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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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的是一个见习小警察,被抓过来配合技侦打电话的。此刻他核对过了本子上的记录,怯生生举手发言。

周围所有人立刻瞪住了他。老刑侦的眼睛瞪起来都像刀子,把小警察后面的话卡在了脖子里。

“说啊。”王兴吼他。

小警察磕磕巴巴把线索说了。技侦拉出一长串李善斌近日的通话记录,他负责核实一部分。其中有一通是打到某居委会的,居委会主任回忆了当天的所有电话,其中就有一通来电,是打听居民王海波的情况。

而老冯从李扬处了解到的,那个时灵仪的“生意伙伴”,就叫这个名字。

“对上了,他要报仇!”王兴一拍桌子。

王海波从李善斌身边带走了时灵仪,几年后时灵仪流落街头的时候,王海波人在哪里?时灵仪这般下场,和王海波有没有关系?这答案几乎是确定的!

枝头寒梅何以成泥,空中云雀何以陨落。既然警方终究还是找到了自己,既然已经注定无法身免,李善斌要用最后的时光,去向造成这一切悲惨命运的源头复仇!

在座诸人以往所见的凶案,被害人的死亡本身无疑即为最大的不幸,而这一次,死亡与横亘在其前方的巨大阴影相比,竟成为了解脱。连老冯都生出了如许感慨,更何况其他人。如果李善斌是个寻常的杀妻者,老刑侦们压根不会如此作态,他们惧见的不是残忍之恶,而是那一口吐不出咽不下的悲凉与无奈。

然而现在还不是他们叹息的时候,李善斌是否值得同情另说,必须立刻找到王海波——他可能快死了。

第16章

小医院楼新人少,晚上九点半的住院楼见不到活动的人。

李善斌走进电梯,按十三层,门缓缓关上。他站在轿厢正中央,仰起脸看着跳动的楼层数字,活动了一下肩膀,把双肩旅行包褪下来拎在手上。厢门打开,充沛的顶灯把走廊铺满白霜,看起来像座无尽延伸的光洞,他在这白霜里走,经过护士台时,护士抬头看了他一眼,说看三十八床吗,你不是前面来过?李善斌步履不停,说我要碰一下她儿子王海波,先前他不在。护士哦了一声,重新低下头。

病房门开着,三十八床在最靠近门的位置。床边靠墙一张椅子,磨损的棕色船型皮鞋,灰色袜子,穿着卡其色灯芯绒裤子的双腿交叠着向前伸,裤管很宽松,一只手垂下来,尾指只有半截。李善斌又往前走了两步,便看见了穿着老头汗衫的上半身,肚腩微凸,脖子上的脑袋歪在一边,正在打瞌睡。

李善斌停下来,站在走廊上凝望了五六分钟,他在分辨,也在回忆。如果在电影里,那是一个相当漫长的镜头了,好在走廊并无别人,白光下他的身形也变得淡了些,就如脚边长长的影子。

凝望的另一端是一张过度老去的脸,与李善斌的皱纹不同,这张脸上的褶皱是散漫的,浅浅地藏在表皮下面,又一点点浮起来,让脸松弛得像发坏了的馒头。

李善斌仔细回忆着这张脸上原本的神情,那双眼睛睁开来,应该是有着细细狭狭讨女人欢喜的春光的,配合着柔和的五官和脸型,润白的肤色,揉作一团让他厌恶的温柔浪漫,正是传统中上海奶油小生的形象。

王海波睡得浅,脖子动一动,眼皮挣扎起来,拖着两只厚眼袋,慢慢撑开双眼。他先看的自然是病床上的妈,然后便发现了门外的人。他转过头,四目交接,那人依然定定瞧着他。他不舒服起来,把眉毛挑一挑,给了那人一个反应,然后就见对方冲他点了点头。他站起来走到门外,那人轻轻说了一句,有好久没见了。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人,他想。是啊,他敷衍着,然后说你也来看病人啊。聊聊?那人说,然后径自往走廊另一头走去。王海波觉得这气氛让他不舒服,但还是跟了上去。是在牢子里认识的哪位吗,他开始努力回想。

李善斌朝着护士台的反方向走到长廊的另一头,推开楼梯间的门走进去,那里面一片黑暗,身后一拖一拖的脚步声略有迟疑。时灵仪死了,李善斌说。脚步猛然停止。李善斌转过身,看见王海波保持着推门的姿势,卡在了狭窄的门框里,走廊的白霜从边边角角渗进来,照不亮他的脸。李善斌在台阶上坐下来,放下背包,曲指在楼梯的钢扶栏上一磕,铛地一声,感应灯这才亮了起来。

“要进来吗?”他说。

王海波惊疑不定,他盯着李善斌看,问:“你是谁?”

“李善斌。我们九五年见过,你们两个在红房子西餐厅吃饭的时候,还记得吗?”李善斌摘下眼镜说。

王海波张开嘴。

“你是……时灵仪的……”

李善斌慢慢点头,把眼镜重新戴上。

“什么……时候的事?”王海波轻声问。

“四月底。”

王海波沉默下来,李善斌也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瞧着对方,直到感应灯再次熄灭。王海波动了动,关节这么一小会儿就好像锈住了,那个人,那道身影从心里泛起来,记忆之河的浊水贯注全身,动动手指都觉得沉重万分。他喘了几口气,终于走进楼梯间。门在他身后弹回,碰撞声让灯再次亮起。

王海波挨墙角站着,和李善斌保持对角,最远的距离。

“怎么这么年轻就……她得了什么病吗?”

“她疯了。”

王海波张开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李善斌停了一会儿,又说:“是我杀的她。”

王海波僵住,他上半身动了动,像是在挣扎,像是要夺路而逃,背却瘫痪着贴靠在墙上,一点一点滑落下来。最后他坐在地上,对着李善斌咧嘴笑一笑。

“来……杀我啊。”

此时此境,世界对李善斌来说如同荒原,行走其上,赤裸来去无心遮掩。他直言自己亲手杀了时灵仪,话出口又有几分担心吓跑了王海波,本待解释几句稳一稳他,却见了这一副情态,心里不由得想,他竟还是知道自己犯下了罪孽的,他竟还是有所愧疚的。

是啊,他怎么能不知道呢?

在这逼仄闷热的楼道里,王海波这一瞬间的失魂落魄仿佛按下了一个开关,两个对坐的中年男人因为一个名字、一个死者、各自不堪的往事,彼此产生了某种连接,回忆和情感的乱流汹涌而来,冲散了李善斌原本的话语。一些被掐灭许多次的影像又在眼前摇动起来,那些连女儿都未曾告诉过的往事争先恐后地跃出心湖,这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对面也不是值得听它们的对象,但余生至此,又哪里会有一个时机和对象呢。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有个扎红头绳的冲天小辫儿。”李善斌呢喃着。

溪畔的初见,桥下的流水人家,秋收麦垛间的迷藏,少男少女的志向,延伸到想象中大城市灯火的无边星空,不知天高地厚的承诺,心底默默滋生而又变化的情愫,在上海的期待,两地书,火车站的守望……

所有这些,李善斌并未一一道来。他说起一星半点的片段,便沉默下去,然后再说起另一个片段。那就像水中的浮标,在波浪里起伏,航道若隐若现。

李善斌说到一半的时候,声控灯就灭了,讲述在黑暗里继续。这也并不能算是讲述,他不为讲述给王海波听,不关心王海波能听懂多少。他从久远的回忆乡里牵出那缕清泉,跟随着泉下的溪流漫步,看着她曲折迂回,茁壮成长,奔涌出涧,溪流成河,浪涌若江。他来到那一道坝旁,看着自己在坝前苦闷徘徊,终于开闸放水,曾经的山间小溪喧腾而下,去向远方。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终究只是江水边的一名过客;那个时候,他虽看不见江水的去向,但以为这水总归是往海去的。

李善斌停了下来。他摸摸眼角,发现并没有流泪,心中怅然。他敲了敲栏杆,让灯亮起来,却见对面那人的脸有些湿润,不禁厌恶。

“你知道我们再见面时是什么样的吗?”他问。

王海波摇头。

“其实我常常想,她会不会已经死了。七年没有一点音讯,我甚至还联系过她家里。要是活着,怎么会不想女儿的呢?”

李善斌喉头艰涩起来,像被一只手握住了脖子,他奋力吞咽,好让自己能喘上气。

“那是过年前三天,公司三点就放了班。回家路上,我看见一个女的在翻垃圾筒。我想,这人怎么还没回乡去?又想,她穿得太单薄,还大着肚子呢,可怜呀,她不该就这么在大街上,她的家人在哪里?”

说到这里,李善斌竟低低笑了一声。

“我就这么站在她后头看,心里翻腾着一个又一个的念头,其实又死死摁着一个念头不敢起。我也没再往前走,再走,就看得见正脸了。”

李善斌正在说着的,是他这一辈子,最惊心动魄的一段经历,哪怕是时灵仪来上海接受了他的求婚,哪怕是他在红房子西餐厅里看见时灵仪和王海波你我情浓,哪怕是看着自家房子被大火吞噬,甚至哪怕最后掐死时灵仪并且亲手分尸,都远远比不得那一刻的神魂颤栗。

“她捡了垃圾往前走,我还定在那儿。不能是她,是我惦记太多了。小时,她那是……是凤凰呀,这些年,我想过她冲上天,也想过她死,她就只能是这两种。她总不会像我这样普普通通的,她不是普普通通的人,否则我怎么舍得让她走呢?王海波,我知道你和她长不了,因为你降不住她,她得去比你更好的地儿。所以,那压根儿就不可能是她。可是我也走不了了,我就一边心里想着这些,一边远远地跟着她。我不想跟,我觉得这没意思,我是得了癔症了。我跟到一个桥底下的窝棚,她就住那儿。你猜,我干了啥,我进去啦。”

这一句话,李善斌说得颤颤巍巍,仿佛一阵风过来,就能把话头掐灭似的。

“我看着了她的脸,看着了她的眼睛,我们面对面的……没地方可跑啦。”

说到这里,李善斌吸了一口气,又吐了一口气。这是何等凄厉的长长的喘息,他的肺里像住了厉鬼,一吸一吐分明是两声悠长的哀嚎,或许那就是时灵仪的魄,不甘地悲鸣着。

“她碰上了什么啊!”李善斌猛地站起来,奋力一拍栏杆,在乍亮的灯光中逼视王海波。沉闷的回响嗡嗡低吼着,顺着螺旋的楼道,上穷碧落下黄泉。

王海波佝偻着背,头垂在膝间,两只手无力地撑在地上,断了一截的右手尾指轻轻颤抖。

李善斌扶栏而立,喘息渐定。

“我把她领回去,她得了疯病,没能治好。她发作起来烧了几次房子,其实她也不想,也不好过,求我帮她了断。撑了几年,后来还是杀了她,就是这样了。”

淡淡的两句话,仿佛他这几年过着的,是与千家万户相同的平凡生活。经历过重逢的那一刻,狭窄的窝棚里,他的心从最深处开始崩塌,天地都翻转了,那之后,这世间别种的苦难,于他成了江河入海前的最后一段水流,那里并不会有太大的波浪,宽广的河道容纳着万里泥沙,走向终点。

“我一直想弄明白她碰上了什么,她不愿意讲,讲多了毛病也容易复发,她肚子里的孩子我知道,是疯着的时候被流浪汉污了,她为什么回上海我也知道,终究是放不下孩子,守着放学路每天看几眼,可是再往前呢?这么些年,这个月漏一句,下个月漏一句,点点滴滴的,我就搞明白了一件事。王海波,你是把她给卖了啊!”

李善斌重新坐下来,拉开背包,拿出一本巴掌大的小本子,牛皮纸封皮上印着“工作手册”。

“那段经历,她想忘,但忘不了,所以就在这本本子上记一点,记一点。记下来为什么呢,让自己记得、让我记得、还是让女儿儿子记得?她想毁了一切,又想记下最深的痛。盼着有一天,本子上的人可以遭报应吗?又或者是希望有一个人,可以帮她报仇?”

他把本子掷过去,王海波一缩,本子打在他身上,掉在跟前。

“你不想看一看吗,她都遇到了些什么!”

王海波捡起来,一只手盖在本子上,止不住地抖动,无论如何都翻不开。

他终于抬起头,望向李善斌,泪眼婆娑,嘴里喃喃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李善斌咧开嘴笑了一声,又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突然一声怒吼。

“操你妈你和谁说对不起?”

这咆哮轰击在王海波脸上,吓得他脸往旁边一歪,拼命往后躲,可他靠墙瘫着,无处可逃。

李善斌用脚踢他:“说话啊。说你怎么把她卖了的。”

这么些年来李善斌从来没想着要去找到这个人,他总是对时灵仪说,人活着得往前看,要走出去。可是现在人死了,他自个儿也剩不下多少日子,过去的这一段,就格外重要。只是他没想到,当年带走时灵仪的那个人,变得这么窝囊。

时灵仪恢复自由身后的两周,王海波办好了停薪留职手续,两个人南下深圳。那是特区的黄金年月,每天都涌现着新的暴富传说,也确实有数不清的机会。时灵仪的长处在于美貌与饭局交际,王海波的长处在于立志与讨女人欢心,可惜两个人彼时意识不到自己的能力局限,两年间辗转于深圳广州之间,做过十几门生意,都以失败告终。处于现实困境中的两人谁都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尤其时灵仪。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差,大吵一周两次,小吵天天不断,时灵仪的嘴像刀子,骂起来王海波有时想动真刀子。

到了九七年头上,背了不少高利贷的两人近乎走投无路。王海波搭上一位道上大哥,由这位大哥作保,加入一个走私团伙,快艇往来港岛与深圳间,除去给大哥的抽佣,跑一趟还能挣不少。价码谈妥,王海波以为一切妥当的时候,大哥把他单独叫出来,说你现在还差最后一步,你想在道上搂钱,得纳个投名状,这样大家才放心,你女人不错,卖给我吧。王海波头皮一麻,说大哥你让我再想想。大哥说行,你慢慢想。王海波迈了没几步,看到几个马仔都冲他冷笑,忽然明白过来。见了这些人,说了这些话,就已经回不了头,真要走,多半出不了大门。他折返回去,说我愿意。

王海波把时灵仪带到指定的小酒吧,借口上厕所就把她扔下了。大哥在旁边冷巷里等着,甩给他一百块钱。王海波忽然之间就跪下了,说毕竟有情分,能不能许他有了钱给买回来。大哥说行啊。王海波心一横,说我立个字据,到时候我愿意一万块钱把她买回来。大哥笑笑说行啊。王海波拿出纸笔硬着头皮写好,签了名递过去,大哥在价钱后面多加了个零,说也不能让你水面上跑个两三次就把人买回去,你说对不对,王海波只好点头。大哥拿着纸甩了几下,也不签字,却问他,你到时把这人买回去,还有啥意思,指望着再把她领回家里呢?王海波说我这辈子没脸见她,到时候您高抬贵手,放她自己走就成。大哥说你倒是个有情义的,我就喜欢和有情义的打交道,让人放心,不过我不爱写字,我就按个指印成吗。然后他指挥小弟把王海波按在地上,剁下王海波一个小手指头,蘸着血按了指印,把字据折好塞进王海波口袋,断指扔了喂狗,笑着说我等你带十万块回来找我。

王海波没挣到钱。那年香港回归,打私力度空前,没两个月走私团伙就被端掉,等王海波出狱,已经是五年之后。他找到大哥,问时灵仪的情况,大哥轻描淡写说一句,那妞发神经了,拿着刀全武行,实在吃不消,早两年就放生了,你的十万块省下来了。

“我对不起灵仪,这条命赔给她,也是应该的。我爸早死了,我妈就在这两天,送走她我无牵无挂,你等两天,之后上海滩你随便指一幢楼,我爬上去跳下来,也不劳你动手。”王海波的脸上涕泪糊作一团,他气息奄奄,向李善斌祈求。

时灵仪那一段空缺的命运,此刻终于补完。算来她恢复自由身是2000年,又过了一年才重返上海,这一路想必还有曲折,但已经不重要了。她化了个名,买了个假身份证,一定是面对不了那个曾经心气冲天的“时灵仪”吧。就让那个人在公共系统里永远地失踪,让所有的亲朋以为她已经死去。

王海波所说的,其实李善斌有所预料,然而其中的一些细节,还是让他心中凄然。面对王海波甘心赴死的表态,李善斌并不相信,小时活得这么痛苦,尚且对自己下不去手,王海波只是面对着一个杀人犯,想多争取些时间罢了。

他心中不屑,脸上并无半分表情,对着王海波轻轻摇了摇头。

见他摇头,王海波只觉得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李善斌今天来,除了先前那一声吼,其实并没有什么出格举动,却让王海波想起了那个喜欢说“行啊”“你慢慢想”的大哥。

“你说你有愧,是真心的么?”

王海波深吸一口气,慢慢呼出来,用手轻轻拭去脸上泪痕,郑重地点头。

“那么,你帮我个忙吧。”

第17章

打王海波的手机是最直接的联系方式,他没有理由回避警察。

技侦在半小时里就拿来了王海波的电话号码和近期通话记录,专案组换了四五个不同的号码,四十分钟打了十几通,全都无人接听。

根据通话记录,王海波的号码从昨天到今天打出去几十通,频率远高于以往,现在突然联系不上,不是好兆头。

王兴一个电话甩给技侦,问能不能定位手机位置,范围误差有多少,要花多少时间。这儿正在吼技侦,那边侦查员赵雷按住话筒直着脖子“嗷”了一嗓。

“接通了,王海波本人。”

所有人放下心来,王海波还活着。

四十分钟后,益善殡仪馆的一间等候室里,老冯和赵雷见到了王海波。

“实在是……唉,这样的时候来找你。”赵雷说。

隔壁的焚化炉里,正烧着王海波母亲的遗体。

王海波神情木然。

“大前天,我妈走前一晚,我见过他,说过些话。”

王海波没心情和警察唠家常,既然知道来意,就直奔正题。

不过他此刻说的,和先前告诉李善斌的,版本有所不同。他只说那大哥看上了时灵仪,强行把她给带走了,之后就再未见过她。李善斌那一天来,打听了一番大哥的底细便走了。

“他就这么走了?不管怎么说,他手上有一条人命,人要是沾了血,心气立马可就不一样了。你当年从他手里撬走了老婆,我们都担心你会有生命危险。”赵雷说。

赵雷先联系上的王海波,所以基本都是他在问。老冯本来就不擅长和人沟通,在旁边安心当陪客。

“冤有头债有主吧,时灵仪会变成后来那样,主要……不是因为我。”

最后那一句,王海波有些含混。

“他对时灵仪那是真的好,比我好啊。可惜时灵仪不喜欢他。”王海波叹了口气,“灵仪从来就没真喜欢过他,如果不是为了从六盘水跳出来,为了来大上海,她是不会答应和李善斌结婚的。那个时候啊,如果没有我,她也会和另一个人走的。”

“和另一个人走,比跟我走好。”他顿了顿说。

“所以,李善斌这是要去找孙洋的麻烦?”赵雷皱起了眉。那道上大哥名叫孙洋,另有个“孙九刀”的绰号。

“李善斌明说了他是杀人犯,你怎么没报警?”老冯问了一句。

赵雷觉得这话是白问的,牢里出来的最不喜欢和警察打交道,自己既然没危险,平白招惹杀人犯干什么。

然而这句话,却把王海波问住了。他怔了一会儿,脸上浮起苦涩的笑容。

“大概是因为,我终归还是欠着他的吧。欠着他,更欠着灵仪。所以他想做什么,能做什么,我等着看。”

这个时候,工作人员来通知,已经烧完,可以去捡灰了。王海波出去了几分钟,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个用黑布包着的小盒子。

他抱着骨灰盒,站在两名刑警的对面,眼神不知在看哪里,像一具行尸走肉。

“那个……”赵雷以为他是在哀伤母亲,起了个话头,想把他的神给引回来。

王海波却忽然发了一声笑。这笑声干瘪沙哑,更像出自一个生命枯竭的老人。他依然保持着那副空洞的表情,仿佛那声笑不是他,而是他那已经离体的魂魄所发出。就在赵雷略生愧疚的时候,王海波缓缓摇了摇头,开口说出了一番两名刑警都没想到的话。

“我就当假的说,你们就当假的听。这事儿我不会承认是真的,算是当年的另一种可能性吧。”王海波垂下眼皮,盯着手里的黑盒子,把告诉过李善斌的那些,包括一百块卖了时灵仪,半截手指头换了血指印,又说了一遍。

“行啊你,”赵雷看王海波的眼神当下就变了,“拐卖妇女!那张字据还在吧,先拿出来,一会儿你……”

王海波打断他:“这位警官,我说了是瞎话,别把瞎话当真话听。哪里有字据,你拿给我看?你想抓我拐卖妇女,证据呢?”

老冯拍拍赵雷,说:“我们当瞎话听。就算你说的是真的,这么多年过去,被害人也已经死了,找个好点的刑律给你做无罪辩也很容易。”

赵雷闷哼一声,心想老冯你这是站在什么立场说话。

“这样就说通了。孙洋毁了时灵仪,要报仇,找他比找你合适。孙洋现在洗白上岸,李善斌如果不怕死,总能找到机会。”

王海波默默听着,并不接话。

“六一三”案的前因后果,至此全部揭晓。曾经老冯以为时灵仪落魄拾荒,被薛长久强暴,已经是地狱般的惨境,而这些与她被男友牲畜般卖给黑道相比,又算不得什么了。若把时灵仪比作天鹅,她从丑小鸭蜕变,挣扎着从泥泞中飞出来,在天空中掠过,一头撞在绝崖上,血羽纷飞,如此惨烈的命运曲线,直叫旁观者连叹息都梗在喉间。而被她拖着一同坠跌的,是她这辈子遇到的最温暖最可靠的男人,他曾经深爱她,或许始终深爱她。老刑侦不会感慨爱情,但李善斌身上闪耀的慈悲与善良,这种芸芸众生里最珍贵的品质,却成了不堪重负的巨石,压得李善斌在世情的浊潭中缓缓下沉,直至灭顶,这其中的曲与直,勾成了一个大问号,老冯与赵雷不想面对,又闪躲不开。

回去的路上,赵雷对老冯说他希望李善斌可以复仇成功。老冯知道他只是嘴上说说,还能如何。

赵雷憋闷半天,又愤愤骂了一句:“操,真不值。”

“所以我们还要赶着去救那什么孙九刀?”他说。

找到孙洋,就可能找到李善斌。再怎么同情他,专案组也不可能故意放慢脚步。

近几天李善斌没用自己的身份证坐过飞机,但长途客车和火车的身份系统不如飞机严格。去深圳没长途车,坐火车的话,最快的一班是每天中午发车的K99次,到广州站下再转长途去深圳,耗时三十小时以上。李善斌三十日晚见的王海波,如果他买了一号的票,那么将在二号,也就是昨天晚上到达深圳。警方目前落后一天。考虑到他需要时间找到孙洋,也需要时间观察孙洋来制定行动方案,基本不可能在今天动手,要是能有晚班飞机去深圳,就可以把落后的一天追平。

跨省办案至少得出两个人,老冯和赵雷组了这次的搭档。他们一边飞车往虹桥机场赶,一边联系航班,另一头王兴负责沟通广东省厅和深圳市局,请他们协同。

机场说飞深圳的没了,飞广州的最后一班快关舱门了,问他们还有多久,赵雷忽悠说还有三分钟。三分钟拖到三十分钟的时候,早过了起飞时间,那边拖不下去,说五分钟之内如果不出现在登机口,或者没接到市公安正式延飞指令,飞机就只能飞走。正式指令来不及申请,开到机场还得小十分钟,警车在沪青平出口下高架,调头往回。只能赶明天最早班机了。

老冯和赵雷悻悻回返的时候,王海波才回到家里。他把骨灰盒放进灵堂,换过今日的贡品,上过香,扶着沙发缓缓坐下来。整个人一放空,想起的不是母亲生前种种,却是那晚忽明忽暗的医院楼梯间。

他没和警察说,楼梯间之后,他带着李善斌回了一次家,取了那纸字据。当时他问李善斌,要是警察来找他,该怎么说。李善斌说随便,你可以照实说。然后又补了一句,如果方便,警察找过来的时候知会一声,让我知道还剩多少时间。

在沙发上瘫了很久,王海波终于爬起来找出李善斌留给他的号码,打了过去。

铃响两声接通。对面没有说话。

“警察刚才找过我了。”

“哦。谢谢。”李善斌语气平静。

片刻的沉默。王海波以为通话就此结束,李善斌忽然再次开口。

“其实,有个问题那天我就想问了。”

“什么?”

“你……为什么这么做?”

“那个字据,还有这个电话?”

“嗯。你就不怕那个孙九刀,万一,他回头……”

“你不是会把他干掉的吗?”

李善斌嘿了一声。

“对我蛮有信心。”

王海波握着电话,嗅着屋子里弥散的淡淡香火,回到那张沙发上坐下来。

“我也不知道你到底什么打算,有什么周密计划,信心是真的没有。不过么,我现在孤家寡人,找个地方躲一阵子风头就是了。”

他忽然笑起来,又说:“我爸五十岁冠心病走的,我妈这次是高血压犯的脑梗,五十九。我两个毛病都遗传上了,又在号子里苦熬五年,现在已经很严重了。我四十一,多半到不了五十,不知道还剩下几年。所以啊,已经在数着日子过了,原本欠着的,能还一点儿,就还一点儿吧。”

那一头静默着。王海波说了这两句,只为自己心里松开些,他想着该挂电话了,没想到李善斌又开了口。

“我想请你再帮我一个忙。”

老冯和赵雷回到专案组是八点半,第二天早班飞机六点半,两个人都不打算回家。十一点一刻的时候,深圳市局传过来一个消息。

王兴之前已经把李善斌的情况包括体貌特征传过去,让兄弟单位帮助留意。这本是常规动作,没想到转眼间就有了发现。深圳公安有一个包含几家五星酒店的治安系统,每天酒店会把前一天的住客信息传给公安核验。有个名叫李时的人前晚入住酒店,由于入住时已经过了十二点,所以今天早上信息才传给公安,傍晚公安验到这个人的时候,发现他的身份证异常。对五星酒店公安比较慎重,先用照片在通缉库里比对,李善斌的通缉令刚发,没多久就比对到了,然后上海公安的协办请求也到了。

消息传给专案组的时候,深圳公安已经派便衣去酒店调出监控,做了进一步的确认,高度怀疑李善斌和李时是同一人。那边让王兴看一下影像资料,如果确定的话,到凌晨时分就突击抓捕了。尽管王兴不明白李善斌为什么比预计提前了一天到了深圳,但光听这化名就知道人准没错。他拦着深圳慢点动手,上海都办到这种程度了,临门一脚怎么可以假手他人。

老冯和赵雷又一次飞车去机场,王兴给他们抓到一架飞深圳的货机,五十分钟后起飞。

第18章

李善斌一路未睡。他戴着耳机,来回听了几遍和王海波的交谈录音。录音是计划中的一环,但现在最主要的功能用不上了,他有了更好的取代。反复听的重点在孙洋,他边听边琢磨,再对照时灵仪写在小本上的零散信息,总结他的性格特点和行为模式,思考自己要如何行动。

王海波并不是孙洋的亲信,实际上他和孙洋接触很有限。入狱前打过三四次交道,出狱后一次,知道些道上传闻,知道他洗白后的身份,仅此而已。凭着这些,李善斌不可能制订出周详的计划,但心里多少有了点谱。只要把握住大方向,把握住孙洋这个人,就有希望干成。他没受过这种训练,也没有相关经验,机会只有一次,出错就完了。

得狠。他告诉自己。

李善斌向来不是狠人,他给人的印象,自我的认知,都与凶狠相去甚远。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他想,并不是四月二十七,要更往前。跨进窝棚的那一刻,人间在他面前裂开,然后是熊熊的火光,是小时跪在面前的痛哭与恳求,他喂小时吃下安眠药,看着她渐渐松弛平静,把手搁在她脖颈上,收紧,她又于中途苏醒……呵,李善斌长长出了一口气。

人,得有一个可以信任和倚靠的世界,才能宽厚温和,等到李善斌把那具冰冷的躯体从床下拉出来,拖进厕所开始分解时,他早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曾经支撑过李善斌的世界崩解,他站在空虚中,过去已然离散,未来无所依存,无论这一步往何处去,还有什么可以顾忌的呢?这就是他对上孙九刀最大的底气了。

在下一刻,李善斌想起了李怡诺和李立,他意识到自己并非什么都不在乎。他松下来,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地在心里想念。许久,他带着一丝温柔的笑睁开双眼,整个人重新进入到紧张状态里。

到达深圳是夜里十点多,司机在路上只歇过一次,数着报酬的时候说腰快断了,这一趟要老命。这是一辆上海的海博公司出租车,李善斌昨晚在街头拦下的第五辆。听到司机抱怨,李善斌又抽出几张百元钞递过去,前几天他刷爆了两张信用卡套现,如何还钱他已无须考虑。

李善斌在一个十字路口下车,分辨方向之后,沿着街道向前走了会儿,在一家超市旁停下来。超市已经打烊,卷帘门上方的灯箱亮着店名——小华强。李善斌仰头对着招牌,一步步向后退。他退下人行道,退入车行道,身旁有一些喇叭声和闪灯,都没什么关系。他的视野宽阔起来,超市的左边是柯达照相社,没错,右边是租房中介,这个错了,本应是面包店的。照相社门口竖着杆路灯,贴着路灯又竖着根电线杆,把店门挡死在后头,糟糕的风水,他想。那么,就真的没错了,再往上看,果然是住宅了。这种方方整整盒子一样的建筑,上海也有许多,并没什么特色。然而一种悲哀的熟悉感把他浸透,于他而言,这是不一样的,带着鲜明烙印的建筑,它的线条、水管的曲折形态、三楼那户栏杆断了一根的外阳台……甚至他本不该有具体印象的斑驳的外墙面,都在刺醒着他。

李善斌站在往来车道的分隔线上看了很久,然后转过身,瞧向另一面。那儿几乎就是陌生的了,这一整段街道,这一整座城市,只有背后那一侧是熟悉的。然而对着这陌生的另一面,李善斌依然凝望良久,甚至用了比先前更长的时间,然后他举步前行,穿过这一半的马路,径直走入一家小饭馆里。

那是一家潮汕粥铺,脸小肚子大。李善斌站在店门口的台阶上,店员上来招呼,李善斌不接话,戳在那儿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打量。店员回去拿了菜单来请他翻看,李善斌却问,这儿以前是酒吧吧,店员说他才干半年不清楚。李善斌扭头出门,左手不远有一道向上台阶,他拾级而上,到了这幢楼的二层。

大楼的二到五层是旅舍,大堂设在二楼,标准间今日牌价一百六十八元。李善斌问接待五楼有没有空房,接待说有,他要求先看下房间,接待取了一串钥匙,领他上楼。

电楼慢吞吞升上去,停的时候重重一抖。走道里铺着厚厚的廉价化纤地毯,烟味很浓,李善斌要求看一间对着街道的,接待给他打开了五零五房。

普普通通的双床标准间,床头挂了副猛虎下山的印刷画,烟味比走廊里淡些。李善斌走到窗前,向外眺望。接待在后面等了会儿,问他房间行不行,李善斌推开窗户,伸头出去往左边看。

“隔壁是五零七?”李善斌把头缩进来,用手指指左边。

“对的。”

“五零九房空着吗?”

“空。”

“带我看一眼。”

“和这间一样的。”

“看一眼。”

五零九和五零五的确一模一样,还是那副猛虎下山。但从窗户看出去,略有不同。

对面楼的顶层天台上安了个大锅盖,锅盖的背后,隔着好多条街,拔地升起一幢闪着华光的摩天高楼。李善斌知道那叫地王大厦,十年前的深圳第一高楼。地王大厦主楼楼顶两端,一左一右冒起两根白亮的尖刺,电击器一样扎向天穹。李善斌站在客房窗户的中线前,从这个角度往对面看,卫星锅盖的天线头子正指在了远景地王大厦那对尖刺的中心。

符合小时在本子里的记载。

那么,她就是被困在这间屋子里了。直到自己亲手将她解脱。

他的眼睛渐渐阖起。

耳畔有微风,有轻语。

你在吗?

“可以吗先生?”接待催促他,“前台就我一个人,我不方便离开太久。”

然后她看见面前的男人转过身,脸上淌了两道泪。她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用了。对不起。谢谢你。”李善斌回答的时候,泪水依然在流淌,他却似无所觉。

李善斌打车到了准备入住的酒店。那是他特意选的安全口碑很高的酒店,据说连上电梯都需要刷房卡。下车时他和司机约定了次日的全天包车。

床很软。天亮的时候,李善斌还不能确定,前晚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他仿佛在那扇窗前看了一夜的地王大厦,又仿佛在小华强超市前看了一夜的那扇窗。

上午十一点二十,深圳正念慈悲中医会馆门外来了个中年人。他把破助动车在门前一横,从车后的篓里取出个纸箱子,用缠在手上的汗巾擦了把汗,推门而入,直奔前台。

“孙……”他低下头似乎在辨认快递单上的名字:“孙洋在吗,快递。”

“孙老师不在,他一个星期就来上一次课。”穿着旗袍的前台小姐温言细语,对快递员的态度相当好。

中年人皱着眉头,摸出手机打电话。前台的电话铃响了起来,旗袍女孩看了一眼中年人,迟疑着把电话接了起来。

“喂,孙洋是吗,孙洋在不在?”中年人粗声粗气地叫嚷。

“先生,唉,先生,”旗袍女孩一脸无奈,“你打的就是我这个电话啊。”

“啊唷,那怎么弄,这人他没留手机号啊。”

“快递的是什么东西,要不您留在这里,我代孙老师签收一下,等过几天碰到了我给他?”

“单子上写着是礼物,标了个冻品,一定要今天送到的。你有他手机吗,你打一个,问他在哪里,我现在送过去。”

旗袍女孩让中年人稍等,开始拨孙洋的电话。

“是谁寄的?”孙洋在电话里问她,她问中年人。

“就写了个姓,黄先生,东西从广州发过来的。”他回答的时候,贴着纸箱底部的手指因为紧张而轻微地颤动起来。他盯着女孩,看她的反应。

女孩毫无所觉,她原话转述过去,停了一会儿,点头说好,然后挂了电话。

“我把地址写给你,你这就给孙老师送过去吧。”她说。

李善斌咧开嘴笑起来。

“好嘞。”

两小时后,因为不熟路而绕了好多圈的李善斌骑着那辆临时买来的破助动车,进了银湖的一片高档住宅区。他在一座独栋别墅的大铁栅栏前停下,确认过门牌,8号。

门前停了三辆小轿车,一辆是奔驰,另两辆不认得车标,感觉不会比奔驰差。从车的停放位置看,像是客人。外人在有点麻烦,李善斌想。但是他也没办法徘徊太久,进小区的时候保安问过他是干嘛的,8号门前也装了摄像头,一个快递员多磨蹭两分钟都显得异常。

至少找到正主地址了,已经足够顺利,不能指望太多,先往前闯,闯过去再看路。李善斌拿出箱子,按响了门铃。

对讲机响了。

“快递!”他吼了一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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