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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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轿、马骑在叶府门楼前停下。耳门开了,出来迎接的是卢大夫。卢大夫见是狄公,慌忙躬身拜揖,口称怠慢,一面将狄公一行迎入叶府内厅。

狄公一行在内厅稍事休歇,便随卢大夫进入了叶夫人卧房。

卧房内一张精致的红漆大床,床上叶夫人尸身已用一块白布遮盖。狄公掀开白布一角看了看死者变了形的脸,示意仵作开始验查。女仆正蹲伏在床前呜咽,狄公看了她一眼,决定待一会再细细询问她。

他转身问卢大夫:“你是何时发现叶夫人悬梁的?”

“仅仅半个时辰之前。夫人反锁了房门,半日不曾出来,女仆发了慌。正值我来叶府替叶夫人送药,女仆便拽着我拉开了卧房的门,见夫人已悬挂在梁上,兀自摇晃着。我剪断了那幅布条,见夫人早已断了气,身子冰凉,四肢都已僵硬了。我便与女仆一起将夫人尸首放平在这床上,用一块白布遮盖了。”

狄公道:“卢大夫,你协同仵作一齐再细细检验一下叶夫人的尸身,填个详尽的验尸格目。——你最初发现尸体,可多提供仵作些当时的情况。”

狄公于是领了陶甘、乔泰、马荣循昨夜原路直上枕流阁。

进了枕流阁长廊,狄会看了看临河那一排窗轩的竹帘,吩咐陶甘将竹帘全部卷起。

马荣突然惊叫道:“老爷,这长廊同我昨日去袁玉堂那嵌镜大箱里看到的傀儡戏画片十分相象。不过画面上还有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子正在鞭笞一个可怜的女子。那女子就被按倒在这张绣榻之上,只是这绣榻稍微挪动了点位置,窗轩廊柱也没雕花。”

“你说什么?”狄公惊问。“袁玉堂?”

“老爷,这还须细细说来,莫非真有这等巧合不成!”马荣又惊奇又纳罕。

“马荣,你坐下慢慢说来,休要漏了情节。”狄公吩咐道。

陶甘与乔泰去窗轩都将一排竹帘全部卷起。

马荣坐在绣榻上将昨夜五福酒家遇蓝白前后如何与袁玉堂闲聊,看傀儡画片,袁玉堂父女如何故意不认等细节—一与秋公详说了。

马荣说完刚一站起,望了望长廊窗轩外,猛然又想到什么,忙大声说道:“竟又是巧上加巧了!袁玉堂让我看的第二套画片正是柳树荫里一痤楼阁,楼阁下一座石桥,石桥下一座水亭——石桥上还有几个人哩。这又不是同窗外对面那何朋家柳园一模一样么?”

狄公探头细看了运河对面何府的柳园,心中暗暗诧异,不由大悟。说道:“这意味着袁玉堂知道六年前叶奎林在长廊鞭笞侍婢至死的内情,那何朋或许也参与了这起罪行。蓝白不是告诉你说他父亲在何朋府上当过侍仆。袁玉堂是这一酷虐罪行的亲眼目睹者!马荣,你得尽快将袁玉堂找来见我,愈早愈好,切勿耽误了。此刻你同乔泰去窗台外看看,一个人从河对面泅渡过来,沿石柱爬上窗台,再跳入这长廊是否可能。——要做到这些需要何种体魄和身段,或什么非常的绝技。”

马荣和乔泰仔细看了那窗台和石柱,又爬出窗台外试着攀援下石柱,不禁咋了咋舌,口称艰难。

乔泰道:“看来从石柱爬上这窗台来的凶手不仅体躯高大,且有灵巧的攀缘本领。何朋经常打猎,爬树或许正有一套解数,可他体躯并不高大。”

狄公道:“但我注意到他的两条胳膊很长,象猿猴一般灵活。”

这时叶府那年轻侍仆上长廊来献茶,狄公细细望着她的脸面,不觉暗吃一惊。

那侍仆退下后,狄公说:“陶甘,你没意了那侍仆的脸面不曾?”

陶甘一愣,抢了捻左颊上三根照毛,转了几圈乌珠,猛的拍了一下大腿,答道: “老爷,我知晓了。他那张脸不正同何朋十分相似么?她的母亲——叶夫人的女仆—— 很可能便是何朋的姘妇。她对叶奎林咬牙切齿,对何朋却曲意袒护。昨夜正是她擦拭去了这窗台上何朋留下的足印,为何朋作案灭迹,试图将真相遮蔽起来,迷惑我们的眼光。”

狄公忽然又问马荣:“袁玉堂知道你的身份吗:”

“他头里以为我只是一个兵士,我后来告诉他,我是京兆衙署的果毅都尉,负责京师的靖安刑事。”

“你必须马上就找到袁玉堂。今天中午你能见到蓝白,但未必能见到她的父亲。袁玉堂必有许多隐事瞒住了她的女儿。事不宜迟,立即行动,快与乔泰去关帝庙后寻到他。找到他时务必也将他的另一女儿绯红带来衙署见我。我们下楼阁去吧,算来仵作和卢大夫验尸也差不多完毕了。”

他们四人回到叶夫人卧房外的荷花小轩。

仵作上前递上详细的验尸格目。说道:“老爷,叶夫人确系悬梁自杀无疑。死了约有一个时展了,叫衙役们将尸首收厝了吧。”

狄公点头,又吩咐仵作上枕流阎长廊验看叶奎林尸身,并令六名衙卒侍候仵作—— 一并收厝了叶奎林夫妇死尸,俟公堂上裁断后火化。

狄公转身对卢大夫说:“卢大夫,我有话问你。”

狄公拉出桌几旁的两把椅子,示意卢大夫坐下.

“卢大夫,你认为叶夫人因何要自尽呢?”

卢大夫一听狄公问的是叶夫人之事,心里稍稍安稳。于是恭敬答道;“回老爷,在下看来叶夫人是个积有贤德的妻子。她崇敬侯爷,爱戴侯爷,曲意周全侯爷。老爷或许也有所听闻,侯爷是个酒色之徒,狎妓宿娼,无所不至,生活极是荒淫放荡。叶夫人为之十分痛苦,她努力将丈夫想象得德行无暇,而事实上侯爷的放荡淫邪,自甘堕落对她的打击太大了,使她完全失去了希望。侯爷这一被杀,阀阅世家的小天地里必是议论蜂起。夫人认作是叶门的奇耻大辱。一气之下,遂轻身殉了节。”

狄公沉吟不语,心中思忖。这卢大夫端的深知女人心肠,且言词合度,不可小觑了他。

“卢大夫。我还想问问你,梅夫人的身世。外面有传说梅夫人并非出身于世族名门。”

卢大夫心中发慌,很快又镇定自若地笑了一笑,反问道;“老爷听说梅夫人什么了?”

“听说海夫人原是海棠院的一个妓女班头,名号曰蓝宝石。”

卢大夫正色道:“老爷。容在下讲句不知进退的话,老爷恐是耳食了外间的谣诼流言,不及细审了。外间对梅夫人的种种传闻都不足凭信,有恶意谤毁者,也有无事生非的好事者,平白杜撰了个蓝宝石的名号,强按在梅夫人身上。据在下与梅府的来往深知梅夭人娴淑贤慧,正经是泾阳的名门贵族之女。”

狄公暗暗吃惊,又问:“现么这传闻又何从兴起?”

“梅夫人娘家姓柳。起初柳大爷坚决不允女儿嫁给海亮,原因很简单,梅亮比梅夫人大了三十多岁,做父亲都绰绰有余。但梅夫人慧眼极是赏识梅先生高行纯德、学问操持,执意要嫁。父女间争执不下,一天黑夜,梅夫人私奔梅府。柳大爷气得三尸暴跳,羞对故里父老,移家湖广去了。”

狄公听罢,叹息一声,说道。“原来流言可畏,险些儿委屈了梅夫人。”

第十五章

马荣、乔泰走进香火蕃盛的关帝庙。由于长安的泾河娘娘庙离城太远,且不灵验,长安的求雨者反倒来烧这关帝庙的香。只盼望甘霖一场,救起万物生意,驱赶了疠疫凶煞,重返太平盛世。

马荣问那坐在殿堂上打吨的庙祝:“动问长老,庙后可住有个姓袁的人家?”

庙祝睡眼惺松地答言道:“贫道从未听说庙后有姓袁的人家居住。”

乔泰补充道:“他是个走江湖,演木偶傀儡戏的,还有两个女儿。”

“贫道这庙里住了几十年、从未见过有什么演木偶傀儡戏的。长官还是到庙后街去打听吧!”

乔泰耸了耸肩,便与马荣出了关帝庙堂向庙后街转去。——他们进关帝庙之前已在庙后街挨门逐户打问遍了,谁都不曾见过有个姓袁的卖艺人。马荣心中好生烦闷,大声责骂蓝白故意哄骗他。

庙后街廖落几十户人家,苦于时疫都关闭了门户。街上连个玩耍的儿童都见不到。否则倒还可问问儿童们哪里可看到演木偶傀儡戏的。

乔泰忽然想到什么,便问马荣:“你不是说袁玉堂有一只猴子,我倒有一个想法。”

“袁玉堂的猴子?大哥问这猴子干什么?”

“你有所未知,袁玉堂既带有一只猴子,总得要喂食放养,这便离不开树木。我想袁玉堂和蓝白是有意避开官府,深藏居于某个偏僻院落。这院落必然有树,可以栖息那只猴子。我见这里周围并无一点绿荫,想来树木甚少。我们不妨上去那关帝庙前的宝塔了望,见有绿树成荫的地方,再去找寻。”

马荣大悟,于是两人飞步登上关帝庙宝塔最高一层。

从宝塔的窗洞望下去,只见连绵不断的黄云低沉沉罩盖了偌大一个长安城。远处与塔一般高的戍楼上缓缓飘动着一面军旗。

他们四面寻找,果然就在关帝庙后不远露出一撮绿荫。

他们兴匆匆下了宝塔,便从关帝庙后街穿入一条破烂腌脏的石板道路。两边的房屋东倒西歪,好些已经塌圯,只剩断垣残壁,不住人家了。

越向那绿荫走近,房宅却又渐渐高大深邃。只是破败不堪,墙角门壁都长满了野草艾藤。

突然马荣道:“大哥,你看那不是卢大夫那畜生吗?”

卢大夫也瞧见了乔泰、马荣,忙上前施礼,惊异地问道:“两位都尉爷怎的巡查到了这里?这一带并没有岗戍。”

乔泰道:“卢大夫又为何走来这里?莫非这里亦有富贵人家染了时疫。”

“我刚从前面那幢古老的大宅出来,那里死了两位年轻女子——正是染了时疫而死亡的。”卢大夫慢慢答道。

马荣心中一急,脱口便问,“那是姓袁的两个女子吗?”

“姓袁?长官知道她们姓袁?”卢大夫惊问。

“你快快带我们去那大宅看看!”马荣道。

卢大夫引着他俩又回进那幢大宅,转过庭院,穿出月洞门,便看见一个大厅。马荣见大厅的地上正卧着两个年轻女子的尸身。马荣认出不是蓝白、绯红姊妹,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他说道:“卢大夫,你快唤人来将这两具女尸收厝了送去火化厂。一路监视着那些收尸队不许他们为非作歹。”

卢大夫领命,带领四个收尸队将那两具尸体收了,装上尸车,辚辚而去。

乔泰、马荣刚欲走出那古老大宅,乔泰猛见隔了一堵高墙邻院里正有一株绿叶茂密的枣树,一只栗色的猴子攀援在一枝树还上正剥着枣子吃。

乔泰大声叫道;“正是这里了,马荣弟,你看那猴子!”

马荣抬头见那猴子正闪烁着一对灵敏的眼睛看着他们,长长的尾巴在一条树枝上绕了三四匝。

马荣见那高墙一角塌了一截,忙示意乔泰。他们敏捷地爬过那墙阙,跳进了邻院。

“你听!”马荣道。“后院有人在吹笛。”

乔泰侧耳细听,果然隐隐有音乐之声。

他们穿过大厅堂,便见一个花木杂生的小花园。假山嵬嵬,翠竹萧萧,很是清雅。马荣刚要从圆洞门拐进,不由趔趄倒退了两步。

宽敞整齐的后院青石墁地,树荫斑驳。树上那只猴子惊惶地吱吱尖叫。树荫里袁玉堂正坐在圆凳上吹笛,绯红则合着她父亲笛声的节拍翩翩起舞。身姿轻盈,舞态婆娑。绯红穿着香花红轻绡长裙,腰间一根碧绿飘带委蛇绕曳。

这景象在马荣眼里正仿佛仙家宫苑、瑶台舞榭一般。他不由轻轻款移步子,踅进后院,抢上前来向袁玉堂躬身深深一揖,乔泰随后跟进。

“袁先生见礼了!”

袁玉堂放下笛,见是马荣,忙堆起笑脸道:“袁某何幸得再见长官,望恕失迎之罪。”

马荣瞥了绯红一眼,见她舞罢细喘频频,两颊桃花样红。那容貌艳丽几乎同蓝白一般,只是眉间眼梢不见蓝白那一层英飒之气。

“袁先生,你女儿蓝白可在家?”马荣礼貌地问道。

袁玉堂若有所思地瞥了马荣一眼,答言。“不在。她出去约奠有半个时辰了。长官莫非要找她?”

“不!不!”马荣红了脸,忙摇手道:“不,只是随便问问,我原不知蓝白便是先生亲闺女,先生昨天还瞒我哩。”

袁玉堂点头微笑,吩咐绯红去沏茶。

乔泰见马荣神态恍惚,手足无措,忙上前向袁玉堂施礼,开言道:“请袁先生去一次京兆行署,狄老爷吩咐要亲自见你和你的女儿绯红。”

绯红捧着茶盘出来,在茶几上又放下两只杯盅。

袁玉堂看了绯红一眼,说道;“绯红,京兆衙门狄老爷单请我与你去见他。”

绯红暗吃一惊,惶恐地用衣袖捂住了嘴。

马荣忙道:“绯红小姐,休要惊惶。狄老爷一片好意,只是打问你们几句话儿,其实并无什么大事。”

袁玉堂点头答应,将笛子搁在茶几上,站起身来说道;“烦两位长官引路则个。”

第十六章

狄公正在披阅陶甘呈上的几份案卷,抬头见乔泰、马荣进来内衙,忙搁下朱笔,问道:“那姓袁的卖艺人可找到了?告诉你们一声,何朋已经拘获,听候鞫审。”

“启禀老爷,”马荣道,“袁玉堂与他女儿绯红已带来衙署,此刻正在外厅等候。蓝白小姐不在家中,老爷既然不想找她,我们也便没去找寻。”

“请他们进来内衙见我。”狄公令马荣。

乔泰忙去捡来两张椅子放在狄公书案边.

袁玉堂、绯红一进内衙忙双膝下跪。

狄公吩咐起来。袁玉堂表情淡漠,双手下垂,小心恭候狄公问话。绯红低下了头,用葱管般的小指卷绕着碧绿飘带的两端。

狄公注意到绯红的右耳贴着一方小小的膏药.

狄公望着绯红问道:“你就是绯红小姐吗?”

绯红忙点了点头。

“你有个孪生姐姐名叫蓝白吗?”

绯红又点了点头。

“袁先生,这绯红、蓝白用来取名字是什么意思?”狄公转脸问袁玉堂。

袁玉堂答道:“回老爷,这两名字并无什么高深的含义,只是两种玉石的颜色罢了。她们姐妹俩一胞生下时,一个面色胭脂红,一个面色又青紫、又苍白。老爷倘嫌不雅,我再改取另外两个名字也不为迟。”

狄公点头道:“原来如此。何必更换?这两个名字饶有意趣,且也不俗。”说着从抽屉里取出那枚嵌红玉石的耳环,问绯红:“这枚耳环你是几时丢掉的?”

绯红慢慢抬起头,当她看见狄公手上那枚耳环时,脸面不由顿时变得如白纸一般。

狄公见此景状,心中明白三分,便吩咐陶甘将她先带下到外厅。

他回头又问袁玉堂:“袁先生与六年前被叶奎林鞭打至死的女仆有什么关系?”

袁玉堂微微一愣,乃从容答道:“那女仆并非别人,正是贱妻。”

“是你将妻子卖与叶府的?”

“不,老爷,贱妻最初是典押给何将军的。”

狄公惊问:“何朋?——你是说新月桥下那柳园的主人?”

“是的。家父原来欠下何将军一大笔钱,家境贫寒。利上滚利。家父忧急之下竟一命归了阴,债务便落到小人头上。小人便进何府为佣,做了奴仆。何朋见贱妻有些姿色,定要我将她典押债务。小人无奈,只得依允,留下贱妻在何府,抱了蓝白、绯红两女儿四出流浪,乞讨为生。

“叶奎林与何朋是世族通家,时常往来。后来何府衰败,何朋便将典押契约转给了叶奎林。从此贱妻便成了侯爷家的侍婢。六年前的一天夜晚,叶奎林喝得酪酊大醉,定要贱妻裸身跳舞,供他淫乐。贱妻抵死不允,便被那畜生用鞭子活活抽死在长廊那张绣榻上。”

说到这里,袁玉堂不觉声音转悲,两眼闪出晶莹的泪光,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狄公不觉动了愠怒,问道:“袁先生当时因何不去官府告了他?京兆衙署大门不是有一面大鼓吗?你只需捶响那鼓,口中喊冤。官府自会替你作主的!”

袁玉堂的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

“官府,官府,道是官官相护。我一个奴仆的身子敢去鸣鼓喊冤?就是官府准了状纸,也无论如何告不倒侯爷的。——小人讲句不知高低的话,狄老爷新来京师,对官府与世家贵族的龌龊勾当又能知晓多少?”

袁玉堂惨凄地笑了一笑,又说道:“小民百姓的命,不正如小人那木偶傀儡一样被人牵制、拨弄,要立便立,要倒便倒,要生便生,要杀便杀么?”

狄公说:“于是你就自己设计下一个圈套,让你的女儿绯红用歌舞声色去离间何朋与叶奎林的关系,周旋其中,播弄挑唆,挑起他们的纠纷,利用这两个色鬼的骄淫狠暴互相残杀,达到你为妻子报仇雪恨的目的。只要一人动了杀机,最后必然两败俱伤,因为杀了人的要伏法。袁玉堂先生,但你就不顾恤你自己的亲生女儿,让绯红小姐,这个可爱而柔弱的姑娘在两个色中饿虎间危险地挣扎闪避。万一有个山高水低,岂不误了绯红终身?”

袁玉堂听闻此言蓦地大惊。仰头见狄公脸色威毅中露出慈祥,便索性大胆亮了底。

“老爷料事如神,小人哪敢再瞒老爷?只是绯红这丫头愿意冒这风险,她深爱自己的母亲.只要叶、何之间动了刀兵,她就是死了也含笑九泉。”

“万一这两条恶虎要伤害绯红呢?她又如何抵挡得了?”狄公又问。

“五福酒店的施掌柜每回都陪她去。他有一招飞刀绝技,平时从不露眼,十分危急时便能招架一阵救出绯红。”

“噢,是不是那个驼背打鼓的!”

“正是他。他是一个江湖豪杰。——蓝白的武艺都是从他手上学的。”

狄公点头频频。

袁玉堂又道:“叶奎林丝毫不知绯红身世,一直当她是某个坊司行院的歌舞妓。驼背施掌柜却与他虚与委蛇,假意拉皮条,在赎卖绯红的身价上讨价还价,拖延时日。一面暗中求助于何朋、激怒何朋,挑起他们争斗。果然何朋杀性起,动了手。叶奎林恶贯满盈故有这般下场,真是天理昭彰,丝毫不爽。”

狄公问:“蓝白小姐可知晓其中委曲?”

袁玉堂正色道:“老爷,我那蓝白却是个专弄刀枪棍棒的女子,生性暴急,嫉恶如仇。学了点薄薄的武艺便要劫富济贫,周人急难。遇事好打抱不平,最易惹弄是非。故我从不敢在她面前吐露半个信儿。倘是她知道了她母亲的遭遇,不顾深浅高低便会闯入叶府做出人命来。到头来也不免被官府诛杀。因此上小人还是择了绯红暗行机宜,不肯让蓝白鲁莽造次,坏了大事。”

狄公点头道:“袁先生暂且去外厅等候,我这里要单独问问绯红小姐。”

马荣陪同袁玉堂出去外厅。

陕甘奉命将绯红带进内衙。

狄公和颜悦色地对绯红说:“绯红小姐,你父亲已将你们父女如何设计为你母亲复仇之事告诉了我,休要惊怕。我只想请你详细讲一遍昨夜叶府那长廊里发生之事,不许有半点遮瞒,细节也须讲清楚。”

绯红娇怯地望了一眼狄公,见狄公颜色温和,不觉稍稍壮大了胆。柔声细气地开言道:“昨天侯爷要我一个人去叶府,我问为什么,他说他有话要和我一人讲。我问是不是有关我赎身金额之事,他笑着点头说道,正为此事。他想避开那五福酒家的施掌柜与我单独商约一个最高限额。我心想莫非他已认出我来,故意使手段赚我一个进府。他说他将付给我主人一大笔钱银,并私下还要给我打制许多首饰,要我今夜瞒过保人,单独去他那里。

“我答应了。夜里爹爹正好不在家,我提了月琴刚待出门,蓝白问我去哪里,我谎称去约施掌柜唱堂子。她不好再问,我出了门便径去叶府,

“侯爷亲自为我开的门,他满脸笑容将我又带到枕流阁的长廊。我坐下绣榻正待弹琴唱一支曲儿,他说不需唱了,要我站上那绣榻跳个舞。——他又想气气河对面的何将军了。我见竹帘外对面柳园的楼阁上果然正有灯火。

“我刚要踏上那绣榻,侯爷笑着叫我过去尝尝那糖汁生姜。我不知是计,刚走近桌边,侯爷突然一把扯住我的头发,痛得我直叫唤,耳朵垂险些儿都被撕破。他瞪大了眼睛怒气冲冲地说道;‘好一个歌舞妓!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么?你娘就被我用鞭子抽死在这张绣榻上。你不叫珊瑚而叫绯红,你还有一个姐姐叫蓝白。你爹是个耍猴演木偶傀儡戏的。我问你,你为何几次三番要与何朋这狗娘养的眉来眼去?你以为瞒过了我,你这个贱货!我待你不薄,何朋这穷光蛋有何起解?引得你身在曹营心在汉。—— 今夜我倒要出出这口恶气。’说着抡起手上鞭子便没头没脑向我抽来。

“我哀哀求饶,侯爷哪里肯听?一面猛抽,一面怒骂,我疼得在榻上乱滚。突然,飒飒竹帘一动,从窗外跳进一个人来。侯爷回头一望.手中的鞭子不觉落到地上。我急忙抽身逃出了长廊,奔下楼梯,几下一转,便逃出了叶府。”

说到这里,绯红不觉气喘微微。狄公示意陶甘递上一杯茶,绯红接过仰脖一口喝干。

狄公问:“小姐看清了那跳进长廊的人是谁?”

绯红想了一想,答言:“奴家想来定是何将军无疑了。奴家当时那敢仔细看觑?忙不迭逃脱了身子,便匆匆向家里回去。谁知刚走到衙门墙外小巷,偏又撞上两个收尸队的无赖,缠住我不放,后来又来了一个自称卢大夫的人更是阴奸狠毒,拽着奴家要去他家。倘不是正撞着个巡值的军官,这卢大夫必将奴家欺侮了。——昨夜也是合当多事,如今想来都还有许多后怕哩!”

她睁大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羞怯地望着狄公,眼睛里闪烁着晶亮的泪花,声音渐渐轻微。

“今天当我听说侯爷被人杀了,真是又惊又喜,果然何将军动了刀刃。爹爹说了,我们得立即离开长安。”

狄公招手示意,袁玉堂又被带进内衙。

狄公口气温和地问道:“袁先生,你又为何将你妻子被鞭子抽死的情景演成木偶傀儡戏,让人观看?”

袁玉堂答道:“为的是让复仇雪耻的火焰在我胸中永不熄灭。不杀叶奎林,小人死难瞑目,也无颜见绯红她母亲于黄泉之下。如今叶奎林果然被何朋杀了,又听说老爷已将何朋拿获归案。小人冤仇已报,心中大快。只恐怕狄老爷就叶奎林之死要奈何小人了。小人设下圈套是实情,那敢抵赖?只望狄老爷知了原委,详情超豁。”

狄公道:“袁先生,律法从不曾有禁止人设圈套的条例,杀人抵命,那是凶手本人之事。再说何朋与叶奎林并不完全为绯红引起纠隙,他们这帮残渣余孽间的恩怨渊源都有几百年了。来,绯红小姐,将你的耳环拿去吧,你的名字正与耳环上的红玉石相符。你冒名珊瑚,我想也正是同一层含义吧!噢,袁先生,我最后想告诉你们一声的是:我捉拿了何朋,为的是他企图污辱你的女儿蓝白小姐。”

“什么?”袁玉堂吃一大惊。“何朋要污辱蓝白?”

狄公道:“你回去自问蓝白吧!好,你们可以走了。”

袁玉堂偕绯红又向狄公再跪谢恩,徐步退出。

马荣忙问狄公:“老爷是如何看破袁先生父女与叶奎林之死之间的机关的?”

狄公捋了捋胡子,慢慢答道:“首先,你告诉了我,袁玉堂将他妻子被叶奎林打死的情景制成了木偶傀儡戏。这固然是为了誓志不忘,但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引起衙门官员的兴趣。如果真有那样的机遇,他便会如实将冤情和盘托出,然后递上状纸,告叶奎林。

“后来我听说一个名叫珊瑚的歌妓拨弄挑唆于叶奎林与何朋之间,有意引起两家争风吃醋,互相残杀。枕流阁长廊上捡到的那枚红玉石耳环,使我想到这歌妓很可能便是袁玉堂的女儿绯红。因为她的名号珊瑚与绯红本很近似,而那枚耳环上的玉石又正是珊瑚色,或者说绯红色。于是我便想到刻找绯红小姐来衙署当面验证。绯红小姐耳垂上果然贴着块膏药,而且真是能歌善舞,容貌端丽。”

第十七章

黄昏渐渐降临,晚霞在西天叠成一道道由浅红到深红的光弧。

梅府正做着隆重的功德道场追奠梅先生。殿堂里烛火高烧,香烟缭绕,白幡低悬,孝嶂排列,一派哀穆的气氛。普恩寺来的一班高僧正围着梅先生的棺柩摇响灵杵,打动鼓钹,宣扬讽诵,咒演法华经。一面捻动着脖子上挂下的佛珠儿,一面敲着木鱼。念经析祷毕,唱喝发牒,请降三宝,证盟功德,礼佛献供,召亡施食,不必细说。宾客吊唁者都立在外厅,黑簇簇人头攒动。

狄公、陶甘赶来梅府时,仪从卤簿,旗幡鼓吹,一应免了,故没有惊动大家。

他们进梅府大门便转去大花园,沿假山曲沼,穿过粉墙隅角的花瓶形门阙踅进了庭院。——从庭院可看到殿堂里闭殓诵经等各项祭奠仪式。青石台阶上恭立着吊孝的宾客。

狄公、陶甘步入殿堂才看见梅夫人一身缟素,婷婷然站立在祭台边。端庄矜持,仪态万方。狄公、陶甘上前向梅夫人施礼致哀,表示慰悼,从侍者手中抬过一柱香,恭敬插进梅先生棺柩前的一个纹着狻猊图案的古铜香炉里。然后恂恂退出殿堂,走下外厅的台阶回到庭院。狄公顿觉空气一新,微微感到有一丝轻风拂过脸面。

“陶甘,你看天上的乌云开始移动了.我已经感到有凉风吹来。”狄公高兴地说。

陶甘眯起眼睛,仰望着天空。

狄公又道:“天要变了。只需一场大雨,京师的疠疫便可望好转。倘能连续几天普降甘霖,疠疫很快便会削弱,京师就要恢复昔时的繁荣兴盛,圣上也要回驾了。”

陶甘频频点头,又看了看天,脸上不禁也漾开了喜色。

狄公道;“梅先生丧葬落土完毕,你便立即将梅夫人移家去凤翔。目下,她孀居长安,很不适宜,且有危机。”

陶甘答应,说道:“我已通报了梅先生的远房族侄,暂时由他来京师接管梅先生产业,具体家财承继事项须等梅夫人以后回长安定居时由他们自己商定。”

狄公点头称是。忽又喟叹一声说道:“仅半个月之前,我还同梅先生在这个庭院里赏月品茶,商讨着安定局势的良策。谁知倏忽已作古人:真所谓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噢,我想起来了,陶甘,今夜我们既来了梅府,不妨去看看梅先生当日出事的地点。记得是东院花厅中央的青石楼梯下.”

这时,殿堂的祭奠仪式刚完毕,宾客们正慢慢出了外厅。

陶甘悄悄找来了老管家,说狄老爷想要看看当日梅先生摔下来的楼梯。管家领命不敢怠慢,便擎着一盏白纸灯笼引狄公、陶甘走去东院花厅.

他们来到东院花厅的楼梯下。狄公仰头见楼梯上两边各有一排朱漆栏杆的走廊,圆圆的穹顶藻井下十字交叉两根巨梁,巨梁下正中悬挂着一盏大红灯笼。——整个花厅上下充满着和谐的红光。青花细纹石楼梯果然很陡,两侧扶手约两尺高,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支尖锐的荷花苞蕾雕刻。

老管家指着楼梯下最后一阶说:“老爷便摔死在这里。”

狄公问管家:“梅先生的书斋是不是在楼上?”

“是的。就在楼梯口左面的月洞门里。”

狄公抬头细细观赏了一阵那盏大红灯笼。梅府由于早遣散了奴仆。今天梅先生闭殓也来不及用白纸将红灯笼糊了。大红灯笼外周贴着“荣华富贵”四个发光金字。

狄公又问老管家:“每晚你是如何点亮这灯笼的?”

老管家答道:“奴才自备下一根长竿,长竿顶端系着一个小小铁钩。每晚只需站在走廊上,用长竿将灯笼勾到身边,换下旧烛,替上新烛,点着便是。——一支蜡烛便可点到午夜。”

陶甘抚摸着扶手上最后一支菡萏石雕,说道:“梅先生摔下这么陡的楼梯,即便头不碰在这尖利的苞蕾上,也会一命呜呼。”

狄公点点头。眼睛落在花厅正壁的眉额上。眉额上书“雅逸堂”三个碧绿色隶字。

“好个书法!”狄公不禁脱口赞赏道。

“这是我丈夫的亲笔。”一个女子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狄公惊忙回头,见梅夫人和卢大夫正站在自己背后。

卢大夫长揖拱手道:“狄老爷在此,在下冒犯冲撞了。”

梅夫人抿嘴浅浅一笑,也跟着道了个万福。

狄公瞅了一眼陶甘,扬了扬浓黑的眉毛,说道:“梅夫人来得正好。我们能否看看楼上梅先生的书斋?”

陶甘见狄公瞅了自己一眼,心中纳罕。再者,狄公又因何想起要看那书斋呢?梅先生摔死的楼梯下他还没蹲下来细细看过一遍哩。

“当然可以。”梅夫人道。一面示意老管家领他们上楼。

刚上到楼梯口,老管家道:“老爷小心地上的蜡烛。”他胆怯地望了梅夫人一眼。 “我原本早应该拿起的,只因犯病,太太又忙,故一时都忘了。”

狄公见楼梯口果然横倒着一支早已熄灭的蜡烛。

老管家开了书斋的门,书斋内很是暗黑,走廊上射进来的一点淡淡的红光与红地毯的颜色正相和谐。狄公见书斋三面临墙都立着大书橱,只后墙下安着一张古色古香的楠木大床,床上茵席枕褥十分齐正。床外挂起一顶雪白的罗纱帐,床头悬一幅帛画,题日《子云阁著书图》。床边是一张楠木大书案,书案上有一座金烛台。老管家将点着的一支蜡烛插入金烛台中,房里顿时明亮不少。

狄公见书案上翻开着一册书,不由拿起翻了几页,啧啧称道:“梅夫人,梅先生死前一刻还在读着这《金匮医方》,研究治疗疠疫的方法。梅先生真乃是一位奉公克己,品格高尚的人啊!”

狄公随手观赏起书案上的纸笔砚墨来。笔架、洗子、墨钵、镇纸都—一拿起看过,爱不释手。最后笑着说:“梅夫人,这些东西形制古雅,制作精美,都可当作古董收藏了。”

陶甘明白狄公试图寻找什么,但显然失败了。

老管家擎起白纸灯笼照着大家小心走下了那又高又陡的青花细纹石楼梯。

狄公指着花厅东厢问道:“这房间平时作何用处?”

老管家恭敬答道:“这东厢房平时很少住人,甚是清静。房里有一门通大花园东廊的一条幽僻的竹径,出竹径尽头的一扇角门便是府宅外的大街了。”

狄公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吩咐管家打开这东厢房的房门。

梅夫人一惊,忙说道:“老爷,可别进去这厢房,里面又脏又暗,三个月都没住人了。”

狄公不答,示意老管家开锁。老管家不敢不遵依,取出管钥打开了胳膊般大的铁锁。狄公用力推开了房门。

房里果然又脏又黑,狄公命管家点亮蜡烛。

狄公见房里左墙下有一张紫檀木大床,一幅暗蓝色床帘将大床罩得十分严实。床边果然有一扇小门,小门这边并排按着梳妆台和书桌。

狄公走近梳妆台,看了看台上一面古铜菱花镜,便十分兴趣地一件一件欣赏起台上摆列着的胭脂膏罐、铅粉盒。

看罢胭脂花粉,秋会又踱到书桌边观赏起桌上的文房四宝来。秋分惊奇发现一枚龟形端石大砚上还留有浅浅一层黑水。砚边搁着一段八棱描金龙香松烟墨和一支象管紫狼毫,笔端尖颖上还蘸着黑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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