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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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沉着脸摆了摆手,大理寺卿逃也似的退下了。

宋若昭是在向皇帝分析凌烟阁异象的原因,从清思殿离开后失踪的。正是宋若昭的失踪,将裴玄静再次带到皇帝的面前。从凌烟阁的三次异象到《推背图》第三十三象的两个红色变字,裴玄静用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推理,最终道出皇帝弑父的罪行!

裴玄静因言获罪,被处以截舌之刑,结果又引出了李忠言。最终,皇帝才是真正的胜利者。他终于除掉了这个心腹大患,并且查明了从离合诗至今的所有疑团。其实皇帝很早便开始怀疑,李忠言才是大明宫内外一系列谜案的始作俑者。对于皇帝来说,杀掉李忠言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他只要不开口,就无法排除所有隐患,故而皇帝对李忠言一直隐忍不发,就为了找到一击致命的机会。没想到,还是裴玄静担当了这个最关键的角色。裴玄静直言犯上,说出了李忠言想说而不能说的话。他感到心愿已了,不想再牵连更多的无辜,决意向皇帝自首。

李忠言和裴玄静,掌握着足以摧毁皇帝的秘密,但是,现在他们都不能再说话了。

至于《辛公平上仙》,从表面上看毕竟只是一个鬼怪故事,恐怖有余,含义却晦涩难解。上元节时散布出去的,绝大部分都被收回销毁了,即使尚有若干散落民间,亦不足为害。在对段成式的处理上,皇帝相当宽宏大度。他的形象不仅没有受到损害,反而更显光辉睿达。所有相关之人都心悦诚服,连裴度都未置一词。

宋若昭失踪已逾旬月,皇帝几乎将她淡忘了。谁知一切尘埃方才落定,她的尸体竟又冒了出来。

假如宋若昭的死因明确,那么不论是自杀还是他杀,都会令皇帝感到彻底心安。偏偏宋若昭以如此诡谲的形象出现,好像专为来提醒皇帝:事情还没有完。

难道,他还忽略了什么?

内侍上前来搬运宋若昭的尸体,皇帝突然制止:“且慢,朕还要再看一看。”

他缓步踱到尸身近前。因为清思殿中的温度比户外还要低,所以宋若昭的尸体在地上安放了许久,仍然清清爽爽的,既没有融化出水渍,也看不到一点血迹或者污痕。

皇帝恍惚觉得,面前躺着的并不是一具女人的尸首,而是一条冰冻的大鱼。这个联想让他感到隐隐的恶心,又有一种极其怪异的熟悉感。

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番情景?

忽然,皇帝浑身一凛!他快步绕到云母屏风的后面,条案上并排摆放着凌烟阁的模型和收藏《推背图》的金匮。

“陈弘志!”他吩咐,“取金匮的钥匙来。”

“是。”陈弘志立即捧上黄缎覆面的漆盘,皇帝掀开黄缎,拿起钥匙,看了陈弘志一眼。后者垂首侍立,毕恭毕敬地等待着。

“退下吧。”

陈弘志迅速闪到屏风外面去了。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插入钥匙,打开金匮。

最上面的正是《推背图》第三十三象,两个红字赫然抓住他的目光。老树枯萎、新树茂盛。皇帝厌恶地移开视线,将它从金匮中取出来。

接下来是第九象和第一象,也被他取出放在一边。

然后是《推背图》的第二象。首先进入视线的是——鱼。

皇帝的呼吸沉重起来。这幅图他看过太多遍了,所以宋若昭的死状一下子便勾起了他的联想。没错,正如同这第二象上的画面——一柄长剑从鲤鱼的身上穿过。

在宋若昭冻得僵硬的尸身上也插着一柄剑,而她自湖中浮起的样子,又多么像一条死鱼。

这是什么意思?

宋若昭死得如此离奇,难道是继凌烟阁的三次异象之后,又一次神灵的启示?

皇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因为他分明看到,第二象的诗上也有红色的字!

这怎么可能?将金匮搬入清思殿时,他曾把《推背图》又从头至尾地阅览了好几遍。除了第三十三象之外,所有的图和诗都没有任何问题。尤其是这幅他最最在意的第二象!

但是现在皇帝分明看到,在第二象的七言诗中,第三句和第四句里都出现了红色的字。

这首七言诗是整个《推背图》中皇帝唯一能倒背如流的。

“江中鲤鱼三六子,重重源源泉渊起。子子孙孙二九人,三百年中少一纪。”

可是现在,第三句的“九”字变成了红色的“五”字,第四句中的“三”字变成了红色的“二”字。

于是这首诗就变为:“江中鲤鱼三六子,重重源源泉渊起。子子孙孙二五人,二百年中少一纪。”

静候在屏风外的陈弘志听到一声咆哮,像极了野兽濒死时绝望的惨叫!陈弘志惊得原地蹦起,本能地叫着:“大家!”向屏风内直冲进去。

陈弘志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

4

浣花溪从葱茏林木中蜿蜒流出,清透的溪水中映着蓝天白云,映着溪畔的绿树和茅舍,仔细看,还能找到极远处雪山的倒影。

成都城南本是清幽之地。浣花溪因杜甫草堂而闻名,后来薛涛也搬到这里居住,建有一座小小的别墅。隔溪眺望,可见简朴的木檐探出在稀疏的花篱上方,一堵矮矮的泥墙挡住了绝世芳华。

薛涛避世多年,仍不时有仰慕者来探访浣花溪。来的人多了,溪头便逐渐聚起几家小酒肆,高挑的酒幡老远就能看见。薛涛毕竟年过五十了,平日里深居简出,从不会晤外人,又时常遁入深山修道,所以即使有人登门拜访,也全都吃了闭门羹。来者皆为文人骚客,还算懂得“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道理。因此后来,大家干脆就在溪头的酒肆里坐一坐喝上几杯,聊一聊薛涛的香艳故事,发一通感慨再题上几首歪诗,最后遥望一眼溪水深处,便兴尽而归了。

不过今天来的这位胡服公子,似乎有些与众不同。

他刚在叶家酒肆里坐下,女掌柜叶三娘的眼睛就黏上了。俊朗的相貌和潇洒的气度尚在其次,最打动叶三娘的,是他眉宇间的郁结。好歹也算是阅人无数,干练精明的叶三娘心中陡然生出些没来由的柔情,只想帮他化开那双眉峰间的愁思。

她端着最好的酒上前招呼,谁知人家不要酒,只要茶。

叶三娘笑道:“公子这等风流人物,却不饮酒,岂不煞风景。公子是嫌小铺的酒不够好吗?可是我这叶家铺子里的酒,连当年的韦夫子、武相公,如今的段翰林,元大才子都赞不绝口呢。”

“哦?”公子上下打量叶三娘,“娘子才多大年纪,就见过那些人?”

叶三娘涨红了脸,辩道:“我是听我爹说的。”

公子笑了:“看来我必须要尝尝娘子的酒了。”

一杯酒下肚,他忽然呛咳起来。叶三娘慌了手脚,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不胜酒力的文弱书生啊。

公子止了咳,冷笑道:“娘子勿要慌张。不是你的酒不好,是我一年多前得了场大病……太久不曾饮酒,有些不习惯了。”

他说着又干掉一杯酒,果然不再咳嗽了。

“请问娘子,薛炼师在家吗?”

“我不知道。”叶三娘没好气地回答。

“你天天守在这浣花溪畔,怎会不知道?”公子注视着从酒肆旁流过的溪水问,“这是怎么回事?”

叶三娘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心中蓦地一紧——碧绿见底的溪水中漂来几缕殷红,正随着水流悠悠旋转着。

“这……”她支吾道,“是有人在杀鱼吧?”

公子朗声大笑起来:“你这样说才是大煞风景呢。”他扬起脸,“你再闻闻,多么淡雅的花香,可不是杀鱼的腥气!”

“噢,也是啊……”叶三娘讪笑。

“我猜是木芙蓉碾出的汁吧?”公子道,“莫非薛炼师又开始制薛涛笺了?可我怎么听说,她自从与元微之情断之后,就再也不制薛涛笺了呢?”

叶三娘冲口道:“肯定不是薛炼师。”

“那是谁?难道薛炼师的家中还住着别人?”公子微眯起一双桃花眼,看得叶三娘芳心乱跳。

“怎么会!公子莫要瞎说。”

“好。”公子摸出一枚铜钱放在桌上,“娘子既不肯说,我只好亲自去探一探咯。”

叶三娘忙道:“公子!唉,我就实话告诉你吧,薛炼师不在家,你去了也见不着人。”

“娘子方才为何不说?”

叶三娘的脸一红:“我们这几家酒肆就靠薛炼师的名声做生意,所以她就算不在家,我们也不会说的。况且,薛炼师不见生客的规矩在外,客人们都只是远观而已。”

公子点头:“娘子这么说,我再非要去一探究竟,倒显得我不通风雅了。”

叶三娘抿嘴笑道:“公子怎会不通风雅。”

公子也笑道:“那便请娘子赐笔墨,我也按照规矩办,酒喝了,景赏了,再题诗一首在上头,这趟浣花溪之行便圆满了。”

叶三娘赶紧捧出笔墨砚台,公子满饮一杯,举笔在墙上龙飞凤舞地写下四句诗。回首对叶三娘道:“娘子看看,我这首诗写得怎样?”

“哎哟……”叶三娘露出窘态,“我不识字呀。”

公子笑而不语,放下笔,便潇洒地迈出酒肆,朝溪谷外翩然而去。

叶三娘躲在酒肆外的一棵枝杈如盘龙的大树后眺望,终于等到公子的背影完全看不见了,吩咐过店里的小伙计,便悄悄地从后面出了酒肆,快步朝浣花溪的深处走去。

她来到薛涛的小院外,在院门上轻轻敲了几下。很快门就开了。叶三娘冲着门缝里头说了几句话,又急匆匆地返回酒肆去了。

又过了片刻,院门再次打开。一个全身罩着黑纱幕离的人影躲躲闪闪地从门内钻出来,手里还牵了一头灰色的毛驴。那人观察了一番周围,见无异状,便骑上驴子向浣花溪外而去。

才走了没多远,从身侧的树后传来吟诵声:“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黑纱幕离下的人惊得在驴背上东张西望。胡服公子从树后闪身而出,挡在灰毛驴的面前,微笑道:“这叶三娘的话真是连半句都不能信,她明明是识字的嘛。”

“是你!”驴背上的人猛地掀起面纱,仍然不能相信所看到的,“怎么会是你?你不是死了吗?”

“你不是也死了吗?秋娘?”

杜秋娘“嘤咛”一声,从驴背上斜斜地栽下来,正好被崔淼揽入怀中。

粉墙下的长条木案上,铺着已经浸透了木芙蓉花汁的白纸,被太阳一晒,越发香气馥郁熏人心醉。旁边的青花大瓷缸里,还剩了一半的木芙蓉花瓣。崔淼啧啧赞叹:“原来薛涛笺是这样制成的,我今天可算大开眼界了。”

杜秋娘已脱下幕离,身上却还是那套方才逃跑时的藕色布裙,黑发上扎着村姑的花布巾子,没有插一件首饰。怎奈天生丽质难自弃,洗净铅华之后反更显得明眸皓齿,娇艳动人。崔淼看着她向自己款款走来,不禁会心一笑。

杜秋娘却噘起嘴:“崔郎要找我就直接来嘛,何苦吓死人。”

“我没有要找秋娘啊。”

“你?”

崔淼笑得十分狡黠:“我的确是来探访薛炼师的,只是见那叶家娘子言语闪烁,似乎有诈。便临时起意,在墙上题了那首《金缕衣》,不料竟然把秋娘惊出来了。哈哈,实属意外之喜。”

“真的是意外吗?”杜秋娘喃喃,“实在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崔郎。”

崔淼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口吻:“我说过,崔某生来便与佳人有缘。”环顾周围问,“薛炼师的确不在家吗?”

“薛姊姊到青城山中修道去了,她一去就要待好几个月的。”

“你不跟着去吗?”

“我?”杜秋娘翘起樱桃小口,“我可受不了那种日子。”

“你就受得了现在的日子?”

杜秋娘垂眸不语。

崔淼轻声问:“很寂寞吧?”

“那又能怎样。”

“所以就做薛涛笺来打发时间?”崔淼摇头叹息,“可惜了秋娘的天姿国色,更可惜了秋娘的才情和歌艺,直如深谷幽兰,独开独谢,再美也无人欣赏,更无人共鸣。秋娘真的甘心这样过一辈子吗?‘劝君惜取少年时’,秋娘,这可是你自己写的诗哦……”

“别说了!”杜秋娘颤声道,“别人说这种话也就罢了,崔郎怎么也这样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为了能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都已经死过一次了。”

崔淼追问:“现在你自由了吗?”

杜秋娘的脸色发白了。

“算了,不说这些了。”崔淼道,“你也真是沉不住气,如果来者不是我,你现在会是何等状况?薛炼师若在家,定不会让你如此莽撞行事。”顿了顿,他又微笑着问,“你来成都投奔薛炼师,也有一年多了吧?跟着人家这么些日子,就没学到半点儿虚怀若谷?”

杜秋娘惊奇:“你连我什么时候来的都知道?”

“猜的。”

“怎么猜的?”

崔淼一指盛放木芙蓉花瓣的瓷缸:“木芙蓉秋天开花,所以这些花瓣是去年收集的。薛炼师早已摆脱人间的情怨纠葛,与元微之情断后再不制薛涛笺,她绝不会破例。应当是你在百无聊赖中,向她请教制笺的方法。既然从去年秋天就收集了木芙蓉的花瓣,那么,你一定是早于那个时间来到浣花溪的,我说得对吗?”稍待片刻,他温柔地问,“秋娘,离开长安后的日子很艰难吧?”

两人在花篱下并肩而坐,从这里抬头望向天际,可以在云霭层层之上看见更白的云朵,那其实是雪山之巅的冰峰,层峦叠嶂直入九天。

雪域冰山就像一座竖立于天地间的巨大屏风,在它的照应之下,人世显得格外安逸,也更加无足轻重了。

杜秋娘悠悠地道:“唉,怎么说呢?我原以为,身上带着这么多年卖笑的积蓄,银钱上绝无忧虑,日子总是过得去的。可是三年来,我每天都生活在惶惶不安中,不管离开长安有多远,总害怕有朝一日会被人识破了身份。我再也不敢唱曲,连琵琶都不敢拨弄了……独自漂泊了将近两年,我实在过不下去这种浮萍似的日子,觉得人生一点希望都没有,差点儿都想一死了之算了。后来我在街上看到道姑,就寻思着要不然也学她们,干脆出家吧。出家固然清苦,总好过漂泊不定。可是我这样子,去了哪家道观,人家不会盘问呢?我试了好几次,不管我怎么说谎,总是立即被识破。不肯收留尚且事小,我担心如此一来二去的,又把我的行踪暴露出去。正在山穷水尽之际,突然灵光一现,想到了同为乐妓出身,却早已遁世修道,仙踪缥缈的薛涛炼师。我想来想去,只有她这里尚可一试,便投奔过来。总算老天爷怜悯,我来到浣花溪时,恰好碰上薛姊姊在家。我一见到她,便将自己的经历一五一十毫无隐瞒地全都说了。薛姊姊二话没说,就把我留下了。唉……”杜秋娘长篇大论地说到这里,方才深深地叹息一声,“从那时起,我总算过了一年多的安生日子。我打心底里羡慕薛姊姊的飘然物外、离尘出世,便恳求她教导我。可是,她又总说我凡心未定、尘缘未了,就是不肯收我为徒,连去青城山修炼也不带着我。所以春分以来,我就独自一人待在这浣花溪头,每天从早到晚,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娇嗔地抱怨,“要多无聊有多无聊,我都快闷死了!”

崔淼微微点头:“你后悔了。”

“后悔?当然没有!你休要胡说。”

“你方才的话不就是这个意思吗?难道我理解错了?”

“我没有后悔诈死,我只是……过不惯如今的日子。”

“那就是后悔。”崔淼淡淡地说,“有些东西,只有失去了才会觉得珍贵。秋娘,你更爱过去的生活,而不是现在的。”

“我是没有办法呀!”杜秋娘辩白,“我当然喜欢在平康坊的日子,自由自在,想唱就唱。若是碰上不顺眼的恩客,想不唱就可以不唱。但你是知道的,正因为这种好日子难以为继了,所以我才……如果我不诈死逃跑,眼看就要被弄进宫中去了。”

“进了宫也照样可以弹琴唱曲,有人欣赏,不比现在这样好吗?”

杜秋娘狐疑地看着崔淼:“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有些糊涂了,不知秋娘更爱的究竟是自由,还是知音?”

杜秋娘目光中的疑虑更深,但她仍然思索了一下,反问:“如果我两样都想要呢?”

崔淼干脆地说:“这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秋娘的知音只能是男人,而男人又总是最自私的。”

杜秋娘惊诧地瞪着崔淼:“你……崔郎,你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你真的是来访薛姊姊的吗?”

崔淼将两手一摊:“那你说我所为何来?”

杜秋娘的一双美目瞬了瞬,忽然问:“裴炼师呢?她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裴炼师……”

“对啊,那位天仙一般的炼师,崔郎的知音不是她吗?”

崔淼脸上的隐痛再也掩饰不住了,冷笑一声道:“说来好笑,她倒是入宫去了。”

“裴炼师进宫了?”杜秋娘大吃一惊,“为什么?”

“因为她以为我死了,便应皇帝之召,入宫修道去了。”

“天呐!”

少顷,崔淼才道:“所以我现在也是有自由,而无知音了。”

“崔郎……”杜秋娘情不自禁地抓住他的衣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崔淼叹了口气:“一言难尽啊。总之都过去了,如今我已是无牵无挂孑然一身,正在四处游历之时,恰好来到成都附近。因我曾与薛炼师在青城山中有过一晤,便想到浣花溪来一访故人。没想到,却遇上了秋娘这位故人。”他向杜秋娘展颜一笑,“今天,秋娘能否再为我唱一次《金缕衣》?”

杜秋娘星眸闪耀:“千金一曲《金缕衣》,人间已再难闻。但为崔郎,我愿献此曲。”

初夏夜。星光下的浣花溪波光粼粼,去年的木芙蓉和今年的青草香混合在一起,促织躲在院墙下鸣叫。

杜秋娘正在对镜梳妆。她淡扫蛾眉,颊贴圆靥,鬓边插了一枚碧玉钗。崔淼从院中采来一朵带露的紫薇,为她簪在玉钗旁。杜秋娘娉婷而立,金粉色的披帛自玲珑的香肩委地,随着她的步履摇曳生姿。

顷刻间,艳冠长安的名歌妓又回来了。

杜秋娘正要抱起紫檀琵琶,崔淼笑道:“等等,再有一样东西,就完美了。”

“什么?”

“香。”

杜秋娘道:“薛姊姊不爱熏香,总说败坏了草木的自然之气,久而久之,我也忘了这回事。”她对着崔淼嫣然一笑,“崔郎难得来一趟,少不得把那样稀罕东西拿出来一用了。”

“什么稀罕东西?”

杜秋娘打开妆奁,从中取出一个小包裹,轻轻掀开外面包裹的金黄色绸缎。崔淼一看,却是一小块黑乎乎泥巴似的东西。他皱了皱眉:“这是……熏香?”

“崔郎好眼力。”杜秋娘笑道,“可知这是什么香?”

崔淼摇了摇头。

“这就是龙涎香。”

“龙涎香?”崔淼一哂,“秋娘的身边竟有龙涎香,是从哪儿来的?”

“是……他赐给我的,就这么一小块,只有他在的时候,才可焚此香。”

崔淼点头:“好啊,托秋娘的福,今天我也做一次……”他咽下后面的话,却从杜秋娘的手中接过绢包,在案上轻轻敲了敲,又从妆奁中找出一把小小的银篦刀,自那块黑乎乎的龙涎香上刮下数小碎片来,投入镂空缠枝的香炉中。

两人都默默地注视着香熏炉中透出的火光,明明灭灭,须臾,屋里便飘荡出一股奇异的香气。

“好闻吗?”杜秋娘轻声问。

“不好说。”崔淼答,“太特别了,极尊贵又极悲哀的感觉,实非人间该有的。”

“崔郎也这么觉得?”

崔淼若有所思地说:“这香气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王皇太后。”

杜秋娘愣愣地看着崔淼,他却还以狡黠的一笑:“是不是也让你想起了什么人?”

杜秋娘的脸登时变得酡红,仿佛饮下一口烈酒,她横抱琵琶,嗔道:“你管我想谁呢,听曲吧。”

长安城中千金难觅的《金缕衣》,在千里之外的浣花溪畔响起来。

5

一曲终了,龙涎香气却似乎变得更加浓郁,在他们的身边形成化解不开的包围,又仿佛要吸走他们的魂魄。

崔淼举起酒杯:“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来,秋娘且与我痛饮这一杯吧!”

杜秋娘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明眸如星辰般湛亮。她轻声道:“崔郎方才的话不对,并非所有男人都自私。据我所知,就曾有人既得到了自由,也得到了知音。”

“哦,什么人那样幸运?”

“我听薛姊姊说的,那人是她最好的朋友,名字叫做傅练慈。”

“傅练慈?我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

“崔郎也知道她?”

“二十多年前的京城名妓,恍若三年前的秋娘,对吗?”

杜秋娘满脸惊诧:“天呐,崔郎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崔淼忍俊不禁地说:“我早说过,全天下的佳人都是崔某的知己,不论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抑或是将来的。”

“呸!瞧把你得意的。”杜秋娘佯斥,“我知道了,你一定听过白乐天的那首《琵琶行》的故事。不过薛姊姊告诉我,《琵琶行》表面上看起来是写一名老大嫁作商人妇的歌妓,其实那位惊才艳艳的琵琶女就是傅练慈。她是在看过白乐天为她所作的《琵琶行》之后,感觉生无可恋,兼心愿已了,便投水自尽了。薛姊姊还说,世人并不知道《琵琶行》背后真正的故事。”说到这里,她又朝崔淼投去含情脉脉的一瞥,“崔郎这么灵巧的人儿,多半是打听到了《琵琶行》的真正内情。”

“只听说了一些大概。”崔淼不以为然地笑起来,“方才秋娘的话,倒是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不知崔某是否有幸,能听秋娘讲一个缠绵悱恻的故事?”

“故事可讲,但并没有那么缠绵悱恻。”

杜秋娘将紫檀琵琶搁在身边,悠悠道:“我听薛姊姊说,那傅练慈生得美貌绝伦,又擅奏五弦琵琶,技艺之精湛,多年前的长安城中,无人能与她相比。傅练慈二十来岁时,有一位西川富商斥巨资为她赎了身,纳她为妾,傅练慈随富商来到成都,从而与薛姊姊相识成为了好友。后来,傅练慈厌倦了为人妾的日子,便让那富商给她一纸休书,又返回长安去了。她在曲江旁买下一座宅院,重新弹起琵琶,没过多久声名再起,为了能进她的院子一睹芳容,长安城中的王孙公子恨不得浪掷千金,而她却只挑想见的才见。崔郎你说说,她是不是活得特别潇洒自在?”

崔淼含笑不语。

杜秋娘叹了口气:“按说,她本可以一直这样潇洒地过下去,可是偏偏遇上了一个人。就因为那个人要专宠她,曲江旁的院子只能重门深锁,傅练慈的琵琶从此也只能弹给他一个人听,狂蜂浪蝶们都跑了,所有的真心假意也统统散去。按照傅练慈一向的言行,大家都推想她是被迫的,甚至还在暗暗盼望着,有朝一日她能突破束缚,重新变回那个豪放不羁、自由自在的性情女子。可是,所有的人都失望了。”

直到此时,崔淼冷淡的目光中方才闪出一星亮泽。他问:“难道说,傅练慈是心甘情愿放弃自由的?”

杜秋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继续道:“她在曲江旁的宅院中过着足不出户的日子,销声匿迹了整整十年。最好的年华就这样一掷而去,却没有丝毫留恋。直到贞元二十年,那个专宠她的人逼她离开长安。”

“哈!霸占了人家整整十年,到头来就一脚踢开?”

杜秋娘笑了笑:“也可以这么说吧。傅练慈不愿意走,但那个人的命令她更不敢违抗,最后只能无奈地返回成都来了。因为她心意彷徨,一路上走走停停,足足三个月后才游荡到成都。这时,已经是永贞元年的元月。”

又是永贞元年。

崔淼凝视着香熏炉中的火光,不知在想什么。

“又过了一个月,新皇即位的诏书传到西川,傅练慈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赶走。”杜秋娘道,“再过半年,先皇因病禅位,不久便驾崩了。傅练慈从此定居在成都,彻底过起了隐姓埋名的日子。直到元和十一年的秋天,她将那人所赠的紫檀琵琶交给白乐天后,便投江自尽,走完了这一生。我觉得,她应当走得了无遗憾。”

崔淼将目光转回到杜秋娘的脸上:“恕我愚钝,秋娘所谓的自由与知音兼得,指的就是傅练慈吗?可为什么在我听来,她的人生是个纯粹的悲剧?”

“悲吗?”杜秋娘怅然地说,“崔郎有所不知,像我们这种身份的女子,对于幸福的祈盼自与良家女子不同。我们并不奢望天长地久,也从不敢想什么相夫教子、举案齐眉。何况,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日子,我们还不见得能过下去。比如薛姊姊吧,与她有过情缘的人,并无一个能修成正果,所以这就是我们的命啊。但是没关系,只要曾经得到过一份真心,就足够了。崔郎你想,当初如果傅练慈被纳入宫中,即使得了一个妃子的封号,从此却只能在深宫中耗尽一生,再不见天日。这与她为他独守宅院,根本就是两回事。所以,那人在登基之前放她走,在我看来,便是最难得的情义了。”

沉默片刻,崔淼道:“恕我直言,从男人的立场来看还是自私,不过换一种方式罢了。”

“你!”杜秋娘大为扫兴,愤愤地说,“和你说不清楚!”她伸腿下榻,谁知刚踩到地上,却像踩到一堆棉花。身子晃了晃,便重新软倒在榻上,头上冒出冷汗。

“崔郎,我的头好晕,怎么……”杜秋娘向崔淼伸出手,可是他的轮廓越变越虚,渐渐化成一团迷雾。她摸不到也抓不住,只能颓然倒下。

崔淼一手搂着杜秋娘的娇躯,一手推开房门,初夏的清风瞬间灌入,冲破了屋内的重重郁结。

一个黑衣人从门外姗姗而入,身上却带着星辰点点。“这是什么?”崔淼在她的肩头随手一捻,原来是一枚萤火虫。

“怎么磨蹭了这么久?”聂隐娘只要一开口,便是万年不变的凌厉语气。

崔淼对着掌心轻轻吹了一口气,目送着萤火虫飞进夜色中不见了,才轻笑道:“我也不知为什么,今天的香起效比平时慢,结果她就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把她几辈子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了,听得我十分尴尬啊。唉!迷魂香就是这点不好,把人迷晕了不算,还会诱人说出清醒时说不出口的话,我却未必次次都想听。”

“少矫情了,我看你听得十分畅快嘛。”聂隐娘可不会对他客气,扭头嗅了嗅,“味道很特别啊,这就是迷魂香气吗?”

“不,这是龙涎香。”

“龙涎香?”

崔淼掀开香熏炉的盖子,用银签子拨动着香灰道:“我知道了,应该是龙涎香的缘故,使混在其中的迷魂香起效变慢了。而且,龙涎香气把迷魂香的味道完全掩盖了,我原先还有些担心会被她发现呢。”

在他说话之际,聂隐娘已经麻利地把杜秋娘五花大绑起来,还在嘴里塞了团丝帕。饶是崔淼的迷魂香厉害,这么折腾杜秋娘居然都没醒。

“走吧?”聂隐娘把杜秋娘往肩上一搭,又在门边驻足道,“要不要给薛炼师留个信?否则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算了。不留信,薛炼师就会当是杜秋娘自己走了。”崔淼伸手拿起榻上的紫檀琵琶,笑道,“这件好东西还得带上。”

院门前,已有一辆马车在静静等候。待聂、崔二人将杜秋娘弄上车后,斗笠遮面的车夫轻轻一松缰绳,马车便在星月的指引下,悄无声息地向浣花溪头驶去。

走了好长一段时间,聂隐娘打破沉默,说道:“原来龙涎香的味道是这样的。”

“隐娘也知道龙涎香吗?”车内月光朦胧,只能隐约照出崔淼的轮廓,看不清表情。

“我只听说过龙涎香之杀。”

“龙涎香之杀?这名字有趣,是什么意思?”

聂隐娘道:“龙涎香之杀,指的是永贞元年前后发生的一系列刺杀案。”

崔淼看着聂隐娘,笑得有些邪魅。

“你笑什么?”

“我觉得,龙涎香之杀这几个字,和隐娘倒挺般配的。”

“非也。龙涎香可不是寻常刺客能有的。”从聂隐娘的冰冷语调中竟透出一丝罕见的敬意,“之所以叫做龙涎香之杀,是因为刺客每杀一个人之后,都会在现场焚起龙涎香。龙涎香气弥久不散,而且与众不同,绝对不会引起混淆。”

“所以,刺客是用龙涎香作为标记咯?”

聂隐娘反问:“龙涎香可是一件稀罕之物,崔郎以为,刺客为何非要用龙涎香做标记呢?”

“龙涎香又名天子之香,莫非……刺客是代表皇帝而行刺杀?”崔淼一拍大腿,“多半就是!普通人怎么搞得到龙涎香?”

聂隐娘点头道:“我告诉你龙涎香之杀中被刺者的身份,崔郎就更清楚了。据我了解,当年死于龙涎香之杀的有金吾卫大将军郭曙、西川节度使韦皋,还有……舒王李谊。”

“等等,等等。金吾卫大将军、西川节度使、舒王!这可都是一等一的达官贵人啊!他们竟然都死于刺杀?”

“对,而且都死于龙涎香之杀。也就是说,他们都是被皇帝派出的刺客暗杀的。”

“哪位皇帝派出的刺客?”崔淼看着聂隐娘的眼睛,“难道是……先皇?先皇为什么要杀这些人?还要用暗杀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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