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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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榕新暗忖,今后他再也不要进入这个游戏。刚要将程序包拖入回收站,一声尖锐的机箱警报声,猛地令他浑身一颤。

邓榕新低头确认机箱运作,丝毫没有发现,屏幕上的鼠标指针,正鬼使神差地将游戏程序复制进了U盘的快键文件夹中。

当发现运作并无问题后,邓榕新深吸一口气,关闭了电脑。长久以来,他都不愿意去回忆。脑海中烙下的只有陈华那句话:成刚离开了,是他自己走的!

抬起头,邓榕新望着漆黑的显示屏中,自己模糊、扭曲的影像。突然,他浑身猛烈地抽搐了一下,只因关闭的显示屏上,赦然倒映出他背后的一个人影!

邓榕新蓦然回头,没人!

可当他扭过头的那一刻,肩膀刹时又颤动起来!只因显示屏上的那个人影,正越来越大,快速地向他靠近,最后整张脸就映在了电脑上,与邓榕新直直地对视着。

嗓子像被封住一般,邓榕新无法大叫,甚至无法呼吸,窒息的痛苦令他面红耳赤。他渐渐看清了对面那张惨白、无瞳的脸,正是失踪十年的编程师——成刚!

山村二里 妒村

陈氏软件首席编程师邓榕新,在办公楼的突然暴毙,引起了媒体的广泛关注。法医出具的初步死亡原因是,心肌梗塞,猝死。

对于这一结果,陶子嗤之以鼻。在死亡现场,机智地与警方人员周旋后,她得以近距离观察到死者。

邓榕新死的当天,自己正好采访过他。在给警方提供笔录时,陶子重申,以白天邓榕新与她谈话的状态来看,不像是有严重隐疾的人。

有着同样怀疑的,不仅是新闻记者。

几天来,游戏界的多家竞争对手,同时向陈氏的“山村系列”提出了质疑。多数人认为,编程师邓榕新之死,很有可能是长期接触陈氏的恐怖游戏,产生了排斥。他想要离开游戏中令人发悚的山村,却苦于无法停止,最后暴毙而亡。

面对这一言论,总裁陈华表面不作回应,暗地里却组织了一支精锐的律师团,时刻准备迎接可能到来的官司。

邓榕新的猝死疑点重重,放下手中不停转动的笔,陶子拎起电话,迅速按下几个按键。

“喂,这里是陈氏软件编程部。”电话接通,另一头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你好,我是《申报》的记者陶子。想请问贵公司失去邓编程师后,在运作上是否有影响?还有……”

“对不起,记者小姐。”电话另一头,男子打断她,说道:“工作时间,我不便接受采访。但可以告诉你的是,一家大规模的公司,不会因为少了一个人而无法运作。”

手不觉间将电话捏紧,陶子又问:“我可以知道,你是哪位吗?”

“陈氏软件的编程师之一,谢飞。”男子答道,“目前暂时代理首席编程师的所有工作。”

话音一落,电话就挂断了。

“谢飞……”陶子默念这个名字,将之写进了“陈氏采访案”的笔记内。随后,她探出身子,唤了一声隔壁桌的同事:“胡子,邓榕新死亡的现场照片,再给我看看。”

虽为刚从新闻系毕业的本科生,但胡子利落的工作作风,却像一个经验十足的老记。他利落地把照片递来,说道:“师姐,你还敢看这照片,怪吓人的。”

陶子没答他话,翻阅着手中的照片。她永远忘不了死者临终前可怕的表情,像是受到了严重的惊吓,他的五官极度地扭曲着,嘴巴大张,几乎可以看见咽喉。两只充血的眼珠暴露突出,如同要掉下来一般。

顿时,胃里又一阵翻江倒海。陶子克制着呕意,对胡子道:“你与总编说一声,我的新闻稿已全部赶好,先回去了。”

几乎是奔跑着离开编辑部,当高跟鞋踩出的“喀哒”声回荡在空旷、无人的车库时,强烈的反差令陶子一时间无法适应。

一种莫名的恐惧,无端地从她心头升起,总感觉在这偌大的车库内,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自己。此时,陶子有些后悔没与同事一起下班了。

飞快地取出钥匙,坐进车内,待车门关上后,陶子才舒了一口气。但她没有马上开车离开,而是从手提包内取出一枚小巧的U盘。

这是在邓榕新死亡现场的机箱上,掉落而下的U盘。在给尸体拍照的时候,这枚U盘像是通了灵性,直直地掉落在她的脚边。

陶子捡起了它,瞒过了办案人员,瞒过了搭档胡子。说不出具体原因,但她隐隐预感到,这枚U盘就犹如被诅咒过那样,接手的人将开始另一轮恐怖的循环。

她不想牵连到太多人,仅此而已。

挣扎了整整数天,陶子终于下定决心,要看看U盘中的内容。翻开副驾驶座上的笔记本电脑,她将U盘插入机身。显示屏右下角即刻显示,发现新磁盘。

对于陶子而言,捡起那枚掉落的U盘,是她步入深渊的第一步。而打开U盘这一举动,则像多出了双无形的手,在她背后猛推一把,加速了她沉陷的速度!

毫无疑问,U盘内是邓榕新死前不慎存入的“山村七里”程序包。

市面上,刚推到第六款的“山村系列”,居然已将第七代制作完毕。这一发现,令陶子有些惊讶,她迅速点开程序包。诡异的山村入口即刻跳现而出,占满整个屏幕!

——请输入您的资料。

显示屏上,冷冷地跳出几个字。

已不是第一次玩这类角色扮演的游戏,陶子熟练地按指令输入:

冒险者姓名:陶子

性别:女

填写完毕,刹那时,一个鲜红的拇指印按上了陶子的资料,令她感到一阵发悚。系统又提示她选择身份背景。

——1.逃犯 2.偷渡客 3.记者 4.学生 5.古董贩 6.探亲者 7.探险者

七项选择中,陶子毫不犹豫地选择了“3”。因为她本就是一名记者,且深爱这份职业。随后,屏幕上画面渐渐散去。眼前出现了一个山村,当陶子想要走入时,一行类似题记、警示语的字条,忽然跃入她的眼帘——嫉妒的生长,无需土壤。只要微忽其微的理由,就可让嫉妒肆意蔓延,吞噬整个身心。

“嫉妒?”陶子低喃。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张古怪的地图,群山之中隐藏的,正是一座不为人知的山村。

那是一座处在奇异位置的山村。村庄的外围大多被包含在群山之中,山连山的外壁,垄断了它与外界交流的途径。排山倒海般的黑山墨林,像要吞噬内部的所有生命。

手头的资料,惟能证明那座山村处在山东东面。我揣着一张手绘地图,不时端望两边绿到发黑的山林。

虽是白天,这里却还能听见怪鸟低鸣,树丛间随时可见忽掠而过的动物身影。身处山中不感心旷神怡,相反,一阵阵往心头涌的,只有恐惧!

大概是因为要前往的山村过于隐蔽,我查阅了许多版本的山东省地图,发现上面对之的描述,最多只是象征性地标个数字,证明群山之中有这么一座鲜为人知的山村。

此刻,与我一同坐在颠簸骡车后的,还有这次的采访搭档,盛君美。

与她的合作并不愉快,甚至可以说是彼此厌恶。这一路,我们都警慎提防着,就怕一不小心被对方给灭了,然后弃尸荒野。

前方的骡子一声惊嘶,不像马却也尖锐。把车的老汉回过头,操着浓重的山东口音说:“姑娘,到了!我只能送你们到这儿!”

我向前看去,只见车前几尺处,有一根破败的木桩生生地插在山石中,上方扭曲写着两个鲜红的大字——杜村!

风,突然间平地而起。拉车的骡子一阵骚动,疯狂地扭头就跑。它动作极快,幅度又大,我与盛君美即刻从车上被飞摔到地。

先前,那骡子始终盯着前方端望。一种直觉告诉我,这牲口看见了我们所无法看见的东西,惊吓过度才失控逃走。

一思及此,我蓦然感到一阵发悚。

把车的老汉死拽缰绳,边拉边骂,总算把骡子拉了回来。乡下的老人大多纯朴,他跳下车,忙把我和盛君美扶起来,说道:“实在对不住啊!不能再把你们往里送了,这杜村邪门得很!以前发生过一场瘟疫,死了的人都来不及烧!”

盛君美没搭理老人,自行打开背包,检查携带的物品有没有被摔坏。我无奈地一皱眉头,对于如何当一名合格的记者,看来盛君美还是没有经验。

在缺乏采访对象材料的前提下,当务之急,是收集当地相关资料。我看了一眼身后的木桩,诡异十分,像是一个划分风水岭的记号,标志着通往杜村的甬道。

“既然闹瘟疫,那为什么不及时通知防疫站呢?”我问。

“谁说没有啊!”老汉大叫,“防疫站的人来了一批,感染一批。查不出病因,白白牺牲!”

“呵!这么大的事,媒体怎么不介入?难不成中国又瞒了一个艾滋村?”盛君美的语气很轻浮,从她来《申报》第一天起,我就十分不满她的工作素养。就现在来看,凭她刚才那句话,就非常容易招致受询问人的抵触情绪,无法收集到更多资料。

果然,那老汉像是不愿多说了。他坐上骡车,低道:“这村子好些年也不见有人进出,大伙都传那里面遍地是菌,沾上一点就没命!”老汉说完,驾着车,一溜烟走了。

我与盛君美步行到,刻有“杜村”二字的木桩前。她问:“杜村?会不会因为村里人都姓杜?”

“如果是那样,不该叫杜家村更合适吗?”我抚去木桩上厚厚的灰尘,说道:“刚才把车的大爷说这村子少有人进出,我想,是不是杜绝往来的意思?”

显而易见,盛君美对我的看法也不苟同,冷冷一笑,独自走入杜村。

来此采访,是为《申报》的专题“走进隐蔽山村”组稿。基于现今乡村类报道,十分受读者关注,报社便派出几组记者,分头深入各地鲜为人知的山村,了解当地情况。

我跟着盛君美一同走入杜村,那是一座被遗忘、废弃的村庄。步行了整整五分钟,入目尽是一片萧条,地上爬满野草,可见长年少人在上行走。

远远地,我与盛君美同时看见一间完整的茅屋。凌乱之中,显得格格不入。从外部看去,就知那茅屋潮湿得很,屋顶沉沉地耷拉着,随时有坍下的可能。

见我站着不动,盛君美不屑一哼,接着步到茅屋前方,低头走了进去。

我很想上前,双腿却犹如扎在了地上,难以迈步。一股不祥之兆倾刻窜遍全身,我想叫喊盛君美的名字,喉咙却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箝制着,难以发声。

突然——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从茅屋内传来。那声尖叫几乎响彻整座山村,像是亡死的厉鬼在灰飞烟灭前,聚起了所有的残念汇聚喊出。穿透力之大,似能刺透人的心脏!

那一刻,我的心跳明显缓了一拍。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刹那间涌上心头。

周边的景致大肆旋转,我开始自责,怎么能让盛君美落单,一个人进入未知的领域呢?

双腿渐渐有了知觉,我飞奔向茅屋。冲入屋子的一霎,整个人立即进入到一处阴冷的空间。分明是六月天,身处茅屋却如置身冰库,那种阴冷直渗到骨子里。

令我大感意外的是,先行进来的盛君美,居然安然无恙地站在屋里。见我闯了进来,她挑高了嘴角说道:“要是怕,就在外头候着。”

这话不出于关切而是嘲笑,我一捋头发,说:“你什么意思?叫这么大声吓谁呢?”

盛君美没有回答,只是投来一撇不屑的目光。

这回她与我一起接下杜村的采访任负,并不是想要共同合作,而是另有隐情。尽管她长期与我不合,但刚刚那个表情仍让我略感蹊跷。

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余音缭绕,至今回响在我的耳畔。不到恐惧的顶点,绝发不出这等声音。以我刚刚飞奔到茅屋的时间来算,盛君美根本不可能如此迅速地调整好状态。

除非尖叫者,另有他人!

这个骇人的念头刚一形成,我即刻感到浑身寒毛直竖。茅屋内潮湿、阴冷,充满霉变气息,不像是有人居住。地上散落着几张草席,让人不禁联想起它们的一大作用——包裹死尸!

盛君美不信邪,走去将草席一掀。刹那间,一股腐臭之气袭卷而至,无数只苍蝇“轰”一声迎面扑来。

混乱中,胃部一阵恶心,我挥手驱赶着眼前的苍蝇。尽管草席底下空无一物,仍让人对这间茅屋充满了厌恶。我没有多虑,忙拉着盛君美冲出门。

“干什么?”一到门外,盛君美立即挣脱我的手,喊道:“你有没有点专业精神,就这场面,瞧把你吓得!”

我心里暗骂,你厉害也别等我拉你出来了,才卖弄啊!我侧身,刚想要反驳她,却一下子怔住了。下一刻,心已猛地悬到了嗓子眼——

就在我看向盛君美的同时,她身后虚掩的茅屋门竟慢悠悠地打开了,里面忽明忽暗,闪烁着两个光点,正死死地盯着门外,像是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

似乎有一个不知名的东西,就在那空无一人的茅屋内,虎视眈眈地窥探着门口。那一刹,我听见自己的呼吸,粗重而颤抖。除此以外,还有另一个可怕的喘息,飘渺、遥远却真实存在!

“有人!”

盛君美一唤,再度让我警觉起来,难道她也感觉到了?

“陶子,你看你后面!”

她这句话,说得我浑身一紧,急忙转身,只见一个黄瘦的老太太站在我背后。老人穿着极为邋遢,身上的衣服几乎辨不出颜色。她头发蓬乱,脸上的皱纹深得如同刀刻一般。

过去,我听过一个笑话。说是一个老太太用额头上密密麻麻的皱纹,辗死了一只苍蝇。现在,联想起茅屋内的诡异场面,加上面前这个老人,这笑话只能让我想要呕吐。

那老太太瞪着眼睛,浑浊的眼珠像要掉出来一样,她向我们伸出一只藤蔓般干枯的手,口中念念有词,像在读着这世间最邪恶的咒语。

盛君美走去,向老人伸出手,我猜想她大概是想与老太太握手。

“我们是来采访的,请问……”话没说完,盛君美突然惊叫一声,白皙的手背上,已被那老太太抓出几条血痕。

“我说,你怎么这样?”盛君美在采访遭拒时,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就是拿出相机给对方照特写。这样一来,通常的后果就是遭采访者殴打。

现在,她已拿出了相机,证明我的猜测是正确的。在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她时,盛君美已迅速按下了快门。

闪光灯亮的一刹那,像是触动了老人的一根可怕心弦。她忽然间暴怒起来,歇斯底里地朝我们冲来。

在她死死拽住盛君美的头发不放时,周边看似荒芜的草丛中,居然猛地跳出一群人。他们有老有少,个个眼神空洞,像是着了魔一般,上前疯扯着我与盛君美。

“住手!我们是记者!我们没有恶意!”我一遍遍重申着自己的身份,换来的只有村民们愈加的疯狂。他们如同被操纵的僵尸,上来抢夺我们的行囊,拳脚叠加,暴风骤雨般地袭来。

动荡的视线内,我看见盛君美慌忙取出手机,我不知道现在她打给谁将会得救。远水根本无法救近火!

我们已陷在这非人的境地中!眼前的这些是人,此时却如兽。

盛君美的手机,不知被谁“啪”的一巴掌打落在地,随即被践踏得粉碎。她嘶声竭力地叫喊着,又被村民粗暴地拖扯在地。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满面惊恐,身上的上衣已被剥去。几个村民一同上前,把盛君美连拖带拉地拽了起来,向村子的深处走去。

视线渐渐模糊不堪,我的眼睛已湿润一片,眼看着同伴被人强掳,我却毫无还击之力。

逃!惟有逃,才可换回一线生机!

没有时间多想,我狠狠咬了抓住我的村民一口,那人即刻惨叫一声。趁他松手之际,我赶紧飞奔逃离。

疯狂的追喊声仍在背后尾随。仿佛跑掉了整个生命,等我停下脚步时,也不知身处杜村何处。眼前是一条不算干净的小溪,我蹲下身,望着水面上自己那张扭曲的脸。缕缕寒气直侵心房,闭上眼的一霎,茅屋内那两点鬼魅般光亮,随即呈现眼前!

我万分确定,那是一双眼睛!一双带恨的眼睛!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周遭更显阴森恐怖。不知名的动物躲在暗处低叫着,压抑的氛围就快将我逼疯。双手早已颤抖得不像话,忽然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我忙一转身,突感另一双冰凉的手猛地抓住了我!

尽管那双手冰冷无比,我却像被烫到一般,赶紧收回。

“多久没人来杜材了,今天怎么会迎来两个弱不禁风的女记者?”

来者的声音带着不屑,我一抬头,看见面前站着一名男子,年纪似乎要比我小上两岁,语气倒是傲得很。我迅速一扫男子的衣着,相比那群疯狂的村民,他倒是穿着整齐的运动套衫,不太像住在深山隐村中的人。既然他已知道我是记者,可见我与盛君美被村民围攻的一幕,他也看到了。

“我想知道为什么。”暂且放下恐惧,我问:“为什么同是外来者,你可以安心在村里游荡,而我和我的同事却会被村民追捕?”

男子有些诧异我如此快地看出问题所在,说道:“他们一向排外,我是个特例。不过,你们采访的方式确实生硬。”

“生硬?”尽管不满盛君美的工作风格,但听了面前人的话,我仍然反驳道:“即使是美联社的记者,在面对一群土著人时,满面微笑也不管用吧?”

“他们不是土著人!”男子突然打断我,“记者小姐,我有必要和你详细谈一谈。”说完,他转身走开,像是料准我必定会跟上。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我的同事还在村民手里!”我在他背后叫道。

男子没有回头,高傲一如既往:“你还有选择吗?”

继续逗留在树丛间,迟早让村民找到。的确!我别无选择!虽然心怀不甘,可惜别无他法,我只好跟他走去。

到达男子住处的门口,他作了自我介绍,简单的只有四个字:“我叫王鑫。”

“陶子,《申报》机动部的记者。”我礼貌性地回了一句。

王鑫的住处是一座整齐的瓦房,进门是大堂,四个角分布着四间房。这是乡村住宅的典型风格,虽然残旧,但比起入村时看到的破败景象要好上百倍。

我惊讶地发现,在这间瓦房里竟还有电子设备。轻轻一敲电脑机箱,我问:“这种山旮旯的地方,也通电?”

这话显然令王鑫不满,他哼了一声,表示反感。

我并没忘记盛君美的安危,直奔主题:“你知道我的同事被抓去哪儿了吗?得救她!”

“我可以把她带回来,但如果你们再惹火这里的人,我就不会再帮第二次了。”

王鑫不冷不热的口吻,让我有些恼,我生气道:“杜村杜村,杜绝往来。我们和你都不是村里人,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杜绝往来?”王鑫一笑,“你理解得也有道理。不过,我一直把这村子的名字理解成‘妒村’的谐音,妒忌的妒。”

妒村!

这个解释立即让我浑身一冷。一张张阴险的人皮面具在眼前飞掠,笑容背后暗藏杀机。没有真情,没有友谊,惟有仇恨与妒忌!这是一个怎样的村庄?

双手不觉间汗湿,我把手伸入口袋,却不慎把袋中的照片弄掉在地。那张照片,我一直贴身珍藏,也因此没被村民抢走。

照片飞到王鑫脚边,他捡起后递来,用眼神问我,那上面的女孩是谁。

“她叫张艺。”我答道,“是我在《申报》的同事,半年前报道中东战况时,被炸身亡,尸骨无存。”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王鑫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忽然间,他瞳孔一缩,嘴里蹦出几个字:“你嫉妒她吗?”

这突然一问,顿时让我懵在原地。王鑫问出这句话时,面无表情,只是机械地振动嘴唇,声音犹如机器所发出的。

“什么?”我轻道,有些不敢回想那个问题。

王鑫看我一眼,音色又恢复了正常,指向左手边的一间房:“你先去休息吧,我知道你的同事在哪里,我先去把她接回来。”

一听这话,我即刻表示要与他一同前去,却被王鑫断然拒绝。他说村民一旦看到外人,容易起攻击心,只有他独自去才更为妥当。

王鑫走后,我独自待在房里。昏黄的灯光只能照亮小半间屋子,我坐在床沿,端看手中张艺的照片。

她才只有二十八岁!

我迅速捂住自己的额头,记忆之门被猛地撕开,一组鲜血淋漓的照片在眼前闪烁。那是张艺死后,大使馆方面带回的现场照片——街道上散布着死者残缺的肢体,无处不弥漫着战争的恐怖,血肉模糊!

我最好的搭档,《申报》最有发展前景的女记者死了!

手中的照片被我捏得有些扭曲,使得张艺的脸变得格外狰狞。我忽感一股寒气从手指间升起,直袭心房。房顶突然传来声响,一块瓦片应声落地,“砰”的一声,在黑暗的夜色里,显得沉闷十分。

我走到窗边,惊讶地发现那间诡异的茅屋,竟屹立在王鑫住所的不远处。这让我感到极度不安,杜村如同一个八卦迷宫,而中心就是那座古怪的茅屋。像是无论走到哪里,只要还身处杜村,就仍在它的窥探范围中。

天色很黑,那屋子给人的感觉压抑得很,像一颗耷着一头乱发的巨大头颅,凭空长在了地上。分明相隔这么远,我却隐隐觉得那茅屋开启了一扇窗,里面露出了两个光点,目露凶光!

唰!我猛地拉上了窗帘,坐回床沿,忐忑不安。

一阵强烈的睡意包围了感观,我没有关灯,闭目靠在床栏上。半睡半醒间,听到屋外的大门“嘎”一声被推开了。

进王鑫家时,我已注意过,家里的设备虽还过得去,但房子毕竟还是旧的,门是在乡村才见得到的木栓门。王鑫进进出出,也不锁门。夜不闭户,用来形容这样一个山村,此时看来,却有些怪异。

我猜想王鑫已带回了盛君美,忙起身,去开卧室的门。房间两扇木门之间的距离很大,只见一个人影兀地从缝隙间闪过。我忽感不对劲,伸向门栓的手立即停了下来。

“是王鑫吗?”这一问,我明显发现自己的声音正在颤抖。

回应我的,是死一般的沉寂。我一步步向后退,眼睛死死盯住门缝。来者不是王鑫与盛君美!因为他们没必要长时间站在我房外,不作声。

一阵尖锐的刮门声,在耳畔骤然响起。我无法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声音,脑海刹时一片空白!

“嘶嘶”的刮门声持续着,像是刀刃、爪子之类尖锐的东西,在门上用力刮着。我很快理出头绪——仅一门之隔,一个未知的东西正扒着门,试图将木门刮开!

紧张时刻,听力变得出奇地好,我甚至能听到门上木屑掉落的声音。身体难以控制地颤抖着,我无助地张望了一眼这间密封的房间,无处可逃!

我紧盯着门缝处,就怕从外面扭曲挤进一只苍白的爪子,将门栓推开。尽管我想到用桌子顶住木门,可身体已被恐惧所吞噬,根本动弹不得。

崩溃之际,手机的短信提示音突然响起。这一声响,如同解除封闭我行动的灵符,我如蒙大赦,赶紧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端望。

而就当我看到那条短信时,瞳孔刹那间缩小了,呼吸逆流着,直冲大脑。屏幕上是简简单单几个字:

——陶子,你嫉妒我吗?

发信人的名字跳入我的眼眶,是死去的张艺!

屋外的刮门声不知何时停止了,我瞪大了眼睛在房里乱转着,惊慌失措。砰!膝盖突然撞到桌腿,我猛然跪倒在地,手指下意识地按向了手机上的“删除”键。

张艺确实死了!她的手机也伴着她,灰飞烟灭在中东。我保留着她的号码,只是对故人的怀念,为什么一个死去的人竟会发短信给我?

寂静,似乎保持了一个世纪。

等到浑身都已酸麻不堪时,我才勉强站了起来。门缝外仍然一片漆黑,我鬼使神差地游荡到门前,与房门正对而立,将眼睛凑到门缝上,向外张望。

咚!一声沉闷的撞门声突然袭来。门缝外,随之多出了一颗血红的球体,与我的眼睛几乎相撞。我仿佛听见一声尖叫,那是发自我内心的尖叫,因为此时声音已跟不上大脑的指令速度。

与我隔门对望的,是一颗充血的人眼!我隐隐看到眼下暴露的惨白皮肤,虽然惨不忍睹,但直觉告诉我,这是张艺!被炸身亡的张艺!

下一瞬,门栓自行动了起来!像是外部有一只无形的手,正使劲从门缝中推挤着,想要将门打开!

如同在逼我回答短信中的问题。咚!又一记猛烈的撞门声,木门重重地呻吟着,无力支持。

“对!我嫉妒你!我恨你!”嘈杂的声音令人发疯,我揪着自己的头发大叫:“我嫉妒你可以去中东,可以接有分量的新闻!战争算什么啊?有武装部队保护记者,怎么可能有危险?可你却死了!多么讽刺!”

刹那间,门外的所有声响停止了。我的每一根血管都崩到了顶点,终于支持不住,重重跌倒。

醒来时,已至清晨。

王鑫与盛君美都站在了我身边,我赶紧坐起身,发现自己已躺回了床上。

“我带她回来时,敲你的房门没反应。弄开门栓后,发现你晕倒在地。”王鑫说着,倒了杯水送来。

晕前的可怕场景仍历历在目,我接过茶杯,感到自己的手仍显冰冷。抬头望向盛君美,忽感她看我的目光有些凝滞,不太对劲。那一刻,我忘了与她的不快,用眼神询问王鑫,她是否受到过侵犯。

“放心吧,她没事。”王鑫说完,径自向门外走去。

“王鑫!”我叫住他,“你这房子干不干净?”话中意思,不言而喻。

王鑫转过身,不答反问:“你看见了谁?”

这一问,令我语塞。我不知如何向一个外人解释我与张艺的关系,两个最敌对的密友!

“你的冷静速度令我佩服。”王鑫说,“但扪心自问,真正不干净的是哪里?”

他说话时,手指指向的地方,正中我的心脏。我浑身一颤,跳开问题,说道:“多谢夸奖,一名专业的记者必须时刻保持冷静。”

王鑫笑,笑得高高在上,像是看出了什么破绽,他默默走出了房间。能从那些不可理喻的村民手里,将盛君美救出,证明王鑫是一个不简单的人。而他还对我隐瞒了一些事实,诸如杜村的背景。

我与盛君美待在房里,她坐在我对面,除了外套不翼而飞外,身上的衣衫倒还算整齐。可她却一言不发,犹如受了刺激。我试着去拉她的手,不料她却抢先一步拽住了我,眼神迅速变得可怕,像被魔鬼附了身,要把我吞噬一样。

“人渣!你以为自己是新闻女侠?张艺死了,机动部就你说了算吗?”

虽早知盛君美对我不服,但听她亲口说出这等伤人的话,仍然难以接受。不过,我说过,我遇事素来冷静得比常人快,故我可在惊诧的一秒钟后,神情不屑,道:“你嫉妒我吗?”

话一出口,心里顿时犯毛。这不正是那条致命短信的问题吗?

我情不自禁地摸出手机,翻开收件箱,才意识到由于过度惊吓,我已在昨夜将短信删除了。对面的盛君美被我那一问给击怒了,她粗声喘息着,像随时都会给我一巴掌。

勾心斗角,充斥着每一个工作群体,《申报》编辑部也不例外。一次恶意的错报时间,让我误了一场政要会议的采访,以致总编对我大失所望。而给我错误时间的人,正是盛君美!

总编室内,我拿出手机,证明她错发采访时间。但整个编辑部,只有我一人不知盛君美的手机,在一周前就遗失了!

自然而然,我成了偷盗手机的嫌疑对象!栽赃受害人,罪加一等!

总编没说什么,但氛围还是变了。报社压抑的气氛令我窒息,我主动要求参加“走进隐蔽山村”的采访。那是一个小栏目,却能让我逃开同事怀疑的目光。

总编的安排永远出人意料,他竟派盛君美与我同行!初衷是希望我们在途中互帮互助,化解不快。上了年纪的人,总是想得很天真!

我开始怀念张艺,她与我永远能配合默契。写稿、拍摄,任谁皆可,但这些日子已经逝去,不复存在。

经历了大半夜的恐惧,第二天醒来后,我明显不在状态,打了几篇草稿,仍无法理出采访大纲。混乱当头,身为搭档的盛君美却不帮一点忙。打她回来后,除了对我说过句挑衅的话,就再也不曾开口。好几回,当她站在我身后,我都本能地感到一种怨毒的目光,穿透而来。

在房里躺了一个上午,我走出房间时,发现王鑫并不在家。他的神秘身份是采访杜村的关键切入点。我有些着急,却见盛君美安然坐在大堂中,不声不响,犹如一尊标本。

“看看这个。”她忽然向我扔来一个黑色物体。

我接住一看,那是一本漆黑封面的硬抄本,纸张仄旧,应当用了不少年。而就在我看完硬抄本首页的第一行字后,立即质问:“你怎么随便翻看别人的工作日记,这是侵犯隐私的。”

采访,有时的确需要旁门左道的功夫,但这是相对娱记而言。我从不主张用这等手段,可就在说出那句话几秒后,我立刻又感后悔。因为硬抄本中所记录的内容,确实对了解杜村极为有用。

飞舞的钢笔字迹、简洁的记叙文字,一看便是医者手记!我看了眼落款时间,与现在已相隔了整整十年。

“这很可能是瘟疫期间,来杜村救治的医生所留下的。”盛君美拨弄着一台石英钟,低道。

细看盛君美的脸,总感在这一夜之间,她似消瘦了许多。两边的颧骨凸得极高,双眼下凹,模样有些可怕。我暂且压下对手记的好奇,问:“你昨天到底被村民抓去哪里了?有没有受伤?”

“明知故问。”盛君美低哼,“你快看手记!早点结束采访走人,我可不想在这鬼地方多待一天。”

虽然嘴上没有苟同,但我清楚自己的想法与她一样。进入这样一个怪村,任谁都想早些离开。我低下头,再度开启硬抄本,认真阅读起来。

1996.5.12 阴

杜村,气候潮湿,人口千余。患病人数已达百人,死亡八人。症状均为全身起红疹,状似红斑狼疮,高烧不退。运用抗生素,效果甚微。

1996.5.15 小雨

组织将无名疫病归为免疫系统疾病,按常规治疗,患者并无起色。今增两人死亡,村民情绪激动,欲冲入防疫站打砸。

1996.5.20 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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