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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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似乎没有听见,拉尔夫突然明白她当然听不见,因为罗莎莉的注意力已经不集中了。秃头医生不知对它做了什么——让它或多或少脱离了现实,就像农民用拖拉机和铁链拔起树桩一样。

拉尔夫又试了一次。

(“跑,罗莎莉!快跑!”)

这次,它耷拉的耳朵向前竖起,头也开始转向拉尔夫的方向。他不知道它是否会听他的,因为秃头男子在它还没来得及动弹之前就又抓住了印花大围脖,而且再次把它的头往上提。

“他会杀了它的!”洛伊丝尖叫,“他会用他手中的手术刀割断它的喉咙!别让他这么做,拉尔夫!阻止他!”

“我阻止不了!也许你可以!射击他!用你的手掌射击他!”

她不解地看着他。拉尔夫慌乱地用右手做出砍柴的动作,但洛伊丝还没反应过来,罗莎莉就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号叫。秃头医生举起手术刀,往下一割,但他割的不是罗莎莉的喉咙。

他割断了它的气球线。

2

罗莎莉的两个鼻孔中分别冒出一条细线并往上飘。它们在它鼻子上方约六英寸处缠绕在一起,形成了一条精致的辫子。此时,三号秃头医生的手术刀有了动作。拉尔夫惊恐地看着被切断的辫子像被释放的氦气球的细线一样升上天空。它一边上升一边松散开来。他以为它会缠在老松树的树枝上,但它没有。上升的气球线遇到树枝时,轻盈地穿了过去。

原来如此,拉尔夫心想,这家伙的同伙一定也对梅·洛克做了同样的事,然后用同样的方式穿过她锁着的大门。

紧随这个念头而来的是个简单合理到令人难以置信想法:他们不是外星人,不是秃头矮医生,而是百夫长。艾德·迪普努口中的百夫长。他们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斯巴达克斯》和《宾虚》等史诗电影里的古罗马战士,可他们就是百夫长……不是吗?

在离地面十六或二十英尺高的空中,罗莎莉的气球线完全消失了。

拉尔夫回头一看,正好看见秃头矮医生把褪了色的蓝色印花围脖从狗头上扯下来,然后把她推倒在树下。拉尔夫更仔细地看了看她,感觉全身的血液就要冻结。那个关于卡洛琳的噩梦就在眼前活生生地重现,他努力抑制着要放声尖叫的冲动。

对了,拉尔夫,别尖叫。千万别那么做,因为一旦开始可能根本就停不下来了——你可能会一直叫到喉咙爆开为止。要记得洛伊丝,因为她也在这里。记得洛伊丝,别尖叫。

但很难不叫,因为梦中从卡洛琳脑袋里喷出来的臭虫,现在正从罗莎莉的鼻孔里喷涌而出,像黑色的溪流一样翻滚。

那不是臭虫。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但绝不是臭虫。

不,不是臭虫——是另外一种光环。罗莎莉每一次呼气,身上都涌出一种梦魇般的黑色物质,既非液体,也不是气体。它并没有飘走,而是缓缓绕着螺旋圈把她包围在可怕的黑暗中。那片黑暗本应该把她掩藏住,但是没有。当黑暗笼罩她的头,然后开始渗透到她的背部、身体两侧和腿上时,拉尔夫还可以看到她那充满恳求和恐惧的眼睛。

死亡之袋,那是死亡之袋,他看着气球线被割断的罗莎莉不顾一切地将它在身子周围编织成一个毒胎盘般的袋子。这景象让他想起了艾德·迪普努的声音。艾德说,百夫长从母亲的子宫里抓出婴儿,然后用遮盖着的卡车运送出去。

有没有想过这些油布下面是什么?艾德曾问道。

三号医生对着脚下的罗莎莉狞笑,然后解开它的印花围脖,把它套在自己脖子上,打了一个又大又松的结,让它看起来像一条波希米亚艺术家的领带。然后,他抬起头来,用一种令人厌恶的自满神情望着拉尔夫和洛伊丝。看吧!他的神情仿佛在说:最后我还是做到了,而你们拿我没辙,对吗?

(“想点办法,拉尔夫!请想点办法!阻止他!”)

太迟了,不过在他冷眼看着脚下的罗莎莉流血而死之前,还来得及把他赶走。他很确定洛伊丝不能像他那样用空手道手势发出蓝光,但她也许能做别的。

没错——她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射击他。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肯定,但他就是知道。他抓住洛伊丝的肩膀让她回头看他,然后举起右手。他翘起大拇指,用食指指着秃头男子,那样子像一个在玩警察抓小偷游戏的孩子。

洛伊丝还是一脸沮丧和不解。拉尔夫抓住她的手,脱下手套。

(“你!你,洛伊丝!”)

她灵机一动,举起手,伸出食指,做出小孩射击的手势:砰!砰!

两个紧凑的菱形——灰蓝色调和洛伊丝光环的颜色一致,但更加明亮——从她指尖飞出,冲向小丘。

当第一颗“子弹”从他脚下飞过时,三号医生尖叫一声跳了起来,双手握拳,与肩齐高,黑鞋的后跟撞上臀部。子弹撞到地面,像一块在池塘表面飞越的石头一样弹回来,击中了写有“女用”的公厕。厕所的整个门顿时发出强烈的光,就像之前巴菲巴菲洗衣店的窗户应声碎裂一样。

第二颗灰蓝色的子弹击中秃头医生的左臀,弹回到空中。他大声尖叫——高亢尖锐的声音像虫子一样在拉尔夫的脑中蠕动。尽管无济于事,但拉尔夫还是用双手捂住耳朵,他看到洛伊丝也这么做。他确信,如果那尖叫声持续太久,他的脑袋肯定会被震破,就像高音C震碎水晶一样。

三号医生倒在罗莎莉旁边铺着松针的地上,前后打滚,一边号叫,一边抓着臀部,就像小孩摔下单车抓着痛处一样。过了一会儿,号叫声渐渐平息,他爬了起来。他两道白眉下的眼睛怒瞪着他们。比尔的巴拿马草帽在他光秃的头上倾斜得更加厉害,罩衫左侧变得漆黑,还冒着烟。

(我会抓住你们的!把你们俩都抓住!该死的短命鬼!我要把你们俩都抓住!)

他转身,蹦蹦跳跳地沿着通向游乐场和网球场的小路往下跑,像宇航员在月球上那样飞快地跳跃着。从他的速度来看,洛伊丝的射击似乎并未击中要害。

洛伊丝抓住拉尔夫的肩膀,用力摇晃。就在这时,光环又开始消退了。

(“孩子们!他去找孩子们了。”)

她的声音逐渐变小,这也不奇怪,因为他突然发现洛伊丝并没有真的开口说话,她紧紧地抓着他的肩膀,睁着那双深色的眼珠看着他。

“我听不见!”他叫道,“洛伊丝,我听不见你说什么!”

“怎么了,你聋了吗?它朝游乐场那边去了!朝孩子们去了!我们不能让它伤害孩子!”

拉尔夫发出深沉、颤抖的叹息。“不会的。”

“你怎么能肯定?”

“我不知道,但我能够肯定。”

“我射中它了。”她用手指指着自己的脸,有那么一瞬间像表演自杀动作的哑剧女演员。“我用手指射中它的。”

“没错,还刺痛他了。从他的样子来看伤得不轻。”

“我看不到彩色光了,拉尔夫。”

他点头。“它们来来去去,就像夜间的电台节目。”

“我不知道我感觉如何……我甚至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感觉!”最后她哭了,拉尔夫把她揽在怀里。不管眼前的一切有多么混乱,有件事是可以肯定的:能再次抱着女人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没关系。”他说,然后把脸贴在她头顶。她的头发有股甜香,完全没有他在过去十年、十五年的婚姻生活中闻惯的卡洛琳头发上残留的美容院化学品的味道。“先别想了,好吗?”

她注视着他。瞳孔里的薄雾已经消失了,但拉尔夫确信它还在那儿。况且,她眼睛本来就很漂亮,不需要多余的装饰。“它到底想怎么样,拉尔夫?你知道吗?”

他摇摇头。无数拼图在他脑中飞旋——帽子、医生、臭虫、抗议标语、溅满假血的玩偶——但这些拼图拼不到一起。目前不断浮现,而且最能引起共鸣的似乎是老多尔的一句废话:覆水难收。

拉尔夫觉得这句话确实很有道理。

3

一阵悲伤的呜咽声传来,拉尔夫朝小丘下望去。罗莎莉躺在一棵大松树下,想站起来。拉尔夫看不见她周围的那个黑袋子,但他确信它还在那儿。

“噢,拉尔夫,可怜的家伙!我们该怎么办?”

他们无能为力。拉尔夫对此毫无疑问。他双手握住洛伊丝的右手,等着罗莎莉躺下来然后死去。

然而它全身一颠,猛地站了起来,差点儿往反方向摔倒。它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头垂得很低,鼻子几乎要碰到地面,然后打了三四个喷嚏。打完喷嚏,它摇了摇身体,抬头看着拉尔夫和洛伊丝,冲着他们叫了一声,声音短促而轻快。在拉尔夫看来,它似乎在告诉他们别再担心了。然后,它转身穿过一片松树林,朝公园下方的出口走去。在踪影消失之前,它又恢复了蹒跚且漫不经心的小跑,这是它的标志性动作。它的腿伤没有比三号医生对她动手之前好转,但也没有恶化。显然它很老了,但还死不了(拉尔夫心想,就像哈里斯大道上的其他老古董们一样),它消失在了树林里。

“我以为那东西会杀了它,”洛伊丝说道,“事实上,我以为它已经死了。”

“我也是。”拉尔夫说道。

“拉尔夫,这一切都不是幻觉,对吧?”

“没错。”

“气球线……你认为那是生命线吗?”

他缓慢地点点头。“嗯,就像脐带。而罗莎莉……”

他回想起他第一次看到光环的情景,他站在来爱德门口,背对着蓝色的邮筒,惊讶得下巴几乎垂到胸口。而他在光环出现期间看到的六七十个人当中,只有几个笼罩在被他称作死亡之袋的黑暗光环中,而刚才罗莎莉往自己身上编织的袋子又比他那天看到的都要黑暗。不过,停车场里那些光环昏暗的人看起来都不太健康……就像罗莎莉,在三号秃头医生开始对它动手之前,它的光环就已经是类似旧运动袜的颜色了。

也许他只是加快了原本会发生的自然过程而已,他心想。

“拉尔夫?”洛伊丝问道,“罗莎莉怎么样?”

“我觉得我的老朋友罗莎莉,它目前是活在借来的时光里。”拉尔夫说道。

洛伊丝想了想,朝小丘下望去,看到罗莎莉走进那片洒满阳光的小树林里。最后她又转向拉尔夫。“那个拿着手术刀的矮医生,是你看见从梅·洛克家中走出来的那俩人中的一个吗?”

“不是,他们是另外两个。”

“你还见过其他人吗?”

“没有。”

“你认为还有其他人吗?”

“我不知道。”

拉尔夫以为接下来她会问他是否注意到那个家伙戴着比尔的巴拿马草帽,但是她没有。拉尔夫心想她可能没有认出来。一下子发生太多怪事了,而且,她上次看到比尔戴着它的时候,帽檐上还没有被咬掉一小块。退休的历史教师不是那种爱咬帽子的人,他想了想,咧嘴一笑。

“今天上午真是太精彩了,拉尔夫。”洛伊丝坦率地直视着他,“我觉得我们得好好谈一下,你说呢?我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拉尔夫记得今天早晨——现在感觉是一千年前的事了——他从野餐区沿着街道往回走,脑海里搜寻熟人名单,想找个可以倾诉心事的人。他已经把洛伊丝从名单上划掉了,理由是她可能会跟她的朋友们说闲话。现在,他为这种轻率的判断感到尴尬,这种判断更多的是基于麦戈文而非他自己对洛伊丝的印象。看来在今天之前,如果洛伊丝和谁谈过光环的事,那应该是她信任并保守秘密的人。

他对她点点头。“你说得没错。我们应该谈谈。”

“你想不想到我家吃顿晚一点的午餐?我来做点简单的小炒,我这个连耳环都会弄丢的老女人也只会做这个。”

“我很乐意。我会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不过可能需要花点时间。今天早上我和比尔说的只是《读者文摘》版。”

“所以,”洛伊丝说,“你们不止为了下棋的事争吵,是吗?”

“呃,应该不止。”拉尔夫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也许更像你和儿子及儿媳之间的争吵。最疯狂的部分我还没告诉他呢。”

“但你会告诉我吗?”

“会。”他说着起身,“我敢打赌你的厨艺一定很不错。事实上……”他突然停了下来,一只手拍着胸口。他砰地坐回长凳上,目瞪口呆。

“拉尔夫?你没事吧?”

她惊恐的声音仿佛从远方传来。在他的脑海里,他又看到了三号秃头医生站在巴菲巴菲洗衣店和隔壁公寓之间。三号秃头医生试图引诱罗莎莉穿过哈里斯大街,这样他就可以切断她的气球线。当时他失败了,但是今天上午

(我要和它玩玩!)

他已经达到了目的。

拉尔夫老头,也许洛伊丝没注意到三号秃头医生戴的帽子,不仅是因为比尔·麦戈文不会咬帽子。也许她没注意是因为她不想注意。也许有几片拼图可以凑得起来。要真是这样,那事情可就牵涉得太广了。你也明白这点,对吧。

“拉尔夫?怎么了?”

他看见矮医生在草帽帽檐上咬了一口,然后又将帽子戴到头上。听他说,这下他只好找拉尔夫玩玩了。

不止我,还有我朋友,他说道,我和我那群狐朋狗友。

现在回想起来,他还看到了别的东西。他看见三号矮医生咬着麦戈文的帽檐时,太阳在他两边耳垂上闪了一下。记忆如此清晰,难以忘却,还有那些暗示。

那些牵涉很广的暗示。

别紧张——你什么都还不确定,地平线再过去就是精神病院了,我的朋友。我想你最好记住这点,也许可以把它当锚使用。我不在意洛伊丝是否也看到这些东西。其他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不是秃头矮医生,而是肌肉发达的男人,他们带着束身网和氯丙嗪枪,随时都会出现。随时都会。

尽管如此。

还是……

“拉尔夫!天啊,你说话啊!”洛伊丝用力摇晃着他,就像妻子试图唤醒上班快迟到的丈夫。

他回头看她,勉强挤出微笑。看上去很假,不过洛伊丝不觉得,因为她松了口气。稍微吧。“对不起,”他说,“事情突然……你知道的,涌上来。”

“别那样吓我!你抓着胸口的样子,天哪!”

“我没事。”拉尔夫说道,继续假笑。他感觉自己像个玩橡皮泥的孩子,看看能把它拉扯到多长才会把它撕掉。“如果你还愿意下厨,我就去你家吃饭。”

三——六——九,鹅喝了酒。

洛伊丝仔细看了看她,然后放松下来。“好。那会很有趣。除了西蒙妮和米娜,我有很长时间没给任何人下过厨了——你知道的,她们是我挚友。”然后她笑了,“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所谓的有趣,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

“我很久没给男人做饭了。希望我还知道怎么做。”

“呃,有一天,比尔和我一起来你家看新闻——我们吃了通心粉和奶酪。它们味道很好。”

她做了一个轻蔑的手势。“那只是热一下,不一样。”

猴子在电车线上嚼烟草。电车线路断了……

他笑得更加灿烂。等待橡皮泥出现裂缝。“我相信你没忘,洛伊丝。”

“夏瑟先生在世的时候胃口非常好。事实上,他对很多事物的胃口都非常好。但后来肝脏出了问题,于是……”她叹了口气,然后走近拉尔夫,用一种他觉得非常惹人喜爱、既羞涩又坚决的神情拉着他的肩膀。“算了,我不想再哭诉过去。那些留给比尔去操心,我们走吧。”

他站起身来,挽着她的胳膊,陪她走下小丘,朝公园下方的出口走去。洛伊丝和拉尔夫经过游乐场时,她笑逐颜开,看着那些年轻的母亲们。拉尔夫很高兴她的注意力分散了,他可以告诉自己不要忙着做出判断,他可以一再提醒自己,他对发生在自己和洛伊丝身上的事了解得不够多,不能欺骗自己他已经想得够清楚,然而心里还是不断跳出那个结论。他感觉这个结论很正确,而这阵子他越来越相信,在光环的世界里,感觉和认知几乎完全相同。

我不知道其他两个怎么样,但第三个医生很疯狂……他专门收集记忆。就像越战中有些疯子收集耳朵那样收集记忆。

洛伊丝的儿媳妇一时心血来潮,从瓷碟里掏出钻石耳环,塞进她牛仔裤的口袋,对此他深信不疑。可是耳环现在已经不在她那里了。她现在一定非常自责为什么要把它们弄丢,当初为什么要拿。

拉尔夫一眼就看出拿着手术刀的矮医生戴着麦戈文的帽子,洛伊丝却没有认出来。他们俩都看见他拿着罗莎莉的印花大围脖。拉尔夫从长凳上站起来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几天前他看到秃头矮医生的耳垂上闪着微光,这几乎可以说明三号医生也戴着洛伊丝的耳环。

4

已故的夏瑟先生的摇椅放在通往后门廊门边褪色的油毡上。洛伊丝带拉尔夫来到这里,告诫他“别添乱”。拉尔夫认为这个任务他能完成。他坐下,轻摇椅子,强烈的日光洒在他大腿上,那是午后的阳光。拉尔夫不知道为什么已经这么晚了,但事实就是如此。也许我睡着了,他想。也许我现在正在睡觉,这一切都是梦。他看着洛伊丝从头顶的碗柜里拿出一只锅(肯定是霍比特人尺寸)。五分钟后,厨房里开始弥漫着香味。

“我说过有一天我会为你下厨的。”洛伊丝说,拿出冰箱保鲜盒里的蔬菜和头顶橱柜里的香料,“就是你和比尔在我这里吃剩下的通心粉和奶酪的那天。记得吗?”

“当然记得。”拉尔夫笑着说。

“前廊的牛奶箱里有罐新鲜的苹果汁——苹果汁最好放在室外保鲜。你去拿来好吗?顺便把它倒出来。水槽上方的柜子里有高级玻璃杯,我得搬椅子才能拿得到。我看你够高,不用椅子应该也行。拉尔夫,你多高,六英尺二?”

“至少六英尺三,过去十年我可能缩了一两英寸。脊柱会紧缩吧,好像是。你不必为我大费周折,真的。”

她平静地看着他,双手叉腰,她用来炒菜的铲子从一只手中突出来。淡淡的微笑冲淡了她严肃的表情。“我说的是高级杯子,拉尔夫·罗伯茨,不是最好的杯子。”

“遵命,太太,”他笑着说道,又加了一句,“从香味来判断,我觉得你还记得如何为男人下厨。”

“事实胜于雄辩。”洛伊丝说道,不过拉尔夫觉得她转身继续炒菜时似乎显得很开心。

5

食物很美味,用餐时他们并未谈论公园里发生的事。自从患上失眠症,拉尔夫的胃口很不稳定,在外吃饭的次数比家里多,可是今天他吃得很尽兴,除了洛伊丝的香辣炒菜,他还喝了三杯苹果汁(喝完第三杯时,他希望当天接下来的活动场所附近能有厕所)。他们吃完后,洛伊丝起身,走到水槽边,准备放热水洗碗。她边做边继续之前的谈话,好像那是一件织到一半、因为有急事要处理而暂时搁在一边的针织物。

“你是怎么做到的?”她问他,“你是怎么又让我看见彩色光的?”

“我不知道。”

“感觉好像我在那个世界的边缘,当你用手捂住我的眼睛,就把我推进了那个世界。”

他点点头,想起他把手拿开后她的样子——好像刚摘下一副浸在砂糖里的护目镜。“这纯粹是本能。你说得没错,那就像一个世界。我一直都这么想,一个光环的世界。”

“太美妙了,不是吗?我是说,非常可怕,当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大概是七月底或八月初——我以为我疯了,但即使是那时候,我都觉得很美。我非常喜欢。”

拉尔夫惊讶地看着她。他怎么会一直认为洛伊丝是个直肠子?多嘴多话?守不住秘密?

不,恐怕比这更糟,老兄。你认为她很肤浅。事实上,你多半是通过比尔的视野来看她:“傻大姐洛伊丝。”不多也不少。

“什么?”她有点不安地问道,“你为什么那样看着我?”

“你从夏季就开始看到光环了吗?有那么久了?”

“是的——越来越明亮。而且越来越频繁。所以后来我才去找那个告密的医生。我真的用手指射中那矮东西了吗,拉尔夫?时间越长,我越不相信。”

“是真的,我在遇到你之前不久也做了类似的事。”

他将早上他和三号医生的交锋并把他赶走的经过——虽然只是短暂的——告诉了她。他把手举到齐肩高,然后劈下来。“这就是我做的——像小孩在模仿查克·诺里斯和史蒂文·西格尔的动作。可是竟然射出一道难以置信的蓝光,然后他就匆忙跑开了。幸好他跑了,因为我射不出第二次。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你还能做得到吗?”

洛伊丝咯咯笑,转过身来,将手指对着他。“想知道吗?砰!砰!”

“别用武器指着我,女士。”拉尔夫说着笑了笑,不过不知道他是否在说笑话。

洛伊丝把手放下,挤了点洗洁精到水槽里。她用一只手在水里搅动,让洗洁精起泡,然后问拉尔夫一个大问题:“这股力量从何而来,拉尔夫?它是干什么用的?”他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走到碗碟晾干架旁。“不知道,不知道。满意吗?你把擦碗布放哪儿了,洛伊丝?”

“别管擦碗布放哪儿了。去坐下。请别告诉我你是当代好男人,拉尔夫——那些总是喜欢搂搂抱抱、号啕大哭的人。”

拉尔夫笑着摇摇头。“不。我只是训练有素。”

“好。只要你不开始说自己多愁善感就好。有些事我们女性比较喜欢自己去发掘。”她打开水槽下面的碗柜,扔给他一条褪了色但干净整洁的抹布。“把碗盘擦干放在操作台上就好。我会把它们收起来的。你可以一边擦一边讲讲你的故事,未删减版的。”

“没问题。”

正当他琢磨着要从哪里说起时,他的嘴巴却突然自动张开并开始说话了。“在我终于明白卡洛琳将不久于人世的那段时间里,我经常出去散步。有一天,我走到哈里斯大道延长路段……”

6

他把一切都告诉了她,从他干预艾德和那个戴着西区园丁帽的胖子之间的冲突开始,一直说到比尔告诉他最好去看医生,因为到了他们这个年龄,精神疾病很常见,非常普遍。他不时地补充一些漏掉的细节——例如,在他尽力阻止艾德对胖男人动手的过程中,老多尔突然出现——但他并不介意这么做,洛伊丝似乎也没有因此而觉得故事情节不连贯。当拉尔夫说完自己的故事,他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深沉得几近痛苦的解放感。似乎有人在他心头堆积了一堆砖头,现在他终于把它们一块块地搬走了。

等他说完,盘子已经洗好了,他们走出厨房,来到起居室。客厅里有几十幅镶着相框的照片,以摆在电视机上夏瑟先生的照片为主。

“如何?”拉尔夫说道,“你相信多少?”

“当然全部相信。”她说道,不知是没有注意到拉尔夫脸上的宽慰表情,还是故意忽略它,“经过上午的事,我很难不相信,更别说你竟然了解我那位宝贝儿媳。这就是我胜过比尔的地方。”

你比比尔强多了,拉尔夫想了想,但没有说出口。

“这些都不是巧合,对吗?”她问道。

拉尔夫摇摇头。“我认为不是。”

“我十七岁那年,”她说道,“母亲雇了邻居家一个叫理查德·亨德森的小男孩来我家做杂物。可以雇的小男孩很多,可她选择了里奇[20],因为她喜欢他……因为我的缘故,不知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

“当然知道,她想撮合你们。”

“没错,不过她至少没有采取张扬或令人难堪的方式。谢天谢地,因为我一点也不喜欢里奇。但母亲还是尽了她最大的努力。如果我在厨房的桌子上看书,她就让里奇给木柴箱装满木柴,也不管那是暖和的五月天。如果我在喂鸡,她就让里奇在院子旁边割草。她要我时刻都看见他……习惯他出现在我身边……如果我们喜欢彼此的陪伴,他开始邀请我去跳舞或者参加镇上的集会,那就正合她的心意。她的意思很含蓄,但也很明显。轻轻推动,就和现在的情况一样。”

“我感觉推动得一点都不含蓄。”拉尔夫说道。他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被查理·皮科林用刀尖刺伤的地方。

“对,一点也不含蓄。被人用刀刺伤肋骨一定很可怕。幸亏你有那个喷雾罐。你认为老多尔也能看到光环吗?是那个世界的某个东西让他把喷雾罐放进你口袋的吗?”

拉尔夫无奈地耸了耸肩。他也这样假设过,不过仔细想过之后,就会发现根本站不住脚。因为如果多兰斯做了那件事,也就意味着有某种

(实体)

力量或存在知道拉尔夫需要帮忙。不仅如此,那个力量——或者存在——同时还知道(1)拉尔夫会在星期天下午出门;(2)知道那天原本晴朗的天气会起变化,冷得需要穿外套;(3)知道拉尔夫会穿哪件外套。换言之,也就是可以预知未来的事情。一想到自己被这样一种力量盯上,他吓得魂飞魄散。他在喷雾罐事件中意识到,这力量的干预或许救了他的命,但还是把他吓得半死。

“可能吧,”他说道,“也许真的有某种东西把多兰斯当作跑腿。可是为什么呢?”

“我们现在要做什么?”她补充道。

拉尔夫只能摇摇头。

她抬头看了一眼夹在那个穿浣熊外套男人的照片和那个看来随时都可能说“闪开”的年轻女人照片之间的时钟,然后伸手去拿电话。“都快三点半了!天哪!”

拉尔夫碰了一下她的手。“打电话给谁?”

“西蒙妮·卡斯顿圭。我计划今天下午和她还有米娜一起去勒德洛——农庄那里有场纸牌派对——可是看这情况我还能去吗?我会输得精光。”她放声大笑,然后满脸通红,“只是个比喻的说法。”

她还没来得及拿起听筒,拉尔夫就按住了她的手。“去参加纸牌派对吧,洛伊丝。”

“当真?”她看上去既怀疑又有点失望。

“是的。”他还不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但他感觉情况就要改变了。洛伊丝说过被推动了一把,但拉尔夫觉得自己更像被人带着,就像人坐在小船上,顺着河水往前漂流。但他看不见自己会去哪里,浓雾笼罩着河岸。现在,水流越来越湍急,他可以听到隆隆的激流声从前方某处传来。

不过,还是有些形状,拉尔夫。浓雾中的形状。

没错。不是很令人安心的形状。那也许只是看似蜷缩手指的树木……但另一方面,它们很可能是看似树木的蜷缩手指。在拉尔夫还没有弄清情况之前,他很赞成洛伊丝离开城里。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也许只是假装成直觉的期望——三号医生不会跟着她前往勒德洛,他可能甚至无法跟随她穿过荒蛮大地到城东去。

你不可能知道这种事的,拉尔夫。

也许吧,但感觉是对的,他仍然相信在光环的世界里,感觉和认知几乎是一回事。但他知道一件事,三号医生还没有割断洛伊丝的气球线,那是拉尔夫亲眼看到的,还有她那愉快而健康的灰色光环。然而,拉尔夫无法逃避一个越来越确定的事实,即三号医生——疯狂的医生——想要割断它,而且,不管罗莎莉从斯特拉福德公园小跑出来时多么生气勃勃,割断绳子都是一种致命、残忍的行为。

就算你说得对,拉尔夫,就算今天下午因为她到勒德洛去参加纸牌派对而逃过一劫。那么今晚呢?明天呢?下周呢?怎么办?难道要她打电话给她儿子和儿媳,告诉他们她已经改变了对江景庄园的想法,想要去那里吗?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需要时间思考。他还知道,除非他能确定洛伊丝安全无恙——至少在一段时间之内——否则他无法安心思考。

“拉尔夫?你又出现了那种木讷的表情。”

“什么表情?”

“木讷的。”她潇洒地甩了甩头发,“这是我编造的一个词,用来形容夏瑟先生的表情,有时他假装在听我说话,实际上却在思考着收藏的硬币。我一看见你的表情就想起来了,拉尔夫。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什么时候能打完牌回来。”

“这得看情况。”

“什么情况?”

“看我们是否去塔比的店吃巧克力冰沙。”

她说话的口气就像一个准备做秘密坏事的女人。

“假设直接回来呢。”

“七点或七点半。”

“一到家就给我打电话,好吗?”

“好的。你想我出城,对吗?这是那个木讷表情的真正含义。”

“呃……”

“你认为那个秃头想伤害我,对吗?”

“我觉得有可能。”

“他也有可能会伤害你。”

“没错,但……”

但据我所知,洛伊丝,他没有佩戴任何我的配饰。

“可是什么?”

“我会平安等你归来,就这样。”他想起她对那些喜欢搂搂抱抱、动不动就落泪的当代好男人的评语,然后装作跋扈地皱起眉头,“去玩牌吧,把这里交给我,至少暂时这样。”如果卡洛琳见到如此大男子主义的语气,一定会大笑或生气。洛伊丝属于完全不同的女性思想流派,她只是点点头,似乎很感激不需要由自己做出决定。“好的。”她扳起他的下巴,和他四目相对,“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拉尔夫?”

“不知道,现在还不知道。”

“好。只要你承认就好。”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前臂上,张开嘴吻了一下他的嘴角。拉尔夫欣喜地发现腹股沟起了阵灼热的刺痛。“我要去勒德洛,从那些老是想要打同花顺的傻女人手上赢五块钱。今晚我们再讨论接下来怎么做,好吗?”

“好的。”

她微微一笑——不只是嘴上的微笑,更是眼里的微笑——暗示着他们除了谈话,或许还能做点别的,只要拉尔夫胆子够大……在那一刻,他确实觉得自己很勇敢。就连夏瑟先生从电视机顶上瞪着他的严厉的眼神都阻挡不了这种感觉。

第十四章

1

四点差一刻,拉尔夫穿过街道,沿着小段上坡路走回公寓。倦意再次袭来,他感觉自己已经有三个世纪没睡了。但与此同时,自从卡洛琳去世后,他的感觉从未这样好过。比较平静,比较像自己。

或者只是你要这么想?认为一个人悲惨到如此境地,应该得到一些回馈?这是个好主意,拉尔夫,但不太现实。

没错,他心想,也许我现在有点困惑。

他的确有点困惑,同时又害怕、兴奋、迷惑,还有点亢奋。然而,在这复杂的情绪中,他产生了一个清晰的想法,有件事他必须先处理:他必须与比尔和解。如果需要道歉,他能做到。也许道歉是必要的。毕竟比尔没有走到他跟前,对他说:“哎呀,老伙计,你脸色不太好,告诉我怎么回事吧。”没有,是他去找比尔的。虽然他这么做时有点担忧,没错,但这改变不了事实——

哎呀,拉尔夫,我能拿你怎么办呢?这是卡洛琳欢乐的声音,就像她刚去世的那几个星期那样清楚地和他说话。当时他还无法接受她去世的事实,经常在脑海中和她商量事情……如果他碰巧一个人在家中,他会大声说出来。亲爱的,大发雷霆的人是比尔,不是你。我看你还是跟我活着的时候一样,对自己要求严格。我想有些事情永远不会改变。

拉尔夫微微一笑。是的,也许有些事情永远不会改变,也许那次争吵时比尔的过错多于他。问题在于他是否会因为一场愚蠢的争吵和一大堆关于孰是孰非的争论,就与比尔断绝关系。拉尔夫认为他不会。如果这意味着他要委屈自己向比尔道歉,又有何不可呢?他觉得说声对不起又不会死。

他脑中的卡洛琳无声、疑惑地回应着这个问题。

没关系,他边走边告诉她。我这么做是为了我自己,不是为了他。当然,也不是为了你。

他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地发现,最后这个念头让他感到内疚——似乎犯了亵渎神灵的罪。但这并没有削弱这种想法的真实性。

正当他在口袋里摸钥匙时,他突然看见门口钉着一张纸条。拉尔夫伸手去摸眼镜,但他把眼镜忘在楼上厨房的桌上了。他靠在门上,眯着眼睛读着比尔潦草的字迹:

亲爱的拉尔夫、洛伊丝、法耶、老友们:

我今天大部分时间都会待在德里之家医院。鲍勃·博尔赫斯特的侄女打电话告诉我,这次几乎可以肯定是真的。这个可怜的人差不多已经放弃挣扎了。我最不愿意在美丽的十月某一天待在德里之家医院的313号重症监护室,不过我想我应该去送他一程。

拉尔夫,很抱歉今天早上让你这么难受。你来找我帮忙,我却把你数落了一顿。我在此向你道歉,我只能说鲍勃的事扰乱了我的思绪。可以吗?算我欠你一顿晚餐……如果你还愿意和我这样的人一起吃饭。

法耶,拜托别再拿象棋比赛的事来烦我。我说过会参加,我会遵守承诺。

再见,残酷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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