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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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望远镜放大的视野中,罗莎莉开始顺着哈里斯大道往下走,一边嗅着人行道,一边缓慢摇着参差不齐的尾巴。它从一号医生的绿金色足迹中走到二号医生的足迹中,然后回到一号医生的足迹上。

你倒是告诉我这条流浪狗在追寻什么,拉尔夫?你认为狗会追寻幻想的东西吗?那不是幻想,是足迹。真实的足迹。卡洛琳让你注意的白人足迹。你知道的。你明白的。

“可是这太疯狂了。”他自言自语道,“太疯狂了!”

是吗?是真的吗?那个梦也许不止是个梦。如果说世上真存在超现实——他现在便可证实——那么世上也存在先知。或者存在着幽灵,能进入梦境来预告未来。谁知道呢?感觉就像现实墙壁的门留了一条缝……现在各种不受欢迎的事都飞了进来。

他能确定一点:那些足迹真实存在。他看到了,罗莎莉闻到了,这毋庸置疑。拉尔夫在为期六个月的失眠经历中发现了很多奇特有趣的事,其中一点就是人的自欺能力在凌晨三点到六点间是最薄弱的,也就是现在……

拉尔夫将身体前倾,看了一下厨房墙上的钟。刚过三点半。啊哈。

拉尔夫再次拿起望远镜,看到罗莎莉继续沿着那两个秃头矮医生的足迹走。如果此时有人在哈里斯大道散步——这个时间点应该没人,但也不是没可能——他们唯一能看到的是一条戴着肮脏围脖的流浪杂种狗在人行道上嗅探,与随处可见的未经训练的野狗没有什么区别。但拉尔夫能看见罗莎莉在嗅什么,而且终于下定决心相信自己的眼睛,天亮之后他的决心可能会动摇,但目前他还是清楚地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罗莎莉突然抬起头,向前竖着耳朵。有那么一瞬间她可谓非常美丽,猎犬专注的模样总是很美。随后,在一辆逐渐靠近哈里斯大道和维奇汉姆街交叉路口的汽车灯光扫向路面之前,她突然掉头往回走。她一瘸一拐地曲折行进,让拉尔夫感到十分心疼。仔细一想,罗莎莉其实就像哈里斯大街的那群老家伙,只不过她连偶尔与伙伴们玩拉米纸牌游戏和打扑克的乐趣都享受不到。她刚冲回红苹果便利店和五金店之间的小巷,便看见一辆德里市警察局的警车在街角转弯,然后缓缓驶来。警车的警笛没有拉响,但警灯不断闪烁。警灯在哈里斯大道两侧的沉睡房屋和小商店上投下红蓝交错的光线。

拉尔夫将望远镜放回到膝盖上,在高背椅上倾身向前,前臂撑着大腿,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心脏怦怦直跳,甚至能感觉到太阳穴也在怦怦跳动。

警车经过红苹果便利店时放慢速度,车身右侧的聚光灯打开了,光线沿着位于街道另一边房屋的正门缓缓滑行。大部分情况下,光线还会扫过安装在大门旁边或门廊柱上的门牌号码。当车灯扫向梅·洛克的房屋(86号,拉尔夫不用望远镜都能看到),警车的尾灯闪烁,车子停下了。

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察下了车,走近梅·洛克的房子,浑然不知有个人正从街对面黑暗的二楼窗口注视着他们,也不知道他们脚下踩着正在消退的绿金色足迹。他们在商议,拉尔夫再次举起望远镜细看他们。他几乎能确定那个年轻点的就是当初身穿制服和莱德克一起到艾德家抓捕他的警察。他是叫诺尔吗?

“不是,”拉尔夫小声说道,“叫内尔,克里斯·内尔。或者叫杰斯。”

内尔和他的伙伴似乎在认真地商议着什么——比那两个秃头矮医生离开前的讨论还要认真。讨论结束后,两名警察都拿出了随身佩戴的枪,然后侧身登上洛克太太门前狭窄的台阶,内尔走在前面。他按了下门铃,等待回应,然后又按了一下。手停留在门铃上足足有五秒钟,他们等待了一会儿,然后另一位警察越过内尔走上前按了一下门铃。

也许那人深谙敲响门铃的奥秘,拉尔夫心想,也许是从玫瑰十字会广告中学来的。

但即便如此,他这次也失灵了。还是没有人回应,拉尔夫并不感到意外。因为不论有没有看到那两个陌生的秃头矮医生,他都怀疑梅·洛克是否能够下床。

但如果她卧床不起,屋内可能有人给她作伴,帮她准备一日三餐、扶她上厕所、为她拿便盆……

克里斯·内尔——也许叫杰斯——再次快速走到门前。这次他弃用门铃,而是采用“砰砰砰,我们是警察”的老方法。他左手握拳,用力敲门,右手仍握着枪支,枪管贴着警服裤脚。

一幅恐怖的画面突然浮现在拉尔夫的脑海中,画面中的每一点都犹如他最近看到的光环一般清晰真实。他看到一个女人躺在床上,口鼻戴着透明的塑料氧气面罩。氧气面罩上方,呆滞无神的眼睛从眼窝中无力地凸出来。氧气面罩下方,她喉咙上开了一条宽阔而参差不齐的口子。被褥和女人睡衣胸口都被血浸湿了。不远处的地板上躺着一具面部向下的女尸——她的同伴。第二个女人粉红色法兰绒睡衣的背后排列着五六处戳伤,是一号医生用剪刀刺的。拉尔夫明白,如果掀开她的睡衣细看,会发现这些伤口和他腋下的伤口很像……就像刚开始学写字的孩子画的大句号。

拉尔夫猛眨眼睛,想驱逐那可怕的画面,但没有成功。他感到双手隐隐作痛,原来是因为他紧握拳头,指甲刺入了掌心。于是他用力松开拳头,用大腿夹住双手。此时,他的心灵之眼看到那身穿紫色睡衣的女人在微微抽搐——她还活着。但可能活不久了。几乎可以确定活不久,除非这两个笨蛋警察能够采取更多实质性的行动,而不仅是站在门口轮流敲击门铃。

“快点啊,你们。”拉尔夫夹紧大腿说道,“快点,快点,赶快把门打开,你们觉得呢?”

你知道你看到的都是幻觉,对吧?他心神不宁地反问自己,我的意思是,那屋里也许真有两具女尸,当然,可能有,但你不知道,对吧?这和光环或足迹不一样……

的确,这和光环或足迹不一样,没错,他的确知道这一点。他还知道哈里斯大道86号无人应门,对于比尔·麦戈文在卡德维尔的老同学而言这可不是好兆头。他没有看到一号医生的剪刀上有血迹,但鉴于他那老蔡司望远镜的质量可能有问题,这说明不了什么。此外,那个医生可能在离开房子之前把血迹擦掉了。这个念头刚闪过拉尔夫的脑海,他便看见那个穿着紫色睡衣垂死的女伙伴身边有一条沾满血迹的毛巾。

“快点啊,你们!”拉尔夫低声喊道,“天啊,你们打算要在那儿站一晚吗?”

又有警车的车头灯照亮了哈里斯大道。新来的是一辆载着闪亮红色仪表盘罩的无标志福特牌轿车。从车上走下来的那名男子穿着便装——灰色的绵绸防风夹克和蓝色针织值班风帽。拉尔夫一度希望新来的那个警察是约翰·莱德克,尽管莱德克说他中午才会上班。但他不用望远镜也知道那人不是莱德克,因为那人比莱德克瘦很多,而且蓄着深色小胡子。二号警察走下台阶去迎接他,而那个叫作克里斯或杰斯·内尔的警察则走到洛克太太房子的拐角处。

接着,类似于电影中常用的画面停格出现了,二号警察将枪放回到皮枪套中。他和那位新来的警察站在洛克太太门前的台阶下,很显然他们在交谈而且时不时地看着紧闭的大门。穿制服的二号警察正准备朝内尔的方向走去,那位便衣警察便伸手抓住他、阻止他。他们又谈了一会儿,拉尔夫进一步抓紧大腿,沮丧地发出一声轻叹。

几分钟过去了,一切都很突然,就像紧急事故发生时那样混乱不堪。又来了一辆警车(洛克太太的房子及左邻右舍都笼罩在红黄交错的灯光中),车上走下来两个便衣警察,他们打开后备厢,从中取出一个庞大的装置。拉尔夫认为那看似一个便携式刑具。他认为那个装置应该是救生颚。一九八五年春天发生了一场大暴雨,造成了两百多人死亡,其中很多人被困在车中淹死。之后,德里市的在校学生曾发起募捐,买了一个救生颚。

当两名新来的警察拿着救生颚穿过人行道时,洛克太太家北面那户人家的大门打开了。斯坦和乔治安娜·乔治娜埃伯里夫妇快速走出门廊。埃伯里夫妇穿着同款睡衣,斯坦一撮竖起的杂乱白发让拉尔夫想起了查理·皮科林。他拿起望远镜,快速扫视他们好奇和激动的表情,然后又将望远镜放回到腿上。

接着抵达的是德里市立医院的救护车。与已经到达的警车一样,考虑到现在是凌晨,救护车没有鸣笛,但车顶的红色警灯一直在频闪。在拉尔夫看来,街对面的场景就像他喜欢的电影《肮脏的哈里》中的场景,只不过消了音。

两名警察搬着救生颚走在草坪上,走到一半将它放下。穿着防风夹克和值班风帽的警探转向他们,将手抬到与肩同高,手掌朝外,好像在说你们认为能拿它做什么?将门撞开吗?与此同时,内尔警官从屋后走回来。他摇着头。

戴着值班风帽的警探突然转身,快速越过内尔和他的伙伴,登上台阶,抬起一只脚,用力踢开梅·洛克家的大门。他停下来拉开夹克拉链,可能是在掏枪,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拉尔夫很想拍手叫好。

内尔和他的伙伴迟疑地对视了一眼,然后跟着那位警探登上台阶,走进屋子。拉尔夫在高背椅上又往前倾了一点,现在他离窗户非常近,甚至可以在窗户玻璃上喷出玫瑰形雾气。救护车上下来了三个人,他们的白色裤子被明亮的路灯照成了橙色。其中一个人打开了救护车后门,然后他们便站在那儿,手插在上衣口袋中等待指示。那两个将救生颚扔在草坪上的警察相互对视了一眼,耸耸肩,然后搬起救生颚走回警车。草坪被救生颚压到的地方秃了好几块。

只要她没事就好,拉尔夫心想。希望她以及房间中陪伴她的人平安无事。

警探再次出现在门口,当他朝救护车后门的人招手时,拉尔夫的心往下一沉。其中两个人从车中搬出一个带有可折叠底架的担架,而第三个人则留在原地。那两个人抬着担架走上台阶,快速走进屋子,但是倒也没有跑步前进。当那个年纪稍大、留在救护车后面的人从口袋中拿出一包烟并点上一支时,拉尔夫恍然大悟,梅·洛克已经死了。

6

斯坦和乔治安娜·乔治娜埃伯里走向他们家前院与洛克太太家前院之间的矮树篱。他们搂着彼此的腰,拉尔夫认为他们很像变老、长胖和受惊的鲍勃西双胞胎。

其他邻居也纷纷出门,有些是被无声但密集的急救灯惊醒,有的则是被哈里斯大道这一带开始响起的电话声吵醒。拉尔夫看到大部分人年纪较大(比尔·麦戈文口中的“我们这些黄金年龄的人”……当然他说这话时总不忘讽刺性地挑挑眉)。他们睡不安稳,即使在身体最佳的情况下也容易被惊醒。他突然意识到艾德、海伦和小娜塔莉是这个区里最年轻的人……而现在他们都离开了。

我可以下楼去,拉尔夫心想,我与他们很相配。因为我也是比尔口中的黄金年龄者。

但他无法下楼。他的双脚像两只被缠绕的细线捆住的茶袋。他可以肯定,如果他试图站起来,一定会扑通一声摔在地板上,因此他坐在椅子上,望向窗外,看着那出戏剧在楼下的舞台上演。通常这时候那舞台都空无一人,只能偶尔看到罗莎莉登场。这是它一手创作的戏剧,只靠一个匿名电话。两名救护人员这时抬着担架走了出来,他们走得很慢,因为担架上面绑着一个裹着白布的人。逐渐变弱的红蓝色灯光摇曳在白布上,映出双脚、臀部、手臂、颈部和头部的轮廓。

拉尔夫突然陷入梦境中,他看到白布下面躺着的是他的妻子——不是梅·洛克,而是卡洛琳·罗伯茨。她的头随时都可能裂开,然后涌出黑色臭虫,这些虫子靠啃食她患病的大脑长得很肥。

拉尔夫抬起掌根抹着眼睛。他发出某种声音,某种夹杂着悲痛、愤怒、恐惧和疲倦的模糊不清的声音。他静静地坐了很久,希望从未看到这一切,暗自希望如果真有一条隧道,自己能不进去。他看到的光环固然奇特美丽,但再怎么美丽也无法弥补梦到妻子被埋在大浪滔滔的沙滩中所带来的痛苦,无法弥补他失落、失眠的夜晚,以及看到街对面房子中抬出裹着白布的尸体所带来的惊恐。

他不止希望这出戏剧赶快结束,他坐在那儿,用手掌根部按着紧闭的眼皮,希望一切都结束——一切。拉尔夫已经度过了两万五千个日夜,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己死掉。

第九章

1

约翰·莱德克警探小巧的办公室墙壁上贴着一张电影海报,也许是在当地某家音像店花一或三美元买来的。海报中,小飞象伸开它那神奇的双耳在欢快地漫游。小飞象脸部上方贴有苏珊·戴的大头贴,该照片经过精心修剪,以便为象鼻腾出位置。海报下方的背景中,有人画了一个路标,上面写着德里市250。

“噢,太可爱了。”拉尔夫说道。

莱德克笑称:“从政治角度而言不太恰当,对吧?”

“这还用说嘛。”拉尔夫说道,心想不知卡洛琳会如何看待这张海报,海伦又会怎么看。此时是阴冷的星期一下午两点十五分,拉尔夫和莱德克刚从德里县法院回来。拉尔夫在法院陈述了一天前遭遇查理·皮科林伤害的经历。有个助理检察官问了他一些问题,那个检察官看似要等到一两年后才肯刮胡子。

莱德克依约陪他前往,但他坐在助理检察官办公室的角落,一言未发。他承诺为拉尔夫买杯咖啡实则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他们喝的咖啡是用警察总署二楼凌乱休息室里的硅石牌咖啡机冲泡的,卖相十分难看。拉尔夫谨慎地抿了一口,很庆幸咖啡的口感比卖相好。

“要加糖或者奶油吗?”莱德克问道,“你是不是想把它砸了?”

拉尔夫笑着摇摇头。“味道不错……但我的判断可能不太准确。从去年夏天开始,我每天只喝两杯,现在只要是咖啡我都觉得好喝。”

“就像我抽烟一样,抽得越少,越觉得味道好。坏习惯真讨厌。”莱德克掏出牙签盒从中取出一根塞到嘴角。然后,他把自己的杯子放在电脑终端机上,走到那张小飞象海报前,将钉在海报四个角的图钉拔掉。

“别因为我的缘故这样做,”拉尔夫说道,“这是你的办公室。”

“你这样说不对。”莱德克将精心修剪的苏珊·戴的大头贴从海报上扯下来,揉成一团扔到垃圾桶中。然后将海报卷成小圆筒。

“哦?那门上怎么会有你的名字?”

“虽然是我的名字,但办公室属于你和其他纳税人,拉尔夫。也属于那些携着小型摄像机的新闻记者。如果这张海报恰巧出现在《午间新闻》中,那我的麻烦可就大了。周五晚上离开时,我忘记将海报取下来,周末两天我几乎没来值班——老实说,我根本没来这儿。”

“我想那不是你贴上去的吧。”拉尔夫将小巧办公室里一张椅子上的文件拿开,坐了下来。

“没错。周五下午同事们为我举行聚会,带来了蛋糕、冰淇淋和礼物。”莱德克在办公桌上四处翻找,找到一根橡皮筋,用它捆住海报以免海报再次展开。他愉快地眯着眼睛透过海报圆筒看着拉尔夫,然后将海报扔进垃圾桶。“他们送了我一套七条那种胯下开口的内裤、一罐草莓味的阴部清洗液以及一组‘生命之友’反人流文学作品——包括一本名叫《丹尼斯意外怀孕》的连环漫画册和那张海报。”

“我想应该不是生日聚会吧?”

“不是。”莱德克将他的指关节掰得嘎巴响,仰天叹息,“他们是为了庆祝我被任命负责一项特殊任务。”

拉尔夫看到莱德克的脸部和肩膀周围闪烁着微弱的蓝色光环,但他不用猜,也不用看这些光环。“是关于苏珊·戴的任务,对吧?她来到镇上之后,你负责保护她。”

“一下就被你猜中了。当然州警察也会参与,但在该任务中他们只负责管制交通。联邦调查局也会派一些警察,不过他们只会畏缩不前、拍拍照、相互对暗号。”

“她自己也会有保镖,不是吗?”

“没错,但我不知道他们一共有几个人,也不知道他们身手如何。今天早上我和他们领队联系了,他还算清醒,但还是需要我们支援。根据我上周五收到的指示,需要五个人。包括我和其他四位志愿参与的人员。我们的目标是……稍等……你会对此感兴趣……”莱德克翻着桌面上的文件,从中抽出一张。他高举着文件读道:“‘保持壮观的场面和高曝光度。’”

他扔下文件,朝拉尔夫咧嘴一笑,但笑得并不开心。

“换言之,如果有人朝那个贱人开枪或者拿硫酸泼她,我们希望莉塞特·本森和其他记者能够证明我们在场。”莱德克看着垃圾桶中卷起的海报,竖起了中指。

“你见都没有见过她,为何如此不喜欢她呢?”

“我不仅不喜欢她,我他妈的讨厌她。听我说——我是天主教徒,我敬爱的母亲也是天主教徒,将来我有了孩子他们也一定是圣乔教堂的侍童。很棒,身为天主教徒真的很棒,天主教徒现允许在周五吃肉。如果你认为我因为天主教徒的身份就主张再次让人流非法化,那你就错了。我这个天主教徒是专门审问那些用橡胶管殴打孩子或者喝了一晚上威士忌后将孩子丢到楼下或找老婆麻烦的家伙。”

莱德克从衬衫口袋掏出来一个金色小浮雕。他将浮雕放在手指上,转向拉尔夫。

“圣母玛利亚。我从十三岁就开始佩带这个浮雕。五年前,我逮捕了一名佩带类似浮雕的家伙。他把他两岁大的继子煮了,我说的都是真的。这家伙放了一大锅水,当水开始沸腾时,他抓着孩子的脚踝,像龙虾那样放进锅里。为什么这么做?因为孩子总是把床尿湿,他是这么和我们说的。我看过那个孩子的尸体,我和你说,当你看过类似的尸体就会觉得反人流团体到处宣扬的真空人流照片也算不了什么了。”

莱德克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大哭的样子,他一直握着脖子上的圣母玛利亚浮雕说自己想忏悔。这让身为天主教徒的我深感自豪,拉尔夫,我想告诉你……就教宗而言,我认为他没有什么发言权,除非他有了自己的孩子或者至少有一年照顾有缺陷小孩的经历。”

“好吧,”拉尔夫说道,“那你对苏珊·戴有什么不满?”

“她在捣乱!”莱德克大声说道,“她跑到我们这儿来,我需要保护她。我有很优秀的下属,如果运气好一点,我们可以保护她安然无恙地离开。但在这之前和之后会发生什么呢?你认为她会在意吗?你认为‘妇女关怀’的经营者会在意这件事的负面影响吗?”

“我不知道。”

“‘妇女关怀’拥护者的暴力倾向不及‘生命之友’的成员,但就非常重要的水火不容的特性而言,他们区别不大。你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吗?”

拉尔夫努力回想自己第一次与别人谈起苏珊·戴时的情景,也就是他和汉姆·达文波特交谈的那次。他几乎就要想起了,可记忆又溜走了。失眠症再次占了上风。他摇了摇头。

“分区规划。”莱德克说道,然后讽刺地大笑,“普通、平凡、老套的分区规划规定。很棒吧?今年夏初,两名非常保守的市议员乔治·坦迪和艾玛·惠顿请求分区规划委员会重新考虑‘妇女关怀’所在区域的划分问题,意思是要把它划出去。我不知道这样措辞是否准确,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没错吧?”

“当然。”

“好。所以提倡人流合法的人就邀请苏珊·戴来镇上演讲,帮助他们筹措资金对付反对人流的人。但问题是反对人流的人不可能重新对第七区进行区域划分,‘妇女关怀’那群人也知道这一点!这家诊所的董事朱恩·哈利德也在市议会任职。她每次与惠顿在市政厅碰面都会相互咒骂。”

“重新对第七区进行区域划分一开始就是个白日梦,因为严格按照法律而言,‘妇女关怀’和德里之家医院一样是一家医院,而且它们仅有一箭之遥。如果改变分区法使得‘妇女关怀’不合法,那么德里县——缅因州第三大县三大医院中的一家也得关门,所以这永远不可能发生。但没关系,因为一开始这就不是重点。他们就是看不顺眼,就是水火不容。对于大多数提倡人流合法化的人而言——我的一个同事称他们为‘鲸鱼人’——这关乎正当性。”

“正当性?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提倡人流合法的人不仅希望女性可以随心所欲地走进诊所,把腹中那个麻烦的小生命拿掉,还希望结束这场争论。说白了,他们希望丹·道尔顿等人承认他们的正当性,但这根本不可能。阿拉伯人和犹太人放下武器握手言和的可能性比这还大一点。我支持女性在必要时拥有人流权,但提倡人流合法的那些人高高在上的态度让我很反感。在我看来,他们是新清教徒,他们认为只要你的意见和他们的意见相左,那么你就会下地狱……按照他们的观点,你唯一能收听的音乐只有乡村音乐,你唯一能吃的食物只有炸鸡排。”

“你这说法很尖刻。”

“你去火药桶上坐三个月试试,看看会有什么感觉。请告诉我——如果不是因为‘妇女关怀’‘生命之友’和主张女性生育自由的苏珊·戴,皮科林昨天会拿刀刺你腋下吗?”

拉尔夫看似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实则在注视约翰·莱德克周围的光环。他的光环呈健康的蓝色,但边缘带有快速转动的绿光。拉尔夫对这绿光非常感兴趣,他想他应该知道这代表什么。

最后他说:“不,我猜不会。”

“我也这么认为。你在这场早就注定的战争中受伤,拉尔夫,而且你肯定不是最后一个。但如果你去找‘鲸鱼人’或苏珊·戴,然后解开衬衫指着绷带说‘这在一定程度上和你们有关,因此你们要负一部分责任’。他们肯定会举起双手说‘噢,不,绝对不是。很抱歉你受伤了,拉尔夫,我们”观鲸人“痛恨暴力,但这不是我们的过错,我们必须要保持”妇女关怀“开业,我们必须克服各种障碍,如果必须有人为此流血,我们也没办法’。但重点不在于‘妇女关怀’,这也是让我感到十分恼火的原因,重点在于……”

“人流。”

“呸,不!无论周五晚上苏珊·戴在市政中心说什么,人流权在缅因州和德里市都没问题。问题在于哪一方是最佳的,上帝会站在哪一方。问题在于哪一方是正当的。我倒是希望他们一起合唱‘我们是冠军’,然后喝个酩酊大醉。”

拉尔夫仰头大笑,莱德克也跟着他一起大笑。

“所以他们都是混蛋,”他耸耸肩说道,“不过是我们的混蛋。听起来像是开玩笑吗?我并未开玩笑。‘妇女关怀’‘生命之友’‘观望者’‘每日灵粮’……都是我们的混蛋,德里市的混蛋,我认为得好好照看他们。这也是我从事这份工作、坚守在这儿的原因。如果我无法热心照看某个从纽约飞来做煽动性演讲然后匆匆离开的身材修长的美国丽人,你也不能怪我。她来演讲只是为了制造一些新闻花边,为她新书的第五章 增添一些素材。”

“当着我们的面她会称赞这里是美好的基层社区,可一回到她位于派克大街的复式公寓,她就会向朋友们抱怨老是洗不掉我们造纸厂留在她头上的臭气。她是位女性,就听由她吼叫吧……如果我们运气好,整个演讲会在没有伤亡的情况下安然落幕。”

拉尔夫很确定这些绿色的闪光意味着什么。“但是你很害怕,对吧?”他问道。

莱德克看着他,惊讶地问道:“你看得出来吗?”

“一点点。”拉尔夫说道,心想:因为你的光环,约翰,只是因为你的光环。

“是的,我很害怕。从个人角度而言,我很害怕把这个任务搞砸,到时候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从职业角度而言,我很害怕她在我的保护下出事。从社区角度而言,我他妈的特别害怕发生冲突,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还要咖啡吗,拉尔夫?”

“不了,我就要走了。皮科林会怎么样?”

其实他关心的并不是查理·皮科林的命运,如果他直接问起梅·洛克的事,这位大警探肯定会感到奇怪。可能会感到怀疑。

“斯蒂夫·安德森——那位询问你问题的助理检察官——和皮科林的法院指定律师这时候可能正在争论。皮科林的律师表示他应该能替自己的客户辩护,争取减为二级袭击罪。顺便提一下,查理·皮科林这样的人竟能找到律师,真让我大吃一惊。安德森则表示会以谋杀未遂罪起诉皮科林,他会坐穿牢底。皮科林的律师则装出很震惊的样子。明天皮科林会因为持有致命武器而被控一级袭击罪,之后会被移交审判。然后,可能到了十二月,或明年年初,你会以主要证人的身份被传唤。”

“需要多少保释金?”

“大概四万美元。如果逃跑只能拿回十分之一,但问题是查理·皮科林没有房子、车子甚至一块天美时手表。最后他可能会被送往杜松山庄,但这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这次应该能让他在牢里待一段时间,对付查理这种人,就该这样。”

“‘生命之友’有可能会替他交保释金吗?”

“应该不会。艾德·迪普努上周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他们俩经常在贝果店喝咖啡。我想艾德跟查理说了不少有关百夫长和钻石之王的内幕……”

“艾德说的是血色之王……”

“随便啦,”莱德克赞成他的说法,然后挥了挥手,“我想他主要还是为了解释你是血色之王的得力助手,只有像查理·皮科林这样聪明、勇敢和具有奉献精神的人才能让你出局。”

“你把他说的好像挺精于算计。”拉尔夫说道。他想起卡洛琳没有生病之前自己和艾德·迪普努下棋时的情景。那时的艾德聪明伶俐、说话文雅、举止文明、充满善意。拉尔夫至今仍无法相信那个艾德与他一九九二年见到的艾德是同一个人。他觉得最近的艾德是一个“狂妄自负的家·伙”。

“不仅精于算计,而且还是个危险的算计分子,”莱德克说道,“在艾德看来,查理不过是个工具,就像用来削苹果的水果刀。如果水果刀的刀片坏了,你肯定不会跑到磨工那儿去买个新刀片换上,因为这太麻烦了。你肯定会把它扔到垃圾桶中,然后买一把新水果刀。这就是艾德这种人对待查理这类人的方法。鉴于艾德代表‘生命之友’的立场——至少目前是这样——我觉得你不用担心查理会获得保释。接下来的几天,他会比美泰格的修理工还要孤独。懂吗?”

“懂了。”拉尔夫说道。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同情皮科林。“我还要感谢你没有向报社透露我的名字……如果是你从中斡旋的话。”

《德里新闻报》警察打击犯罪栏目曾简短报道了该案件,但报道仅仅提及查尔斯·H.皮科林因为携带武器在德里市公共图书馆被捕。

“有时候我们会向报社寻求帮助,有时候报社也会向我们寻求帮助,”莱德克站起来说道,“现实世界就是这样。如果‘生命之友’的那些疯子和‘妇女关怀’之友的那群伪君子明白这一点,我的工作就轻松多了。”

拉尔夫弯腰去捡垃圾桶中那个卷起来的小飞象海报,然后在莱德克的办公桌旁站起来。“可以把海报给我吗?我认识一个小女孩,再过一两年他可能会对海报感兴趣。”

莱德克摊开双手。“当然可以——就将它作为好市民的小奖励吧。但是别想要我的开裆内裤。”

拉尔夫大笑。“那我不会。”

“说真的,很感谢你过来,谢了,拉尔夫。”

“不用谢。”他把手伸到桌子对面和莱德克握手,然后走向门口。他感觉自己像电视剧中的神探科伦坡,只是少了雪茄和风衣。他手握门把手,停下脚步,然后转身。“我能问你与查理·皮科林毫不相干的问题吗?”

“问吧。”

“今天早上我在红苹果便利店听说街道另一头的一个邻居洛克太太昨晚去世了。这其实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她患有肺气肿。但是她的前院和人行道之间拉起了警戒线,而且门上还贴着告示说这儿已经被德里市警察局封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莱德克仔细打量了他很久,如果不是那光环,拉尔夫一定会感到非常不自在,因为莱德克的眼神中没有透露一丝怀疑。

天啊,拉尔夫,你对待这些事的态度是不是太认真了点?

也许吧。无论如何他很高兴看到莱德克光环周围那层绿色的光没有再出现了。

“你为什么那样看我?”拉尔夫问道,“如果我说错话了,我表示道歉。”

“一点也没有,”莱德克说道,“只是有点奇怪,仅此而已。如果我和你说了,你能保密吗?”

“可以。”

“我担心的是你楼下的那位住户。说到谨言慎行,麦戈文沾不上边。”

拉尔夫放声大笑。“我什么都不会向他透露——以童子军的荣誉发誓——不过你提起比尔倒是很有意思。他以前和洛克一起上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们上文法学校那会儿。”

“我很难想象比尔去上文法学校,”莱德克说道,“你呢?”

“有点儿。”拉尔夫说道,但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特别奇特的画面:比尔麦戈文穿着灯笼短裤和长白袜,戴着巴拿马草帽,像个十字架似的站在小爵爷方特勒罗伊和汤姆·索亚[19]之间。

“我们不知道洛克太太发生了什么,”莱德克说道,“我们只知道凌晨三点刚过,有个匿名男子打电话报警说他看到两名男子刚从洛克太太家出来,其中一人还拿着一把剪刀。”

“她是被人杀死的吗?”拉尔夫惊呼道,同时他意识到两件事:第一,他的话比他预料的要更加可信;第二他已经过桥了。他身后的桥还没烧毁——暂时还没有——不过,要是想再往回走,他可能需要费一番工夫解释才行。

莱德克举起双手耸耸肩。“如果她是被杀死的,那也不是被剪刀或其他锋利的凶器所杀,因为她身上没有伤痕。”

这多少让他松了口气。

“另一方面,凶案发生过程中,人也可能被吓死,尤其是对于她这种生病的老人而言。”莱德克说道,“不过你还是安心听我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你吧。相信我,要不了多久的。”

“好的,抱歉。”

“想听点有趣的吗?当我看到电话报警记录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

“因为我失眠,对吗?”拉尔夫语气平稳地问道。

“这是一个原因,还有报警的人说,他是从起居室看到这两个人的。你的起居室正好对着哈里斯大道,没错吧?”

“没错。”

“啊哈。我甚至想听听录音带呢,但我想起你今天要来……另外你最近睡眠还不错,对吧?”

拉尔夫毫不犹豫地放火烧毁刚通过的桥。“呃,我现在没有十六岁放学还兼任两份工作那会儿睡得好,不过,如果昨晚打电话报警的人是我,那我也是在梦中打的。”

“我也是这么认为。此外,如果你发现街上有什么异常情况,你为什么要打匿名电话呢?”

“我不知道。”拉尔夫说道,他心想:约翰,如果不止是异常情况呢?如果是令人不可思议的情况呢?

“我也不知道,”莱德克说道,“从你的起居室确实可以看到哈里斯大道,但其他三十几户人家也可以……而且虽然报警的人说他在室内,但他并不一定就在室内啊,没错吧?”

“我想没错。红苹果店外面有公共电话,也许是从那儿打的。酒铺外面也有一个。斯特拉福德公园里面也有很多,如果还能用的话。”

“公园里有四个,都能用。我们检查过了。”

“他为什么要隐瞒自己从哪儿打电话的呢?”

“最有可能的原因是,他也隐瞒了其他事情。总之,唐娜·哈根说那个人听起来很年轻而且很自信。”莱德克在说这话之前扮了一个鬼脸,把手放在头上,“对不起,拉尔夫,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没关系——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别人说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靠退休金过活的老头。我就是一个靠养老金过活的老头。继续说。”

“克里斯·内尔对报警做出了回应——第一个赶赴现场。你还记得我们拘捕艾德那天他也在场吗?”

“我记得这个名字。”

“啊哈,斯蒂夫·厄特巴克警探负责这起案件。他人很好。”

那个戴着值班风帽的家伙,拉尔夫心想。

“洛克女士死在床上,但房间内没有暴力迹象,也没有明显的失窃迹象。虽然像梅·洛克这样的老人没有什么值钱的物品——没有录像机、豪华立体声音响之类的物品,但她还是有一台博士牌收音机,外加两三件很漂亮的珠宝首饰。当然这并不能表示她没有更贵重的珠宝被拿走,但……”

“但窃贼为何只偷走部分物品,而不是全部呢?”

“没错,更有意思的是报警者声称那两个人从前门走出来,但是前门被反锁了。不只是弹簧锁,还上了门闩和门链。后门也一样。如果报警者说的是实话,如果梅·洛克在那两个家伙离开之前就死了,那么门是谁锁的呢?”

可能是血色之王,拉尔夫心想……他惊恐至极,差点说了出来。

“我不知道,窗户呢?”

“关上了。连插销都插上了。如果你觉得还不够刺激,斯蒂夫说所有的防风窗户都关上了。其中一位邻居告诉他那些防风窗户是洛克太太上周才雇人安装的。”

“没错,”拉尔夫说道,“是皮特·沙利文,就是那个送报的孩子。我现在想起来了,我当时看到他在装窗户。”

“都是扯淡的话,就像那些悬疑小说,”莱德克说道,但拉尔夫认为莱德克很快就会将话题由梅·洛克转向苏珊·戴,“我到法院去和你会合之前,初步法医报告刚好出来。我看了一下,又是心肌衰弱,又是血栓症……归根结底是因为心力衰竭。我们现在认为那个报警电话是个恶作剧——我们经常接到类似电话,所有的城市都一样——那位女士死于肺气肿引起的心肌梗死。”

“换句话说,这是个巧合。”这个结论若是成立便可以为他省去很多麻烦,但拉尔夫听到自己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怀疑。

“是啊,我也不喜欢这样,斯蒂夫也是。所以房子才会被封锁起来,州法医会仔细检查,也许从明天早上开始。与此同时,洛克会被送往奥古斯塔进行全面尸检。谁知道结果会怎样呢?有时候会有新发现,而且让人大吃一惊。”

“我想我可能会吃惊的。”拉尔夫说道。

莱德克将牙签扔进垃圾桶,似乎陷入了沉思,然后突然眼前一亮。“嘿,我有个建议——我让办公室的人把那个报警的录音复制一份。我拿过来放给你听。说不定你能听出是谁。谁知道呢?反正奇怪的事已经发生了。”

“的确是。”拉尔夫不自在地笑着说。

“管它呢,这是厄特巴克负责的案子。走吧,我送你出门。”

在走廊上,莱德克又盯着看拉尔夫。这让拉尔夫感到更加不自在,因为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莱德克周围的光环又消失了。

他挤出僵硬的笑容说道:“我鼻子上粘了什么不该粘的东西吗?”

“没有,我在想经过昨天的事情你气色还这么好。和去年夏天相比,就更不用说了……如果是因为蜂巢发挥了效果,我也去买一份。”

拉尔夫大笑,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

2

周二凌晨一点四十二分。

拉尔夫坐在高背椅上,看着围绕在街灯周围的一团团细雾。街道另一头,警方的警戒线无精打采地挂在梅·洛克家的屋前。

当晚他只睡了两个小时,他又开始想不如死了一了百了。这样就可免受失眠折磨,不用坐在这可恶的椅子上等待天明,不用在人们身上看到类似加多尔牙膏广告中常见的那种隐形保护膜光圈。当时电视机还是新鲜事物、他还没有出现一丝白发、他和卡罗尔做爱后五分钟不到就会呼呼大睡。

大家一直说我气色好,真是够奇怪的。

只是情况并非如此。鉴于他最近的经历,有些人说他看似变了个样也挺正常。

拉尔夫又将目光转到梅·洛克家,莱德克说这儿已经封锁了,但拉尔夫却看到那两个秃头矮医生从前门走出来。该死,他看见了——

但他真看见了吗?

真的看见了吗?

拉尔夫回想起昨天凌晨的情景。他坐在这个高背椅上,手捧一杯茶,想着:好戏快上演吧。随后就看到这两个秃头矮医生走出来。可恶,他真的看到他们从梅·洛克家走了出来!

但也可能不是这样,因为他没有认真看洛克太太的房子,而是望着红苹果便利店那边。他以为自己眼角瞥见的动静是罗莎莉,可当他回头一看,才发现有两个秃头矮医生站在洛克太太家门前的台阶上。他已经无法完全确定是否看到前门是敞开的,也许这是他想象的,因为那两个医生不可能从街上往洛克太太家中走。

这点你也无法确定,拉尔夫。

不,他可以确定。凌晨三点的哈里斯大道安静得犹如月亮中的山脉——视野范围内的一点小动静他都能察觉到。

一号医生和二号医生是从前门走出来的吗?他越想越觉得怀疑。

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会不会是从加多尔牙膏的隐形保护膜中跳出来的?——或者怎么解释呢?——他们从门中穿过,就像《逍遥鬼侣》这部老电影中那些藏在主人公科斯莫·托普家中的鬼魂那样。

最疯狂的是这种推论似乎再合理不过。

什么?他们从门中穿过?噢,拉尔夫,你需要帮助。你需要找个人好好看看你到底怎么了。

没错。有一点他可以确定:他需要找一个人吐露心事,否则将会疯掉。但找谁呢?卡洛琳无疑是最佳人选,但她已经去世了。莱德克呢?问题是拉尔夫已经就报警电话的事向他撒了谎。为什么撒谎?因为真相太荒谬,听起来像是他像患感冒一样染上艾德·迪普努的妄想症。就目前情况来看,这难道不是最正确的解释吗?

“不对,”他小声说道,“这些都是真实的,还有光环,也是真的。”

伊甸园的归途漫漫,亲爱的……小心提防那些白人的绿金色足迹。

找个人倾诉吧,全部说出来。而且必须赶在约翰·莱德克去听那通报警电话的录音并跑过来寻求解释之前。莱德克肯定会问拉尔夫为何要撒谎,还有他对梅·洛克的死到底知道多少。

找个人,全部倾诉出来。

可卡洛琳已经去世了,莱德克刚认识不久,海伦蛰伏在“妇女关怀”某个偏远的避难所,洛伊丝·夏瑟肯定会把这些透露给她的朋友们。还有谁?

经过拉尔夫的分析,答案很清晰了。但他惊讶地发现他还是不情愿把最近发生的事告诉麦戈文。他记得那天他看到比尔坐在垒球场附近的长凳上,因为挚友和老师鲍勃·博尔赫斯特生病的事啜泣。拉尔夫打算告诉他有关光环的事,但麦戈文似乎置若罔闻。他沉溺于他那本已经翻烂的关于衰老有多悲惨的剧本。

拉尔夫想起了麦戈文那嘲讽地挑起眉毛、始终愤世嫉俗而又忧郁的面庞,还有经常引用的文学典故,拉尔夫总是对此会心一笑,但同时也感觉有点自卑。另外就是麦戈文对待洛伊丝的态度:卑屈逢迎,有时又有一丝冷酷。

但这么说很不公平,拉尔夫也明白这一点。比尔·麦戈文也充满善意和——也许在这件事上更重要——善解人意。他和拉尔夫已经相识了二十多年,过去十年他们都住在同一栋公寓中。卡洛琳去世时,他还是护柩人。如果拉尔夫不把最近发生的事告诉比尔,还能告诉谁呢?

似乎没有更佳人选了。

第十章

1

当东方天际开始亮起,街灯周围的模糊光环消失不见了,到了九点钟,天气晴朗、暖和——也许这是秋老虎最后一次开始发威吧。

《早安美国》节目刚结束,拉尔夫就下了楼,打算趁自己还未失去勇气将最近的事告诉麦戈文(总之,敢说多少算多少)。然而,他站在公寓一楼门外时,却听到淋浴水声以及隐约传出的威廉·D.麦戈文的歌声,他唱着“我把心留在了旧金·山”。

拉尔夫走到门廊前,双手插在后兜中,像浏览邮购目录一样观看着天空。他心想,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十月的阳光,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夜间的痛苦正在淡去。毫无疑问,它们还会回来,但目前他感觉还不错——虽然很累、脑袋昏沉,但他仍感觉不错。天气很好,可谓极好,拉尔夫不禁怀疑明年五月之前是否还会出现这般好天气。如果不好好利用,那真是太可惜了。散步到哈里斯延长路段然后走回来,大概需要半个小时,如果恰巧遇上某个朋友聊聊天,可能需要四十五分钟。到时候,比尔应该洗完澡、剃完须、梳头整装完毕。如果拉尔夫足够幸运,比尔就可以倾听他诉说了。

他一直走到县机场栅栏外的野餐区,暗自盼望能见到老多兰斯。如果能见到他,他们还可以聊点诗歌——比如杜宾斯的诗歌,或者谈谈哲学问题。一开始他可能会让多兰斯解释什么是“长期事物”,为什么他认为拉尔夫不该“牵涉”其中。

但多兰斯并未出现在野餐区,只有唐·维泽在那儿。他忙着向拉尔夫解释比尔·克林顿为什么是糟糕的总统,以及如果当初美国人选了更加精明的罗斯·佩罗会对美国更有利。拉尔夫(当初把票投给了克林顿,他认为克林顿是好总统)礼貌地听他说了很久,然后说他得赶着去剪头发。这是他一时能想到的唯一借口。

“还没说完呢!”唐在他身后大声说道,“他那傲慢的妻子!是个同性恋!我看得出来!你知道为什么吗?我看到她们穿的鞋了!鞋子就是她们的密码!她们经常穿那种方头鞋,而且……”

“回见,唐!”拉尔夫回应道,然后加快脚步离开了。

他沿着下坡大约走了四分之一英里,耳根终于清静了。

2

事情发生时,他正在梅·洛克家的对面。他突然停下脚步,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注视着哈里斯大道。他右手按着喉咙底部,张大嘴巴。他看似犯了心脏病,但他心脏没有问题——至少当时没有问题——他的确感到似乎受到了某种袭击。尽管他在这个秋天看到了很多奇特的事,但他仍然没有为见到这一幕做好准备。拉尔夫认为任何事都无法让他料到自己会看到这一幕。

另一个世界——神秘的光环世界——又出现了,这一次光环多得连拉尔夫做梦都想不到……多得不禁让他怀疑一个人会不会因为超负荷的认知而死亡。哈里斯大道上端变成一个充满相互重叠的彩色球体、锥形体和新月体光亮的仙境。道路两旁再过一个多星期才会落光叶子的树木,此刻像火把一样在拉尔夫的眼中和脑中燃烧。天空已经无法用色彩来形容,成为了一片广阔的音爆。

德里市西边的电话线仍铺设在地面上,拉尔夫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们。他依稀意识到他的呼吸已经停止,如果再不喘气可能会昏倒。许多锯齿状的黄色螺旋在那些黑色的电话线上迅速转动,这让拉尔夫想起孩提时代在理发店看到的三色柱。它的大黄蜂形状时而会被尖锐的红色纵向闪光或绿光打破,而这些闪光似乎同时向两边扩散,突然将黄色光环淹没,然后消失。

你看到的是人们在交谈的情景,他茫然地想。你知道吗,拉尔夫?达拉斯的萨迪阿姨正在和她最宠爱的住在德里市的侄子聊天;一位住在黑文的农民正在和拖拉机零部件经销商闲聊;一位牧师正试图帮助有困难的教区居民。这些是关于声音的部分,我认为明亮的闪光来自那些心怀强烈情感的人——爱或恨,开心或嫉妒。

拉尔夫意识到他并未看到和感觉到全部景象,仍有一个未知的世界在等待他,而他目前的认知还无法看到这个世界。那个世界可能会让拉尔夫现在看到的一切显得黯然失色。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世界,他该如何承受,而不会发疯呢?即使把眼珠挖掉也无济于事,他明白自己之所以“看到”那些事物,是因为视觉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感官。然而事实上眼前的情景已远远超出视觉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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