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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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非常好。我建议你先去看洪医生。那些针虽然看起来很可怕,但扎起来只有一点点疼,他的手法很好。我不知道他的具体手法以及工作机理,但两年前我境况不佳时,他给了我很大帮助。我听说福布斯也不错,但我推荐洪。他现在很忙,但我可以帮你和他预约。你觉得怎么样?”

拉尔夫看到一束明亮的灰色光,如线一般细。光犹如神奇的眼泪从维齐尔的眼角滑向脸颊。这让他下定决心。“我们走吧。”

维齐尔拍了拍他的肩膀。“太好了!我们买完单就走。”维齐尔拿出一个二十五美分的硬币。“掷硬币决定谁买单吧?”

2

返回药店途中,维齐尔站在来爱德药房和餐馆之间的商店前,看着贴在空荡橱窗上的海报。拉尔夫只瞥了一眼,他之前在“昨日玫瑰,二手衣服”商店的橱窗上已经见过这种海报。

“通缉杀人犯,”维齐尔惊奇地说道,“这年头人的心眼可真小啊!”

“是的,”拉尔夫说道,“如果我们有尾巴,定会整天追逐自己的尾巴,试图把它咬下来。”

“这海报真是糟糕透顶,”维齐尔愤慨地说道,“不过看这个!”

维齐尔指着海报旁边,写在布满灰尘的橱窗上的文字。拉尔夫倾身贴近橱窗去看上面的文字。杀死这位淫妇,文字下方有个箭头指向左边苏珊·戴的照片。

“天啊。”拉尔夫小声说道。

“就是说嘛。”维齐尔附和道。他从后兜掏出一条手帕,将橱窗上的文字拭去,只留下明亮的银色扇形图案。拉尔夫心想只有他能够看到该图案。

3

拉尔夫跟随维齐尔来到药店后面。他站在一间仅比公厕隔间大一点的办公室门口,而维齐尔则坐在唯一的家具——高脚凳上,这凳子似乎更适合摆在守财奴艾比尼斯·斯克鲁奇[15]的账房里——打电话到针灸医生詹姆斯·罗伊·洪的诊所。维齐尔打开免提,以便让拉尔夫听到对话。

洪医生的接待员(名叫奥德拉,她和维齐尔的熟悉程度似乎超越了工作关系)一开始说他在感恩节之前都没空接诊新患者。拉尔夫一听垂下了肩膀。维齐尔朝拉尔夫所在方向举起手掌——稍等片刻,拉尔夫——随后开始劝说奥德拉为拉尔夫在十月初寻找(或创造)就诊时机。虽然还有近一个月时间,但总比等到感恩节好很多。

“谢谢你,奥德拉,”维齐尔说道,“今晚我们还共进晚餐吗?”

“当然。”奥德拉说道,“把可恶的免提关了,乔——有些话我只想和你说。”

维齐尔照做,听了一会儿,然后笑得眼泪直流。在拉尔夫看来,他的眼泪犹如绚丽的水珍珠。随后维齐尔对着电话亲了两下,然后挂断了电话。

“一切安排妥当。”维齐尔说着就把一张背后写有预约日期和具体时间的白色小卡片递给拉尔夫,“十月四日,虽不是最佳时间,但奥德拉尽力了,她是好人。”

“好的。”

“这是安东尼·福布斯的名片,在这之前你也可以去找他。”

“谢了,”拉尔夫说着接过第二张卡片,“我欠你一个人情。”

“要说欠的话,你就记得事后要过来找我一下,让我知道结果如何。我对此很关心。你知道的,很多医生不会给失眠症患者开药。他们总说睡眠不足不会致命,但我认为这是废话。”

拉尔夫本认为自己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感到害怕,结果却感到非常镇定,至少目前如此。光环已经消失——维齐尔被洪医生接待员说的话逗得大笑时,眼中的亮灰色光线也消失不见了。拉尔夫不禁猜想这些光之所以出现,是因为他过度劳累以及听维齐尔提及超现实而产生了神游。还有另一个让拉尔夫开心的理由——已成功预约了洪医生,而这位洪医生治愈了与他同病相怜的维齐尔的。拉尔夫心想只要洪医生能让他一觉睡到天亮,他愿意被医生扎针,哪怕扎针时自己会显得像只豪猪也可以。此外还有一个理由:这些灰色光环实际上并不恐怖,反而有点有趣。

“因缺乏睡眠而死的人比比皆是,”维齐尔说道,“只不过验尸员通常将死因归为自杀而非失眠。失眠症和酒精中毒有很多共性,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它们都是心理疾病,如果任由发展,它们通常会在摧毁人的身体之前将心灵掏空。因此——人的确会死于失眠。你现在的境况比较危险,你得照顾好自己。如果你开始精神恍惚,一定要给里奇菲尔德打电话,听到了吗?千万不要与自己讲客气。”

拉尔夫扮着鬼脸说道:“我想我更倾向于给你打电话。”

维齐尔点点头,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点。“那张名片上洪的号码下方就是我的号码。”他说道。

拉尔夫感到很惊讶,他又低头看了一眼名片。发现了第二个号码,标有J.W.。

“日夜都可,”维齐尔说道,“说实在的。不用担心会打扰到我妻子,我们一九八三年就离婚了。”

拉尔夫想说话,但开不了口。他只能发出哽咽、无意义的小声音。他猛地咽了一口口水,试图清理喉内障碍物。

维齐尔见状赶紧上前轻拍他后背。“不要在店内大声咳嗽,拉尔夫——会吓跑那些大买主的。需要纸巾吗?”

“不用了,我没事儿。”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但还算清楚平稳。

维齐尔仔细打量着拉尔夫,“你的失眠还未解决,但迟早会的。”维齐尔再次用大手握住拉尔夫的手,这次拉尔夫不再担忧,“眼下,试着放松。你每天还能睡一段时间,对此要心存感激。”

“好的。再次感谢。”

维齐尔点点头,然后走回药剂师柜台。

4

拉尔夫沿着第三通道往前走,在摆满避孕套的货架处左转,穿过一扇门,门把手上方写有感谢光临来爱德字样,离开了药店。门外强烈的光线刺得他睁不开眼,他只得眯着,甚至闭上眼睛。一开始他并未发现这有什么稀奇——毕竟当时正值正午时分,而且药店可能比想象中要昏暗。他再次睁开眼,顿时震惊得停止了呼吸。

他的脸上浮现出惊愕的表情。那是探险家经历漫长的披荆斩棘之后,眼前突然出现壮丽的失落之城,或是钻石悬崖、螺旋瀑布之类的盛景才会有的表情。

拉尔夫后退了几步,靠在药店入口旁的蓝色邮筒上。他仍感到呼吸困难,眼睛左右转动,大脑正试图理解所接受到的美妙和糟糕的信息。

拉尔夫再次看到了光环,而且真真切切,不再虚无缥缈。这次的光环随处可见,猛烈而且不断涌动,奇异且美丽。

拉尔夫一生仅出现过一次与此有些相似的经历。一九四一年,即他年满十八岁那年夏天,他从德里市一路搭便车去位于纽约波基普西市的叔叔家,全程大约四百英里。旅途第二天傍晚雷暴雨交加,拉尔夫不得不就近寻找避雨的地方。那是一个摇摇欲坠的马厩,位于一大片牧草田的尽头。当天他走路的时间比乘车的时间要久,因此他一踏进马厩内废弃已久的马舍便睡着了,顾不上头顶的雷声。

睡足十四个小时后,他于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醒来,困惑地四下张望,完全不知身处何处。他只知道那是一个有些昏暗、散发着芳香的地方。头顶和周围布满明亮的缝隙。后来他想起自己正在马厩避雨,而眼前奇异的景象是由马厩墙体和顶部裂缝以及明亮的夏季光线共同形成的……仅此而已。然而他还是呆愣了至少五分钟,天真年少的孩子头发上粘着干草,手臂上粘满了谷糠。他坐在那儿,静看着如潮汐般金黄的微尘在倾斜、交叉的日光中懒散地旋转。他记得当时觉得自己身处教堂。

而眼前景象的震撼力是它的十次方:他无法确切描述发生了什么,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让其变得如此奇妙。人和物,尤其是人都笼罩在光环里。是的,但这还不足以形容这惊人现象的万分之一。万物从未如此绚烂、真实、完整。汽车、电线杆、超市前的购物推车,街对面的框架式公寓大楼——所有物体都像老电影中的3D图像浮现在他眼前。突然间,维奇汉姆街的这个昏暗的小购物中心变成了仙境,尽管拉尔夫盯着它看,但他不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什么,只知道它富丽堂皇,惊异无比。

他唯一能区分的是进出商店的人们周围的光环。他们把包裹堆放在汽车后备厢,然后驾车离开。有些人的光环比其他人的更亮,但即使是最暗的光环也比他第一次看到这种现象时亮了千百倍。

但毫无疑问,正如维齐尔所言,这是超现实,你所看到的和人服用麻醉药后产生的幻觉没什么不同。你看到的正是失眠的另一个症状。看着它,拉尔夫,尽情地惊叹吧——真是不可思议——但不要相信它。

然而,他不必告诉自己去惊叹——到处都是可赞叹的景象。一辆面包店运货汽车正从“日升日落”餐馆前的停车场中倒出来,排气管中排出明亮的栗色物质——几乎是干血的颜色。该物质既不是烟,也不是蒸汽,但具有两者的一些特征。那股亮光逐渐变细,但亮度逐渐增强,犹如脑电图的波形。拉尔夫低头看着人行道,看见货车轮胎的胎面印在水泥地上,颜色也是栗色。货车离开停车场后,加速行驶。货车尾气形成的幽灵般图形则变成了如动脉血一般的亮红色。

到处都有类似的奇怪现象,一道道轨迹在倾斜的道路上交错,让拉尔夫再度想起当年那个马厩的屋顶和墙壁缝隙透入阳光的情景。但最奇妙的还是人们,围绕在他们周围的光环似乎最清晰明亮。

一个男服务员推着一车杂货从超市走出来,他周围笼罩着明亮的白光,犹如一个行走的聚光灯。相比之下,他身旁女人的光环则比较昏暗,好似刚发霉的乳酪,呈灰绿色。

一位年轻女孩从敞开的斯巴鲁汽车车窗朝那个男服务员打招呼,并挥手致意。她的左手在空中留下了如棉花糖般的粉红明亮轨迹,这些轨迹几乎一出现就消失了。男服务员咧嘴一笑,挥了挥手:留下了黄白色的扇形图案。拉尔夫认为它像热带鱼的鳍。这图案也开始褪色,但速度较慢。

拉尔夫对这种令人困惑、闪亮的景象感到异常恐惧。但至少在目前,他更加感到惊愕、敬畏和惊异。他一生中从未见过这么美的事物。但这只是幻觉,他告诫自己。记住,拉尔夫。他向自己保证会努力,但就目前而言,他似乎将警告声抛诸了脑后。

这时他注意到另一件事:他能看到每个人头部都冒出了一束清晰的亮光。这光犹如一条长长的彩带或色彩鲜艳的绉纸向上袅袅升起,直到变细消失。有些人的亮光消失点位于头顶上方五英尺处,也有些是十或十五英尺。在多数人身上,这条向上升起的光带的颜色与身上环绕的光环颜色一致——比如,超市男服务员的光带呈亮白色,他身边的女顾客则是灰绿色——但也有一些明显的例外情况。拉尔夫看到一位在深蓝光环中大步行走的中年男子头顶上方的光带呈铁锈红,一名带有浅灰色光环的女士头顶的光带则呈现出惊人的(有点吓人)洋红色。有时候——两三条,不是很多——上升的光带很接近黑色。拉尔夫不喜欢这些黑色光带,他注意到带有这些“气球线”(他脑中突然闪现的命名)的人似乎都不太健康。

他们的确身体不适。对某些人而言,“气球线”是健康程度的指标……在有些情况中甚至是不健康的标识。这就像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人们非常痴迷的基尔良摄影术。

拉尔夫,另一个声音警告说,你并没有真的看到这些东西,好吗?我的意思是,我这话可能不中听,但……

可是这现象不可能是真的吗?也许他长期失眠,加上清醒、连贯梦境的良性影响,让他得以一窥超越普通感知范围的奥妙境界?

别想了,拉尔夫,别妄想了。要是继续这么下去,你会落得与可怜的老艾德·迪普努同等下场。

想到艾德,拉尔夫便开始联想——艾德在因为殴打妻子被捕的那天说过的话——但拉尔夫还没来得及想起究竟是什么,他的左肘边就响起一个声音。

“妈?妈咪?再去买点蜂蜜燕麦圈好吗?”

“到了店内再看看吧,亲爱的。”

一位年轻女士携一个小男孩从他面前走过。那个男孩看上去四五岁,刚才就是他在说话。他母亲笼罩在涨停的白光之中。她金色头发上的“气球线”也呈白色,而且非常宽——更像是精美礼品盒上的丝带,而不是一根绳子。它一直上升到至少二十英尺的空中,随着她的步伐轻轻飘动。这让拉尔夫想起了婚礼——裙裾、面纱、薄纱般的裙摆。

她儿子的光环呈健康的深蓝色,接近紫色。当他们俩人走过时,拉尔夫看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他们紧牵的手上也有光袅袅升起:女士的呈白色,男孩的呈深蓝色。那些光卷曲缠绕着,逐渐上升、褪色、消失。

母与子,母与子,拉尔夫思索着。那两只相互紧牵的手——犹如攀爬在花园树桩上的忍冬植物,具有全然象征性的意义。看着它们,拉尔夫感到心情大悦——老套,但这就是他真实的感受。母与子,白与蓝,母与……

“妈妈,那人在看什么呢?”

金发女人匆匆瞥了一眼拉尔夫,但他清楚看到她抿紧嘴唇然后转过身去。更重要的是,他看到围绕着她的闪耀光环突然变暗、变短,最后变成深红色。

这是代表害怕的颜色,拉尔夫心想,也许是生气。

“我不知道,蒂姆。快,别磨蹭了。”她催促他加快步伐,她的马尾辫前后摇摆,在空中留下灰中带红的小扇形。对拉尔夫而言,它们看似雨刷偶尔在肮脏的挡风玻璃上残留的弧线。

“嘿,妈妈,放开我!别拉了!”小男孩不得不小跑才能跟上。

都怪我,拉尔夫心想,他脑海中闪现出自己在年轻母亲眼中的形象:一脸疲惫的老家伙,眼睛下面垂着紫色的大眼袋。他站在——应该是蹲在来爱德药店外的邮箱旁,好像看见世界奇景似的盯着她和小男孩。

你就是奇景啊,女士,可惜你看不到。

在她看来,他一定是史无前例的大变态。他不能再这样了。无论是真实还是幻觉,这并不重要——他必须解决这个问题。否则,有人会打电话给警察或者带着束缚网来抓他。那位漂亮的母亲说不定一进超市就会用公用电话联系警察。

他正想着该如何将充斥整个脑海的东西驱逐出去,却发现问题已经得以解决。通灵现象也好,感官幻觉也罢,正当他想着自己在那位美丽年轻妈妈的眼中有多可怕时,这些现象都消失不见了。眼前依旧是晴朗美妙的夏日,但与之前到处渗透的清晰白光相比要逊色不少。进出商业区停车场的人们又恢复了正常:没有光环,没有“气球线”,没有焰火。只有一群需要到“省钱超市”购买生活用品,或是到洗影店去取冲洗好的最后一批夏日图片,抑或是到“日升日落”买外带咖啡的人们。其中有些人可能会溜进来爱德药店购买一盒特瑞安或者助尔眠之类的助眠药物。

只是一群德里市的普通市民在忙着自己的日常琐事。

拉尔夫大口呼出憋在心里的气,准备放松自己。确实舒服了点,但与期待的状态还相距甚远。想立马就从疯狂的边缘抽身是不可能的,根本就不可能。然而他清晰地认识到:如果他继续活在那个明亮奇妙的世界里,迟早会失去理智,犹如持续数小时的性高潮。天才和艺术家可能会有这样的经历,但不适合他。太耗神了,他很快就会被榨干。等那些拿着束缚网的人跑来捉他时,他大概会欣然束手就擒吧。

他刚才明显感受到的不是宽慰而是一种愉悦的忧郁,类似于他年轻时偶尔会在做爱后产生的感觉。这忧郁并不深沉,但很宽广,似乎填满了他身心的每一处空隙,犹如洪水退去时留下的疏松而肥沃的表层土壤。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有这样一个惊心动魄、令人振奋的顿悟时刻。他想应该还有机会……至少在下个月之前还有机会。届时詹姆斯·罗伊·洪会给他扎针,安东尼·福布斯也许会拿着金怀表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并对他说……非常……困。可能两位医生都治不好他的失眠症。但如果他们有人成功了,那他在酣睡一夜后可能不会再看到光环和“气球线”。然后经过一个月左右的正常睡眠,他可能会把这件事忘了。就他而言,这是一个让他感到忧郁的极佳理由。

你还是快走吧,伙计——如果你的那位新朋友碰巧从药店窗户往外看,看到你还愣在这里,他可能会亲自去找人来捕捉你。

“还是打电话给里奇菲尔德医生吧。”拉尔夫喃喃自语,穿过停车场朝哈里斯大道走去。

5

他把脑袋探进洛伊丝家的大门,叫了一声:“唷!有人在家吗?”

“进来吧,拉尔夫!”洛伊丝回应道,“我们在起居室!”

拉尔夫时常在想,洛伊丝·夏瑟那位于距红苹果店半个街区的小屋一定非常像霍比特人的洞穴——整洁,拥挤,或许有些阴暗但几乎纤尘不染。他还想象一个例如比尔博·巴金斯的霍比特人——他对祖先的关心还比不上对晚餐的关注——肯定会对这间能够让所有亲戚在墙边列队站立的小起居室心动不已。荣耀之地,也就是电视机上方,摆放着被洛伊丝称作“夏瑟先生”的男人的彩色影楼照。

麦戈文拱着腰坐在沙发上,瘦骨嶙峋的膝盖上放着一盘通心粉和奶酪。电视开着,游戏节目进行到奖励环节。

“她是什么意思,我们在起居室?”拉尔夫问道,麦戈文还没来得及回答,洛伊丝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食物走了进来。

“来,”她说道,“坐下,吃点东西。我问过西蒙妮了,她说那件事可能会上《午间新闻》。”

“哎呀,洛伊丝你不必替我准备的。”拉尔夫说着接过盘子,但是一闻到洋葱和甘醇的切达干酪的香味,他的胃便开始对他的话极力反抗。他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两边分别是一个穿着浣熊毛皮外套的男人和一个看似会把“你想干吗”挂在嘴边的女人的照片,同时惊讶地发现已经十二点零五分了。

“我只是把一些吃剩的食物放进微波炉热了一下。”洛伊丝说道,“总有一天我会为你下厨的,拉尔夫,坐吧。”

“但别坐在我的帽子上。”麦戈文说道,他仍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中的奖励关卡。他从沙发上拾起软呢帽,把它撂在身边的地板上,然后继续享用砂锅通心粉,很快就吃完了。“太美味了,洛伊丝。”

“谢谢。”她坐了一会儿,等一位选手赢得巴巴多斯之旅和一辆新车才匆匆赶回厨房。尖叫的获胜者淡出,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穿皱巴巴睡衣的男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起身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时钟,已经凌晨三点十八分了,这是拉尔夫非常熟悉的时间。

“无法入眠?”播音员同情地问道,“疲于夜夜躺着睡不着?”一颗发光的小药片从失眠者卧室的窗户飞进来。拉尔夫认为那是世界上最小的飞碟,而且对其呈蓝色一点也不意外。

拉尔夫在麦戈文身旁坐下。尽管俩人都相当苗条(实际上用骨瘦如柴来形容比尔更为贴切),但他们还是快把整张沙发都占满了。

洛伊丝端着自己的盘子走进来,坐在靠窗的摇椅上。电视节目的片尾曲和观众的掌声渐渐淡去,随之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是莉塞特·本森,请看《今日午间新闻》的头条消息。一位声名显著的女权运动人士同意来德里市演讲,引起当地诊所前发生抗议活动,导致六人被捕。另外还有克里斯·阿尔托伯格的天气预报以及麦克拉纳罕的体育节目,敬请锁定。”

拉尔夫叉了一口通心粉和奶酪放入口中,抬头看见洛伊丝正在看着他。“好吃吗?”她问道。

“美味极了。”他说道,这是实话。但他心想,此时就算是一大份刚从罐中取出的未加热法美牌意大利面也同样会让他感到美味吧。他不是饿,而是饿极了。看见那些光环显然很耗费能量。

“简而言之,事情是这样的,”麦戈文说道,吞下最后一口午餐然后将盘子放在帽子旁,“早上八点半,大约十八个人聚集在‘妇女关怀’外面,当时诊所的员工陆续赶来上班。洛伊丝的朋友西蒙妮说这些人自称‘生命之友’的成员,但核心分子是曾经以‘每日灵粮’的名义四处闯荡的闲杂人员。西蒙妮说其中有个家伙叫查尔斯·皮科林,去年他因准备炸毁这个诊所而遭到警察逮捕。西蒙妮的侄女说警察只逮捕了四个人。她看上去有些失落。”

“艾德真的也参加了吗?”拉尔夫问道。

“是的,”洛伊丝回答道,“他也被捕了。至少没人受到梅斯喷雾的攻击。这只是个谣言。根本就没人受伤。”

“这次没人受伤。”麦戈文阴郁地补了一句。

《午间新闻》的标志出现在洛伊丝那台霍比特人尺寸的彩色电视上,随后画面变成了莉塞特·本森。“中午好,”她说道,“欢迎在美丽的夏末时节观看午间新闻节目,著名作家和颇具争议的女权运动者苏珊·戴同意下月莅临德里市中心演讲。该消息引发了一场针对‘妇女关怀’的游行示威活动,评价两极分化的‘妇女关怀’是德里市女性资源中心和人流诊所。”

“他们又去人流诊所抗议了!”麦戈文大叫道,“天啊!”

“嘘!”洛伊丝说道,她专断的语气和平常的轻声细语大相径庭。麦戈文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停止了说话。

“约翰·柯克兰正在‘妇女关怀’现场为我们报道。”莉塞特·本森说完,镜头便立即转到一位站在一栋狭长而低矮的砖结构建筑前播报的记者。屏幕下方的字幕提醒观众这是现场直播。妇女关怀诊所一侧有很多窗户,其中有两扇被打碎,还有几扇被涂了看似鲜血的红色物质。记者和诊所建筑之间拉起了黄色的警戒线。三名身穿制服的德里市警察和一名便装警察站在建筑的另一侧,与一小群人在一起。拉尔夫毫不惊奇地认出其中一名警探是约翰·莱德克。

“主播,他们自称是‘生命之友’成员,他们宣称今天早上的示威游行活动是一场自发的活动,原因是苏珊·戴下个月来德里市演讲的消息把他们激怒了。国内很多反人流激进女性团体称苏珊·戴为‘美国头号婴儿杀手’。但至少有一位德里市警察对这种说法持保留态度。”

接着镜头转到柯克兰之前的采访记录,首先出现的是莱德克的特写镜头。他对举到面前的麦克风似乎很无奈。

“这绝对不是临时的自发行为,”莱德克说道,“显然他们提前做了很多准备。他们可能几天前就料到苏珊·戴会来这里演讲。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只等新闻发布消息,结果今天早上消息就上了报纸。”

接着俩人同时入镜。柯克兰对着莱德克挤出脱口秀节目主持人杰拉尔多的表情。“‘做了很多准备’是什么意思?”他问道。

“他们携带的标牌大部分都写了戴女士的名字。另外,现场还发现了十几个这样的东西。”

莱德克在接受采访时,脸部始终保持着生硬的表情,此刻却突然出人意料地闪现了一丝情感,拉尔夫认为那是憎恶。莱德克举起一只塑料大证据袋,拉尔夫突然惊恐地想,那里面一定装着一具肢解的、血淋淋的婴儿尸体。随后他意识到,无论袋子里的红色东西是什么,那肯定是婴儿玩偶。

“这些东西绝不是在凯马特商店购买的,”莱德克对记者说道,“这点我敢保证。”

接着画面变成被弄脏和打碎的窗户的长镜头特写。镜头缓缓移动。涂在窗户上的东西像极了鲜血。拉尔夫决定不吃剩下的两三口通心粉和奶酪了。

“示威者们带了这些玩偶,警察认为它们柔软的身体被注入了卡露牌玉米糖浆和红色食用色素的混合液。”画面穿插着柯克兰的旁白,“示威者们在诊所的一侧高喊反苏珊·戴的口号,同时挥动这些玩偶。两扇窗户被打破,但未造成重大伤害。”

镜头停止移动,聚焦在一个被涂抹得触目惊心的窗格上。

“大部分玩偶都裂开了,”柯克兰说道,“喷溅出一种极像鲜血的东西,吓坏了在场的诊所员工。”

红色窗格的特写镜头被一位身着宽松长裤和套头毛衣的黑发美女所取代。

“噢,你们看,是芭碧!”洛伊丝大叫,“天哪,我希望西蒙妮也在看新闻!也许我应该……”

这次变成麦戈文说“嘘”了。

“当时我非常害怕。”芭芭拉·理查兹告诉柯克兰,“起初我还以为他们真的在扔婴儿尸体,或者不知如何弄到的死胎。虽然后来哈珀医生跑去检查然后大叫那只是人偶娃娃,我仍将信将疑。”

“你说他们在喊口号?”柯克兰问道。

“没错,我听得最清楚的是‘把死神赶出德里市’。”

镜头回到新闻记者柯克兰身上。“主播,九点左右,警察将这群示威者从‘妇女关怀’带到位于缅因街的德里市警察总局。据我了解,有十二个人在接受询问后被释放,六人被警察以恶意损害财物的轻罪逮捕。看来德里市持续已久的人流争议已再度点燃新一轮战火。第四新闻频道记者约翰·柯克兰现场报道。”

“新战火……”麦戈文欲言又止。

主播莉塞特·本森又出现在屏幕上。“现在让我们把镜头交给安妮·里弗斯。不到一小时前她采访了两名在今天上午的行动中遭到逮捕、自称是‘生命之友’成员的示威者。”

安妮·里弗斯站在位于缅因街的警局前,两边分别站着艾德·迪普努和一位面色灰黄、蓄有山羊胡须的高挑男子。身穿灰色花呢夹克和海军宽松长裤的艾德看起来十分整洁,英俊十足。蓄着山羊胡须的高挑男子的穿着像是自由主义者空想中的“缅因州无产阶级”才会有的穿着:褪色牛仔裤和蓝色工作衫搭配消防员服式的红色宽吊带。拉尔夫一眼便认出了他:丹·道尔顿,“昨日玫瑰,二手衣服”商店的老板。拉尔夫上次见他时,他就站在商店橱窗的后方,橱窗中有吉他和鸟笼。他当时冲着汉姆·达文波特挥舞双手,似乎在说谁在意你怎么看啊?

当然,他终究还是将目光放回到艾德身上,那个看起来无比整洁而且神采奕奕的艾德身上。

麦戈文也有同感。“天哪,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是艾德。”他喃喃说道。

“主播,”那位美丽的金发女记者说道,“我身边站着的是艾德·迪普努和丹尼尔·道尔顿。他们都是德里市民,也是在今天上午示威游行行动发生时被捕人员中的两位。我没说错吧,两位先生?你们被逮捕了?”俩人点头,艾德带着一丁点儿幽默,道尔顿则是一脸乖戾的固执表情。后者直勾勾地盯着安妮·里弗斯,看似——至少拉尔夫这样认为——努力回忆曾在哪家人流诊所看到安妮·里弗斯垂头丧气地走进去。

“你们被保释了吗?”

“我们自己付了保释金。”艾德回道,“我们犯的是轻罪。我们没打算伤害任何人,也没人受伤。”

“我们之所以被捕,是因为那家在本市作威作福的诊所想惩罚我们以警戒他人。”道尔顿说道。拉尔夫似乎看到艾德脸部抽搐了一下,露出了一种“他又来了”的表情。

安妮·里弗斯又把麦克风转向艾德。

“重点不在于争论,而在于事实。”艾德说道,“虽然妇女关怀诊所的经营者一直标榜他们提供咨询服务、治疗服务、免费乳腺造影服务和其他值得称赞的服务,但‘妇女关怀’却是一个血流成河的地方……”

“无辜的血!”道尔顿大叫道,他脸部瘦长,眼睛闪闪发亮。拉尔夫不安地想到:整个缅因州东部的人都在看电视新闻,他们肯定会认为这个身穿红色吊带的男人疯了,而他的伙伴看似头脑清醒。这真滑稽。

艾德把道尔顿的那句呼喊视为捍卫反人流权的赞歌,他停顿片刻,聊表尊重,然后才继续开口。

“‘妇女关怀’的杀戮已持续了八年,”艾德对女记者说道,“很多人,尤其是像‘妇女关怀’的行政主管罗伯塔·哈珀医生等激进的女权主义者喜欢用‘提前结束’之类的话语来美化她们的恶行,可她谈论的就是人流,由性别主义团体对女性实施的赤裸裸的虐待。”

“可是把充了假血的玩偶扔向私人诊所的窗户是向公众表达意见的方法好吗,迪普努先生?”

有那么一瞬间——稍纵即逝——艾德眼中温和的光芒被更加严厉和冷酷的表情所取代。在这一瞬间,拉尔夫再度看到那个准备与比自己重一百磅的货车司机较量的艾德。拉尔夫忘了他正在看的新闻是一个小时之前录制的。他不禁替那个几乎和海伦一样美丽娇小的金发女记者担心。当心啊,女士,拉尔夫心想。要当心,要懂得害怕。站在你面前的可是个危险人物啊。

冷酷的眼神消失,身穿花呢夹克的艾德依然是原来那个为了捍卫自己的良知而不惜入狱的真诚年轻人。镜头再次回到道尔顿,他不安地撩弄着红色大橡皮筋似的吊带,一副畏缩的样子。

“我们现在所做的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所谓的德国好人都没有做的事。”艾德说道。他像是在耐心地循循教诲,仿佛是在迫不得已地一遍遍指出这一点……让那些本该明白的人醍醐灌顶。“他们当时保持沉默,结果六百万犹太人惨遭杀害。如今我们国家也经历同样的浩劫……”

“每天有一千多名婴儿惨遭毒手。”道尔顿说道,之前的尖锐语气已经消失。他的声音充满了惊恐和疲乏。“很多婴儿都被活生生地从母亲子宫中剥离,有时候两只小手还在拼命抵抗。”

“噢,天哪。”麦戈文说道,“这真是无稽之谈。”

“嘘,比尔!”洛伊丝说道。

“这次示威抗议目的何在?”里弗斯问道尔顿。

“你应该也知道,”道尔顿说道,“市议会已经同意复审分区规划条例,好让‘妇女关怀’无法继续经营。他们最快会在十一月初对此进行表决。主张人流权的人们担忧市议会可能会阻止‘妇女关怀’的运营,因此他们找了全国最臭名昭著的堕胎支持者苏珊·戴来试图维护‘妇女关怀’的运营。我们也在集结所有的力量……”

麦克风像钟摆一样又转到了艾德面前。“还会有更多抗议活动吗,迪普努先生?”里弗斯问道。拉尔夫突然意识到她可能对艾德怀有与工作不相关的兴趣。嘿,有何不可?艾德那么英俊潇洒,而里弗斯女士又不知道他深信血色之王及其手下的百夫长正在德里市,与妇女关怀诊所的婴儿杀手狼狈为奸。

“我们会持续抗争下去,直到纵容该杀戮行为的不合理法律得以修正。”艾德回答,“我们希望下个世纪人们在撰写历史时会记载,在这段黑暗的时期,美国人没有选择沉默旁观。”

“会有暴力抗议活动吗?”

“我们反对暴力。”俩人眼神交会,拉尔夫心想安妮·里弗斯大概就是卡洛琳口中的辣妹吧。丹·道尔顿站在屏幕一旁,几乎被忘却了。

“下个月苏珊·戴来德里市时,你们能保证她的安全吗?”

艾德微微一笑。拉尔夫脑海中浮现了艾德在不到一个月前那个炎热的八月下午的模样——跪在地上,两手按着拉尔夫的双肩,不停地喘气,对着他的脸说道:他们多半是在纽波特焚烧死胎。拉尔夫一阵哆嗦。

“在一个有成千上万的胎儿被医生用类似工业吸尘器的医疗设备从母亲子宫中吸出来的国度,我认为没有人能保证苏珊·戴的安全。”艾德回答道。

安妮·里弗斯迟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正在决定是否要再问一个问题(也许是向他要电话号码),然后转身面对镜头。“安妮·里弗斯在德里市警局进行的报道。”她说道。

主播莉塞特·本森再度出现在屏幕上,她那困惑的嘴角露出某种神情。拉尔夫心想,也许不仅只有他感受到记者里弗斯和受访者艾德之间产生了微妙的吸引力。“我们将持续关注该新闻,”她说,“请锁定六点新闻。在奥古斯塔,格蕾塔·鲍维尔斯州长回应关于她的指控时说……”

洛伊丝起身关掉电视。她盯着逐渐变暗的屏幕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坐了下来。“我有蓝莓蜜饯,”她说,“但听了刚才的新闻,你们还想吃吗?”

两个人一起摇头。麦戈文看着拉尔夫说道:“太可怕了。”

拉尔夫点点头。他脑中不断浮现艾德在草坪洒水器喷出的水雾中来回踱步,用身体打破彩虹,用拳头猛击手掌的画面。

“他们怎能不顾艾德对海伦的所作所为,把他保释出来,然后像常人一样接受记者采访?”洛伊丝愤怒地问道,“天啊,安妮·里弗斯看起来准备邀请他回家吃饭了!”

“或者一起在床上吃饼干。”拉尔夫淡淡地说道。

“伤害罪和今天的示威完全是两码事。”麦戈文说道,“而且我敢保证这些疯子聘请的律师或律师团一定会努力强调这一点。”

“他的伤害罪也只判了轻罪。”拉尔夫提醒她。

“伤害罪怎么只是轻罪呢?”洛伊丝问道,“对不起,对此我一直无法理解。”

“只对自己妻子动手便是轻罪,”麦戈文挑起眉毛讽刺地说道,“这是美国的定罪方式,洛伊丝。”

她不安地把双手扭在一起,将夏瑟先生的照片从电视上拿下来,看了一会儿,然后又放回去,继续扭动双手。“嗯,法律归法律,”她说,“我承认我对此完全不理解。但应该有人告诉他们他疯了。他喜欢家暴,他疯了。”

“你还不知道他有多疯狂呢,”拉尔夫说,接着他首次向他们讲述了去年夏天机场外发生的事。大约花了十分钟。当他说完后,他们都哑口无言——睁大眼睛看着他。

“怎么?”拉尔夫不安地问,“你们不相信我?以为我在杜撰吗?”

“我当然相信,”洛伊丝说道,“我只是……惊呆了,而且害怕。”

“拉尔夫,我认为你应该把这件事告诉约翰·莱德克,”麦戈文说道,“我认为他对此也无能为力,但想想艾德的那些新玩伴,我认为应该让警方知晓。”

拉尔夫仔细考虑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站起身来。“现在就去吧,”他说道,“想一起去吗,洛伊丝?”

她想了想,然后摇摇头。“我累了,”她说,“我还感到有一点——年轻人最近怎么说的?——有一点怪怪的。我想休息一下,小睡片刻。”

“你睡吧。”拉尔夫说道,“你看起来确实有点累了。谢谢你给我们做饭。”他毫不犹豫地俯身亲吻她的嘴角。洛伊丝抬头,受宠若惊地看着他。

6

六个多小时后,莉塞特·本森的晚间新闻播完了,轮到体育主播上场,这时拉尔夫关掉了电视。“妇女关怀”外的示威活动热度下降,成了次要新闻——当晚头条是格蕾塔·鲍维尔斯州长针对其研究生期间吸食可卡因的传言持续提出驳斥的报道——除了丹·道尔顿现在被认定为“生命之友”的领袖之外,并没有什么新的进展。拉尔夫认为用傀儡来形容道尔顿可能更贴切。艾德是真正的领袖吗?就算目前还不是,拉尔夫认为迟早也会是——最迟在圣诞节。另一个更加耐人寻味的问题是艾德的雇主对艾德在德里市被捕这件事的看法。拉尔夫认为今天发生的事应该比上月的家暴事件更让他们担心吧。最近他才从报纸上得知,霍金实验室不久后将成为东北部第五个使用胚胎组织从事研究的机构。他们应该不会乐见自己的化学研究员在一家从事人流的诊所的窗户上投掷装满假血的玩偶。如果他们知道他到底有多疯狂,那么……

谁来告诉他们呢,拉尔夫?你吗?

不,他还不愿意这么做,至少目前还没有这个打算。这和与麦戈文一起去警察局向约翰·莱德克警官讲述去年夏天的事有所不同。这像是迫害,很像在一个观点与自己相左的女人照片旁边写下“杀了这淫·妇”。

这是废话,你心里清楚。

“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说着站起来走到窗前,“我累得什么也不想知道。”可当他站在窗前,望着街对面两个男人每人手提一箱六罐装的啤酒从红苹果便利店出来时,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某件令他背脊发凉的事。

当天上午,当他从来爱德药店走出来,被眼前的光环——以及发现自己拥有新感官后的喜悦——所震撼的时候,他就一遍遍地提醒自己,尽量欣赏眼前的景象,但不要相信,否则会落得与艾德·迪普努同样的下场。这念头几乎撬开了某段相关记忆的大门,但停车场转瞬即逝的光环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未能叩门而入。现在他想起来了,艾德提及过看见光环,对吗?

不——也许他的意思是光环,但他实际使用的字眼是色彩。没错。那是他提及他看见到处都是婴儿尸体,甚至连屋顶上都有之后的事。他说——

拉尔夫看见那两个男人上了一辆破旧的厢式车,心想他绝对不可能想起艾德确切说了什么。他太累了。随后,那辆厢式车驶离,排出一团尾气,这让他想起下午面包店货车排气管排出的栗色烟雾,另一扇门打开了,记忆被唤醒。

“他说世界有时候充满彩色的光,”拉尔夫对着空荡的公寓说道,“但某些时刻一切都变黑暗了。大致是这样。”

很接近了,但这是原话吗?拉尔夫心想喜欢高谈阔论的艾德说的应该不止这些,但就是想不起来是什么。但这重要吗?他的神经系统告诉他这非常重要——因为背后那股凉意越来越强烈了。

他身后的电话响了,拉尔夫回头看到电话周围有一圈不祥的红光,暗红色的,好似鼻血和

(公鸡缠斗时)

公鸡鸡冠的颜色。

不,他脑中有个声音在说,不,拉尔夫,别再追究了……

每次电话铃响,那圈红光就会变亮,铃声间歇时便暗下。那就像一颗包裹着电话的幽灵心脏。

拉尔夫紧闭双眼,可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电话周围的红色光环消失不见了。

没了,现在你看不见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我想你可能是用意志力让它消失了。就像你做清醒的梦一样。

他穿过房间走向电话,在心中明确无误地告诉自己,这想法和初次看到光环时一样疯狂。但其实并非如此,他心里也明白。因为如果这想法很疯狂,那为什么他一看见那鸡冠红色的光环就知道来电的是艾德·迪普努?

瞎说,拉尔夫。你认为打来电话的人是艾德,因为你现在脑中充斥着艾德的事……此外,还因为你太累了,脑子不太灵光。快,去接电话就知道是谁了。那不是什么泄密的红心,甚至不是泄密的电话。可能是某个杂志推销员或是血站的女护士打来问候你的。

只是他明白没这么单纯。拉尔夫拿起话筒说“喂”。

7

无人回应,可明明有人,因为拉尔夫能听到呼吸声。

“喂?”他又试了一下。

还是没人回应,他正要说我要挂电话了,便听见艾德·迪普努的声音:“我打电话来是提醒你管住你那张嘴,拉尔夫。你那张嘴会给你惹上麻烦的。”

他肩胛骨之间的寒意已不再是一条线,而是一片薄冰,从颈背覆盖到后腰。

“嗨,艾德。我今天看见你上电视新闻了。”他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冒出来这一句。他的手与其说是握着电话,还不如说是在抽搐。

“那不重要,老哥。听好了。上个月逮捕我的那个强壮的警探莱德克来找过我,他刚走。”

拉尔夫心一沉,但还不算太担忧。毕竟,莱德克去找艾德并不令人意外,对吗?他对拉尔夫所说的一九九二年夏天发生在机场的对峙故事相当感兴趣,应该说兴趣十分浓厚。

“是吗?”拉尔夫平静地问道。

“莱德克警探以为我认为有人——或者某种超自然生物——正在用卡车或皮卡车将胎儿尸体运至城外,很滑稽吧?”

拉尔夫站在沙发旁,不安地拉扯着电话线,突然发现电话线像出汗似的发出暗红色的光。红光随着艾德说话的节奏跳动。

“你未免太多管闲事了,老哥。”

拉尔夫沉默不语。

“你在我给了那可恶的婊子应有的教训后打电话报警,这我无所谓。”艾德说,“我把这当成……老人家的关心。也许你以为她会心存感激,然后在床上给予你回报。毕竟,你虽然老了,但也没老到不能动弹。你或许以为她至少会让你碰一下。”

拉尔夫没说话。

“对吧,老哥?”

拉尔夫依然没说话。

“你以为不说话就能激怒我?得了吧。”但艾德听起来的确很气恼,失去了控制。他看似依照大脑中的剧本在打这通电话,而拉尔夫却不肯看他的台词。“你不能……你最好别……”

“我在你殴打海伦之后报警并没有让你感到心烦,但是今天你和莱德克谈完话之后却很生气。为什么,艾德?是不是你终于发现自己的行为以及思想有问题?”

现在轮到艾德保持沉默了。最后他粗暴地低声说道:“你如果不认真对待我的警告,恐怕会后悔……”

“噢,我很认真对待,”拉尔夫说道,“我看到你今天接受采访,我看到上个月你对你老婆的所作所为……我看到去年你在机场的行为。现在警方也已经知道了。我刚才一直在听你说,艾德,现在该你听我说了。你病了。你患了心理疾病,你得了妄想症。”

“我不必听你胡说八道!”艾德扯着嗓门说。

“没错,你不必。你可以挂断。毕竟是你付话费。但在此之前,我还是会不断唠叨。因为我曾喜欢你,艾德,我想再次喜欢你。你是聪明人,无论有没有妄想症,我认为你能明白我的意思:莱德克已经知道了,他会盯着你。”

“你开始看到那些颜色了吗?”艾德问道,他已恢复了平静。同时,电话线周围的红光突然消失了。

“什么颜色?”拉尔夫迟疑地问道。

艾德没有理会这个问题。“你说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一直都喜欢你。因此我要奉劝你几句。你正踏入深水区,下层逆流中暗藏着一些你想象不到的东西。你认为我疯了,但我要告诉你,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疯狂。你还嫩着呢。但如果你总在一些与你不相干的事情上瞎搅和,你会明白什么叫疯狂,记住我说的话。”

“什么事情?”拉尔夫问道。他尽力保持心平气和,但他仍用力握着听筒,甚至手指都隐隐作痛。

“势力,”艾德回道,“德里市有一些你不想知道的势力在运作。他们是……暂且称之为实体吧。他们还未注意到你,但如果你一直缠着我,那就不好说了。你肯定不希望他们盯上你,相信我,肯定不会。”

势力,实体。

“你曾问我,我是怎么发现这些的。是谁带我进入的。记得吗,拉尔夫?”

“记得。”他一直记得。那是艾德夸张地咧嘴一笑,然后转身面对警察之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自从他找上我,告诉我……之后我就开始看到那些颜色,这个我们以后再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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