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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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医生告诉我,秃头矮医生。如果你再干涉我的事,他应该也会找上你。到时候你就只能请求老天保佑了。”

“秃头矮医生,啊哈,”拉尔夫说道,“好的,我明白了。首先是血色之王,随后是百夫长,现在是秃头矮医生。下一个是……”

“少冷嘲热讽,拉尔夫。离我远点,别干涉我的兴趣了,听到了吗?滚远点。”

咔嗒一声,艾德挂断了电话。拉尔夫久久地盯着手中的听筒,慢慢把它放回去。

别再干涉我和我的兴趣了。

好啊,有何不可?他自己的事情都忙不完。

拉尔夫缓慢走进厨房,将一盒冷冻快餐(其实是鳕鱼片)塞进烤箱,努力把人流抗议、光环、艾德·迪普努和百夫长逐出脑海。

其实没他想象中的那么难。

第六章

1

缅因州的夏天悄然而过。拉尔夫依然每天早醒。当哈里斯大道上的树叶开始泛黄,他每天凌晨两点十五分就会醒来。这很糟糕,但他与詹姆斯·罗伊·洪医生的预约还是值得期待,而且他初次和乔·维齐尔见面时看到的怪异烟火秀再也没有出现过。只是偶尔看到物体边缘闪光,但拉尔夫发现只要闭上眼数到五再睁开眼,那些闪光便会消失。

呃……通常会消失。

苏珊·戴的演讲安排在十月八日,周五。随着九月渐近尾声,人流反对者和赞成者之间的争论日趋激烈而且他们逐渐把矛头指向苏珊·戴的到来。拉尔夫多次看到艾德出现在电视新闻中,有时和丹·道尔顿一起,但更多是独自一人。他敏捷地侃侃而谈,不止眼神,连声音中都透着幽默感。

大家都喜欢他,而“生命之友”也吸纳了大量会员,而这正是其前身“每日灵粮”曾憧憬的。投掷玩偶的闹剧和暴力示威活动不复存在,但游行和反游行依然不断,大量谩骂、抗议和愤怒的信件涌向新闻编辑。牧师预言天谴将会降临,教师呼吁民众缓和下来重视教育,五六个自称“男同女同基督宝贝”的年轻女性因举着写有拒当生育机器的标语牌在德里市第一浸信会教堂前游行被捕。

《德里新闻报》援引一位匿名警察的话称,希望苏珊·戴因流感或其他原因取消行程。

拉尔夫再也没有接到艾德的电话,但九月二十一日,他收到了海伦的明信片。她兴高采烈地在明信片背后潦草地写了一行字:“找到工作了!德里市公共图书馆!下月开始上班!回见——海伦。”

拉尔夫比那晚接到海伦从医院打来的电话还要欣喜。他匆匆下楼准备拿明信片给麦戈文看。但楼下公寓的门紧锁。那找洛伊丝吧……只是洛伊丝也不在家。她可能去打牌了或到市中心购买毛线再编织一条披肩。

拉尔夫略带伤感地心想:为何那些你最想与他们分享好消息的人总是不在身边。拉尔夫漫步到斯特拉福德公园,发现比尔·麦戈文坐在一个靠近垒球场的长凳上哭泣。

2

用“哭泣”这个词可能有点夸张,流泪应该比较合适。麦戈文坐在那儿,一只手紧握着一块手帕,看着一个母亲和其小儿子在球场一垒边线玩掷球游戏,本赛季最后一场大型垒球赛——市内锦标赛——两天前刚在此结束。

麦戈文不时地拿起手帕擦拭眼睛。拉尔夫从未见过麦戈文哭泣——即使在卡洛琳的葬礼上也没有——他在球场附近徘徊了片刻,考虑是否要走近麦戈文,或原路返回。

最后,他鼓起勇气走向公园的长凳。“哟,比尔。”他说。

麦戈文抬头用泛红、水汪汪而且略带尴尬的眼睛看着拉尔夫。他又擦了擦眼睛,挤出微笑。“嗨,拉尔夫。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没关系,”拉尔夫坐下来说,“我也哭过,有何不可?”

麦戈文耸了耸肩,再次抹眼睛。“没什么,只是有点矛盾。”

“什么矛盾?”

“事实上,我有位挚友——为我提供第一份教学岗位的那个人——传来好消息。他快死了。”

拉尔夫蹙起眉毛,但保持沉默。

“他得了肺炎。这两天他侄女可能会把他送到医院。医生会给他戴上呼吸机,可能也活不了多久了。他死的时候我会替他高兴,另一方面我也会极度沮丧。”麦戈文顿了顿,“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对吧?”

“不懂,”拉尔夫说,“但没关系。”

麦戈文看着他的脸,愣了一下,然后陷入恍惚,吸着鼻子。混着泪水的声音刺耳、浓厚,但拉尔夫认为那很像一阵大笑,于是试探地回以微笑。

“我的话很好笑吗?”

“没有,”麦戈文轻拍着拉尔夫肩膀说道,“我只是看着你的脸,如此热忱、真诚——你真的很坦诚,拉尔夫——并想着我多么喜欢你。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是你。”

“到凌晨三点你就知道苦了。”拉尔夫安静地说道。

麦戈文叹了口气,点点头。“失眠症。”

“没错,失眠症。”

“对不起,我不该大笑,但……”

“没必要道歉,比尔。”

“但请相信我,我的笑是一种赞赏。”

“你挚友是谁,为什么他去世是件好事?”拉尔夫问。他已经猜出了麦戈文矛盾的根源,他并不像比尔想的那么单纯愚钝。

“他叫鲍勃·博尔赫斯特,得了肺炎算他幸运,因为他从一九八八年夏天就患有阿尔茨海默症。”

果然不出拉尔夫所料……尽管他的脑海中也闪过艾滋病这个词。麦戈文要是知道应该会感到震惊吧,这让拉尔夫感到一阵窃喜。然后他看着麦戈文,为自己的窃喜感到羞愧。他知道,说到忧郁,麦戈文算是个专家,但这并不表明他对那位挚友的哀悼有半点虚假。

“鲍勃从一九四八年起就担任德里市高中历史部主任,当时他不过二十五岁。他一直干到一九八一年或一九八二年。他是位好老师,是你偶尔会在偏远地区发现的那种非常聪明但又深藏不露的人。他们通常都会成为不同学科部的领导,而且还会在教书之外身兼五六种其他职务,因为他们根本不懂如何拒绝。鲍勃就是这种人。”

那位母亲现在正带着小男孩从他们身边经过,走向一个今年赛季很快就要歇业的小吃店。孩子脸部拥有奇特的透明感,拉尔夫看到玫瑰色光环在小孩头顶旋转,然后像平静的波浪一般往孩子幼小可爱的脸部移动。这让透明感更加突显。

“我们回家好吗,妈妈?”他问道,“我想玩培乐多泥胶,我想做黏土家族。”

“我们先吃点东西吧,乖宝宝——好吗?妈咪饿了。”

“好。”

男孩鼻梁上有一个钩形伤疤,那儿玫瑰色的光环变成了绯红色。

拉尔夫想,大概是八个月大的时候想抓住妈妈挂在天花板上的移动蝴蝶,从婴儿床上摔了下来。她跑进来看到大量鲜血时,简直吓坏了,以为这可怜的孩子快死了。他名叫帕特里克,她叫他帕特。他是以他祖父的名字命名的。而且……

他将眼睛紧闭片刻,感觉胃在喉结下翻滚,他突然感觉要呕吐。

“拉尔夫?”麦戈文问道,“你没事吧?”

他睁开眼睛。没有看到光环,没有玫瑰色或其他颜色的光环,只有一位母亲和儿子前往小吃店购买冷饮,而且说什么她都不想带帕特回家,因为帕特父亲在戒了近六个月的酒后又喝酒了,每当喝酒他脾气就变得极差。

够了,天哪,真是够了。

“我没事,”他对麦戈文说道,“刚刚眼睛进了灰。继续说,把你朋友的事讲完。”

“没什么要说的了。他是天才,但这些年来,我逐渐觉得天才这个称呼似乎被滥用了。我认为我们国家满是天才,很多聪明的男孩和女孩,他们让门萨高智商学会会员看起来像傻蛋。我认为他们大多数是教师,默默无闻地在小镇上生活、工作,因为这是他们喜欢的方式。这当然也是鲍勃·博尔赫斯特喜欢的方式。”

“他看人的方式让我感到害怕……一开始是这样。但过一阵子你就会发现不必害怕,因为鲍勃很善良,但一开始他确实会让人感到恐惧。有时候,当他看着你,你会怀疑那是不是一双正常的眼睛,还是某种X光机器。”

在小吃店,那位母亲端着一小杯汽水弯下腰。那孩子伸出双手笑嘻嘻地捧起它。他如饥似渴地喝着汽水。玫瑰色的光芒在他周围短暂地重现,拉尔夫知道他没错:孩子名叫帕特里克,他母亲不想带他回家。他不可能知道这些事情,但他就是知道。

“当时,”麦戈文说道,“如果你来自缅因州中部而且不是百分之百的异性恋,你只能冒充是。这是唯一的选择,除非你愿意搬到格林威治村,戴上贝雷帽,每逢周六夜泡在爵士乐俱乐部,那儿的人用打响指代替鼓掌。当时,‘出柜’是非常荒谬的念头,因为很多人都不承认出柜,除非你想让一群醉酒的同志在巷子里把你拦住,对你动手动脚,否则不要承认出柜。”

帕特喝完汽水,将纸杯仍在地上。他母亲让他把纸杯捡起来扔进垃圾桶。他很高兴地完成了该任务。随后她牵着他的手缓缓走出公园。拉尔夫惊恐地目送他们离开,暗自希望那个女人的担忧是多余的,但又害怕并非如此。

“一九五一年,我在申请德里市高中历史教师岗位时,已经在偏远的吕贝克教了两年书,我想既然在那里都没人质疑我的性取向,其他地方应该也没问题。但鲍勃用那双X光眼看了我一眼便知道了。他看透了我的内心,而且毫不掩饰。‘如果我为你提供该职位,而且你也愿意接受,麦戈文先生,你能否保证你的性取向绝不会惹上一丁点儿麻烦?’”

“性取向,拉尔夫!我的天!在此之前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听到这种字眼,但它就像涂了润滑油的轴承一样从他嘴中滑出。一开始我扭捏作态,告诉他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过一般说来,我对此感到非常愤恨。然后我又看了他一眼,决定不跟他白费力气。我或许能瞒过吕贝克的一些人,但瞒不过鲍勃·博尔赫斯特。当时他还不到三十岁,而且最多只去过基特尔市以南十几次,但他仅凭二十分钟的面试就把我掌握得一清二楚。”

“‘好的,先生,绝对不会惹麻烦。’我对他说,像圣母玛利亚的小羊羔一样温顺。”

麦戈文又用手帕擦了擦眼睛,但拉尔夫认为这次他有点做作。

“在我转到德里市社区大学教书前的二十三年中,我所掌握的所有关于历史教学和下棋的知识都是鲍勃教的。他是个象棋高手……我敢说他能三下五除二击败夸夸其谈的法耶·查宾。我只赢过他一次,而且还是在他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之后。我后来便再也没有和他下过棋。”

“此外,他从不会忘记听过的笑话,也从不会忘记身边朋友的生日和结婚纪念日。——他不送卡片和礼物,但总会送上贺词和美好祝福,大家都能感受到他的诚意。他发表过六十多篇关于历史教学和南北战争的论文。南北战争是他的研究专长。一九六七年和一九六八年间,他写了一本叫作《那年夏末》的书,阐述了盖茨堡之役发生数月后的事情。十年前,他让我看了他的手稿,我认为那是我读过的关于南北战争的书中最好的一本。——唯一可与之媲美的是迈克尔·沙拉写的那本《杀手天使》。可是鲍勃没有出版这本书。我问他为何不出版,他说我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原因。”

麦戈文停顿了一会儿,眺望着公园,那儿充满了金绿色的光和随风移动交织的暗影。

“他说他害怕暴露。”

“原来如此。”拉尔夫说道。

“也许下面这件事最能说明他的为人:他过去常用钢笔填写《纽约时报周末版》的填字游戏。有一次我拿这事嘲弄他——说他狂妄自大。他冲我笑了笑,然后说道:‘傲慢和乐观有很大不同,比尔……我只是比较乐观而已。’”

“总之,你对他有了大概的了解。善者、仁师、智者。他擅长研究南北战争,但如今他甚至连南北战争是什么都不知道,更别提谁赢谁输。他甚至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不久后——说实话,我希望越快越好——他将死去而且忘记自己曾经活过。”

一个身穿缅因大学T恤衫和破旧蓝色牛仔裤的中年男子曳步穿过球场,手臂下夹着一只皱巴巴的购物纸袋。他停在小吃店旁,在垃圾桶内翻找,希望找到一些可回收的垃圾。当他弯下腰时,拉尔夫看到他身边围绕着深绿色的光环、头顶缓缓升起浅绿色气球线。顷刻间,拉尔夫觉得自己很累,累得无法闭眼、无法让那些光消失。

他转身对麦戈文说:“从上个月开始,我经常看见一些东西……”

“我大概在哀悼吧,”麦戈文说着,又夸张地擦着眼睛,“也不知道是为了鲍勃还是为了我自己。听起来很可笑吧?但如果你了解他过去有多聪明……机智过人……”

“比尔?看到小吃店附近的那个人了吗?那个翻垃圾桶的人?我看到……”

“看见了,这种人现在随处可见。”麦戈文匆匆瞥了那个醉汉一眼(那人找到两个百威啤酒的空罐子并把它们塞进纸袋),回头继续对拉尔夫说道,“我讨厌变老——我想主要可能是因为美好时光一去不返。”

那名醉汉步履蹒跚地朝他们所坐的长凳走来,微风夹杂着他的味道,不是英式皮革的味道。他周围的光环——呈鲜活有力的绿色,让拉尔夫想起了圣帕特里克节的装饰物——与他卑屈的姿态和苍白的笑容显得很不协调。

“嗨,两位!你们好吗?”

“我们很好,”麦戈文挑起眉毛讽刺地说道,“如果你离开,我们会更好。”

醉汉迟疑地看着麦戈文,似乎认定对他下手只会白费力气。于是把注意力转向拉尔夫。“你有零钱吗,先生?我要去德克斯特镇。我叔叔打电话到尼伯特街道上的收容所联系我,说我可以回工厂工作,可是我……”

“走开,朋友。”麦戈文说道。

醉汉焦虑地瞥了他一眼,充血的棕色眼睛转回到拉尔夫身上。“那是一份好工作,你知道吗?我可以去工作,但我必须于今天赶到那儿。我要搭公共汽车……”

拉尔夫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个二十五美分和一个十美分的硬币,抛到醉汉摊开的手掌中。他咧嘴笑了,他周围的光环变亮了,随后突然消失。拉尔夫松了口气。

“嘿,太好了!谢谢你,先生!”

“不客气。”拉尔夫说道。

醉汉步履蹒跚地走向“省钱超市”,那儿时刻可以买到打折的“午夜列车”“老公爵”和“银绸缎”等几种牌子的威士忌。

真是的,拉尔夫,你就不能多往好的方面想吗?拉尔夫自问。朝那个方向再走半英里便到公共汽车站了。

的确如此,但拉尔夫活到这把年纪,十分清楚慈悲心和错觉有着天壤之别。如果那个带有深绿色光环的醉汉会前往公共汽车站,那拉尔夫就能到华盛顿当国务卿了。

“你不该给他钱,拉尔夫。”麦戈文责备地说道,“这样只会助长他们的不正之风。”

“可能吧。”拉尔夫疲倦地说道。

“我们被打断之前你想说什么?”

选择此时把光环的事告诉麦戈文是一个糟糕透顶的决定,他也不知道刚才为何差点说漏了嘴。肯定是因为失眠——这是唯一的解释。失眠严重影响了他的判断力、短期记忆和感知能力。

“我刚才说今天早上收到了一封邮件,”拉尔夫说道,“我想它应该会让你开心。”他把海伦的明信片递给麦戈文。他读了又读,看完第二遍,他那拉长的马脸露出了灿烂的笑容。那混合了宽慰和真心喜悦的表情,让拉尔夫瞬间对麦戈文的情感突变表示谅解。他没忘记比尔既慷慨也浮夸。

“真是太棒了,不是吗?她找到工作了!”

“的确如此。想吃顿豪华午餐庆祝一下吗?来爱德附近有家不错的小餐厅——名叫‘日升日落’。虽然名字有些花哨,但……”

“谢了,但我答应鲍勃侄女今天去陪他一会儿。当然,他不知道我是谁,但无所谓,因为我知道他是谁。你懂吗?”

“我懂,”拉尔夫说道,“那下次再约?”

“没问题。”麦戈文又瞄了明信片几眼,笑个不停,“太好了——绝妙啊!”

拉尔夫冲着这句可爱的老式口头禅大笑。“我也这么认为。”

“我想和你打五块钱的赌,她一定会回到那个奇怪的男人身边,推着孩子的婴儿车当挡箭牌……但我乐意输掉这五块钱。我认为这听起来很疯狂。”

“有一点。”拉尔夫说道,只因为他知道这是麦戈文想听的。他真正的想法是,麦戈文已经简洁扼要地总结了他自己的性格和世界观,拉尔夫也不可能形容得更贴切。

“知道有人过得越来越好真开心,对吧?”

“当然啦。”

“洛伊丝看过明信片吗?”

拉尔夫摇头。“她不在家。等我见到她,就立刻给她看。”

“可以。你睡眠状况好点了吗,拉尔夫?”

“还不错吧,我想。”

“很好。你气色好一点了。比之前有精神。我们不能屈服,拉尔夫,这是最重要的。我说得对吧?”

“你说得没错。”拉尔夫叹息着说,“我想你没错。”

3

两天后,拉尔夫坐在餐桌前,缓慢吃着一碗他并不喜欢(但据说对身体有益)的麸麦片粥,一边看着《德里新闻报》的头版。他快速浏览了头条新闻,但只有一张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张照片无需做出任何解释,却似乎道尽了过去一个月他遭受的所有折磨。

拉尔夫认为照片上方的标题——《妇女关怀的示威游行活动引发了暴力冲突》——并未充分反应下方的新闻内容,但他并不感到奇怪,因为《德里新闻报》他已读过多年,对于报纸中的偏颇早已司空见惯,其中就包括该报纸坚定的反人流立场。不过,该报纸仍然非常谨慎地在当天的社论中与“生命之友”划清了界限,拉尔夫对此也不感到意外。“生命之友”成员聚集在邻近“妇女关怀”和德里之家医院的停车场,等候约二百名主张人流合法化的游行者从市民中心穿过街区一路走来。大部分游行者都举着贴有苏珊·戴照片和支持人流,不要害怕口号的标语牌。

游行者想沿路号召更多支持者,就像雪球沿着山坡滚下去时变得越来越大一样。先在“妇女关怀”外面举行一个短暂集会,旨在为即将到来的苏珊·戴的演讲打气,随后休息片刻。但是集会未能举行。当这群支持人流的游行者到达停车场时,“生命之友”成员便冲了出来堵住道路,将标语牌(谋杀就是谋杀,苏珊·戴滚开,停止杀害无辜婴儿)举在面前,犹如举着盾牌。

警方也随着游行队伍到来,但谁也没有料到言语上的诘问和谩骂会迅速演变成肢体冲突。冲突始于“生命之友”的一位成员,她发现女儿加入了支持人流的队伍。这位妇人丢下标语牌冲向女儿。女孩的男友抓住妇人,试图拦住她。妇人用指甲挠破了他的脸,于是他将妇人推倒在地。接着爆发了十分钟的混战,导致三十多人被捕,双方被捕人员相当。

当日早晨《德里新闻报》头版刊登的是汉密尔顿·达文波特和丹·道尔顿的照片。摄影师捕捉到了达文波特愤怒咆哮的瞬间,这与他平日冷静自持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他将一只拳头举过头顶做出庆祝胜利的手势。而面对他的正是被他支持人流,不要害怕的标语牌砸在头上的“生命之友”的重要成员,看似顶着一轮超现实纸板光环。道尔顿眼神茫然,嘴角松弛。在这张高对比度的黑白照片中,从他鼻孔中涌出的血好似巧克力酱。

拉尔夫暂时将目光从报纸上移开,以便专心吃完麸麦片粥。他随后想起去年夏天第一次看见伪造的“通缉”海报——如今整个市区到处都张贴着该海报——时的情景,那天他差点晕倒在斯特拉福德公园外面。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他们的脸:达文波特凝视“昨日玫瑰,二手衣服”旧货店积满灰尘的橱窗时的愤怒表情,还有道尔顿似笑非笑的不屑表情,似乎在说像汉密尔顿·达文波特这样的笨蛋根本无法理解人流引发的更高层次的道德问题,而他们俩都明白这一点。

拉尔夫会想起这两种表情,还有带着这两种表情的两个男人之间的距离。不久,他忧虑的眼睛又移回到那张新闻照片上。道尔顿背后站着两个人,他们都手举反人流标语牌,专心地看着冲突场面。拉尔夫不认识其中那个戴着角质边框眼镜、有一头稀薄灰白头发的瘦弱男子,可他知道旁边那人是谁。是艾德·迪普努,只是在这个情景中,艾德显得无足轻重。真正吸引拉尔夫注意以及让他感到害怕的,还是这两个多年来在下维奇汉姆街比邻开店的男人的脸孔——达文波特野人般的狰狞表情和紧握的拳头、道尔顿茫然的眼神和流血的鼻子。

他心想,如果你不慎重处理好自己的激情,这就是你的下场。最好立刻收手,因为……

“因为如果这俩人手上有枪,他们一定会相互开枪。”他咕哝着,这时楼下大门的门铃响了。拉尔夫起身,又看了看那照片,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接着是一种奇怪、不祥的预感:敲门的是艾德,天知道他想干什么。

那就别开门,拉尔夫!

他在餐桌前迟疑了好久,希望这一年来萦绕在脑海中的迷雾能够散去。这时门铃再次响起,他也下定决心。就算楼下是萨达姆·侯赛因也一样。这是他的家,他不愿像一条被鞭打的野狗一样畏缩在这里。

拉尔夫穿过起居室,打开通往走廊的门,沿着暗黑的楼梯走下楼。

4

走到半途他松了口气。前廊大门的上半部分是厚重的玻璃窗格。门外来访者的影像有点扭曲,但拉尔夫仍能看出那两位来访者都是女性。他立刻猜出其中一位是谁,然后匆匆赶下楼,一只手在栏杆上轻轻滑过。他迫不及待地打开大门,门外站着海伦·迪普努,她一肩挎着手提包(上面印着婴儿急救站),娜塔莉越过她另一边的肩膀上张望着,明亮的眼睛犹如卡通里的小老鼠眼睛。海伦满怀期待、略显不安地笑着。

娜塔莉突然眼神一亮,在海伦背着的婴儿袋里欢蹦乱跳,开心地朝拉尔夫挥舞双手。

她还记得我,拉尔夫心想,真是太好了。他伸手让她用挥舞的小手抓住他的右手食指时,眼中突然涌出泪水。

“拉尔夫?”海伦问道,“你还好吧?”

他微笑着,点点头,上前抱住海伦。他感觉海伦的双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脖子。有那么一瞬间,他被海伦身上那股混着香水味和健康婴儿奶味的味道熏得有些眩晕。她在他的耳朵上猛地一吻才把他放开。

“你真的没事?”她问道。她眼中也噙着泪水,但拉尔夫几乎没有发现,因为他忙着上下打量她,想确认她身上是否还有被打的痕迹。目光所及之处,没有发现。她看似完美无瑕。

“很久没这么好过了,”他说道,“见到你真是太开心了。还有你,娜塔莉。”他亲了口仍抓着他手指的胖乎乎小手,毫不意外地看到那上面隐约浮现他嘴唇留下的灰蓝色唇印。唇印很快就消退了。他再次拥抱海伦,似乎想要确认眼前是不是真实的她。

“亲爱的拉尔夫,”她在他耳畔轻轻说道,“最最亲爱的拉尔夫。”

他感到腹股沟处一阵骚动,显然是被她淡淡的香水味和耳畔细语所引发的……接着他耳边响起另一个声音,是艾德的声音。我打电话来要你管好自己的嘴,拉尔夫。你那张嘴会替你惹上麻烦。

拉尔夫松开她,保持一步距离,但仍面带微笑。“见到你真是太开心了,海伦。你要是不来,我感觉很糟糕。”

“见到你我也很开心。我想向你介绍一位朋友,拉尔夫,这位是格蕾琴·蒂尔贝里。格蕾琴,这位是拉尔夫。”

拉尔夫转向那位女士,伸出粗糙的大手握住她修长白皙的手,与此同时,他仔细地打量了她。她是那种会让男人(即使年过六旬)也会挺直腰杆、挺胸收腹的女人。她身材高挑,也许高达六英尺,而且是金发女郎,但这不是重点。她身上有某种东西,如气味,或者颤动,或者……

(光环)

没错,就像光环。简单地说,她是那种你不得不看、不得不想、不得不思索的女人。

拉尔夫想起海伦告诉过他,格蕾琴丈夫曾用菜刀割伤她的大腿,任她血流不止。他不解竟有男人会忍心做出这种事,会不对格蕾琴心存敬畏之心。

或许也会心生一点欲望吧,一旦他过了“她如美妙的夜色般走来”的阶段。另外,拉尔夫,你也应该把眼珠收回眼窝了吧。

“很高兴认识你,”他说着松开她的手,“海伦告诉我你到医院去看她。谢谢你伸出援手。”

“能帮她是一种荣幸,”格蕾琴说着对他妩媚一笑,“事实上,像她这样的女人会让你觉得一切都值得……不过我想你应该早就知道了。”

“大概吧,”拉尔夫说道,“你们有时间进来喝杯咖啡吗?请别拒绝哦。”

格蕾琴看了一眼海伦。海伦点了头。

“我们很乐意,”海伦说道,“因为……呃……”

“你们今天不单是来看我的,对吗?”拉尔夫问道,他从海伦看向格蕾琴·蒂尔贝里,最后又将目光转移至海伦。

“没错,”海伦说道,“有些事我们必须和你谈谈,拉尔夫。”

5

他们刚来到阴暗的楼梯间顶部,娜塔莉便开始在婴儿背袋里不耐烦地扭动着,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儿语,不久她就会说话了。

“我可以抱她吗?”拉尔夫问。

“可以,”海伦说,“如果她哭,我就马上抱回来。我保证。”

“好。”

但这位兴奋和可敬的宝宝没有哭。拉尔夫刚把她从婴儿袋中抱起,她便亲切地搂住他的脖子,一屁股坐进他的右手臂弯里,好像那是她的专属安乐椅。

“哇,”格蕾琴说道,“真有你的。”

“噗!”娜塔莉抓住拉尔夫的下嘴唇,就像拉窗帘似的猛拉,“嘎哪—维格!安杜—杰!”

“我猜她大概是在说安德鲁斯姐妹三重唱组。”拉尔夫说。海伦猛然回头,放声大笑,笑声仿佛发自肺腑。直到此刻,拉尔夫才察觉自己有多久没听见这笑声了。

拉尔夫带她们进了厨房,此时整间屋子最亮的地方。娜塔莉放开他的嘴唇。他打开咖啡机,看见海伦正好奇地四处张望,才想起她已经好久没来了。太久了。她拿起餐桌上卡洛琳的照片细看,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阳光照在她已经剪短的发梢,在她头部形成一圈光环。拉尔夫突然领悟到:他之所以爱海伦,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卡洛琳也爱她——他们都曾经有幸走进了卡洛琳的内心深处。

“她好美,”海伦低声说道,“对吗,拉尔夫?”

“对。”他说着摆出几只杯子(小心翼翼地摆在娜塔莉动个不停的双手触碰不到的地方。)“那张照片是在她开始头疼前一两个月拍的。在糖盅前的餐桌上放照片有点奇怪,但最近我在这里待的时间比较多,所以……”

“我觉得放在这里很合适。”格蕾琴说道。她的嗓音很低沉、沙哑、甜美。拉尔夫心想,如果她在我耳旁轻语,我想我裤裆里的二弟可能就不只是在睡梦中翻滚一下了。

“我也这么认为。”海伦说道。她朝拉尔夫淡淡一笑,没有太多眼神交流,然后将肩上的粉色手提包卸下放在厨房台面上。娜塔莉一看见袋子中的贝儿乐牌奶瓶便开始躁动并伸出双手。拉尔夫想起了一段强烈但很短暂的记忆:海伦蹒跚地走向红苹果店,一只眼浮肿得睁不开,脸上满是血滴,像青少年提着课本那样把娜塔莉揽在腰间。

“想试试喂奶吗,老小子?”海伦问道。她的笑容灿烂了一点,再次看向他。

“好啊,有何不可?但咖啡……”

“我来煮咖啡,老爹,”格蕾琴说,“我可是个行家呢。有稀奶油吗?”

“在冰箱里。”拉尔夫坐在餐桌旁,让娜塔莉后仰将头靠在他的肩窝里,然后用两只可爱的小手抓着奶瓶。这个动作她做得十分娴熟,把奶嘴放入嘴里,立刻开始吮吸。拉尔夫抬头对海伦笑了笑,假装没看到她眼中噙着泪水。“孩子们学得可真快啊,对吗?”

“嗯。”她说着从挂在水槽旁边墙壁上的纸筒中抽出一张纸来擦眼睛。“没想到她在你身边会这么放松,拉尔夫——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对吗?”

“我不太记得了。”他谎称道。以前他们俩不算冷淡,但也没有这样亲昵。

“帮我挤一下奶嘴,好吗?否则她会吸入太多空气,一直打嗝。”

“好,知道了。”他说着回头看格蕾琴,“没问题吧?”

“没问题。你想用什么喝,拉尔夫?”

“用杯子就好了。”

她放声大笑,把杯子放在桌上娜塔莉够不着的地方。当她交叉双腿坐下时,拉尔夫盯着看——他实在忍不住。等他再次抬头,看到格蕾琴正对着他露出讽刺的微笑。

管他呢,拉尔夫心想,我想色鬼老了还是色鬼吧,尽管这个色鬼每晚顶多只有两个半小时的睡眠。

“谈谈你的新工作吧。”他在海伦坐下喝咖啡时说道。

“我认为他们应该把迈克·汉隆的生日定为国定假日——这样说你明白吗?”

“一点点。”拉尔夫微笑着说道。

“我原以为非要离开德里市不可了。我甚至给远在南边的朴次茅斯图书馆提交了申请,我很不情愿这么做。我即将年满三十一岁,虽然只在德里市住了六年,但这儿仍给我家的感觉——我无法解释,但这就是事实。”

“你无需解释,海伦。我认为家只是一个人必然会拥有的东西,就像肤色和眼睛的颜色。”

格蕾琴点点头。“没错,”她说道,“就是这样。”

“周一迈克打电话告诉我,少儿图书馆助理的工作有着落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意思是,我这一星期好消息不断,高兴得恨不得掐自己。是吧,格蕾琴?”

“你开心得不得了,”格蕾琴说道,“真是好现象。”

她对着海伦微笑,在拉尔夫看来,这个微笑是一个启示。他突然明白他可以尽情欣赏格蕾琴·蒂尔贝里,根本没关系。即使房间里的唯一男士是汤姆·克鲁斯也没关系。他怀疑海伦是否明白这一点,但又立即斥责自己的愚蠢。海伦有很多特质,但绝对不笨。

“什么时候开始上班?”他问海伦。

“十月第二周周一,”她说道,“十二日。下午和晚班。薪水虽谈不上可观,但足以维持我们度过这个冬季。不必顾虑……那件事会有什么后果。很不错吧,拉尔夫?”

“是的,”他说,“非常棒。”

孩子已经喝了半瓶奶,似乎不想喝了。奶嘴从她嘴中弹出来,几滴奶水沿着嘴角流向下巴。拉尔夫伸手去擦,他手指在空中留下了美妙的灰蓝色尾迹。

娜塔莉用手去抓这些尾迹,笑看它们在自己的手中消失。拉尔夫猛吸一口气。

她看见了。这孩子也看见了。

别傻了,拉尔夫。这是不可能的,你是知道的。

可是他知道并非如此。刚才他真的看见了——看见娜塔莉想抓住他手指留下的光环尾迹。

“拉尔夫?”海伦问,“你没事吧?”

“没事。”他抬头发现海伦被一圈绚丽的乳白色光环所包围。那光环有着昂贵衬裙般的柔滑质地。从光环处升起的气球线也呈现象牙色调,犹如婚礼礼盒上的绸带般又宽又扁。格蕾琴·蒂尔贝里周围的光环呈暗橙色,光环边缘留下了黄色的阴影。“你会搬回家住吗?”

海伦和格蕾琴又相互对视了一眼,但拉尔夫几乎没有注意到。他发现他无需通过观察她们的神态或肢体语言来读懂她们的感觉,仅需观察她们的光环即可。格蕾琴光环边缘的柠檬色调这时已经变暗,整个光环都呈橙色。与此同时,海伦的光环也发生了变化,亮得让人无法直视。海伦很害怕回家。格蕾琴知道这一点,并且对此感到非常愤怒。

也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恼火吧,拉尔夫心想。这一点甚至让她更加气恼。

“我想在高垄继续住一段时间,”海伦说道,“可能会住到冬季吧。我想娜塔莉和我终究会搬回镇上来的,可是那栋房子就要出售了。如果有人购买——依目前房地产的行情来看不太乐观——这笔钱会存入托管账户。之后根据判决分割。你知道的——离婚判决。”

她的下唇在颤抖。她的光环更亮了,似乎融入身体变成了第二层皮肤。拉尔夫看见上面有许多微小的红色光点来回穿梭,像是飘浮在焚化炉上方的火花。他伸手到桌子对面,紧紧握住她的手。她感激地冲他微笑。

“你在向我透露两条信息,”他说,“第一,你打算离婚;第二,你仍然很怕他。”

“在过去两年的婚姻生活中,她一直受到虐待和殴打,”格蕾琴说,“她不怕他才怪呢。”她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充满理性,可是看她这时的光环,就像透过熔炉的云母小窗口看到的光景。

他低头看那孩子,发现她正笼罩在如婚纱般的银白色轻薄光环中。虽然她的光环不像母亲那么宽广,但非常相似……就像她也拥有母亲的蓝眼珠和红褐色头发。从娜塔莉头顶升起的纯白色气球线一路飘浮至天花板,在灯具旁轻飘飘地盘绕成一团。一阵清风从火炉旁敞开的窗户吹进来,他看到那条宽扁的白色光带扩散开来并泛起了涟漪。他抬头,看见海伦和格蕾琴的气球线同样也在波动。

如果我能看见自己的光环,应该也一样吧,他心想。这是真实的——不论我如何思考,这些光环是真实的。它们的确真实存在,而我也确实看见了。

他等待惯有的反对声出现,但这次没听见。

“我感觉这些天我一直在感情的洗衣机中打转,”海伦说道,“我妈对我感到很生气……她恨不得叫我没用的失败者……有时候我感觉自己的确如此……真惭愧啊……”

“你无需自责。”拉尔夫说道。他重新抬头看娜塔莉在微风中摇摆的气球线。很美,但他不想去触碰它,因为某种深层次的直觉告诉他,那样做对他俩都很危险。

“我知道,”海伦说道,“但女孩子通常会被灌输很多观念。例如‘这是你的芭比娃娃,这是你的玩偶肯恩,这是主妇小厨房。好好学习,因为将来面对现实生活的时候,照料这一切都是你的职责。如果它们遭到破坏,你将受到责备’。我以为我可以一直遵循这些观念生活下去——真的。只是没人告诉我,在婚姻当中,肯恩可能会变成疯子。听起来像是自我纵容吗?”

“不,根据我的观察,这就是实际情况。”

海伦大笑——断断续续、充满内疚的苦笑。“这话别对我妈说。她一直认为艾德只是偶尔发挥丈夫的作用给我一点教训……在我脱离生活轨道时将我拉入正轨。至于其他的都是我臆造的。虽然她嘴上没说,可我们每次通电话时,我都能从她的语气中感受到那个意思。”

“我认为你没臆造,”拉尔夫说道,“我亲眼看到的,记得吧?你还叫我别报警。”

他感觉大腿在桌子底下被捏了一下,抬头一看,吃了一惊。格蕾琴·蒂尔贝里对他轻轻点头,又捏了一下,这次更用力了。

“没错,”海伦说道,“你当时的确在场,对吧?”她淡淡一笑,这很好,但她光环发生的变化更好——那些微小的红色光点正在消退,光环本身也再次扩散开。

不对,他心想。不是扩散。是放松了,心情缓和了。

海伦起身绕过桌子。“娜塔莉有点不耐烦了——还是让我来抱吧。”

拉尔夫低头,看见娜塔莉正瞪大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房间另一侧。他循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放在水槽旁边窗台上的一只小花瓶。一个多小时前他在花瓶里插满了秋季的花卉,这时只见一股绿色蒸汽嘶嘶作响地从花茎底部逸出,在花朵周围形成淡淡的薄雾。

我正看着那些花吐出最后一口气,拉尔夫心想。天哪,我这辈子再也不摘花了,我保证。

海伦轻轻将孩子从他怀中抱起。娜塔莉很乖巧,只是眼睛仍盯着那嘶嘶作响的花朵,任由母亲抱着她绕回桌子旁坐下,然后依偎在母亲臂弯里。

格蕾琴轻敲一下手表。“我们是否准时参加中午的会议……”

“对了,当然。”海伦略带歉意地说道,“我们正要去参加苏珊·戴的欢迎会。”她对拉尔夫说道,“不过这可不是少年联盟会。其实我们的主要任务不是欢迎她,而是协助保护她的安全。”

“你认为会有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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