊与生人模样相仿佛的女子雕像,雕像的油漆都剥落了,左肩下是一段被虫蛀坏了的参差不齐的烂木头。这密室里除了那张竹榻外并无一件家俱。前面墙上有一圆形窗孔,算作通风的气窗。

“我早疑心这墙角里有一间密室,原来它是朝着东面高墙砌造的,故不为人注意。”

狄公叹了口气说道。“苍天有眼,让我识破你的机关,昨天夜里我刚到观中,道经对面东楼的走廊时,风雨大作,一扇窗槅被狂风吹开了。我在关窗的那一瞬间看见你正在这里搬挪那女子雕像。我当时以为是一个兵士在凌辱一个女子,原来我错将你一头整齐的白发认作是银白的头盔了。”

“哈哈。”孙天师大声笑道,“有趣,有趣,我的白发竟同一顶银白的头盔。如此说来,你来这里是与我商量我的事?”

狄公淡淡说:“正由于误认了头盔,我整整一宵在搜寻摩摩。因为他昨夜演戏时戴的正是一顶银白的头盔。孙天师,我怎不见这密室的南墙有一扇窗?”

“有,有一扇特制的窗。只因窗板被涂成同外墙一样的灰色,并刻画了砖纹,故关闭时不易分辨。昨夜风雨交加,我曾大意打开过那扇窗,当我听见对面东楼有一窗槅被大风吹开时,我赶紧又将这扇窗关合了。仁杰老弟莫非正在那一瞬间发现了这个秘密?”

孙天师说着,站起用手在墙角的一块砖缝上一拨弄,果然南墙上豁开了一扇窗,微微晨曦透进了这密室。

孙天师苍白的脸上异常平静。

“孙天师,你在与我解释那阴阳太极图符时更大意了。你坚持说阴阳两半总是竖向界分的,而我却记得某处见着过这图符的阴阳两半是横向界分的,原来正是在这仓库里大柜橱的后壁上!倘使你当时说明阴阳两半竖向、横向都可以界分,我绝不会疑心大柜橱后壁上的阴阳太极图符会是这密室的圆盘秘锁。”

“仁杰,你的本领果然不小,胆大心细,眼光敏锐,你能从玉镜的最后一幅猫图中推出真智杀人害命的阴谋,当时我们都忽视了这一点。早知如此,就明说是玉镜早上画的猫也不会露破绽,这不能不说也是一次大意。真智是个地道的小人,一个猥獕的俗夫。他眼中只见银子,专一拜那赵公元帅,一个出家的人还如此贪财。一次他利令智昏竟敢将九转丹炉内的黄白之物窃走了,要不是我出面替他遮盖,玉镜一旦勘出不仅会将他革出教门,还要解县坐牢。从此真智便乖乖听我吩咐办事。玉镜死后我向洞玄国师举荐了他任这里的住持真人。

(猥獕:读作‘伟崔’,丑陋而俗气。注)

“真智这两天确是慌乱了手脚,宗黎那个乳臭未干的秀才又含沙射影地做诗暗示玉镜之死可疑。他已觉察到一个古怪的道士的飘忽无定的影子老是困扰着他。真智说他那张丑陋的脸面似曾相识,只是记不确实了。如今看来,那道士不正就是你孜孜搜寻的摩摩么?昨夜你进观之前,我曾将他叫到紫微阁里好言安慰了一番,然而他竟荒谬地想要将你谋害,结果当然事情更糟,空折了一条老命。”

狄公沉默了半晌,才慢慢说道:“真智害怕摩摩是有原因的。摩摩是他的艺名,他本姓刘,便是去年不明不白死在这观里的那刘小姐的兄弟。他闻知他妹子屈死于朝云观,曾装扮作云游道人来此察访过,后又加入关赖子戏班混来观里寻觅真凶。他武艺高强,一旦探查出真相,便会以血偿血,为他妹子雪冤复仇。故真智见了他心中发慌,坐卧不宁。”

孙天师笑道:“如今真智已死,我们何不就此将所有罪孽往他头上一推了事。便是那摩摩也可以心满意足了。真智不自量力,大难临头,竟还别出心裁意图在你面前告发我。他以为如此一来,他便可逃脱了干系,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狄公正色道:“真智并非自杀,也并非失足坠落,而是被你推下平台的!”

孙天师呵呵笑道:“仁杰老弟判断得不差,连我当时几乎也相信了他是自杀的。事实上他完全应该自杀。”

孙天师兴致极高,侃侃而谈,仿佛在与欢公闲聊家常,论辩道法。

狄公严峻着脸又问:“除了真智和包太太,你还有什么帮手?”

“没有了。按常情推来,帮手愈多反会坏事。”孙天师的脸上挂起了一丝奸笑。

“我若没有猪错,你在这里刚刚杀死包太太。”

“是的。我发现阎罗十殿里白玫瑰被人劫走,便知此事必然败露。”包太太不得不要垫我的刀头,因为她是能披露我的唯一的人!可恨她长得太胖,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的尸身从那气窗里推出去!下面是百丈深渊,谁都不会找到她的尸身。仁杰老弟,你真是一个身手不凡的官员,我在京师时便略有听闻,今日乃真正折服。”

“孙天师当年深受先皇恩宠,曾封为上清国师,日日培侍在御前,金钟玉磐声中步虚礼斗,演化八卦,如何忽的躲到这朝云观里治研经典,修身养性来了!”狄公不无讽刺地说。

孙天师笑道:“仁杰老弟真不愧是博闻强记。实与你说,只因当年大内一个宫娥听我传法入迷,动了仙心,竟以身殉了道。有个太监在先皇面前搬弄是非,先皇睿智,不为所惑,反恩渥屡加。我惭惶有余,且俱人言可畏,乞请归山。先皇苦劝不住,只得赐我来这朝云观暂驻。”

(渥:读‘沃’注)

狄公冷笑道:“如此说来,去年那三个年轻女子也是听天师传法入了迷,动了仙心,以身殉道了?”

“这个自然。”孙天师斜眼觑看狄公“嘿嘿”怪笑了一声。

“天师如果到县衙正堂也如此爽利招供,则此案具结也并非难事了。”狄公冷冰冰地说道。

“县行正堂?仁杰老弟在说什么啊!”

狄公正色道:“你手里犯下了五条人命,如此血债累累,你以为能逃脱刑法的制裁?”

孙天师仰天哈哈大笑:“仁杰老弟莫开玩笑了。当今圣上还以隆礼待我,几番邀我上京师讲法哩。你一个小小七品县令又如何能轻易扳倒我?况且又拿不出真凭实据,人人都会说你狄仁杰疯了,你的锦绣前程真愿断送在我的手里么?我委实很喜欢你,仁杰老弟,我不愿看到你为了我的缘故而摘去乌纱帽,被夺官职。甚至屈死在牢狱之中。”

狄公长长叹了一口气,笑道:“孙天师,下官只是证实一下自己的推断,断不敢拿此事奈何夭师。”

孙天师得意活活地说道:“仁杰老弟果然是识事务的俊杰。天已亮了,你自回你的汉源,当你的县令去吧!保不定哪一日便扶摇直上,金殿领班。我呢?还是隐居在这观中潜研经典、修身养性。好吧,我们出去大殿看看吧,早课的钟鼓就要响动了。”

狄公站起身来,跟随孙天师出了密室。两人合上那大柜橱的后壁暗门,出仓库沿着有一排明亮窗户的走廊向大殿走去。

“仁杰,你看天已放晴了,东方发白,山色如洗。你今日一路回去汉源必是心悦神怡,精神舒爽。这里的山雨说来也怪,来时呼啸咆哮,如天崩地裂,如山摧江翻;去时风雨骤歇,残云舒卷;忽而初阳熙熙,山花烂漫;忽而白云高淡,碧空万里。”

狄公道:“天师阁下,昨夜我在东楼最高层向塔楼那边看时,还发现有一个小圆窗,想来那一边莫非还有一间密室。”

孙天师惊异道:“仁杰,你说什么?我为何一直未听说过那里还有一间密室?你快引我去看看!那小圆窗在哪一头墙上?”

狄公引着孙天师绕上东楼的最高一层,指着东西的一排木栅栏说道:“站在那木栅栏前便可看到塔楼那边的一个小小圆窗。”

孙天师将身子靠近木栅栏正待向伸首向塔楼那边瞻望,狄公突然拔去木栅栏的插销,用力将孙天师向下一推。

一阵恐怖的惨叫在半空消逝后,狄公深深吁了一口气,脸上闪露出了喜悦的红晕。

第二十章

狄公回到走廊正打算去找陶甘,恰巧见陶甘从右首楼梯拐上来,瘦长的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

“陶甘,你适才到哪里去了?叫我等得心焦,险些儿误了大事。”

“老爷,大事误不了,我正到处找你呢!摩摩已被我生擒了。”

狄公一惊:“他在哪里?”

陶甘引狄公回身下了一节楼梯,只见幽暗的拐角上躺着一个身穿黄罗道袍的大汉——丰躯伟干倒有三分象孙天师——大汉的手脚已被捆缚。狄公俯身一看,果然是昨夜在仓库里见到的那个脸容丑陋、眼色古怪的年轻道士。

狄公回身问陶甘;“你是如何擒拿住他的?”

“老爷,你去紫微阁找孙天师时,我在大殿楼上等候。忽见一个黑影闪动,似是向东楼而去。我赶紧尾随着他。见他上楼去了。我急忙绕后楼梯早一步赶到这拐角上暗中布下绊子。摩摩哪里知道,他匆匆转下楼梯时猛被绊了一跤,跌得鼻青眼肿。他还未弄清是怎么一口事,我已将活索勒住了他的脖子,抽得死紧,一面又将他手足捆缚了。半晌才松了脖子上的索套。”

狄公道:“你将摩摩松缚放了!真正凶犯不是他。他是去年被害的那位刘小姐的兄弟,专来此明查暗访,为他妹子报仇雪冤的。”

陶甘惊得目瞪口呆:“老爷,如此说来,谁又是真凶?”

“真凶、元凶乃是孙一鸣!他已全部供认了自己所犯罪行。五条人命,血债累累,终于伏法毙命。”

狄公于是将他如何发现阴阳太极图符的秘密,如何闯入那间密室,又如何与孙天师周旋,终于将他骗到东楼的木栅栏,推下百丈深渊的详情与陶甘细说了一遍。

最后他又说:“我起初万万没想到真凶会是声名如此显赫的孙天师,只是到真智的罪行暴露后,我才开始怀疑到他。”

陶甘不解:“真智暴露,无非关涉到玉镜及去年那三个女子之死,老爷如何会疑心到孙夫师犯案作孽呢?”

“真智死后,孙天师与我说,他对观中事情很少过问,而真智却亲口对我说,孙天师对观中一座大小之事都十分关注,很有兴趣,更说明问题的是真智暴露后竟想引我去孙天师面前招供,其目的无非是想借孙天师之势来压服我。倘若孙天师不知内情,不直接参与邪恶行径,真智他这瞒犹恐不及,如何敢去孙天师面前供认罪行?偏偏孙天师一不做,二不休,杀人灭口,一把将他从平台上推下楼底摔得粉身碎骨。”

“如果说真智粉身碎骨是咎由自取,祸由自得,那么孙天师的粉身碎骨正可说是‘自作孽,不可活’。道教的教义虽是一派胡言,但王镜那地宫壁上镌刻着的两句箴训:‘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倒是颇有些道理的。”

狄公、陶甘将摩摩松了缚,并将孙天师一人害死五条人命之事与他细说了一遍。

摩摩急问:“那贼囚如今在哪里?待我一剑结果了他,为俺妹子报仇!”

狄公道:“恶贯满盈,他已堕下了阿鼻地狱,再也不能在人间为非作歹了。”

摩摩犹怏怏然,只恨未能亲良手刃这万恶贼囚。

狄公对陶甘说:“你此刻就去将道清叫来,告诉他孙天师已不慎堕楼而死,赶快召集众道人安排祭炼,铺陈法事,追荐、超度真智和孙天师的亡灵。我回汉源便起草奏章文本,分付刑部。礼部和京兆尹正衙大堂、将这朝云观里发生之事详申上司,并随后派衙卒来此地,撤毁阎罗十殿,严令从今而后不许观中蓄收或居留黄冠道姑,以杜绝邪淫,鼎新宫规。”

陶首领命又去找道清真人。宣示狄公意旨。

狄公蹒跚着步子,走回自己的房间。这时他才感到头晕目眩,全身乏力,眼睛酸痛得几乎张不开了。

金色的晨曦从窗户中透来,照在狄公苍白憔悴的脸上。——一夜之间,仿佛过了十年。

狄公回到房间,三位夫人早已起身,正在涂脂抹粉,梳妆打扮。

狄夫人道:“老爷游荡了整一夜、总算想到回来了。你看,太阳都老高了。”

狄公笑道:“你们都准备好了?马夫也许已等在山外了。”

狄夫人道:“真象是做了一场梦,昨夜风狂雨急,雷电交加,此刻竟已是这般风和日丽,千山明媚。想来,今天的旅程必是十分愉快。”

狄公不由轻轻自语:“真像是做了一场梦。”

(全文完)

第十部 柳园图

简介

京城瘟疫横行,昔日繁都,如今死城,只有身著黑衣的收尸人在街道上行走,可那身黑袍却成为他们为非作歹的掩护,连狄公的亲随也敢攻击。

市井有首俚曲:“梅胡叶,三世侯,富贵不长久,一者失其床,再者失其眸,三者失其头。”果不其然,富商梅员外坠楼砸碎脑颅而死;叶侯爷为人所杀,左眼球被击烂;旧世家大族的气数将尽,只剩胡氏一族。而胡鹏又是否会应了市俗传言,走向穷途末路?这些又与一个玩杂耍的江湖艺人有何关联?

第一章

梅、叶、何,关中侯。失其床,失其目,失其头,白日悠悠不得寿。

死尸抬到了花厅楼梯下。楼梯由青花细纹石砌成,又高又陡。两边扶手每隔四五阶便竖起一支雕琢得尖利挺直的菡萏花蕾。

“这架老骨头兀的沉重,来,再向扶手边上挪近些。”

她望着头颅被砸得血肉模糊的死尸,气喘微微地说道:“这样一来分明便象是从楼梯上摔下的。偌大一把年纪,闲常又是头晕眼花的,多喝了酒便容易失足,或许是突然惊风一左右是自己不慎跌下了楼梯,头撞破在尖利的荷花扶手上。那里清楚粘着有一块血迹。嗯,此刻你再上楼去书斋取一支蜡烛,将它摔倒在楼梯口端。”

说话的女子穿着杏红色蝉翼轻绢内衫,闪动间透露出白玉凝脂一般的丰润身子。她拭着鬓边的汗仰头焦急地望着楼上。楼上一片漆黑,半响才摇闪出一缕烛火,见那人将烛火横倒在楼梯口的地上,袅袅几下闪烁便熄灭了火焰。楼上依旧一片漆黑。

“快下来!”她轻轻叫喊了一声,忽又转念,说道,“且慢!”

她飞快上前从死尸脚上摘下一只毡鞋,向上扔给那人,“接住,将这鞋放在楼梯中间一阶上。画龙再点睛一下,这真乃天衣无缝了。”

第二章

狄仁杰忧郁地凝视着漆黑的天空,重云叠叠,星月匿采。刚入夜府院外就阒寂旷寥,不闻人声。殿堂内只亮着一盏角灯,重楼叠檐的黑影沉沉地压在头顶,令人气憋得慌。两个月来,由于疠疫凶急,京师士民十停死了三停,人心惶恐,百业萧条。圣上移驾凤翔,朝廷暂时迁出长安。狄公受命任京都留守领大理寺正卿,总摄京畿政务,频诛杀黜陟,巡理京营,放赈抚化,以待时疫缓息。署衙便设在京兆尹府第。

狄公紫蟒袍、金玉带、蝶钩皂靴,头上端正一顶盘龙含珠金线嵌绣太师冠。他身旁站着跟随了他多年的亲随干办乔泰,如今已当了京师十六卫衙府的左果毅都尉。乔泰头顶兜鍪,甲胄戎装,腰下接着一柄宝刀,铠甲正中佩戴着一枚双龙金徽。

狄公喟叹一声,自言道:“圣上和朝廷已迁出长安半个月了,好一个人烟辐辏、百业著盛的繁华京都如今竟成了鬼魂游尸的世界。白日只见那些身穿黑袍头戴黑帽兜的收尸队拉着尸牟东奔西走,通衢大街寡见人影,十里城市不闻歌声。人夜则几乎是一座死城,周围二万四千步的长安城如同包裹了一层尸布一般。早两日还有抬着龙主的牌位鸣锣放炮求雨的人群,今天竟连一个小贩的人影都不见了。”狄公摇了摇头又继续说: “凶恶的疠疫如何发生、蔓延我所知甚少。临危授命半个月来,疠疫未能抑制,死人有增无减。眼见着尸骸遍地,人怨鬼哭,我于心何忍?中午闻报广成仓放赈又出了乱子,梅亮的意外身亡断了官府的一条胳膊。一时哪有合适的官员能独个营运放赈事宜?”

乔泰闻言道:“老爷,梅长官在官仓放赈这一宗事上费尽了心机,安定了京师士民的浮动人心,真难为他了。他不顾年事已高。忠心赤胆周旋公务,他还从关中、渭南等地调拨许多猪羊果蔬来京师。他这一死丢下许多事旁人一时无法措手,听说梅长官是从自己家里的楼梯上摔下来死的。究竟年龄太大,自日辛苦了,夜间竟出了意外,添了我们许多不便。”

狄公说:“我恩量来多分是他刚要下楼时心病猝发,不然便是劳累败耗了心血,头晕目眩摔下了楼梯。这不幸的意外使我们失去了一位忠心耿耿的朋友,偏又是在如此要紧的时刻。听说事故发生时有个姓卢的大夫正在场,他经常去梅府为梅亮夫妇看病。打听到他的宅址请他来衙署里一次,我有话问他。”

“梅亮的去世意味着长安三大世家之一绝了后嗣。”这时陶甘走进了内衙,便插上了话。

陶甘也是狄公的心腹亲随,现为京都留守衙署长史、专掌刑律讼诉、文书案犊。

他说道:“梅亮前妻所生的两个儿子早夭,梅夫人没有生育,这梅家嫡宗便断绝了。其家产将由关外的一房族兄承继。”

狄公惊问:“陶甘,你已读完了梅亮的全部案卷,他的死讯是今天中午才知道的啊!”

“老爷,一个月之前我便读完了梅氏一族的全部宗卷材料。这两三个月来我陆续在念关中最著名望的几个世族大家的宗卷,我对他们的世系渊源、食邑隶籍、爵秩予夺、婚媾状况、人丁宗脉一应资料甚感兴趣,每一宗族都有厚厚十几札,秉烛一夜也未必能读完一札。我读它们正可作为消磨长夜的最佳乐事。”

狄公以赞赏的目光看着陶甘,叹息一声说道:“梅家这一消亡,京师阀阅世族便只剩下叶和何两家了。”

陶甘点了点头:“一百年前梅、叶、何三家统治着这关中京畿一带,三家势力消长,轩轾低昂,互为牵制。及至国朝承运立祚,这三家虽都削了爵位,夺了食邑却依旧钟鸣鼎食,保留着古旧的传统和家法,仿佛仍是缙绅簪缨一般。”

狄公点头,慢慢捋着颔下一把美髯。说:“他们生活在回忆里,处处以自己的姓氏世家为荣耀,傲视庶族新贵。他们甚至将我们的圣上都视为寒族客家,唯有他们有数几宗巨族乃所谓是天帝贵胄。他们彼此间还顽固地使用已被褫夺的官秩爵衔,他们编纂世族谱碟,严格限制族外婚媾,俨然自以为高人一等:卑视万物。”

陶甘说:“他们有意无视目前,妄自尊大,把自己隔绝在一个陈腐的小天地里。他们的宅第又多在长安旧城。不过梅长官却是个例外。他脱颖出拔,与旧世家的人物多有龈龉不合,且急公好义,慎言敏行,端的是个大学之道的新民。只是叶、何两家依旧故我,与当今时尚判若水火。”

乔泰道:“旧城里的人将梅亮之死看作不祥之兆,一首广为流传、家喻户晓的童谣预示了梅、叶、何三家的气运已到尽头,仿佛是天意如此。”

狄公说:“从古时候起,一些童谣便含有神秘的力量。人们说是天上荧惑星化为小儿口预言祸福,而到头来又往往应验,真是谶纬扶鸾一般。来无影踪,势如野火,不可止遏。乔泰,那童谣是如何说的?”

乔泰答言:“我听得是如此几句:

梅、叶、何,

关中侯。

失其床,

失其目,

失其头,

白日悠悠不得寿。

——梅长官从楼上摔下楼梯,头破身亡,正应在‘失其头’上。”

狄公道:“目下时疫流行,圣驾西幸,人心惶恐,国步维艰。歹徒贼盗必然蠢蠢欲动,好恶之徒又乘火打劫。他们也会编造些流言、童谣之类的来蛊惑视听,挑动衅端。你们须得十分小心,处处留意,昼夜巡值,不可怠忽,以防意外。”

“老爷,我与马荣已作了万无一失的准备,即使发生意外事端,亦可及时消饵于初发之际。尽管我们不得已分找出许多兵士用于火化尸体和守卫京师各衙门、王府、官商人家的空宅。我们还……”

狄公打断了乔泰的话头:“听!外面还有街头卖唱的?”

一个女子颤抖的、凄凉的歌音从街头飘来,还伴有乐器的弹奏,隐约听得唱词是:

月儿弯弯挂天上,

姐儿不眠倚绣幌,

手把帘钧心不忍,

如何拂了一地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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