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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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尔

拉尔夫直起身子,心中充满了宽慰和感激。要是最近发生在他身上的每件事都能这样轻松地解决就好了!

他上楼,摇了摇茶壶,正在水槽前盛水时,电话铃响了。是约翰·莱德克的来电。“伙计,真高兴终于找到你了,”他说道,“我正替你担心呢,老哥。”

“为什么?”拉尔夫问道,“怎么了?”

“也许没事,也许有事。查理·皮科林获得保释了。”

“你告诉过我他不会获得保释的。”

“我错了,行吗?”莱德克说道,显然很生气,“我弄错的不止这件事。我告诉过你法官可能会把保释金定在四万美元左右,但我不知道皮科林引起了斯特德曼法官的注意,而他根本就不吃精神病这一套。斯特德曼将保释金定为八万美元。法院指派替皮科林辩护的律师大吼大叫以示抗议,但一点用都没有。”

拉尔夫低头一看,发现手里还拿着茶壶。他把茶壶放在桌上。“他还是被保释出来了?”

“是的。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艾德会像扔损坏的削皮刀一样抛弃他吗?”

“记得。”

“就当是约翰·莱德克又一次误判吧。今天上午十一点,艾德提着装满钱的公文包大步走进了保释官的办公室。”

“八千美元?”拉尔夫问道。

“我说的是公文包,不是信封,”莱德克回答道,“不是八千而是八万。法院的人到现在还在议论纷纷。可能过了圣诞节,他们还会为这事争论不休。”

拉尔夫很难想象艾德·迪普努穿着一件肥大的旧毛衣和一条破旧的灯芯绒裤——卡洛琳把这称为艾德的疯狂科学家行头——从公文包中拿出成沓的二十和五十美元的钞票。“我记得你说过只要付百分之十就能出来了。”

“没错,如果你有抵押品——例如房产或地产——而且价值和保释金总额相当。艾德显然没有这些,但他存了一些应急现金。要不就是他突然傍上了大款。”

拉尔夫想起海伦离开医院搬到高垄约一个星期后写给他的那封信。她提到艾德给了她一张支票——七百五十美元。这似乎表明他挺有责任感的,她如是写道。拉尔夫心想,如果海伦发现艾德带着足够将他们女儿抚养到十五岁的钱到德里县法院,用以保释一个喜欢玩刀子和汽油弹的疯子,不知会作何感想。

“他从哪儿弄到那么多钱?”拉尔夫问莱德克。

“不知道。”

“没人问他吗?”

“没有。这是自由国度。我只听说那是他用股票兑现的钱。”

拉尔夫想起了过去——卡洛琳生病去世、艾德失常之前的美好时光。他们四个人大约每两周聚一次,在迪普努家吃外卖披萨,或到罗伯茨家吃卡罗尔做的鸡肉派。记得艾德曾说过,等他炒股赚了钱,就请他们到班格尔的红狮子餐馆吃顶级牛肋排。好的,海伦回答,深情地对艾德笑了笑。那时她刚怀孕,扎着马尾辫,穿着还太过宽松的方格子孕装,看似娇美的少女。你认为哪些股票会先赚钱,爱德华?联合脚趾果酱的两千股,还是合并酸味水果糖的六千股?他朝她吼了一声,把所有人都逗乐了,因为艾德·迪普努骨子里没有一丝恶意,任何认识他超过两个星期的人都知道,艾德连一只苍蝇都不会伤害。但海伦的看法可能不太一样——即使在那时候,海伦就应该已经发现他不太对劲了,不管她的笑容深不深情。

“拉尔夫?”莱德克问道,“你还在听吗?”

“艾德没炒股,”拉尔夫说道,“拜托,他是化学研究员,他父亲是宾夕法尼亚州石膏岩那种鬼地方一家瓶装工厂的领班。不可能有钱。”

“但他就是有,说实话,我也觉得奇怪。”

“你认为是‘生命之友’其他成员给的?”

“不,我不这么认为。首先,他们都不是有钱人——‘生命之友’的许多成员都是蓝领工人。他们尽其所能,但有这么多吗?不可能。他们或许可以收集足够的房产证来救皮科林,但他们并没有这么做。即使艾德要求他们这么做,大多数人也不会同意。艾德现在已经是不受欢迎的人,我想他们一定宁可没听说过查理·皮科林。丹·道尔顿夺回了‘生命之友’的领导权,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这是好消息。艾德、查理和另外两个人——弗兰克·费尔顿和桑德拉·麦凯——现在似乎都在孤军奋战。我对费尔顿一无所知,局里没有他的档案,但这个叫麦凯的女人和查理周游过好几所相同的疗养院。她的外貌也很独特——面色苍白,满脸粉刺,厚厚的眼镜让眼睛看起来像水煮鸡蛋,体重约三百磅。”

“你在开玩笑吗?”

“不。她喜欢穿凯马特店买的弹力裤,而且经常有人看见她随身带着叮咚牌、狂笑风暴牌和特温奇主人牌等各种巧克力零食到处跑。她经常穿着正面印有婴儿工厂的大运动衫。声称生了十五个孩子。但事实上一个都没有,可能是不孕不育。”

“你为何跟我说这些?”

“因为我希望你提防他们。”莱德克说道。他很有耐心,好像在和孩子说话。“他们可能很危险。查理很危险,我不用说你都知道,而且他已经出狱了。艾德从哪儿弄到钱保他出来是次要问题——重要的是他弄到钱了。我觉得他很有可能会再来找你。他、艾德或其他人。”

“海伦和娜塔莉呢?”

“她们和朋友在一起——一群对疯狂丈夫的暴力行为很熟悉的朋友。我告诉迈克·汉隆了,他会留意海伦的安全。我们派了人密切监控图书馆。我们认为目前海伦不会有太大危险——她仍待在高垄——不过小心一点准没错。”

“谢了,约翰。我很感激,也感谢你打电话来。”

“你这么说我很欣慰,但我还没有说完呢。你要知道艾德给谁打过电话,威胁过谁,朋友——不是海伦,而是你啊。对他而言,海伦似乎已经不重要了,但他还是很惦记你,拉尔夫。我问约翰逊局长我是否可以派个人——我会选克里斯·内尔——来保护你,至少到苏珊·戴演讲过后。他拒绝了。他说,这个星期发生的事太多了……不过我感觉,如果你提出要求,他应该会答应。你怎么看?”

警方保护,拉尔夫心想。警探电视剧都这么说,也就是约翰现在提到的——警方保护。

他想考虑这个办法,可是太多事情占据了他的脑海,像奇怪的糖果一样在他脑中跳舞。帽子、医生、工作服、喷雾罐,更别提刀子、手术刀还有透过他那老式双筒望远镜满是灰尘的镜片隐约可见的剪刀了。拉尔夫心想,我匆匆做完手头上的事,然后去做别的事:亲爱的,伊甸园的归途漫漫,所以别为小事烦心。

“不要。”他说。

“什么?”

拉尔夫闭上眼睛,看见自己用手上的电话取消了与扎针医生的预约。现在同样的事情又要上演了,不是吗?没错,他可以请求警方的保护,让他不受皮科林、麦凯和费尔顿这些人的伤害,可是事情不该是这样的。他明白这一点,对此深信不疑。

“你听见了,”他说,“我不需要警方保护。”

“天啊,为什么?”

“我可以照顾我自己。”拉尔夫说道,对自己莫名其妙的狂妄感到好笑,这好像约翰·韦恩西部片中经常出现的台词。

“拉尔夫,我不想告诉你这个消息,但你已经老了。周日那天是你运气好。下次可能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我不止运气好,拉尔夫心想,冥冥之中有朋友在照应我。或者说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在照应我。

“我不会有事的。”他说道。

莱德克叹了口气。“如果你改变主意了,会打电话告诉我吗?”

“会的。”

“如果你看到皮科林或者一个戴着厚眼镜、留着粗硬金发的胖女人……”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拉尔夫,请仔细斟酌。所谓的警方保护其实只是派辆车停在你家附近。”

“覆水难收。”拉尔夫说道。

“什么?”

“我说我很感激,可是真不需要。有事再联系。”

拉尔夫轻轻地挂了电话。也许约翰说得没错,他想,也许他真疯了,但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真累啊,”他对着充满阳光的空荡房间说道,“但神志很清楚。”他顿了会儿,然后补充道,“也许再加上一点恋爱的心情吧。”

他不禁笑了,当他终于把水壶放到炉子上时,他还在咧着嘴笑。

2

正在喝第二杯茶时,他突然想起比尔在便条上说欠他一顿饭的事。他决定现在就约比尔到“日出日落”餐馆吃晚餐。他们可以重归于好。

我们必须重归于好,他想,因为那个疯狂的矮子戴上了他的帽子,我敢肯定这表示他有麻烦了。

择日不如撞日。他拿起电话,拨了一个他毫不费力就想起来的号码:941-5000。德里之家医院的号码。

3

医院接线员给他转到了313房间。接听电话的女人声音疲惫不堪,她是病人的侄女丹妮丝·博尔赫斯特。比尔不在那儿,她告诉拉尔夫。有另外四个属于“叔叔光辉岁月”的教师也来了,比尔提议和他们一起吃午餐。拉尔夫甚至可以想象住在他楼下的比尔会怎么说:迟来总比没来好。这是他的一个口头禅。拉尔夫问她比尔会不会很快回来,她说会。

“他一直都在尽心尽力。如果没有他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罗宾斯先生。”

“我姓罗伯茨,”他说,“比尔口中的博尔赫斯特先生是个好人。”

“是的,他们都这么认为。不过他们不会把账单寄给他吧?”

“不会,”拉尔夫有些不安地说,“我猜不会。比尔在留给我的字条上说你叔叔的病很危急。”

“是的。医生说他可能熬不过今天白天,更别说晚上了,但这话我听多了。上帝原谅我,不过有时我觉得鲍勃叔叔很像出版交换所公司的促销广告——总是承诺,从不兑现。我知道这么说很糟糕,但我根本就不在乎了。早上,他们把他维持生命的设备关了——我无法独自揽下责任,于是打电话给比尔,比尔说叔叔赞成这么做。‘也该让鲍勃去另一个世界了。’他说道,‘他已美好度过今生。’很诗意吧,罗宾斯先生?”

“是的。我叫罗伯茨,博尔赫斯特女士。你能不能告诉比尔,拉尔夫·罗伯茨找他,让他给我回个电话……”

“所以我们把设备关掉,我都准备好了——应该说是鼓起勇气——可是他没死。我实在无法理解。他准备好了,我也准备好了,他这辈子已经活够了……他为什么还不死呢?”

“我不知道。”

“死神很蠢,”她用一种只有非常疲倦和伤心的人才会用的那种令人讨厌的唠叨语气说道,“如果产科医生这么慢吞吞地剪断婴儿脐带,早就因为渎职而被解雇了。”

最近拉尔夫的脑子有些飘忽不定,但这次它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你说什么?”

“什么?”她吓了一跳,仿佛她也在神游。

“你刚才说割断脐带之类的。”

“我没有什么意思。”她说道,唠叨的语气更加明显……只不过那不是唠叨,拉尔夫发现,那是抱怨,而且充满恐惧。突然情况不太对劲。他的心跳突然加速。“我没有任何意思。”她坚持说,这时拉尔夫手里拿的听筒突然变成了不祥的深蓝色。

她想杀死他,而且不是随便想想——她一直在考虑用枕头盖住他的脸,让他窒息而死。“要不了多久。”她想,“这是帮你解脱。”她想,“终于结束了。”她想。

拉尔夫把听筒从耳边拿开。许多细如铅笔的蓝光从听筒筛孔升起,冰冷得犹如二月的天空。

蓝色代表谋杀,拉尔夫心想,远远拿着听筒,惊愕地看着那些蓝光弯曲并往下坠落。他隐约听到丹妮丝·博尔赫斯特焦急的嘎嘎叫声。我从未想过要知道这种事,但我就是知道了:蓝色代表谋杀。

他又把听筒拿到嘴边,将发射出冰柱状光环的听筒上部分歪斜着,使其与耳朵保持距离。他担心如果靠得太近,他可能会被她冰冷、极度绝望的声音震聋。

“告诉比尔,拉尔夫找他,”他说道,“是罗伯茨,不是罗宾斯。”他没等她回答就挂断了电话。蓝色的光环从听筒落到地板上。拉尔夫又想起了冰柱,这一次,在一个温暖的冬日,用戴着手套的手从屋檐下滑过,一整排冰柱断裂掉落的情景。它们还没有碰到地面就融化了。他环视周围。房间里没有东西发出亮光或声音。光环又消失了。他松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屋外的哈里斯大道上,一辆汽车逆火了。

在空荡的公寓二楼,拉尔夫·罗伯茨放声尖叫。

4

他不想再喝茶了,但还是很渴。他在冰箱里找到了半杯无糖百事可乐——口味清淡但是解渴。他把可乐倒进一只塑料杯里,杯子上有褪了色的红苹果标志,然后端着杯子出门。他再也不想待在房间里了,那里似乎弥漫着一股令人不悦的失眠气息。尤其是打完电话之后。

天气变得异常晴朗。这时刮起了一阵柔和的风,在德里市西侧卷起一道道光影,树上的叶子被刮落,犹如一群橙色、黄色和红色的狂舞者沿着人行道随风沙沙疾行。

拉尔夫向左转,不是因为他有意要去机场附近的野餐区,而是因为他想吹吹风。然而十分钟后,他发现自己又走进了那片小林地。这次林地空无一人,他并不感到惊讶。刚刮起的这阵风并不冷,还不至于把老头老太太们逼回屋内,但是要想让纸牌或棋子乖乖待在桌上很不容易,因为调皮的风会不断把它们刮走。拉尔夫走近法耶·查宾用来下棋的搁板桌,看到一块石头压着一张纸条,不过他并不感到意外。他还没有放下红苹果杯子拿起纸条,就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了。

两次散步,两次看到拿着手术刀的秃头医生,两个失眠的老人并且都看到了明亮多彩的景象,两张便条。就像诺亚带领动物们登上方舟,不是一只只而是成双成对……会不会再次突然下起大雨?你认为呢,老头?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比尔的便条有点像即将到来的讣告,他确信法耶的便条也是如此。那种毫不费力、毫不犹豫被推着前进的感觉实在太强烈,不容置疑。就像突然在某个陌生的舞台上醒来,发现自己在一出从未排练过的剧中说(或者结结巴巴地吐出)台词,或者在原本显得荒诞可笑的事情中看见清晰的轮廓,或发现……

发现什么?

“另一座神秘之城,”他木讷地说,“充满光环的德里市。”然后他弯下腰去看法耶的便条,风吹拂着他稀疏的头发。

5

想向吉米·范德米尔致以最后敬意的人,我建议你们把握明天最后的机会。库格林神父中午来过了,他告诉我可怜的老哥情况很不妙。不过他能见访客。他在德里之家医院315重症监护室。

法耶

附注:时间不多了

拉尔夫把便条读了两遍,然后放回桌上,用石块压着,便于下一个来这儿的老古董能看到。然后,他站在那儿,双手插在口袋里,低着头,眼睛从浓密、混乱的眉毛下凝视着三号跑道。一片爽脆的落叶——呈橘黄色,如街上即将随处可见的万圣节南瓜——从深蓝色的天空中飘下,落在他稀疏的头发上。拉尔夫心不在焉地把它扫开,想着德里之家医院重症监护楼层两间并排的病房。一间住着鲍勃·博尔赫斯特,另一间住着吉米·V.。走廊再过去那间呢?是317病房,他妻子就是在那间病房里去世的。

“这绝不是巧合。”他轻声说。

是什么?薄雾中的形状?神秘之城?两种说法都很吸引人,但都不是答案。

拉尔夫坐在法耶留有字条的那张桌旁的野餐桌上,脱下鞋子,跷起二郎腿。一阵狂风吹来,吹乱了他的头发。他坐在落叶当中,微微低下头,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他双手托着膝盖冥想,就像温斯洛·霍默笔下的佛陀。他仔细回顾自己对一号和二号医生的印象……然后将这些印象拿来与三号医生给他的印象进行对比。

第一印象:这三名医生都让他想起了《内部视角》等小报上的外星人和一些经常被贴着“艺术家构想”标签的照片。拉尔夫知道,这些太空神秘访客的秃头、黑眼睛形象可以追溯至多年前。长久以来不知有多少人自称和秃头矮个子——所谓的矮医生——接触过,或许和人们传言看见不明飞行物的时间一样久远。他很确定自己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至少读过一篇此类报道。

“好,就算到处都有这种东西吧。”拉尔夫对一只刚落在野餐区垃圾桶上的麻雀说道,“不止三个医生,而是三百个,或是三千个。不止洛伊丝和我看见他们了,还有……”

而且大部分声称见过他们的人不也都提到过某种尖锐工具吗?

没错,但不是剪刀或手术刀——至少拉尔夫认为不是。声称被秃头矮医生绑架的人大部分都在谈论探针,不是吗?

麻雀飞走了,拉尔夫没有注意到。他在想梅·洛克去世那天晚上去过她家的那两个秃头医生。他还知道些什么?他还看到些什么?他们身穿白色工作服,就像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电视节目里医生穿的那种,到现在药剂师还会穿。但是与三号医生不同的是,他们穿的工作服比较干净。三号医生拿着一把生锈的手术刀,但他没看见一号医生右手拿着的剪刀上有锈迹。即使拿着望远镜细看也没有看到。

此外——或许不重要,但你注意到了。拿剪刀的医生是右撇子,从他拿工具的姿势或多或少可以看出来。拿着手术刀的医生是左撇子。

或许真的不重要,但他总觉得其中有蹊跷——又一个薄雾中的轮廓,只是比较小。这和左右二分法有关。

“往左走,你就对了。”拉尔夫喃喃自语,他突然想起一个老笑话的妙语,“往右走,那你就变成左派了。”

算了。关于那些医生,他还知道些什么?

当然,他们被光环包围着——相当可爱的金绿色光环——他们还留下了那些

(白人足迹)

类似亚瑟·穆雷舞蹈教学脚印。尽管他们的容貌缺乏明显特征,但他们的光环却充满力量……沉静……和……

“高贵。”拉尔夫说道。又一阵风刮起,更多树叶被吹落。野餐区约五十码外,距旧铁路线不远的地方,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树似乎正朝着拉尔夫的方向伸展,扭曲的树枝看似紧握的双手。

拉尔夫突然想到,对于一个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老头,即莎士比亚(和比尔·麦戈文)所说的“穿拖鞋的丑老头”而言,那晚他看到的东西太多了。而且没有一样——没有任何一件事——在当时让他想到危险或具有邪恶意图。拉尔夫想到邪恶意图并不奇怪。毕竟他们是外貌可疑的陌生人,而且在不是访友时间的深夜从一个病危女人的家中走出来。他刚从史诗级别的噩梦中惊醒,就看到了他们。

然而,现在回想起他当时看到的景象,其他的事情又浮现了。例如,他们站在洛克太太家门廊上的样子,仿佛他们完全有权利站在那儿似的,还有他们离开前像两个老友亲密交谈的样子。两个哥们工作了一整夜,准备回家前又讨论了几句。

没错,这就是你的印象,但并不一定可信,拉尔夫。

但拉尔夫认为可以相信。老友,长期的同事,当晚完成了任务。梅·洛克太太家是他们的最后一站。

好吧,就算一号、二号医生与三号医生天差地别。他们很干净,他很脏,他们身上有光环,他没有(至少拉尔夫没看到),他们拿着剪刀,而他拿着手术刀,他们看似和乡绅一样理智和冷静,而三号医生则像厕所的老鼠一样疯狂。

但有件事非常清楚,不是吗?他们是超现实生物,除了洛伊丝,艾德·迪普努是唯一看过他们的人。想不想知道艾德最近睡得好不好?

“不想。”拉尔夫说道。他从膝盖上举起双手,放在眼前。双手有些颤抖。艾德提及了秃头医生,而这些人的确是秃头医生。是他说到百夫长时提到的医生吗?拉尔夫不知道。他希望如此,因为“百夫长”这个字眼给他的印象越来越恐怖:就像托尔金《幻想三部曲》中的戒灵,在布雷的飞马酒馆外面击垮一小群畏怯的霍比特人。

想到霍比特人,他又想起了洛伊丝,手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卡洛琳:伊甸园的归途漫漫,亲爱的,别为琐事烦心。

洛伊丝:在我家族中,八十岁去世都算早逝。

乔·维齐尔:法医通常会在尸检报告死因一栏写上自杀,而非失眠。

比尔:他的研究专长是内战,但现在连内战是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用说谁赢得了战争。

丹妮丝·博尔赫斯特:死神很愚蠢。像这样慢吞吞割断婴儿脐带的产科医生……

似乎有人突然在他脑袋里打开了一盏明亮的探照灯,拉尔夫在阳光明媚的秋日午后大叫起来。即使是准备降落在3号跑道上的德尔塔727飞机也无法完全淹没他的叫声。

6

整个下午,他都坐在和麦戈文同住的公寓门廊上,焦急地等着洛伊丝打牌回来。他可以再打电话到医院找麦戈文,但他没有这么做。已经没必要和麦戈文谈了。拉尔夫还是不明白事情的真相,但已经有了一些新发现。如果他在野餐区的灵光一闪有任何意义,那么现在告诉麦戈文他草帽的下落也无济于事,即使比尔相信他的话也一样。

我得把帽子拿回来,拉尔夫心想。同样也得把洛伊丝的耳环拿回来。

真是个美妙的下午。一方面,什么都没有发生。另一方面,什么都发生了。光环的世界在他周围匆匆来去,就像城西冉冉行进的庄严云影。拉尔夫坐在那儿全神贯注地看着,中途只吃了一点东西,去了趟洗手间。他看见贝尼根老太太穿着鲜红色的大衣站在她家的门廊上,紧紧地抓着她的助行器,盘点秋季鲜花。他看到她周围笼罩着光环——犹如刚洗过澡的婴儿身体那种纯净、健康的粉红色——希望没有太多亲戚在盼着她去世。他看见街对面有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正沿着街道朝红苹果便利店走去。他穿着褪了色的牛仔裤和凯尔特人队的篮球背心,看上去很健康,但拉尔夫看到一个死亡之袋像浮油一样紧紧地贴在他身上,一根气球线从他的头顶升起,看上去就像鬼屋里腐坏的窗帘拉绳。

他没有看见秃头矮医生,但五点半刚过,他看到哈里斯大道中央一个人孔盖上突然冒出一道惊人的紫光,就像塞西尔·B.德米勒执导的《圣经》史诗电影中的特效一样升上天空,大概持续了三分钟,然后消失了。他还看到一只犹如史前老鹰的巨鸟,在霍华德街拐角的老奶酪场的烟囱间盘旋,交替上升的红色和蓝色热风在斯特拉福德公园上空织成细长慵懒的丝带。

六点差一刻,费尔蒙特文法学校的足球练习结束,十几个孩子成群结队地来到红苹果停车场,到店里买糖果和游戏卡——这个季节应该是足球卡吧,拉尔夫心想。其中有两个孩子停了下来,似乎在争论着什么,他们的光环,一个呈绿色,另一个是鲜艳的橙色,突然增强,越靠越近,开始闪烁着鲜红的螺旋上升的光线。

当心!拉尔夫心里对着笼罩在橘黄色光环里的男孩喊道,此时绿光男孩把书本扔在地上,一拳击中他的嘴部。俩人抱在一起,动作笨拙而又激烈地扭打在一起,然后摔倒在人行道上。一群欢呼雀跃的孩子围在他们四周。一个像雷雨云一样的紫红色圆顶开始在打斗场面的周围和上方形成。拉尔夫发现了这个形状,它缓慢地逆时针旋转,既可怕又美丽。他不禁想知道火力全开的战场上方的光环会是什么样子。他认为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并不想知道。正当橙光男孩爬到绿光男孩身上开始狠狠地揍他时,苏从店里出来,对他们大声呵斥,叫他们别在停车场里打架。

橙光男孩不愿就此停手。两个打斗者起身,警惕地看着对方。然后绿光男孩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进商店。只是他迅速回头查看对手没有追击的动作让他露馅了。

围观的孩子要么跟着绿光男孩到商店内去购买商品,要么围在橙光男孩身边恭喜他。在他们头顶上,那朵看不见的恶毒紫红色毒菌犹如迎着狂风的云块一般溃散开来。破碎、分散、消失。

这条街道充满了能量,拉尔夫心想。那两个男孩在缠斗的九十秒中释放的电力强得似乎足够照亮德里市整整一个星期。如果有人能够把围观者的能量聚集起来——云块内部的能量——可以照亮缅因州整整一个月。你能想象时代广场新年倒计时的光环世界会是什么景象吗?

他想象不到,也不愿想象。他似乎瞥见某种尖端能量,这种能量强大到足以让一九四五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发明的所有核武器沦为只能射击空罐头的玩具枪。也许足以毁灭整个宇宙……或者创造一个新世界。

7

拉尔夫上楼,把一罐豆子倒进锅里,在另一个锅中放了几根热狗,在公寓中焦急地来回踱步,掰着指关节,不时用手指梳理头发,等待他的速成单身汉晚餐准备就绪。自仲夏以来,那种压在他身上的无形疲倦感,此时终于消失了。他感觉浑身充满了狂躁、奇特的力量,几乎要塞满了。他想这就是人们喜欢苯丙胺和可卡因的原因吧,不过他觉得这比较高等,当它消退时,他不会产生被掠夺、欺凌或虚脱的感觉。

拉尔夫·罗伯茨没意识到,他手指梳理过的头发越来越浓密,五年来首次出现黑发。他大摇大摆地走过公寓,踩着脚跟,先是哼着歌,然后唱起一首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早期的摇滚歌曲:“嘿,漂亮的宝贝,别坐下……扭一扭,摇一摇,甩甩头……”

豆子在锅中沸腾,热狗也熟了——在拉尔夫看来,它们仿佛在跟着道威尔斯的旋律,踏着布里斯托尔舞步。拉尔夫仍在高声歌唱(“当你听见轻快的节奏,怎能坐着不动”),他将热狗切断放进豆子里,倒入半品脱番茄酱,加入一些辣椒酱,然后使劲搅拌,朝门口走去。他一手拿着滚烫的锅子跑下楼梯,动作十分敏捷,就像开学第一天因为快迟到而狂奔的孩子。他从前厅的壁橱里随手拿了一件宽松的旧羊毛衫——那是麦戈文的,管它呢——然后回到门廊上。

光环消失了,但拉尔夫并不沮丧,因为目前他比较关心的是食物的香味。他不记得自己上次这样饥肠辘辘是什么时候了。他坐在最高的一级台阶上,瘦长的双腿往两侧张开,俨然一副伊卡博德·克兰内西[21]的样子,然后开始吃东西。前面几口让他的嘴唇和舌头辣得发麻,但他毫不在意,继续狼吞虎咽。

他吃了大半锅豆子和热狗。胃里的饿虫还没睡着,但消停点了。拉尔夫不自觉地打了个嗝,带着多年未见的满足感望着哈里斯大道。在当前情况下,不应该有这种感觉,但它真实存在。他有多久没感觉这么畅快了?或许自从他在德里市和纽约州波基普西之间那栋谷仓醒来,赫然看见满屋闪耀光点的那个早晨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

也许从未有过。

没错,也许从未有过。

他看到珀赖因太太从街上走过来,可能是从收容所回来的——运河边的赈济处兼流浪汉收容所。拉尔夫再次被她那往前滑行的奇怪走路方式迷住了,她不用拐杖而且似乎无需摆动臀部就能完成这种行走。她的黑发多于白发,她用在收容所分派食物时戴的发网罩住头发——或者说驯服头发。棉花糖色的弹性护腿长袜下是洁白无瑕的护士鞋……并不是说拉尔夫可以看到多少袜子或露出来的腿部,因为珀赖因太太穿了一件几乎长达脚踝的男性羊毛衫外套。她走路时似乎只靠大腿移动,可能是因为她长期背痛,拉尔夫心想——这种移动方式,再加上那件大衣,让逐渐走近的埃丝特·珀赖因显得有些超现实。她看似棋盘上的黑王后,要么被一只无形的手控制,要么独自移动。

当她走近拉尔夫坐的地方——他还穿着那件破羊毛衫,而且抱着锅子直接吃晚餐——光环又开始悄悄出现。这时街灯初上,拉尔夫看到每盏灯上都悬着精致的淡紫色弧线。他还能看到有些屋顶上飘着红色的薄雾,另一些是黄色,还有的是苍白的樱桃色。夜幕正在东方降临,地平线上聚集着一簇簇暗淡的绿色斑点。

走近时,珀赖因太太的光环冒了出来——沉稳的灰色让他想起西点军校学员的制服。当中掺杂着几个较深的光点,宛如虚幻的纽扣在她胸前闪烁(拉尔夫猜想她的外套底下一定藏着胸部)。他不确定,但可能是身体不健康的预兆。

“晚上好,珀赖因太太。”他礼貌地打招呼,看着他吐出的字像雪花般往上飘。

她向他投以锐利的目光,眼睛上下扫视,只用一个眼神打量着他,没有理会他。“罗伯茨,我看你还穿着那件衬衫。”她说道。

她没有说出口的——拉尔夫确信她心里是这么想的——是我还看到你坐在那里,就着锅吃豆子,就像一个没有长进、衣衫褴褛的街头流浪汉……而我总有办法过目不忘,罗伯茨。

“没错,”拉尔夫说道,“我忘了换衣服。”

“嗯。”珀赖因太太说道,现在她大概考虑的是他的内裤。你多久没换内裤了?罗伯茨,我一想就头皮发麻。

“多美的夜晚啊,对吗,珀赖因太太?”

她再次像鸟一样快速扫视,这次是仰望天空。然后转向拉尔夫。“天要转凉了。”

“真的吗?”

“没错——秋老虎已经过去了。最近我的背除了充当天气预报,没什么其他用处,这方面它倒是非常准。”她顿了顿,“我猜那是比尔·麦戈文的毛衣吧。”

“我想是的。”拉尔夫说,心想接下来她可能会问比尔知不知道这件事。她就是这么爱管闲事。

然而她只让他把扣子扣上。“你应该不想得肺炎吧?”她撇着嘴似乎在说:还想进疯人院?

“当然不想。”拉尔夫说道。他把锅放在一边,伸手想扣羊毛衫纽扣,但停了下来。他的左手还戴着隔热手套。直到此时他才注意到。

“把手套脱了会比较方便。”珀赖因太太说道,眼里隐约闪过一丝笑意。

“我想是的。”拉尔夫谦卑地说。他抖掉手套,把麦戈文羊毛衫的纽扣扣上。

“我说过的话还有效,罗伯茨。”

“你说什么?”

“我说过要帮你补衬衫,如果不是非穿不可,我可以帮你补。”她停顿了一下,“你还有其他衬衫吧?我帮你补身上这件时,你还有其他衬衫可以穿吧?”

“哦,没错,”拉尔夫说道,“一点没错。我有很多衬衫。”

“每天都得东挑西选的,一定很伤脑筋吧。你下巴上有豆汁,罗伯茨。”说完这番话,珀赖因太太眨了眨眼睛,又开始往前走。

这时,拉尔夫不假思索地做了件事。这出于本能,就像他之前为了把三号医生从罗莎莉身边吓走而做出砍人手势一样。他举起刚脱下隔热手套的手,在嘴巴上卷成管状。然后猛吸一口气,发出微弱的口哨声。

结果非常惊人。一束灰色的光像豪猪一般从珀赖因太太的光环中竖起。光线迅速变长,当珀赖因太太向前走的时候,它向后倾斜,穿过一片落叶纷飞的草坪,冲进拉尔夫卷曲的手指形成的管子里。他感觉把它吸了进去,像吞进某种纯粹的能量。他突然觉得自己被照亮了,就像霓虹灯招牌或大城市电影院的大天幕突然被点亮。一种力量爆发的感觉——砰的感觉!——穿过他的胸膛和腹部,然后沿着腿部一直跑到脚趾尖。同时它又冲上他的脑袋,他的头骨犹如薄脆的导弹发射井顶盖,似乎就快炸裂了。

他看到很多犹如充了电的灰色雾霭般的光束从指间袅袅升起。一种可怕又欣喜的力量感充满了他的思维,但只有一瞬间。随之而来的是羞愧和惊愕。

你在做什么,拉尔夫?无论那是什么,都不属于你。你能趁她不注意从她的钱包里拿出一些钱来吗?

他脸颊发热。他放下卷成管状的手,闭上嘴巴。当他的嘴唇和牙齿闭合时,他清楚地听到——实际是感受到——嘴里传出嘎吱一声脆响,就像咀嚼新鲜大黄叶柄发出的声音。

珀赖因太太停了下来,拉尔夫担心地看着她半转身,望向哈里斯大道。我不是故意的,他在心里对她说。说实话,我不是故意的,珀赖因太太——我还在摸索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

“罗伯茨?”

“怎么了?”

“你听到了吗?好像一声枪响。”

拉尔夫摇头,感到耳朵里热血沸腾。“没有……但我耳朵不像以前……”

“可能只是堪萨斯街的车辆逆火声。”她说道,她没理会他缺乏男子气概的借口,“不过说实话,我心跳差点停了呢。”

她又踏着象棋王后般奇异的步伐向前滑行,然后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她的光环开始从拉尔夫的视野中消失,但他还能看到她的眼睛——如鹰隼的眼睛一般锐利。

“你看起来有些不同,罗伯茨,”她说道,“好像变年轻了。”

拉尔夫以为她还会说别的(把你偷走的东西还给我,罗伯茨,立马还给我。),因而慌乱地说:“你觉得……真的……我是说真的很谢谢……”

她不耐烦地朝他比了一个闭嘴的手势。“可能是因为光线的缘故。你最好别把口水滴在那件羊毛衫上,罗伯茨。在我印象当中,麦戈文很爱惜东西。”

“那他应该看好他的帽子。”拉尔夫说道。

那双明亮的眼睛本来要从他身上离开,现在又转回来了。“你说什么?”

“他的巴拿马草帽,”拉尔夫说道,“他把帽子弄丢了。”

珀赖因太太用她的理性之光考虑了这句话,然后哼的一声把它扔开。“进去吧,罗伯茨。再这样下去,你会感冒的。”她说着继续向前滑行,看不出因为拉尔夫的偷窃行为而有任何损伤。

偷窃?这个词肯定用错了,拉尔夫。你刚才的行为根本就是——

“吸血。”拉尔夫阴郁地说道。他把锅子放在一边,缓慢地搓着手。他感到惭愧……内疚……还有差一点要爆炸的浑身充满能量的感觉。

你偷走的不是血,而是她的生命力,不过也算是吸血鬼,拉尔夫。

的确如此。拉尔夫突然想到,这绝不是他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你看起来不一样了,罗伯茨,好像年轻了点。刚才珀赖因太太是这么说的,可是自夏末以来,就有人一直对他说类似的话,不是吗?朋友们之所以没有敦促他去看医生,主要原因是他看上去没什么毛病。他抱怨说自己失眠,但看上去很健康。我想一定是蜂巢起了作用,周日——遥远得犹如铁器时代,感觉却像是现在——当他俩离开图书馆时,约翰尼·莱德克这样说道。拉尔夫问他什么意思,莱德克说他指的是拉尔夫的失眠。你看起来比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好多了。

不止莱德克这样说。拉尔夫这些日子常觉得有气无力,莫名疲倦虚脱……但身边的人现在一直告诉他,说他看起来气色有多好,有多神采奕奕,有多年轻。海伦……麦戈文……甚至法耶·查宾也在一两周前说过类似的话,不过拉尔夫忘记他们具体说了什么……

“我当然记得,”他低声沮丧地说道,“他问我是不是用了抗皱霜。抗皱霜,老天!”

难道他从那时候就开始偷取别人的生命力吗?不自觉地偷取?

“肯定是,”他用同样低沉的声音说道,“天哪,我是吸血鬼。”

但“吸血鬼”这个词用得对吗?他突然产生了疑问。也许在光环的世界里,偷取生命力的人就叫作百夫长?

他的面前突然浮现出艾德那张苍白而慌乱的脸,犹如鬼魅一样转过来指控谋杀他的人。拉尔夫突然感到恐惧,双手抱着膝盖,把头埋在里面。

第十五章

1

七点二十分,一辆保养得非常好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林肯城市车停在洛伊丝家门前的路边。拉尔夫花了一个小时洗澡、刮胡子,他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此时,他站在门廊上,看着洛伊丝从车后座走出来,微风飘来互道晚安和少女般欢笑的声音。

林肯车开走了,洛伊丝走向屋子。走到半途,她停了下来,然后转过身。俩人隔着哈里斯大道对视了好一会儿,尽管夜色越来越深,俩人相距两百码,但他们看得很清晰。他们犹如秘密火炬一般在黑暗中燃烧。

洛伊丝用手指着他,和之前她射击三号医生的手势类似,但拉尔夫丝毫也不感到不安。

意图,他想。一切都在于意图。世上的错误不多……一旦你熟悉了周围的环境,可能根本就不会犯错。

洛伊丝的指尖出现一道狭窄、闪耀的灰色光束,缓缓穿过黝黑的哈里斯大道。一辆路过的汽车轻快地穿过这道光。那辆车的车窗闪了一下灰色亮光,车前灯似乎也闪了一下,仅此而已。

拉尔夫举起手指,一束蓝色的光束从中发出。这两束细长的光束在哈里斯大道中央交汇,像两株忍冬属植物缠绕在一起。交织的光束越升越高,颜色越来越淡。然后,拉尔夫手指一弯,他在哈里斯大道中央的那一半爱情节消失了。不久后,洛伊丝的那一半也消失了。拉尔夫慢慢走下门廊台阶,穿过草坪。洛伊丝也同时向他走来。他们在街道中央相遇……确切地说,他们已经在这里相遇过了。

拉尔夫搂住她的腰,然后吻她。

2

你看起来不一样了,罗伯茨。好像变年轻了。

拉尔夫坐在洛伊丝的厨房里喝着咖啡,但这句话一直在他的脑海里萦绕——犹如循环播放的录音带。他不禁盯着她看。她看上去比过去几年拉尔夫印象中的洛伊丝年轻十岁,轻十磅。她今天早上在公园里也这么年轻漂亮吗?拉尔夫认为并非如此,但他认为这可能与她今天早上心情失落、哭个不停有关。

但是……

没错,但她嘴角细小皱纹不见了,脖子上逐渐形成的赘肉和上臂垂下的肉块也不见了。早上她一直在哭,晚上十分高兴,但拉尔夫知道这并不能解释他所看到的所有变化。

“我知道你在看什么,”洛伊丝说道,“很诡异,对吧?我是说,这解决了我们脑中的所有疑惑,但还是很诡异。我们找到了青春的源泉。不必去佛罗里达,就在德里市。”

“我们找到了?”

她看上去一脸诧异……还有点警惕,似乎怀疑他在戏弄她,骗她。或者把她当成“傻大姐洛伊丝”。她伸手到桌子对面,捏了捏他的手。“去洗手间,看看你自己。”

“我知道我的样子。我刚刮完胡子,花了很久。”

她点点头。“你刮得很干净,拉尔夫……但我说的不是你的胡子。去看看你自己吧。”

“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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