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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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罗莎莉。”拉尔夫喃喃地打着招呼,同时用手擦拭着眼睛。

这是周四早晨,恰逢哈里斯大道的垃圾清理日,因此拉尔夫毫不意外地看到了罗莎莉。它是一条流浪狗,近一年多来经常在街区游荡。它悠闲地在街道上逛着,用跳蚤市场老顾客般敏锐的辨别力探寻着一排排、一堆堆垃圾桶。

此刻,罗莎莉——今天早上它跛得很厉害,看上去和拉尔夫一样疲劳——发现了一大块看似牛骨头的东西,叼在嘴里快步离开了。拉尔夫目送它走远,然后静静地坐着,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凝视着宁静的街区。通亮的橘色路灯让人感觉哈里斯大道犹如一个夜间演出散场、演员离去后的孤零零的舞台。由近及远,这些路灯犹如逐渐缩小的透视图中的聚光灯,令人感到虚幻和迷离。

拉尔夫·罗伯茨坐在近期陪伴他消磨清晨时光的高背椅上,静候阳光和人类活动为眼下毫无生气的世界增添光彩。

最终,第一位演员——报童皮特——骑着罗利牌单车登上了舞台。他骑着单车沿着街道前行,从斜挎在肩上的袋中抽出报纸,并将它们准确地投递到各个门廊。

拉尔夫看了一会儿,长叹了一声,声音仿佛来自地下室,然后起身去泡茶。

“我记得从来没有在我的《星座运程》栏中读到过这种东西呀。”他茫然地说道,然后打开厨房的水龙头,用水壶接水。

5

漫长的周四早晨和更加漫长的周四下午让拉尔夫·罗伯茨学会了一条有益的教训:不要一直错误地以为自己每天至少可以睡六七个小时,就忽视了三四个小时的睡眠。同时也可以当它是预言:如果当前的境况得不到改善,类似今天的情况以后可能会经常出现,甚至一直出现。他分别在上午十点和下午一点进了一次卧室,希望能打个盹儿——哪怕是小睡一会儿,睡上半个小时——但他睡意全无。他累得筋疲力尽却毫无睡意。

到了下午三点左右,他想喝一杯立顿汤。于是他重新给烧水壶加水,加热至沸腾。他打开厨房操作台上方的碗柜,那儿放着调味品、香料以及只有宇航员和老人才会食用的袋装食品——这些食品呈粉末状,只要加入热水即可食用。

他将瓶瓶罐罐随意推开,望着碗柜内部,似乎期待盛汤盒能自动出现在刚挪出的空位上。盛汤盒并未自动出现,于是他面带困惑(这已成为他的一贯表情,只是还未察觉)地凝视了碗柜,然后重复之前的动作,这次是将瓶瓶罐罐移回原位。

当水壶的提示器开始鸣叫,他把它移到后面的炉口上,继续凝视着碗柜。他开始明白——极其缓慢——一定是在昨天或前天喝完了最后一杯立顿汤,而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意外吗?”他朝敞开的碗柜中的瓶瓶罐罐问道,“我累得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

不,我记得,他心想,我是莱昂·雷德伯恩,没错!

这并不好笑,但他嘴角仍挂着一丝浅笑。他走进浴室,洗漱后下楼。我是奥迪·墨菲,正深入敌营寻找补给,他心想,首要目标:一盒立顿鸡肉米饭和一杯汤。如果无法发现并锁定目标,就转向次要目标:牛肉面。我知道本次任务充满危险,但……

“但我最擅长独自行动。”他走出门廊,停止想象。

珀赖因老太太刚好路过,她瞅了拉尔夫一眼但没说话。他等她沿着人行道走过去——当天下午他无暇聊天,尤其是和珀赖因老太太。她已年过八旬,但仍然精力旺盛,足以在帕里斯岛的海军陆战队中谋到一份刺激且能发挥作用的工作。他假装欣赏挂在门廊屋檐上的吊兰,直至她走远。他穿过哈里斯大道来到红苹果便利店。当天的麻烦才真正开始。

6

他走进便利店,仔细琢磨失败的延时睡眠实验。他怀疑书中提及的这个实验会不会只是邻居们急于推荐给他的偏方的升级版。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不悦,但他觉得内心(或是内心深处实际控制失眠的力量)给他传来了一个令他更为不快的信息:你有一扇睡眠之窗,拉尔夫。它比之前要小,而且越来越小。但你也该满足了,因为小窗总比无窗好。现在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拉尔夫默默答道,穿过中央通道走向陈列着鲜红色盒装立顿汤的货架,“我非常明白。”

下午当值的女店员苏愉快地笑着说:“你银行里肯定有很多存款吧,拉尔夫。”

“你说啥?”拉尔夫没转身,他正在挑选红色的盒装立顿汤。这儿有洋葱……豌豆……牛肉面……可鸡肉米饭在哪儿啊?

“我妈常说喜欢自言自语的人都……我的天哪!”

苏说的是有关自言自语者看到上帝的话题,拉尔夫认为这对于他那疲惫不堪的大脑而言有些复杂。苏突然放声尖叫,拉尔夫当时正蹲着查看货架底部的盒装汤。苏的尖叫声吓得他立刻弹跳起来,膝盖撞到了货架。他朝商店门口望去,肘部打翻了放置在货架顶端的六盒红色盒装汤。

“苏?怎么了?”

苏没有理他。她紧握的双手贴着嘴唇,褐色的大眼睛望着店门外。“天哪,看,流了好多血!”她哽咽地大叫道。

拉尔夫向门口走去,其间又打翻了几盒立顿汤。他透过红苹果便利店脏兮兮的橱窗向外望去,窗外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他花了几秒钟——五秒——才意识到眼前这位朝红苹果蹒跚而来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女人是海伦·迪普努。他一直都认为海伦是城西最美的女人。但今天完全不能用美来形容她。她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左边太阳穴有一道很深的伤口,恐怕不久就会被新的肿块遮住。鼻血不住地往下滴,浮肿的嘴唇和脸颊满是血迹。她穿过红苹果的小停车场,像喝醉了酒一样跌跌撞撞地朝门口走来。另一只未受伤的眼睛似乎什么都看不见,只是无神地盯着前方。

比她的模样更可怕的是她对待娜塔莉的方式。她把因惊吓过度而号啕大哭的小娜塔莉随意地挂在臀部一侧,就像十几或二十年前读高中时携带课本那样。

“天哪,那孩子会摔倒在地上的!”苏大叫道。虽然她比拉尔夫离店门要近十来步,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只是站在原地,双手捂着嘴,睁大眼睛张望着。

拉尔夫瞬间感到不累了。他跑出货架通道,夺门而出。就在海伦的臀部撞上冰柜那一刻,他及时抓住了她的肩膀——幸好绑着娜塔莉的那部分没有被撞到——然后将她拉到别的方向。

“海伦!”他呼喊道,“天哪,海伦,你怎么了?”

“呃?”她问道,声音干巴巴的,很怪异,与往日那个偶尔陪他一起看电影,为梅尔·吉布森而悲叹的年轻女人的声音完全不同。她用未受伤的眼睛注视着他,而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相同的无神与怪异。她的眼神似乎表明她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知道在哪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什么时候发生的。“呃?拉尔夫?怎么了?”

婴儿滑了下去。拉尔夫赶紧放开海伦,抓住娜塔莉的衣服肩带。娜塔莉大声尖叫,挥舞着双手,用深蓝的大眼睛盯着他。拉尔夫在肩带滑落之前用另一只手从娜塔莉的双腿之间接住了她。有那么一瞬间,哭叫的婴儿像平衡木上的体操运动员一样跨坐在他手上。拉尔夫透过她的衣服,感受到了湿胀的纸尿裤。他用另一只手托着她的背,将她抱在胸前。虽然他已经把娜塔莉安全地抱在怀中,但他心跳加速,眼前不停地浮现出各种画面:孩子从他的手中滑落,她那长着细发的头部在散落烟蒂的人行道上撞出可怕的裂缝。

“怎么了,拉尔夫?”海伦问道。她看到拉尔夫抱着娜塔莉,眼神少了几分呆滞。她向孩子伸出双手,而娜塔莉也跟着举起胖乎乎的双手。这时,海伦突然一个趔趄,撞到了墙壁,向后退了一步。她两脚拌在了一起(拉尔夫看见她的白色小运动鞋上有血滴。令人惊异的是一切突然变明亮了,世界也变得丰富多彩,至少暂时如此),如果苏没有瞄准时机跑出来,海伦就跌倒了。她没有摔倒在地,而是撞在了敞开的店门上。她紧倚着店门,就像醉汉倚着路灯柱。

“拉尔夫?”此时她的眼睛比之前有神,拉尔夫从中不仅读出了怪异,更读出了怀疑。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用肿胀的双唇挤出能让人听懂的话语。“把孩……把孩……还……我。把娜莉……还我。”

“现在不能给你,海伦。”拉尔夫说道,“你还没站稳。”

苏在门的另一侧,扶着门板,以防海伦摔倒。她脸颊灰白,眼中噙满泪水。

“快过来。”拉尔夫向苏说道,“把海伦扶起来。”

“过不来!”苏呜咽道,“她全身是血!”

“拜托了,先别管血!她是海伦!是这条街上的海伦·迪普·努!”

虽然苏本该知道她是海伦,但直到听到她名字才恍然大悟。海伦再次向后趔趄时,苏绕过店门跑了过来,搂住她的肩膀,紧紧抱住了她。海伦的脸上仍然布满了怀疑和惊讶。拉尔夫不忍心看她,因为这让他感到胃部不适。

“拉尔夫?怎么了?发生意外了吗?”

他转头看到比尔·麦戈文站在停车场边缘。比尔身穿整洁的蓝衬衫,袖子上还留有熨烫的痕迹。他举起修长精致的手遮挡阳光。他显得很陌生,像是衣不蔽体。但拉尔夫无暇顾及原因,因为发生的事太多了。

“没有发生意外。”他答道,“她被打了。来,抱着孩子。”

拉尔夫将娜塔莉递给麦戈文,麦戈文退缩了一下,然后接过孩子。娜塔莉立即号啕大哭。麦戈文犹如接过了一只满满当当的飞机上的呕吐袋,他伸直手臂将她双脚悬空地举着。他身后聚集了一小群人,主要是穿着棒球服的孩子。他们刚在街角的球场参加完下午的棒球比赛准备回家。他们贪婪地看着海伦肿胀和布满血迹的脸庞,让人深感不快。眼前的情景让拉尔夫想起了《圣经》中诺亚醉酒的故事——一天,诺亚喝醉了,赤身裸体倒在帐篷里,儿子西姆和雅弗没有看父亲裸露的身体,而另一个儿子可汗却看了……

他轻轻地接替苏,用手臂搂住海伦。她回头看着他。这次她更清楚明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拉尔夫从海伦模糊的声音中听出了感激,他不禁想哭。

“苏——快去抱孩子。比尔不懂怎么抱孩子。”

她照做了,轻柔巧妙地将娜塔莉抱在怀里。麦戈文感激涕零。此时拉尔夫突然意识到他哪里怪了。麦戈文没戴巴拿马草帽,这顶帽子和他鼻梁上的那个皮脂肿囊一样,已成为了他身体中的一部分(至少夏季如此)。

“嘿,先生,发生了什么事?”其中一个打棒球的孩子问道。

“不关你的事。”拉尔夫说道。

“她看上去好像和里迪克·鲍[7]大战了几个回合。”

“不对,是和泰森[8]。”另一个孩子说道。不可思议的是,这引起了一阵哄笑。

“滚开!”拉尔夫突然怒不可遏地叫道,“去叫卖你的报纸!把自己的事情管好!”

他们向后退了几步,但没人离开。他们看到有人流血,而且不是通过电视画面。

“海伦,你走得动吗?”

“应……”她说道,“应该……可以。”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搀扶进红苹果。她像一个老态龙钟的妇人,步履蹒跚地挪动。汗水和肾上腺素经由毛孔蒸发,形成了一股酸臭味。拉尔夫再次感到胃部一阵翻滚,不是因为这味道,不完全是。而是因为他无法将眼前的海伦与昨天那个在花坛中边工作边和他聊天的和蔼、性感的女人联系起来。

拉尔夫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昨天海伦身穿蓝色短裤,裤脚很短。他发现她腿上有几处淤青——左腿上方有一大块黄斑,右腿有一块比较新的深色斑点。

他扶着海伦来到收银机后面的小办公区。他抬头瞥了一眼安装在角落的防盗凸透镜,看到麦戈文拉开门,让苏进去。

“把门锁上吧。”他回头说道。

“可是拉尔夫,我不该……”

“几分钟就好。”拉尔夫说道,“拜托了。”

“那好吧。”

凌乱的办公桌后面有一张塑料休闲椅,拉尔夫扶着海伦坐了下去,同时听到背后传来转动门闩的声音。他拿起电话打911。但电话还未接通,海伦便伸出满是血迹的手,按下了灰色挂断键。

“别……拉尔夫。”她吃力地吞咽口水,又尝试说话,“别打。”

“不。”拉尔夫说,“我要报警。”

现在他从那只没有受伤的眼睛中读出了忧虑,而不再是迟钝。

“别。”她说道,“求你了,拉尔夫。别打。”她看着他,再次伸出手。她满是伤痕的脸上露出卑微、恳求的神情,拉尔夫不禁惊慌地退缩了。

“拉尔夫?”苏问道,“她想要孩子。”

“我知道,给她吧。”

苏把娜塔莉递给海伦,拉尔夫看了孩子一眼——应该一岁多了——她双手搂着母亲的脖子,脸贴着母亲的肩膀。海伦亲吻了娜塔莉的头部。虽然这个动作让她感到疼痛,但她还是一遍遍地亲吻孩子。拉尔夫低头看着海伦,清楚地看见血渍像污物般堆积在她颈部的皱痕中。见此情景,他不由得火冒三丈。

“是艾德,没错吧?”他问道。准没错——如果你被一个不相干的人打成这样,就不会阻止我拨打911报警了——但他还是要确认下。

“是的。”她轻声说道,对着小女儿纤细的头发说出这个秘密,“是的,是艾德。但你不能报警。”她抬起头,那只没有受伤的眼中充满了恐惧和痛苦,“请别报警,拉尔夫。我不想看到娜塔莉的爸爸因……而锒铛入狱。”

海伦放声大哭。娜塔莉吃惊地看着她,然后也跟着哭了起来。

7

“拉尔夫?”麦戈文迟疑地问道,“需要我为她买些泰勒诺或其他药物吗?”

“最好别买。”他说道,“我们不清楚她的状况,不知道她伤得多重。”他将视线移至商店橱窗,不愿看窗外的景象,但还是看到了:很多渴望看热闹的脸庞一字排开,直到视野被装啤酒的冰箱挡住,有些人将双手放在脸上遮挡玻璃反光。

“我们应该怎么办,伙计们?”苏问道。她望着窗外看热闹的人群,紧张不安地扯着红苹果员工制服的褶边。“如果公司发现我在营业时间锁住店门,我会被开除的。”

海伦拉着他的手,“求你了,拉尔夫。”她重复道,不过她肿胀嘴中说出的是“求……拉夫”。

“别给任何人打电话。”

拉尔夫迟疑地看着她。他一生中见过很多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女人,有些(老实说,虽然不多)甚至比海伦更严重,但似乎都没她惨。在他形成价值观和道德观的那个年代,人们常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无论是丈夫挥拳还是妻子动嘴,外人都无法干涉他们的私事——即使本意是好的——干涉多了,朋友也会变成敌人。

但拉尔夫又想起她挟着娜塔莉蹒跚地经过停车场的情景:她把娜塔莉像课本似的绑在臀部。如果孩子在停车场或哈里斯大道滑落了,她或许根本就发觉不了。拉尔夫心想应该是本能促使海伦第一时间带孩子出门,因为她不想把孩子留给那个痛打她的男人照顾。她只能用一只眼睛看路,说话也模糊不清。

他还想起了别的事,今年卡洛琳刚去世那会儿的事。卡洛琳去世后,他深感悲痛,这让他很吃惊——毕竟他早就料到这一天迟早会来。他过去认为卡洛琳去世他不会感到悲痛,因为他在照顾她的期间已经将悲痛消磨殆尽了——悲痛让他在为卡洛琳处理后事时显得笨手笨脚,效率低下。他联系了布鲁金斯—史密斯殡仪馆,但是向德里《新闻报》要讣告表并将之填好的人是海伦;陪他一起挑选棺材的人是海伦(麦戈文害怕死亡和相关琐事,因此不见踪影);帮他挑选棺盖花饰——上面写着爱妻——的人是海伦;葬礼后举办小型宴席,把从弗兰克餐饮服务店买来的三明治和从红苹果便利店买来的饮料和啤酒分发给大伙的人还是海伦。

若不是海伦,拉尔夫无法独自完成上述任务。难道现在他不该回报她,即使海伦感受不到他的善意?

“比尔?”他问道,“你认为呢?”

麦戈文看了拉尔夫一眼,又看了看低垂着受伤的脸坐在红色塑制椅子上的海伦,又回头看着拉尔夫。他取出一条手帕,紧张地擦拭嘴唇。“我不知道。我很喜欢海伦,很想主持公道——你了解的——但碰到这茬事……谁又知道怎样才算公道呢?”

拉尔夫突然想起来,每当他开始推脱,不想做杂务、苦差或出门跑腿时,卡洛琳都会和他说的一句话:极乐园早已远去,亲爱的,不要为小事而大动干戈。

他又拿起电话,海伦立刻抓住他的手腕,但这一次他将海伦的手推开了。

“已为您接通德里市警察局的电话。”语音提示称,“紧急事件请按一,出警服务请按二,咨询请按三。”

拉尔夫突然意识到这三种服务他都需要,但迟疑片刻后他按了二。电话嗡嗡作响,随即传来了女性的声音:“这里是警察局,请问需要什么服务?”

他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是拉尔夫·罗伯茨。我正在哈里斯大道的红苹果便利店,和街道上方的邻居在一起,她叫海伦·迪普努。她被打伤了。”他轻抚海伦的脸庞,她将额头倚着拉尔夫。他能够透过她的衬衫感受到她滚烫的皮肤。“请你们尽快出警。”

拉尔夫挂断电话,蹲在海伦身旁。娜塔莉看到拉尔夫之后立刻开心地尖叫,她伸手友好地捏拉尔夫的鼻子。拉尔夫笑着吻了她可爱的小手,然后看着海伦的脸庞。

“对不起,海伦。”他说道,“我不得不报警。我只能这样做。你懂吗?我不得不这样做。”

“我完全不懂!”她说道。她的鼻血已经止住了,但她用手去擦拭时,还是疼得脸部一阵抽搐。

“海伦,他为什么这么做?艾德为什么要毒打你?”他回想起其他瘀伤——或者说瘀伤图案吧。如果真有图案,他也是直到此时才发现,因为卡洛琳的离世以及接踵而来的失眠。但无论如何,他知道这绝非艾德第一次对妻子下手。可能今天下手较重,但绝不是首次。他可以理解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句话的道理,但他仍无法想象艾德动手的样子。他可以想象艾德的笑容,炯炯有神的双眼,说话时手舞足蹈的样子……但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艾德会动手将妻子打得眼冒金星。

接着拉尔夫脑海中浮现了一段记忆:艾德步伐坚定地走向那位开着蓝色皮卡车的男人——记得是辆福特牌皮卡车——然后伸手扇了那位身材魁梧的男人一巴掌。想起这段往事犹如打开了老广播剧《费伯·麦基和莫莉》中费伯·麦基的橱柜——结果发现里面冒出来的不是大量垃圾,而是一系列在去年七月那天形成的生动图像。机场上空的积乱云。艾德将手臂从达特桑牌汽车的车窗中伸出来,上下摇动,似乎这样就能让道闸快速打开。他的围巾上印有中文。

嘿,嘿,苏珊·戴苏珊·戴,你今天杀了多少小孩?拉尔夫心想,不过他听到的是艾德的声音。海伦不用开口,拉尔夫便知道她想说什么。

“真蠢。”她没精打采地说,“他打我是因为我签了一份请愿书——仅此而已。市区到处都是发请愿书的人。前天我去超市购物,有个人拉着我让我签,他说是为了拯救‘妇女关怀’,我听起来感觉还不错,加上当时孩子哭闹,所以我就……”

“你就签了。”拉尔夫轻声补充道。

她点了点头,又开始啜泣。

“什么请愿书?”麦戈文问道。

“邀请苏珊·戴来德里市演讲。”拉尔夫答道,“她是一位女权主义者……”

“我知道苏珊·戴是谁。”麦戈文迫不及待地说。

“不管怎样,有很多人希望邀请她来演讲,替‘妇女关怀’请愿。”

“艾德今天回家时心情还不错。”海伦说道,眼中噙满泪水,“他几乎每周四心情都很好,因为只要上半天班。他说下午看书,但实际上只是看来来回回的洒水车……你知道他……”

“我知道。”拉尔夫说道,想起艾德把手伸进那位彪形大汉的桶中以及他那狡黠的笑容。

(等着看好戏吧)

“是的,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让他出去买些婴儿食品……”她提高音量,变得焦躁和恐慌,“我不知道他生气……否则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在那份请愿书上签名,老实说……我至今仍不知道他为何生气……但……但他回来时……”她双手紧抱娜塔莉,浑身颤抖。

“海伦,别紧张,没事的。”

“不,现在有事了!”她抬头仰望拉尔夫,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肿胀的眼皮底下渗出,“现在有事了!他这次为什么不停手?我和孩子怎么办?我们该去哪儿?我的钱都在共同银行账户中……我没有工作……啊,拉尔夫,你为什么要报警?你不该这么做的!”她用软绵绵的拳头敲打着他的手臂。

“你不必担心。”他说道,“毕竟街坊邻居有很多都是你朋友。”

他的声音很小,甚至自己都听不到,也几乎感觉不到她的捶打。因为他怒火中烧,心跳加速。

她刚说的不是为什么他不收手?而是为什么他这次不收手?

这一次。

“海伦,艾德现在人在哪儿?”

“应该在家里。”她木讷地说道。

拉尔夫拍拍她的肩膀,然后扭头走向店门口。

“拉尔夫?”比尔·麦戈文警觉地说,“你去哪儿?”

“我出去后把门锁上。”拉尔夫向苏说道。

“呀,我不知道能否做到。”苏迟疑地看着肮脏的橱窗外聚集的人群。围观者比之前更多了。

“你可以的。”他说道,然后侧头听见逐渐靠近的警笛声,“听到没?”

“听到了,但……”

“警察会告诉你怎么做,你老板也不会对你发脾气——说不定他还会因为你妥善地处理这件事给你颁发奖章呢。”

“如果他颁发奖章,我分一半给你。”她说着回头看海伦,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天呀,拉尔夫,你看看她!难道艾德真的仅仅因为她签了莫名其妙的请愿书就殴打她吗?”

“我想是吧。”拉尔夫说道。刚才与海伦的交谈让他明白了事情的缘由,但依然有些不合情理。他似乎已经怒不可遏了。他希望重回四十或五十岁,这样就可以将艾德暴揍一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认为他也有可能会动手。

他正转动门闩,麦戈文走近抓住他的肩膀。“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去找艾德。”

“你在开玩笑吗?你去找他,他会把你杀了。没看到他对海伦做了什么吗?”

“看到了。”拉尔夫答道。他的回答算不上怒吼,但足以让麦戈文松手。

“你都七十岁了,我想你是老糊涂了吧。海伦现在需要朋友的陪伴,而不是和她一样被殴打进医院的老病友。”

比尔说得完全正确,但对拉尔夫而言无异于火上浇油。他认为这与失眠也有关,失眠燃起了他的怒火,损坏了他的辨识能力。但这都无关紧要。某种程度上愤怒是一种慰藉,因为愤怒总比苟活在暗淡的世界中要好。

“如果他暴打我,医生会给我开杜冷丁止痛药,这样我就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他说道,“让我去吧,比尔。”

他箭步穿过红苹果的停车场。一辆闪着蓝色警灯的警车疾驰而来。问题——发生了什么?她还好吗?——扑面而来,但拉尔夫不予理睬。他在人行道上停下脚步,等待警车驶入停车场。接着,又箭步穿过哈里斯大道,麦戈文焦急地跟在他身后,但保持着合理距离。

第三章

1

艾德和海伦·迪普努住的是科德角式样的小房子——巧克力色的外墙,乳白色的装饰。老太太们通常把这种房子称为“达令”——与拉尔夫和比尔·麦戈文同住的公寓只隔了四户人家。卡洛琳以前戏称迪普努夫妇属于“近代雅皮士教会”信徒,但她和他们十分交好,因此这些话并无恶意。迪普努夫妇是自由素食者,也能接受鱼类和乳制品。他们还为克林顿的竞选助力。此刻停在私家车道的汽车——不是达特桑牌汽车,而是新款小型多功能厢式车——保险杠上贴有贴纸,上面写有劈木造能,拒绝核能和珍爱动物,拒绝皮毛贩卖。

迪普努夫妇几乎珍藏了他们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购买的所有唱片——卡洛琳认为这是他们最可爱的特点之一——此时,拉尔夫紧握拳头走近他们的房子,他听到格瑞斯·斯里克正唱着一首来自旧金山的老歌:

一粒药片让你变大,

一粒药片让你变小,

老妈给你的药片毫无用处,

去询问爱丽丝怎么长成十英尺高。

音乐是从挂在狭小门廊上的手提音响中传来的。草坪上转动的喷水器嘶嘶作响,喷出的水雾在空中投下彩虹,在人行道上形成光亮的斑点。艾德·迪普努光着膀子,跷着二郎腿,坐在水泥路左侧的草坪躺椅上。他抬头仰望天空,一脸茫然,仿佛在思考头顶飘过的云到底是像马还是像独角兽。他的一只光脚随音乐上下打着节拍,一本书打开后翻过来盖在他的膝盖上,与手提音响播放的汤姆·罗宾斯的《蓝调女牛仔》相得益彰。

一篇完美的夏日散文,一幅可能会被诺曼·洛克威尔取材入画并命名为《午后时光》的恬静小镇景象。但美中不足的是艾德指关节上的血迹和圆形约翰·列农式眼镜左镜片上的水滴。

“拉尔夫,求你了,千万别和他发生冲突!”拉尔夫离开人行道,抄近路通过草坪时,麦戈文大叫。拉尔夫穿过喷水器喷出的冰冷水雾,似乎对此毫无感觉。

艾德扭头看到拉尔夫,会心一笑。“嘿,拉尔夫!”他喊道,“很高兴见到你,老兄!”

拉尔夫脑海中浮现以下场景:他冲向艾德,掀翻他的座椅并将他推翻在草坪上。艾德吃惊得瞪大了双眼。这场景太逼真了,他仿佛看到艾德挣扎起身时表盘反射的光线。

“快来坐下,来瓶啤酒。”艾德说道,“如果你想下棋……”

“啤酒?下棋?老天啊,艾德,你怎么了?”

艾德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一种让人又惊又怒的表情看着拉尔夫,其中包含惊讶和羞愧。那表情类似于做丈夫的正要说:哎呀!糟了,亲爱的——我又忘扔垃圾了吗?

拉尔夫用手指着山丘下方,越过麦戈文所在的方向。麦戈文正站在——如果有地方隐藏他早就隐藏了——被洒水器喷湿的人行道旁,紧张不安地看着他们。第二辆警车很快到达,拉尔夫隐约听到嘈杂的无线电通话声从敞开的车窗中传来。围观者越来越多。

“警察是为海伦而来!”他说道,他告诉自己别吼叫,毕竟吼叫不起任何作用,但没忍住,“警察来是因为你殴打妻子,懂了吗?”

“噢,”艾德说道,感伤地擦拭着脸颊,“原来是这样。”

“没错,是这样。”拉尔夫说道,他气得目瞪口呆。

艾德看着他背后的警车以及红苹果周围的人群……然后看到麦戈文。

“比尔!”艾德喊道。麦戈文畏缩了一下。艾德要么没有看到,要么在假装没有看到。“嘿,老兄!来坐会儿!喝啤酒吗?”

拉尔夫准备动手打艾德,打碎他那愚蠢的圆眼镜,让玻璃碎片散落到他眼中。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拉尔夫动手,但最后一刻出现的声音让他收手了。这似乎是最近经常在他脑中响起的卡洛琳的声音——他没有自言自语时能够听到——但这不是卡洛琳的声音,而是特里格·瓦尚的声音,虽然不太可能,但的确是他的声音。卡洛琳第一次发病那天,特里格·瓦尚帮助拉尔夫避过了暴风雨,打那以后拉尔夫只见过他一两次。

嘿,拉尔夫!小心点!他狡猾得像只狐狸!说不定他巴不得你打他呢!

是的,他心想。也许艾德巴不得拉尔夫打他。为什么?谁知道呢?也许希望把事情闹大,也许只是因为他疯了。

“好吧,”他轻声说道。他很庆幸艾德立刻转向他,让他更开心的是艾德脸上的喜悦变成了警惕。拉尔夫心想,这是危险动物蓄势待发的表情。

拉尔夫蹲下身,以便能正眼看着艾德。“是因为苏珊·戴吗?”他轻声问道,“因为苏珊·戴和人流业务?和婴儿尸体有关吗?这是你痛打海伦的原因吗?”

拉尔夫脑中还有另一个疑问——你到底是谁,艾德?——但他还没来得及问,艾德便伸手抓住他的胸口,用力推搡。拉尔夫跌倒在潮湿的草地上,撞到了肘部和肩部。

他躺在草地上,双脚着地,膝盖曲起,看到艾德突然从草坪躺椅上一跃而起。

“拉尔夫,别和他打起来!”麦戈文站在人行道旁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喊道。

拉尔夫没有理他,仍旧躺在原地,用肘部支撑身体并提防艾德。他仍然又气又怕,但很快被另一种奇怪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觉所占据。他看到的是疯狂——真真切切的疯狂。不是漫画书中的超级大坏蛋,不是《惊魂记》中的诺曼·贝茨,也不是《白鲸》中的亚哈船长,而是在海岸旁的霍金实验室工作的艾德·迪普努——常在哈里斯大道延长路段野餐区下棋的老人口中的书呆子,但对于民主党人而言,他还是个不错的家伙。但现在这个家伙发疯了,而且不是今天下午发现他妻子的名字出现在商店社区公告板的请愿书上之后才疯的。

拉尔夫明白艾德早在一年前便有过疯狂举动。他不禁开始怀疑海伦愉快的举止和灿烂的笑容背后究竟藏了多少秘密,究竟有多少微小和无奈的求救信号——除了淤青——被他忽略了。

随后他想起了娜塔莉。她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除此之外,她还被步履蹒跚、鲜血直流的母亲绑在臀部穿过哈里斯大道和红苹果便利店停车场。

拉尔夫的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

与此同时,艾德开始踱步,在水泥路上来回走动,践踏海伦在水泥路两侧种植的百日草。他又变成了拉尔夫去年在机场附近遇到的那个伸长了脑袋、眼神呆滞的艾德。

他当时的行为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疯狂,拉尔夫心想。艾德现在看起来和当初对待皮卡车司机时一样,像一只极力捍卫领地的公鸡。

“诚然,这不能全怪她。”艾德穿过喷水器喷出的水雾,拿右拳敲击左掌,迅速说道。拉尔夫发现艾德身上的肋骨清晰可见,他看起来好像很久没好好吃一顿了。

“不过,人一旦蠢到一定程度,就会变得难以相处吧。”艾德继续说道,“她就像东方三博士,竟跑去跟希律王打探消息。我的意思是她得有多愚蠢。他们向希律王问道:‘日后将成为犹太人之王的婴儿在哪?’简直太蠢了!对吗,拉尔夫?”

拉尔夫点点头。没错,艾德。你说得都对,艾德。

艾德也点点头,继续在水雾和幽灵般交错的彩虹中来回走动,用拳头敲击着手掌。“就像滚石乐队唱的那首歌——‘瞧那女孩,瞧那女孩,瞧那愚蠢的女孩’。你应该不记得这首歌了吧?”艾德笑着说,时断时续的笑声让拉尔夫想起了在破碎玻璃中跳动的老鼠。

麦戈文蹲在拉尔夫身旁。“我们走吧。”麦戈文小声说道。拉尔夫摇摇头。当艾德转身朝他们走来时,麦戈文迅速起身,跑回人行道旁。

“她认为她可以瞒过你,对吗?”拉尔夫问道。他仍躺在草坪上,用肘部支撑着身体。“她认为你不会发现她签了请愿书。”

艾德越过小径,来到拉尔夫身边弯下腰,像无声电影中的坏蛋那样在拉尔夫脑袋的上方晃动着紧握的双拳。“不,不,不!”他大叫道。

“杰弗逊飞机”乐队的歌曲换成了“动物”乐队的歌曲。主唱歌手埃里克·伯顿唐正大声唱着约翰·李·胡克的老歌:嘣!嘣!嘣!嘣!马上击打你。麦戈文发出一声尖叫,以为艾德要攻击拉尔夫。但艾德只是弯腰用左手按压草地,犹如一位短跑选手在等待发令枪响。艾德脸上布满水珠,拉尔夫一开始以为那是汗珠,后来才想起那是艾德刚刚在水雾中来回踱步的结果。拉尔夫盯着艾德左边镜片上的血迹。它已经弥散开来,看起来就像艾德的左眼瞳孔正在充血。

“发现她在请愿书上签名完全是天意!仅是天意的安排!难道你没发现吗?别侮辱我的智商,拉尔夫!也许你年纪大了,但没老糊涂。讽刺的是,我下楼去超市买婴儿食物,恰巧看到她与弑婴者一起签的请愿书!由血色之王带领的百夫长!你知道吗?我……刚好……看到……红色!”

“血色之王,艾德?他是谁?”

“噢,拜托。”艾德狡黠地笑了,“还有希律王,当他发现被骗后,愤怒至极,于是他向智者询问耶稣诞生时间,下令对伯利恒及周边海岸所有两岁以下的儿童格杀勿论,这是《圣经》中的故事,拉尔夫。《马太福音》的第二章 第十六节。你对此有疑问吗?你敢怀疑《圣经》里的故事吗?”

“没有,既然你这么说,我就相信了。”

艾德点点头,左顾右盼,绿眼睛深邃而惊异。接着,他缓慢地朝拉尔夫俯下身子,两手分别撑在拉尔夫的双肩上,俨然一副要亲吻他的样子。拉尔夫闻到汗味,还有几乎快淡去的修脸润肤露的味道,还有其他——类似酸奶的味道。他想:也许是艾德疯狂的味道。

救护车沿着哈里斯大道驶来,闪着警灯,但未拉响警报。它开进了红苹果停车场。

“你最好,”艾德贴近他的脸说道,“你最好相信。”

艾德不再左顾右盼,而是和拉尔夫四目相对。

“他们一批批地屠杀胎儿,”他低声说道,语气不稳,“他们将胎儿从母亲子宫内剖出,用卡车满载着运到城外,通常用平板卡车。拉尔夫,你扪心自问:每周你在路上能看到多少辆大型平板卡车?那种车体后面挂着防水布的平板卡车?你想过这些车上装的是什么吗?你是否想过防水布下装的是什么?”

艾德露齿一笑,翻动着眼球。

“大部分胎儿被送至纽波特焚烧处理,虽然标牌上写着垃圾填埋场,实则是火葬场。不过还有一些胎儿被卡车和轻型飞机送往国外,因为胚胎组织价格很高。拉尔夫,我不仅以普通公民的身份,还以霍金实验室工作人员的身份告诉你上述事实。胚胎组织……比黄金……还值钱。”

艾德突然扭头,盯着为偷听艾德说话而靠近的比尔·麦戈文。

“是的,比黄金还值钱,比红宝石还珍贵!”他尖声大叫。麦戈文急忙后退,惊慌地瞪大了眼睛。“你懂吗,你这老家伙?”

“是的。”麦戈文说道,“我想……我想我懂。”他匆匆瞥了一眼街道,看见一辆警车正从红苹果停车场倒车出来,朝他们这个方向驶来。“我好像在哪儿读到过。也许是在《科学美国人》杂志上。”

“《科学美国人》!”艾德轻蔑地笑了,又朝拉尔夫翻了一眼,仿佛在说:你知道我得跟什么样的人打交道了吧。接着他又一本正经地说:“一批批地屠杀,就像基督那个时代。只不过现在屠杀的是胎儿,地点遍及全世界。他们正大量屠杀胎儿,你知道为什么吗?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在新的黑暗时代重回血色之王的宫殿吗?”

拉尔夫知道,如果掌握的信息足够多,便不难猜出来。如果你见过艾德将手伸入装满化肥的桶中搜寻他坚信能够找到的婴儿尸体,你便知道原因。

“希律王这次又提前得到了风声,”拉尔夫说道,“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没错吧?现在的情况又会变得像以前弥赛亚时期那样,对吗?”

拉尔夫坐了起来,心想艾德会再次把他推倒,甚至希望被推倒。拉尔夫又充满了怒气。用评论戏剧或电影的方式来评论疯子的妄想症的确不对,甚至是不敬的。但拉尔夫一想到海伦因为如此陈腐的原因被打便怒不可遏。

艾德没有碰他,只是站立起来,快速拂去手上的灰尘。他似乎又冷静了下来。警车驶出红苹果停车场并开往这边,车内无线电通话声逐渐清晰可闻。艾德看看警车又瞧瞧随之起身的拉尔夫。

“你尽管嘲笑,但这千真万确。”艾德安静地说道,“不过,不是希律王——而是血色之王。希律王只是他的化身。拉尔夫,血色之王不断寻找化身,像孩子踩着垫脚石过河一样,活过一代又一代。他一直在寻找弥赛亚,但总是错过他,而这次不一样了,因为德里市与众不同,各种势力在此汇集。我知道你不愿意相信,但这就是事实。”

血色之王,拉尔夫心想。哎呀,海伦,真抱歉。这太可悲了。

两名男子——分别身穿制服和便装,想必是警察——走出警车,朝麦戈文走来。拉尔夫隐约看到他们身后还有两位人,身穿白色长裤和短袖衬衫,正从红苹果便利店走出来。其中一位像照顾术后病人那样搀着海伦,另一位抱着娜塔莉。

两名医护人员扶着海伦登上救护车后车厢,怀中抱着娜塔莉的那个医护人员也跟着上了车,另一位则进了驾驶室。拉尔夫感觉医护人员十分从容,毫不仓促,他想这对海伦而言可能是一大幸事。也许艾德没有把她伤得很重……至少这次没有。

那位便衣警察身强体壮,蓄着金色胡髭和鬓角,这不禁让拉尔夫想起美国早期单身酒吧。他走近麦戈文,脸上堆满笑容,似乎认识麦戈文。

艾德将手搭在拉尔夫肩上,把他拉到一旁,远离站在人行道上的警察。艾德低声说道:“我不想让他们听见我们的谈话。”

“我知道你不想。”

“这些人……百夫长……血色之王的仆人……不会停止杀戮。他们十分残忍。”

“我确信。”拉尔夫回头,看到麦戈文指着艾德。那位强壮的警察镇定自若地点头,手插在卡其裤口袋中,仍面带温和的笑容。

“这不仅是人流问题,不要这么认为!别再这么想了。他们不仅为吸毒孕妇和娼妓堕胎,他们为所有孕妇做人流——无论她们怀孕八天、八周或八个月,百夫长一概不管。他们夜以继日地杀戮。我曾在屋顶看到婴儿尸体。拉尔夫,树篱下……下水道……漂浮在荒蛮之地的肯达斯季格河上……”

他明亮的绿色大眼睛犹如中看不中用的绿宝石,凝视着远方。

“拉尔夫,”他小声说道,“有时候世界充满彩色的光,他来找我交谈之后,我还能看见那些光。但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

“谁来找你交谈过,艾德?”

“我以后再告诉你。”艾德像监狱电影中的反派一样歪着嘴回答。如果在其他场合,这肯定非常有趣。

艾德脸上浮现出大型游戏节目主持人般的笑容,像黎明驱赶黑夜一般驱走了他的疯狂。这变化非常突兀,不禁让人感到焦躁和恐怖,但拉尔夫同时也发现了让人慰藉的地方。也许他们——拉尔夫、麦戈文、洛伊丝以及哈里斯大道所有认识艾德的人——不必责怪自己没能早点发现艾德的疯狂。因为艾德很狡猾,善于伪装。他的笑容甚至能为他赢得一座奥斯卡金像奖了。即使在这样奇怪的情境下,你都不得不为之折服。

“嗨!”他向两位警察问好。健壮的警察已经和麦戈文谈完话,两位警察都穿过草坪走来。“两位费心了。”艾德绕过拉尔夫,伸出手。

健壮的便衣警察上前和他握手,面带祥和的笑容。“你是爱德华·迪普努吗?”警察问道。

“是的。”艾德和身穿制服、有点困惑的警察握手,然后重新将注意力转回到那位健壮的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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