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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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得漂亮。”迈克说道,又发出一阵窃笑,随后交叉双臂,似乎是为了忍住笑容。

“是的。”莱德克说道,他两手交握,伸开双臂,将指关节掰得咯吱响。“一位体贴周到的法官没有给查理判处徒刑,而是让他到杜松山精神病院接受六个月的治疗。那儿的医生可能认为他没问题,因为他在七月前后就回到镇上了。”

“没错。”迈克附和着说,“他每天都会来图书馆,试图改变人们的想法。几乎抓着每个来图书馆的人对他们进行说教,说什么人流的女人都会下火海,尤其是苏珊·戴这类坏人永世不得超生。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找上你,罗伯茨先生。”

“可能是我运气好吧。”

“你还好吗,拉尔夫?”莱德克问道,“你脸色苍白。”

“我很好。”拉尔夫说道,其实他一点都不好,感到想吐。

“你好不好我不知道,但你真幸运。很幸运有人给了你这罐防身喷雾,很幸运你将它随身携带,最幸运的是皮科林没有悄悄从背后给你一刀。你要不要现在跟我去局里做一份正式笔录,或者……”

拉尔夫突然从迈克·汉隆那张年代久远的躺椅上跳起来,用左手捂着嘴狂奔冲过房间,打开办公室右后方的门,祈祷门后千万别是壁橱。否则他就要将消化了一部分的烤奶酪三明治和有点发酸的西红柿汤吐满迈克的雨鞋了。

幸好那正是他所需的洗手间。拉尔夫跪在马桶前,紧闭双眼狂吐不止,左手紧按着身体一侧被皮科林弄伤的部位。肌肉刚开始愈合又突然被拉扯,十分疼痛。

“我想你的意思是不要。”迈克·汉隆在拉尔夫身后说道,然后安慰地拍拍他的颈部,“你还好吗?伤口又流血了啊?”

“应该没有。”拉尔夫说道。他伸手去解衬衫纽扣,然后突然顿了一下,再次用手臂紧紧捂住身体一侧,直到呕吐感消失为止。他抬起手臂,检查绷带,是干净的。“看来没事。”

“好的。”莱德克说道,他就站在这位图书馆员身后,“吐完了?”

“吐完了。”拉尔夫羞愧地看着迈克,“对不起。”

“别傻了。”迈克扶拉尔夫站起来。

“走吧,”莱德克说道,“我送你回家。明天还得做笔录呢。今天你得回家休息,好好睡一觉。”

“一夜安稳的睡眠比什么都强。”拉尔夫说道。他们走到办公室门口。“你不必一直挽着我的手吧,莱德克警官?我们还没确定关系呢,对吗?”

莱德克看似很惊讶,然后松开拉尔夫的臂膀。迈克又是一阵大笑。“还没确定……这真有意思,罗伯茨先生。”

莱德克笑了笑。“确实还没有,不过你可以叫我杰克,也可以叫我约翰,但别叫我约翰尼。我母亲去世后,叫我约翰尼的只有老教授麦戈文了。”

老教授麦戈文,拉尔夫心想,这听起来好奇怪。

“好的——那就叫约翰。二位可以叫我拉尔夫。就我而言,提到罗伯茨先生,别人通常想到亨利·方达领衔主演的百老汇舞台剧。”

“没问题。”迈克·汉隆说道,“你多保重。”

“我尽量,”他说道,然后停下脚步,“对了,我得感谢你,不仅因为你今天帮我。”

迈克眉毛一挑。“哦?”

“是的。你雇用了海伦·迪普努。她是我最爱的人,她急需这份工作。谢谢你。”

迈克微笑点头。“我欣然接受你的谢意,但其实是她帮了我的忙。她做这份工作实则是大材小用,我认为她是想留在这里。”

“我也这么想,而你成全了她。再次感谢。”

迈克咧嘴而笑。“荣幸之至。”

6

拉尔夫和莱德克离开图书借还台时,莱德克说:“我想蜂巢应该有效,嗯?”

一开始拉尔夫完全没明白这位大警探在说什么,他说不定在用世界语向他问问题。

“你的失眠症。”莱德克耐心地说道,“已经治好了,对吗?一定是——你的气色比我初次见你时好多了。”

“那天我有点焦虑。”拉尔夫说道。他想起老比利·克里斯托模仿脱口秀主持人费尔南多的著名台词:听我说,亲爱的,别傻了,你的心情不重要,重要的是外表!你……看上去……棒极了!

“难道你今天不焦虑吗?好了,拉尔夫,我又不是外人。告诉我——是不是蜂巢奏效了?”

拉尔夫假装思考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是的,我想一定是因为蜂巢。”

“太好了!我早就说了吧?”莱德克愉快地说道,他们一起步入午后的雨中。

7

在上哩丘路最高处等红绿灯时,拉尔夫转向莱德克,问他把艾德列为查理·皮科林共犯的可能性有多大。“因为是艾德唆使他这样做的,”他说,“我很清楚这一点,就像我知道前面的公园叫斯特拉福德公园一样。”

“你可能没错,”莱德克答道,“但你别太乐观——将艾德列为共犯的可能性十分渺茫。即使县检察官很开明,将他们列为共犯的可能性也不大。”

“为什么?”

“首先,我担忧我们能否找到这两个人有进一步联系的证据。其次,皮科林这种人对那些被他认作‘朋友’的人十分忠诚,因为他们的朋友不多——他们的世界多半是由敌人组成的。我认为皮科林在接受审讯时不会将他拿刀刺你肋骨时说的那些话全盘托出。此外,艾德并不傻。他很疯狂,没错——仔细一想,可能比皮科林还疯狂——但绝不傻。他什么都不会承认。”

拉尔夫点点头,这正是他对艾德的看法。

“即使皮科林承认是迪普努指使他去找你,杀害你——因为你是杀害婴儿、抢夺胎儿的百夫长——艾德也只会冲我们微笑点头,然后说他相信查理说过这样的话,相信查理甚至认为自己说得没错,但这并不代表事实。”

绿灯亮了。莱德克开车通过十字路口,左转进入哈里斯大道。刮雨器唰唰地摆动。拉尔夫透过乘客位车窗,看到右侧的斯特拉福德公园在雨中像波动的海市蜃楼。

“我们能怎么办?”莱德克说道,“事实摆在眼前,查理·皮科林精神失常多年——说到疗养院,他的经验非常丰富:杜松山精神病院、阿卡迪亚疗养院、班格尔精神医疗院……凡是提供免费电疗服务和束衣的地方,查理几乎都去了。近来他反复唠叨的话题是人流。早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他就把矛头对准了玛格丽特·蔡斯·史密斯[18]。他四处写信——写给德里市警察局、州警察局和联邦调查局——声称她是俄罗斯间谍并声称有证据。”

“天啊,真难以置信。”

“不必惊讶,这就是查理·皮科林。可以说全美所有和德里市大小相当的城市都有一些类似他这样的人。不,应该说全世界都有。”

拉尔夫慢慢将手伸到身体左侧,摸着那儿的方形绷带。他用手指探索着纱布底下蝴蝶型创可贴的轮廓。他不断想起皮科林狰狞的褐色眼镜——既惊恐又欣喜若狂。他简直不敢相信拥有这双眼睛的人曾差点要了他的命。他担心到了明天,整件事将变得像詹姆斯·A.霍尔书中所提及的突破性梦境。

“糟糕的是,拉尔夫,像查理·皮科林这样的疯子,最容易被迪普努利用。现在,那位殴打妻子的老弟有足够推诿责任的借口了。”

莱德克把车转入拉尔夫家附近的私家车道,停在一辆后备厢盖锈迹斑斑、保险杠上贴着一张旧贴纸的奥尔兹莫比尔牌大汽车后面,纸条上写着DUKAKIS,88。

“那辆雷龙般的车是谁的?是麦戈文的吗?”

“不是,”拉尔夫说道,“是我的。”

莱德克难以置信地瞥了他一眼,把他那辆破旧的雪佛兰牌警车的变速杆拉到空挡。“既然你有车,为何还要在大雨里等巴士?车坏了吗?”

“没坏。”拉尔夫生硬地说道,不愿补充自己可能说错了,因为他已经有两个多月没开过那辆车了,“我没有站在大雨里等车。那是候车亭,不是公共汽车站,它有遮雨棚,里面还有凳子。只差有线电视了,等明年吧。”

“可是……”莱德克仍迟疑地看着那辆奥尔兹牌汽车。

“在职业生涯的最后十五年,我坐在办公桌前工作,但此前我是售货员。曾有二十五年左右的时间,我平均每周得开八百英里路。到印刷厂工作之后,我再也不想开车了。另外,我妻子去世后,似乎也不用开车了。很多时候乘公共汽车也很方便。”

的确如此,拉尔夫觉得没必要再补充他越来越不相信自己的反应和视力这件事。一年前,拉尔夫看完电影开车回家,突然有个大约七岁大的孩子为了追足球跑到哈里斯大道。拉尔夫思考了足足两秒,这对他而言很漫长、很恐怖,他感觉就要撞上那个男孩了。当然,他没有撞到——事实上还差很远——但在那之后,他开车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觉得也没有必要把这些告诉约翰。

“你开心就好。”莱德克说道,朝那辆奥尔兹牌汽车挥了挥手,“明天下午一点去做笔录如何,拉尔夫?我中午就过来,免得节外生枝。如果你想喝咖啡,我可以给你带一杯。”

“听起来不错。谢谢你送我回来。”

“不客气,还有一件事……”

拉尔夫本来已经打开车门,又将它关上了,然后挑起眉毛转身看着莱德克。

莱德克低头看着双手,在驾驶座上不自在地扭动身体,清了清嗓子,然后抬起头。“我只是想说,我认为你的表现太优秀了,”莱德克说道,“很多比你年轻四十岁的人要是遇到今天这样的小风险,肯定早就躺在医院或者太平间了。”

“我想一定是守护神在眷顾我。”拉尔夫说道,想起当他辨认出夹克口袋中的圆形物品是什么时有多诧异。

“也许是吧,但你今晚还是得将门窗关好。听到了吗?”

拉尔夫微笑着点头。不论是否受之有愧,莱德克的称赞还是让他心头一暖。“我会的,如果麦戈文愿意配合,一切都好办。”

另外,他想,我可以在半夜醒来后自己下楼检查。我大概睡两个半小时就会醒,目前是这样。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莱德克说道,“当迪普努开始接手‘生命之友’时,局里的同事都不乐意,但我们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如果某天他不拿妻子当出气筒,他还是很有魅力和号召力的。”

拉尔夫点点头。

“另一方面。以前我们也见过不少和他类似的家伙,他们有自我毁灭的倾向。迪普努已经表现出了这一倾向。他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工作……这点你知道吗?”

“啊哈,海伦和我说了。”

“现在他正失去一些温和的追随者。他们像喷气战斗机一样掉头飞回基地,因为燃料快用完了。但艾德不会回头——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他都会一直向前。我想苏珊·戴演讲之前,他可能还会留住一些追随者,但演讲之后,他就要孤军奋战了。”

“你是否想过他会在周五采取行动?例如伤害苏珊戴?”

“当然,”莱德克说道,“这个问题我们早就想过了。”

8

拉尔夫非常高兴看到门廊大门上了锁。他迅速开锁进门,步履蹒跚地爬上楼梯,这天下午的楼梯似乎比任何时候都狭长、阴暗。

尽管雨滴不断敲打着屋顶,但公寓内一片寂静,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无数个不眠之夜的气息。拉尔夫把厨房餐桌旁的一张椅子拉到厨房台面旁,他站在椅子上,查看最靠近水槽的柜橱顶部。他似乎期待能从里面找到另一瓶保镖牌喷雾——原来那瓶,他送别海伦和她朋友格蕾琴之后一直放在那儿——而他内心着实抱着这样的期待。然而,柜橱顶部除了一根牙签、一根旧保险丝和很多灰尘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小心翼翼地从椅子上下来,看到椅子上留下污浊的脚印,于是他拿一小片纸巾将它擦掉。然后,将椅子放回原处,走到起居室。他站在那儿,眼睛扫视着套着脏兮兮的花纹布套的沙发,还有两扇朝向哈里斯大道的窗户之间那张橡木桌上的电视。接着,他的视线从电视转到屋角。昨天进入公寓并且发现大门没上锁时,拉尔夫曾忐忑不安,一时把屋角衣帽架上挂着的外套误认为是入侵者。说实话,他当时还以为是艾德不请自来了。

可是我从来都不把衣服挂在衣帽架上。这也是我过去常惹怒卡洛琳的一个坏习惯——仅有的几个坏习惯之一。如果我在她生前都未能养成将衣服挂在衣帽架上的习惯,那她去世后就更不用说了。把衣服挂在那儿的人一定不是我。

拉尔夫穿过起居室,在灰色的皮夹克口袋中翻找着,把找到的东西放在电视机上。左边口袋中只有一块放了很久、顶端沾有棉绒的救生圈牌水果硬糖,而右边口袋里放的东西很多,只是没有喷雾罐。右边口袋中有一根包装完好的窈窕淑男牌柠檬味棒棒糖、一张弄皱的德里比萨之家的广告传单、一节五号电池、一个空的麦当劳苹果派包装盒、戴夫录影带出租店的优惠卡(只要再打四次卡就可免费租一部片,这张卡已经失踪两周,拉尔夫以为它丢了)、一盒火柴、一些锡箔纸碎片……以及一张折叠的条纹纸。

拉尔夫打开纸条,看到上面有一行用老人不太稳定的潦草笔迹写的字:我匆匆做完手头上的事,赶着去做下一件事。

虽然纸条上只有一行字,但足以让拉尔夫证实心中的猜想:拉尔夫从左页二手书店拿着平装书回来时,看到多兰斯·马斯特拉坐在门廊台阶上。不过在此之前,多兰斯还做了别的事,而不是坐在那儿干等。他上楼进了拉尔夫的公寓,从壁橱顶部拿起喷雾罐,放进拉尔夫灰色旧皮夹克的右边口袋。他甚至还留下了自己的名片:用潦草的字迹写在小纸片上的一行诗,纸片可能是从拉尔夫用来记录机场第三跑道上起降班次的旧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之后,老多兰斯没有把夹克放回原处,而是把它放在衣帽架上。完事之后,

(一切搞定)

他便回到门廊上继续等拉尔夫。

昨晚,拉尔夫因为麦戈文忘记锁门的事又将他斥责了一顿,而麦戈文则忍气吞声,就像拉尔夫每次随手把外套扔在椅子上而不是挂起来时,忍受卡洛琳的斥责一样。可拉尔夫发现,他可能错怪比尔了。也许是老多尔撬开了锁……或者是对锁施了魔法。在这种情况下,施魔法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

“因为,”拉尔夫低声说道,机械地拾起电视机上放着的口袋里掏出来的杂物,并将它们重新放回口袋。“他不仅知道我需要喷雾罐,还知道到哪儿去拿,更奇妙的是知道将它放在哪里。”

拉尔夫后背不禁泛起一股寒意,他试图压制这个想法,给它贴上疯狂、不合逻辑的标签,认为只有患了严重失眠症的人才会有这种想法。也许是吧,但还是无法解释这张纸条为何会出现,不是吗?

他又看着那张蓝色条纹纸上的潦草字迹——我匆匆做完手头上的事,赶着去做下一件事。这不是他的字迹,就像《墓地之夜》不是他的书。

“只是时间换成了现在,而且多尔把书送给我了。”拉尔夫说道,那股寒意像挡风玻璃上的裂缝一样又爬上他的背脊。

你还能想到什么其他的解释?那个喷雾罐不可能自己跑进你的口袋。这张纸条也一样。

那种被一双无形的手推往某个阴暗隧道口的感觉又来了。拉尔夫梦游似的走向厨房。他边走边脱下那件灰色夹克,毫不犹豫地往沙发扶手上一扔。他在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注视着墙壁上的日历,上面印有两个男孩笑着雕刻南瓜灯的图片。他看着明天的日期,上面画了圈。

取消和那个扎针医生的预约。多兰斯说了,这就是口信。而今天那个拿刀刺他的人更加凸显了这一点,让他相信那个口信。

拉尔夫在电话簿里找到一个号码,拨打了电话。

“您好,这里是詹姆斯·罗伊·洪医生办公室。”电话中传出悦耳的女性声音,“现在电话无人接听,请在听到‘哔’的一声之后开始留言。我们将尽快回复您。”

电话录音机“哔”了一声。拉尔夫用异常稳定的声音说:“我是拉尔夫·罗伯茨。我预约了明天上午十点看诊。很抱歉,我因为临时有事,不能依约前往。谢谢。”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当然,预约的费用我会照付。”

他闭上眼睛,把话筒挂回话机。

你在做什么,拉尔夫?你觉得你到底在做什么?

“伊甸园归途漫漫,亲爱的。”

你不会真的这么想吧……会吗?

“路漫漫,所以不要再为琐事烦心了。”

你到底在想什么,拉尔夫?

他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他想,也许是在思索命运,或者思索与死神之约吧。他只知道身体左侧被那个刺客戳破的伤口正隐隐作痛。内科急救专家给了他五六颗止痛药,他觉得应该吃一颗。可是现在他累得连走到水槽旁边拿水的力气都没有……如果他连穿过这个小房间的力气都没有,又何以走完回到伊甸园的漫漫长路呢?

拉尔夫不知道,但现在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只想站在那儿,额头靠着墙,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看。

第八章

1

狭长的白色海滩宛如一条丝带,点缀在蔚蓝色大海的边缘。除了大约七十码外有个圆形物体,海滩上空空如也。圆形物体形如篮球大小,不知为何,它让拉尔夫深感恐惧,至少目前是这样。

别靠近它,他告诉自己。那不是什么好东西。确实不是好东西。那是一条对着蓝月吠叫的黑狗,那是水槽里的血,是栖息在我房间内帕拉斯半身像上的黑乌鸦。你不想靠近它,拉尔夫,也没必要靠近它,因为这是乔·维齐尔所说的清醒梦境。如果你愿意,可以转身离开。

但他仍继续向前走,也许这不是清醒的梦。这也不是愉快的梦,根本就不是。因为他越靠近海滩上的那个物体,越发现它不像篮球。

拉尔夫从未做过如此逼真的梦,正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做梦,所以更觉得梦境很逼真。梦境很清晰,他能感受到脚下细软的沙子,温暖却不炽热;他能听到阵阵海浪跌跌撞撞冲向前滨,发出刺耳的咆哮声,海滩上的沙粒犹如湿滑黝黑的皮肤闪闪发亮;他能闻到咸水和干燥的海藻味,这是一种很强烈又令人伤感的味道,让他想起孩提时代在老海滨果园娱乐场度过的暑假。

嘿,老兄,如果你无法改变梦境,我想你应该按下退出键,摆脱这个梦境——换言之,立即醒过来。

他距离海滩上的物体大约还有三十五码,已经确定那是什么——不是篮球而是人头。有个人被埋在沙里,只露出头部……拉尔夫突然意识到,海浪就要涌上来了。

他没有脱离梦境,而是奔跑前进。他奔跑的同时看到浪花的泡沫触及那头颅。头颅张开嘴,开始尖叫。虽然只是尖声惊叫,但拉尔夫立刻辨认出那是卡洛琳的声音。

又有一波海浪的泡沫涌上沙滩,冲刷着垂在头颅上湿漉漉脸颊旁的头发。拉尔夫开始加速奔跑,知道就快来不及了。海浪快速涌向沙滩,恐怕没等他把她挖出来,海浪就把她淹没了。

你不需要救她,拉尔夫。卡洛琳已经去世了,不是在荒芜的海滩上,而是在德里之家医院317病房去世的。她临终的时候,你陪伴着她身旁。你听到的声音不是海浪声,而是冻雨拍打窗户的声音。记得吗?

他记得,但他跑得更快了,把一粒粒糖状的沙子踢得往后飞。

但你永远也到不了她身边,你知道梦境是什么情况,没错吧?当你急着冲往某个物体,它会变成别的物体。

不,那首诗不是这样写的……是吗?拉尔夫也不确定。他只清楚地记得诗的结尾是叙事者疯狂逃离某个致命的东西,

(我回头看见它的形状)

那致命的物体在丛林中追逐他……而且不断逼近。

而他却离沙滩上的那个暗影越来越近。它也没有变成其他物体。当拉尔夫跪在卡洛琳身旁时,他立刻明白刚才为何没有能一眼认出与他结婚四十五年的妻子,尽管他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原因是她的光环出了严重的问题,像一只污秽的干洗袋黏在她的皮肤上。当拉尔夫的影子落在她头上时,卡洛琳向上翻了翻眼睛,像一匹为越过高高的栅栏而伤了腿的马。她急促、恐惧地喘息,每次呼吸鼻孔中都会喷出灰黑色的光环。

从她头顶升起的破碎气球线呈现一种犹如溃烂伤口的紫黑色。她张嘴再次尖叫时,嘴中飞出一种闪光、难闻的黏性带状物,拉尔夫还未看清,那些带状物就消失了。

我来救你了,卡罗尔!他大叫道。他跪下来,像狗刨骨头那样将卡洛琳周围的沙子刨开……他刚这样想,便发现哈里斯大道清晨的食腐动物罗莎莉正疲倦地坐在尖叫的卡洛琳身后。似乎他用意念将这条狗召唤了过来。他看到罗莎莉周围也笼罩着肮脏的黑色光环。罗莎莉两只爪子夹着比尔·麦戈文丢失的那顶巴拿马草帽,从草帽的外观来看,似乎自从落到她手里之后已经被咬过很多次了。

原来那顶讨厌的帽子在这里,拉尔夫心想。然后将视线转向卡洛琳,继续加快刨沙。但截至目前,她连一个肩膀都没有露出来。

别管我了!卡洛琳冲他大叫。我已经死了,记得吗?当心那些白人的足迹,拉尔夫!那……

一阵海浪——底部呈晶绿色,顶端是白色的泡沫——从距离岸边不足十英尺的海面涌来。浪花越过沙滩朝他们而来,冰冷的海水冲入拉尔夫的胯间,卡洛琳的头部也瞬间被淹没在充满细沙的泡沫之中。海浪退去,拉尔夫惊恐地朝沉寂的蓝天大声尖叫。退去的海浪只需几秒钟就实现了放射治疗一个月的效果。海浪带走了卡洛琳的头发,把她冲刷成了秃头。而她头顶,即黑色气球线连着的地方,开始肿胀。

不,卡洛琳!他哀号道,加快速度刨沙。现在沙子很潮湿沉重。

没关系,她说。她每次张口,嘴里都会冒出灰黑色烟雾,犹如工业烟囱冒出的废气。是脑瘤,不能动手术的,所以不要再为此而失眠了。毕竟,伊甸园的归途很遥远,不要再为琐事而费心了,好吗?但你真得注意那些白人的足迹……

卡洛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又一阵海浪袭来,将拉尔夫的腰部浸湿,卡洛琳再次被淹没。海浪退去后,她头顶的肿块开始裂开。

很快你就会明白的,卡洛琳回答道。接着她头上的肿块砰的一声爆开,发出铁锤敲击肉块的声音。一股鲜血喷到清新、弥漫着咸味的空气中。接着,一大群蟑螂大小的臭虫从她头上蹿出。拉尔夫即使做梦也没见过这种光景。这些臭虫让他感到极其厌恶。他应该逃走的,不管能不能救出卡洛琳,可是他惊愕地待在原地,惊得连手指都动不了,更别提起身逃跑了。

一些臭虫通过卡洛琳尖叫时张开的嘴巴回到她体内,但大部分都往下越过她的脸颊和肩膀,跑到湿冷的沙子中。它们边跑边用谴责、怪异的眼神盯着拉尔夫,仿佛在说:都怪你,你本来可以救她的,拉尔夫。换成别的男人早就把她救起来了。

卡洛琳!他大声喊道。他朝她伸出双手,又被那些不断地从她头部涌出的黑色臭虫吓得缩回。在她背后,罗莎莉坐在自己黑暗的小光圈里,严肃地看着他。嘴里叼着麦戈文丢失的那顶巴拿马草帽。

卡洛琳一只眼球掉了出来,像一块蓝莓果冻落在潮湿的沙地上。空洞的眼窝中又蹿出一群臭虫。

卡洛琳!他放声尖叫。卡洛琳!卡洛琳!卡……

2

“卡洛琳!卡洛琳!卡……”

突然,就在他意识到梦已结束的同时,拉尔夫跌到了床下,直到他快要砰的一声撞到卧室地板上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跌了下来。于是他及时伸出一只手用以缓冲,幸好没撞到头部,却引发身体左侧上方贴着蝴蝶型创可贴的部位一阵剧痛。但他没有感到疼痛,至少当时没有。他只感到恐惧、厌恶、痛彻心扉的悲伤——最重要的还是无尽的感激。这个噩梦——前所未有的噩梦——终于结束了,他终于回到了现实中。

他把敞开的睡衣上半截扯开,检查绷带是否渗血。他没有看到血,于是便坐了起来。仅这个动作似乎就把他累得够呛,要想站立起来,然后再上床睡觉,似乎根本办不到。还是等惊慌失措、悸动不安的心缓和点再说吧。

人们会因做噩梦而死亡吗?他心想,然后听到乔·维齐尔回答的声音:当然有啊,拉尔夫,但法医通常在验尸报告的死因一栏填上“自杀”。

在噩梦的余悸中,拉尔夫坐在地板上,右手紧紧抱住双腿。他毫不怀疑有些梦的威力足以杀人。刚才梦境的细节已经淡去,但他仍清楚记得其中的高潮:砰的一声,就像铁锤敲击大块厚牛肉,还有从卡洛琳头上蹿出的大群恶心臭虫。这些虫子很肥胖,而且活蹦乱跳。很正常,毕竟它们得到他亡妻脑子的滋养。

拉尔夫有气无力地轻叹一声,用左手擦了一下脸,又引发绷带部位一阵疼痛。他移开手掌,上面沾了汗水。

卡洛琳究竟让他注意什么?白人诡计?不——足迹,不是诡计。白人足迹,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还有吗?也许有,也许没有了。他也记不清了,但那又怎样呢?只不过是个梦而已,真是的,那只是个梦。除了文摘小报中描述的虚幻世界,梦境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能证明。当一个人进入睡眠,他的大脑似乎变得和专门找便宜货的人一样,在短暂、毫无价值的记忆堆中翻找,并不是为了寻找有价值或有用的东西,而是寻找那些仍然发光的物品。被大脑收集起来放进怪物秀拼贴画中的记忆虽然引人注目,但它们多半也只会像与娜塔莉·迪普努交谈一样毫无意义。流浪狗罗莎莉出现了,甚至连比尔丢失的巴拿马草帽也客串了一下,但那都不代表什么……只是明天晚上就算他的手臂疼得像要掉下来,他也不会再服用内科急救专家给他开的止痛药。他在晚间新闻期间吃的止痛药,不仅没有如他期待的那样缓解他的疼痛,说不定还是造成刚才噩梦的部分原因。

拉尔夫勉强起身,在床沿坐下。一阵眩晕像降落伞一般降临至脑海。他闭上眼睛,等眩晕缓和。他坐在那儿,低着头,紧闭双眼,用手摸索床头柜上的床头灯并将之打开。他睁开眼睛,房间内温暖的黄色灯光所及之处显得很明亮和真实。

他看了一眼床头灯附近的时钟。凌晨一点四十八分。他感到非常清醒。不管是不是因为吃了止痛药。他起身缓缓走向厨房,打开水壶烧水。他倚靠在柜台旁,心不在焉地按摩着身体左侧腋下绑着绷带的部位,想减轻最近的惊险经历所带来的疼痛。水烧开之后,他泡了一杯“睡眠时间”茶——还真是讽刺——然后端着茶杯走到起居室。他重重地坐到高背椅上,没有开灯,因为路灯和卧室传来的昏暗光线已经足够了。

呃,他心想,我又来了,前排中间座位。让戏剧上演吧。

时光流逝,他不知道过了多久,等他瞥见眼角有动静时,臂膀底下的疼痛缓和了,茶也从滚烫变成了温热。拉尔夫转头,希望看到罗莎莉,但那并不是罗莎莉。有两个人从哈里斯大道街对面的一栋房子里走出来,走到门前台阶。拉尔夫辨认不出房子的颜色——虽然小镇几年前安装的橙色弧形钠路灯将房子照得很亮,但仍无法辨认出它的颜色——然而他还是看得出来,那栋房子的装饰颜色和其他房子不一样。加上它的位置,拉尔夫几乎可以确定那是梅·洛克的房子。

梅·洛克门前台阶上的那两个人个头矮小,最多四英尺高,周围好像围绕着绿色的光环。他们穿着完全相同的白色工作服,在拉尔夫看来,这工作服好似老黑白医生情景剧中演员穿的衣服,比如本·凯西和基尔代尔大夫。其中有个人手上拿了东西。拉尔夫眯起眼睛注视着,看不清楚那是什么,但似乎很尖锐而且光秃。他不确定那是刀,但可能是。没错,很可能是刀。

此时,他第一个清晰的想法是那两个人很像不明飞行物绑架类电影——例如《甜美爱丽丝》或《外星追缉令》——中的外星人。第二个想法是他一定又不知不觉在高背椅上睡着了。

没错,拉尔夫——只是记忆的清仓大甩卖,也许是因为被刺伤的压力和可恨的止痛药导致的。

对于站在梅·洛克房屋台阶上的那两个人,除了其中一个人手上拿的物体,拉尔夫感觉不到任何恐惧之处。拉尔夫心想,即使是在梦中,人们也不会在意两个身穿看似被电影厂角色分派中心遗弃的宽松束腰外衣的秃头矮医生吧,更何况他们的举止也没有什么恐怖之处——没有鬼鬼祟祟和险恶之处。他们在黑暗、寂静的凌晨站在台阶上,显得十分自然。他们相向而站,站姿和庞大的秃头让他们看似两个正在进行严肃、有礼貌交谈的老友。他们看起来很体贴和睿智——很像那种口头上说“我们为和平而来”,然后绑架你、在你屁股里装探测仪记录你各类反应的太空旅行者。

好吧,也许这并非一个彻底的噩梦。经历了上次的梦,你有什么不满吗?

不,他当然没有什么抱怨。每天晚上从床上摔下来已经让他受够了。但这个梦仍让他感到不安,因为它比卡洛琳那个梦更加真实。毕竟这是他的起居室,而不是他之前梦到的怪异、荒凉的海滩。如每个凌晨一样,他坐在高背椅上,左手端着已经凉了的茶。他举起右手,把手指放到鼻尖,仍能闻到指甲里淡淡的香皂味……他洗澡时常用的爱尔兰之春牌香皂。

拉尔夫突然将手伸到左侧腋窝下,用手按压绷带。疼痛感急促而猛烈……可是那两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秃头矮男人仍站在那儿,站在梅·洛克房前的台阶上。

你认为自己有什么感觉并不重要,拉尔夫。不重要,因为——

“去你的!”拉尔夫用沙哑的声音小声说道。他从高背椅上站起来,与之前一样将茶杯放在椅子旁边的茶几上。茶水溅湿了茶几上的电视指南。“去你的,这不是梦!”

3

他匆匆穿过起居室,走向厨房,睡衣快速摆动。他拖着沉重的旧拖鞋,被查理·皮科林刺伤的部位传来阵阵刺痛。他抓起一把椅子,搬到公寓的小门厅。那儿有个壁橱。拉尔夫打开壁橱的门和里面的灯,摆好椅子以便够到最顶层的架子,然后站到椅子上。

壁橱架子上摆满了各种杂物,大部分是卡洛琳的。都是些琐碎的小东西,甚至比一些碎屑还小,但看到这些东西后,拉尔夫更加确信这不是在做梦。里面有一包放了很久的玛氏朱古力豆巧克力——这是卡洛琳的秘密零食、治愈性零食。还有一块心形蕾丝,一只鞋跟折断的废弃的、白色光亮高跟鞋,一本相册。这些物品比他肩膀下的刀伤还令他心痛,但他无暇心痛。

拉尔夫向前倾身,左手搭在壁橱顶端积满灰尘的架子上,以维持身体平衡,然后开始用右手翻找那堆杂物,同时祈祷餐椅别从脚下滑开。腋窝下的伤口剧疼,他知道再不停止这剧烈动作,伤口就会再次流血……

我确定它们就在这儿……呃……应该没错……

他把自己的钓钩盒和鱼篓推到一边。鱼篓后面有一摞杂志。最上面是一本以安迪·威廉斯为封面的《看客》杂志。拉尔夫用手掌根部将它们推开,扬起一阵灰尘。那包放了很久的玛氏朱古力豆巧克力也被他打翻在地,五颜六色的巧克力撒了一地。拉尔夫又往前倾了一点,几乎踮起脚尖。他想也许这是自己的想象,但他感觉到脚下的椅子就要滑开了。

这个念头刚闪过脑海,那把餐椅便咯吱地在硬木地板上缓缓滑动。拉尔夫忽略了滑动的餐椅,忽略了疼痛的伤口,忽略了让他停止翻找的声音。他应该停止,因为他正在做白日梦,就像霍尔在书中所说的那样,很多失眠者最后都会变成这样。虽然街对面的矮秃头男子可能不存在,但他很有可能真站在缓慢滑动的椅子上,等椅子滑开时他很可能会摔断臀部。到时候德里之家医院急诊室自作聪明的医生问他发生了什么时他又该如何回答?

他发出低沉的咕噜声,身体往后缩,推开一个纸箱,纸箱中冒出一颗好似尖长怪异潜望镜的圣诞树星星(在此过程中不小心把那只晚宴高跟鞋撞落在地上),终于在架子的左边角落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一个装着他那旧蔡司双筒望远镜的盒子。

拉尔夫趁椅子还没滑开前下来,把它移近一点,然后再站上去。他够不到放在角落的双筒望远镜盒,于是他便抓起在鱼篓和钓钩盒旁放了多年的渔网,终于在第二次尝试时网住了望远镜盒。他将渔网往前拖,直到可以抓住绑住盒子的皮带,然后走下椅子,正好踩在掉落的晚宴高跟鞋上,脚踝疼痛地扭了一下。拉尔夫一阵踉跄,摆动双手以维持身体平衡,幸好没有一脸撞到墙壁上。然而,当他开始回到起居室时,却发现绷带渗出了温热的液体。他的伤口又裂开了。太精彩了,罗伯茨家的精彩之夜……他离开窗口多久了?他也不知道,不过感觉过了很久,他确信自己再次回到窗口时,那两个秃头矮医生肯定早已离开。街道上一定空无一人,并且……

他突然愣住了。悬在皮带下的望远镜盒来回晃动,在被橘黄色街灯照亮、犹如铺上一层丑陋油漆的地板上投下来回缓慢移动的长梯形阴影。

秃头矮医生?这就是他刚才对他们的看法吗?当然是,因为别人都是这么叫他们的——那些宣称被他们诱拐……被他们检查身体……还有些被他们动手术的人。他们是来自太空的医生、是来自乐园的直肠病学家。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艾德也使用过这样的措辞,拉尔夫心想,那晚他打电话警告我不要干涉他和他的利益时说过这样的话。他说是医生告诉他有关血色之王和百夫长的事。

“没错。”拉尔夫小声说道,后背起满了鸡皮疙瘩,“没错,他是这么说的。‘是个医生告诉我的。一个秃头矮医生’。”

他回到窗口,发现那两个陌生人还在那儿,只是在他寻找望远镜期间他们已经从梅·洛克房屋的台阶走到了人行道上。事实上,他们就站在可恶的橘黄色路灯下。在拉尔夫看来,此时的哈里斯大道看似一场不可思议、慷慨激昂的晚间表演结束后的荒芜舞台布景……但又有点不同。一方面,这个布景已不算荒芜,不是吗?一出不祥的戏剧正在上演,而那两个奇怪的矮医生认为戏剧上演的剧场空旷无人。

如果他们发现有个观众不知会怎么做?拉尔夫心想,他们会对我做什么?

那两个秃头医生看似已经达成了协议。拉尔夫认为,尽管他们穿着医生工作服,但一点也不像医生——他们更像是从工厂下班的蓝领工人。很显然他们是好伙伴,他们在院子大门外继续谈话,甚至等不及沿着街区找一家最近的酒吧再谈。他们知道这个话题只要再花一两分钟就结束了,再进行一两句对话就可达成一致意见。

拉尔夫从盒中取出望远镜,举到眼前,花了点时间困惑地转动聚焦旋钮,然后发现忘了取下镜头盖。他取下盖子,重新举起望远镜。那两个站在路灯下的人立即跳入他的视野范围,大而明亮,但很模糊。他再次调节两个镜头之间的小旋钮,俩人几乎立刻变清晰了。拉尔夫屏住呼吸。

拉尔夫看到影像的时间非常短暂,不到三秒钟。其中有个男人(如果他们是男性)点点头,用手拍了拍同伴的肩膀,然后俩人便转身离开。拉尔夫只能看到两个光秃的脑袋和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光滑背影。虽然最多只有三秒钟,但拉尔夫看到的情景足以让他深感不安。

他跑去拿望远镜有两个原因,都基于他无法相信这只是一场梦境。第一,既然看见了,那就看个清楚。第二(这一点他认为不太容易接受,但很紧迫),他想消除心中不安的想法,即自己正在和外星生物进行第三类接触。

通过望远镜看到的简短影像非但没有消除这个想法,反而让它愈加强烈。秃头矮医生们似乎没有明显的容貌特征。他们有脸——眼睛、鼻子和嘴——但他们犹如同一品牌和型号汽车的镀铬装饰,可以相互交换。他们很可能是同卵双胞胎,但这也不是拉尔夫的主要印象。在他看来,他们像夜间百货商店中摘掉阿尼尔假发的人体模特。他们之所以十分相似,并不是因为遗传,而是因为批量生产。

他唯一能区分的特质是他们光滑的皮肤——他们一点皱纹都没有,也没有痣、疹斑或疤痕,但拉尔夫认为可能因为透过望远镜看不到这些。除了皮肤光滑这个特质外,其他都很模糊。可惜他仅有的一瞥太短暂了!如果他能早点拿到望远镜就好了,如果他没有和椅子以及渔网折腾这么久,如果他早点发现镜头盖没有拿掉,没有浪费时间调整调焦按钮,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么不安了。

他们酷似素描人物,当他们转身背对他的一瞬间,他这样想道,我想这正是困扰我的地方。不是他们完全相同的秃头、完全相同的白色工作服或者没有一点皱纹的光滑皮肤,而是他们看似素描人物——眼睛仅是两个圆圈,粉红色的小耳朵像是签字笔胡乱画出的波形曲线,嘴巴只是用粉红色水彩随意、快速画了两笔。他们既不像人类,也不像外星人,他们好似某种东西的草率描绘……但我说不上是什么。

他可以确信一点:一号医生和二号医生周围都环绕着明亮的光环,透过望远镜看,这些光环呈现绿金色,而且布满看似营火火光的深红褐色斑点。这些光环散发出一种力量和活力,拉尔夫认为这是他们那毫无特质、令人厌倦的脸所缺乏的。

脸?就算有人拿枪指着我的脑袋,我都不确定能认出他们的脸。它们好像生来就是为了被遗忘的。如果他们仍光着头,当然没问题。可万一他们带着假发或者坐在那里,让我无法确定他们的身高呢?那么也许可以从没有皱纹这一点看出来……也许不行。那就通过光环……带有红色旋转光点的金绿色光环……无论到哪儿我都看得出来。不过他们还是有些地方不太对劲,不是吗?是什么呢?

就如同拉尔夫摘下望远镜镜头盖时那两个人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他眼前一样,他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了答案。两个秃头矮医生都笼罩在明亮的光环中……但他们光秃秃的头顶没有浮起气球线,连一点迹象都没有。

他们沿着哈里斯大道漫步,向斯特拉福德公园方向走去,像两个在周日外出悠闲散步的朋友。在他们离开梅·洛克房屋前路灯投下的明亮光圈之前,拉尔夫向下移动望远镜,对准一号医生右手拿的东西。他之前猜错了,那不是刀子,但在深夜中看到一个离去的陌生人拿着那个物品仍然会让人感到不快。

那是一把刀刃很长的不锈钢剪刀。

4

拉尔夫又有了那种感觉,仿佛他正被无情地推着前往充斥着各种可怕事物的隧道口,只是现在还伴随着恐慌,因为他最近一次产生那种被猛地一推的感觉是在梦见去世的妻子时。拉尔夫想放声尖叫,而且他明白如果不立即想办法缓解,可能真会叫出来。于是他闭上眼睛开始深呼吸,每次呼吸时想象一种食物:西红柿、土豆、冰激凌三明治、球芽甘蓝。这种简单的放松方法是贾马尔医生教给卡洛琳的,让她在头痛难耐的时候得到缓解——即使在肿瘤恶化的最后六周,这个方法偶尔依然会奏效。现在它也缓解了拉尔夫的恐慌。他的心跳缓和下来了,想要大叫的冲动也退去了。

拉尔夫继续深呼吸,继续想……

(苹果、梨、柠檬饼片)

各种食物,然后小心翼翼地盖上望远镜盖子。他的手仍在颤抖,但不至于动弹不得。他盖上望远镜盖,把它放回盒子里,然后谨慎地举起左手臂,查看绷带。只见绷带中间有个阿司匹林药片大小的红点,不过没有扩散的迹象。太好了。

这种情况实在算不上好,拉尔夫。

有道理,但这并不能让他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者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做。首先应搁置关于卡洛琳的噩梦,想想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从床上摔下来之后就一直是清醒的,”拉尔夫对着空荡的房间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看见那两个人了。”

没错,他的确看见他们了,还看见了他们周围的绿金色光环。而且,不光他看到过他们,艾德·迪普努至少也看到过其中一位。对于这点,如果拉尔夫有一个农场,他敢用农场来打赌。但一想到自己和一个殴打妻子的偏执狂都看到那些秃头矮医生,他并不感到安心。

还有光环,拉尔夫——他不是也说他看到过光环吗?

没错,艾德用的不是这个字眼,但拉尔夫确定他至少有两次提到过光环。拉尔夫,有时候世界充满色彩。那是在八月份,艾德受到家庭暴力这一轻罪指控被约翰·莱德克逮捕前不久。大约一个月后,他在电话中对拉尔夫说道:你看到那些颜色了吗?

先是颜色,现在是秃头矮医生,不久之后血色之王肯定也会出现。暂且不管这些,对于刚看到的情景,他应该怎么处理呢?

答案出乎意料,但非常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中。他发现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他是否清醒,不在于光环或者那两个秃头矮医生,而在于梅·洛克。他刚看到两个陌生人在夜深人静时从洛克家中走出来……而且其中一个人手上还拿着可能致命的武器。

拉尔夫越过望远镜盒,拿起电话拨打了911。

5

“我是哈根警官,”一位女士说道,“请问需要什么帮忙吗?”

“仔细听我说,然后快速采取行动。”拉尔夫急促地说道。从仲夏开始就时常挂在他脸上的茫然、优柔寡断的表情瞬间消失。他直挺挺地坐在高背椅上,腿上搁着电话。他看上去根本不像七十岁,更像是个健硕的五十五岁男人。“你们也许能拯救一个女人的生命。”

“先生,请告诉我你的名字以及……”

“请让我说完,哈根警官。”这个不记得电影院服务台电话后四位数字的男人说道,“我刚突然醒来,无法继续入眠,于是我决定起来坐一会儿。我起居室的窗户正对着哈里斯大道。我刚看见……”

拉尔夫顿了一会儿,没有想他看到了什么,而是思考应该告诉哈根警官他看到了什么。他很快想出了答案,就像决定报警时一样迅速、毫不费力。

“我看见两个男人从距离红苹果便利店不远的房子中走出来。房主是一位叫梅·洛克的女士。洛克,L-O-C-H-E-R,首字母和列克星敦的首字母相同。洛克太太病得很重,我之前从未见过这两个男人。”他又顿了一下,但这次是故意的,旨在让报警的效果最大化。“其中一个男人手拿一把剪刀。”

“现场地址?”哈根警官问道。她非常冷静,但拉尔夫认为他已经激起了她的兴趣。

“我不知道。”他说道,“去查电话簿吧,哈根警官,或者告诉您同事,去找一栋距离红苹果便利店大约半个街区,带有粉红色窗框的黄色房子。他们可能需要利用手电筒才能找到,因为那儿的橘黄色街灯太亮了,但他们会找到的。”

“好的,先生,我相信他们肯定能找到,不过我还是得请您留下姓名和电话以便……”

拉尔夫把话筒挂回话机。他坐在那儿等了将近一分钟,希望电话铃响,但是没有响。他心想他们可能没有安装类似电视真实犯罪节目中奇特的追踪器,或者没打开追踪器。这下可好,如果警方从那栋怪异的黄色和粉红色房子中抬出梅·洛克的尸体,他不知如何是好。不过这倒是让他多了点时间思考。

楼下,哈里斯大道依然静悄悄,只有两排朝左右方向不断延伸的高强度路灯将其照得通亮,犹如超现实主义梦幻般的透视场景。那出戏——虽然短暂,但充满了戏剧性——似乎已经结束了。舞台又空了。上面……

不,还没完全空。罗莎莉从红苹果便利店和物有所值五金店之间的巷子中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褪色的围脖在它颈部摆动。今天不是周四,街上没有垃圾桶可供罗莎莉搜寻,它沿着人行道迅速走到梅·洛克家。它停下脚步,低着头猛嗅(看到她修长漂亮的鼻子,拉尔夫不时心想它一定有牧羊犬的血统)。

拉尔夫意识到那儿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发光。

他又从盒子中拿出望远镜,对准罗莎莉。此时,他发现自己又想起了九月十日的场景——当时他在斯特拉福德公园的入口外面遇到了比尔和洛伊丝。他记得比尔用手臂搂着洛伊丝的腰,然后领着她沿街道离开。他们的背影让拉尔夫想起金吉·罗杰斯和弗雷德·阿斯泰尔。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他们留下的彩色足迹。洛伊丝的足迹呈灰色,比尔的呈橄榄绿。幻觉,当时他是这么想的。那是一段美好的日子,当时他还没有引起查理·皮科林这类疯子的注意,也没有在午夜看到秃头矮医生。

罗莎莉正嗅着一个类似的足迹。足迹呈绿金色,类似一号秃头医生和二号秃头医生周围光环的颜色。拉尔夫将望远镜镜头缓慢地从罗莎莉身上移开,发现地上有更多足迹。有两组,沿着人行道朝公园的方向而去。这些足迹在消退——拉尔夫看得出来它们正在消退——但他仍能看到。

拉尔夫将镜头转回到罗莎莉身上,顿时对这条肮脏的老流浪狗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情……有何不可呢?如果他需要终极、完全的证据来证明他确实看到了那些他自认为看到的东西,那么罗莎莉便是最好的证据。

如果娜塔莉在这儿,她一定也能看见,拉尔夫心想……随后他的疑问一股脑儿地涌了出来。她会看见吗?真的会看见吗?他想他曾看到娜塔莉抓取他手指留下的微弱光环,也确定看到她呆呆地看着厨房花朵上咝咝升起的绿烟。但他怎么能够确定呢?有人能确定一个婴儿看见了什么或者伸手想抓什么吗?

但是罗莎莉……看,就在那里,看见它了吗?

拉尔夫认为唯一的问题在于他是在罗莎莉开始嗅人行道之后才看到那些足迹的。也许罗莎莉只是在嗅某个邮差留下的引人入胜的味道,而他看到足迹是因为又累又困……和看到那两个秃头矮医生的原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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