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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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便吧。”佐伊说,却不愿意看着他。

拉尔夫走到洛伊丝身旁时,看到她的光环已经恢复到了原先比较弥散的状态,却比之前明亮了许多。

“还累吗,洛伊丝?”他轻声问她。

“不累。说实在的,我现在感觉很好。我们走吧。”

他为她开门,但又停了下来。“我的笔拿了吗?”

“天哪,没有——估计还在桌上。”

拉尔夫回去拿笔,看到洛伊丝在他写的便条下方又加了一条附注,非常流畅的花体字字体:

你在一九八九年有了一个孩子,却把他交由别人领养。罗得岛州普罗维登斯的圣安妮医院。佐伊,去看医生吧,免得太迟来不及。我们既不是开玩笑也不是骗人。我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哦,天哪,”拉尔夫回到她身旁时说,“这肯定会把她吓坏的。”

“只要她能赶在肝脏坏死之前去看医生,我才不在乎呢。”

他点点头,两个人走了出去。

6

“你是在钻进她的光环中知道她孩子的事的吗?”他们穿过铺满落叶的停车场时,拉尔夫问。

洛伊丝点点头。停车场的远处便是德里市的整个东城区,此刻正沐浴在万花筒般的明亮光线中。那道盘旋而上的神秘亮光又回来了,比之前更加强烈。拉尔夫伸手抚摸车身,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品尝一粒光滑的、甘草味的止咳糖。

“我应该没有拿走太多……她的东西,”洛伊丝说,“可感觉却像把她整个人吞进了肚子。”

拉尔夫想起了自己不久前在一本科普杂志上看到的内容。“如果我们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含有我们完整的基因蓝图,”他说,“那么一个人的每一点光环为什么就不会含有我们完整的基因蓝图呢?”

“这听上去不是太科学,拉尔夫。”

“是啊。”

她捏了一下他的胳膊,咧嘴笑着说:“不过听上去确实有道理。”

他也朝她咧嘴一笑。

“你也需要再吸入一些,”她对他说,“我仍然觉得这样做不对,像在偷窃,可如果你不这么做,你会晕过去的。”

“我一有机会肯定会的。我现在只想赶到高垄。”然而,他坐到驾驶座上后,手刚碰到车钥匙就缩了回来。

“拉尔夫?怎么啦?”

“没事……有事。我不能这样开车。我会撞到电话杆上或者开进别人家的客厅里。”

他抬头望着天空,又看到一只大鸟,而且是透明的,正栖息在街对面一栋公寓屋顶上的卫星接收器上。一缕柠檬色的薄雾从它收拢的史前般的翅膀中扶摇而上。

你看到了吗?他半信半疑地问自己。你能肯定吗,拉尔夫?你真的能肯定吗?

好吧,我看到了。不管是好是坏,我全看到了……如果真有一个合适的时间看到这种东西的话,那绝对不是现在。

他集中精力,感觉到脑海深处再次出现了那道闪光。那只鸟随即像电视屏幕上的重影一样消失。清晨弥漫在空中的温暖灿烂的五颜六色此刻也不再像刚才那样明亮。他继续久久地感知这个世界的另一部分,看到那些色彩相互融合,创造出他与乔·维齐尔一起在日出日落餐馆喝咖啡、吃馅饼的那一天开始看到的明亮的灰蓝色雾霭,但这也消失了。拉尔夫感到自己迫切需要蜷起身子,头枕着胳膊,进入梦乡。他开始慢慢地深呼吸,每一口气都进入到肺部更深一点的地方,然后发动引擎。发动机一阵轰鸣,随之而来的是引擎盖下面传出的嘎嘎声。现在响声更大了。

“那是什么声音?”洛伊丝问。

“我不知道。”拉尔夫说,其实他心里知道——要么是连杆、要么是活塞的问题。不管是连杆还是活塞,只要出了问题,他们就会遇到麻烦。好在那响声终于变小了,拉尔夫将变速杆推到D档。“洛伊丝,要是你看到我打瞌睡,就使劲戳我一下。”

“没问题,”她说,“我们走吧。”

第二十一章

1

纽波特大道上的唐金甜面圈店是一栋很喜庆的粉红色甜品店,周围是连片的黄褐色住宅,大多建于同一年,也就是一九四六年,如今已经摇摇欲坠。这便是德里市的老海角。在这里,许多老汽车的消声器靠铁丝绑在车上,布满裂纹的挡风玻璃上贴着不干胶,上面印着别怪我,我把票投给了佩罗和永远支持全美步枪协会。在这里,家家户户无精打采的草坪上至少有一辆费雪牌儿童三轮车;在这里,姑娘们在十六岁时充满活力,到了二十四岁时大多会成为三个孩子的母亲,目光呆滞,丰乳肥臀。

停车场上有两个男孩,骑着超高车把的荧光单车,提起前轮,单靠后轮在对方留下的车辙上交叉骑行。他们灵巧敏捷,显然有着深厚的电子游戏功底,将来有可能得到航空管理员这样的高收入工作……当然,他们得成功地远离可卡因和车祸。两个男孩都反戴着帽子。拉尔夫想知道,现在是星期五上午,他们为什么不上学或者至少在上学的路上,但他随即认定那不关他的事。他们自己大概也无所谓。

那两辆单车一直轻松地互相避让,现在却突然撞到了一起。两个男孩摔倒在地,但又立刻爬了起来。看到他们都没有受伤,拉尔夫松了口气,他们的光环甚至都没有摇曳。

“你他妈怎么回事!”穿涅槃乐队T恤衫的男孩怒气冲冲地向他朋友吼道。他大概十一岁。“你他妈的究竟怎么啦?骑个单车像老人××一样!”

“我听到了响声,”另一个男孩说道,仔细将帽子重新戴到脏兮兮的金发脑袋上,“砰的一声,很响。你没有听到吗?”

“我听到个屁,”穿涅槃乐队T恤衫的男孩说着,伸出手掌,他那手掌很脏(或许只是更黑),两三处划伤的地方有鲜血渗出来,“瞧瞧这儿——擦伤了!”

“死不了。”他朋友说。

“是啊,可……”穿涅槃乐队T恤衫的男孩注意到拉尔夫正倚靠着他那辆锈迹斑斑的大奥尔兹莫比尔,双手插在口袋里,望着他们,“你他妈的看什么?”

“看你和你的朋友,”拉尔夫说,“就这些。”

“就这些,呃?”

“对——就这些。”

穿涅槃乐队T恤衫的男孩瞥了一眼自己的朋友,然后又扭头怒视着拉尔夫。他的双眼透着十足的怀疑,按照拉尔夫的经验,只有在老海角才能见到这种怀疑的眼神。“有什么问题吗?”

“我没有问题,”拉尔夫说。他已经吸入了大量这个男孩的赤褐色光环,现在感觉很像高速飞行的超人。他又感觉自己像专门骚扰孩子的混蛋。“我刚才在想,我小时候说话可不像你和你朋友。”

穿涅槃乐队T恤衫的男孩粗鲁地打量着他。“是吗?你们怎么说话?”

“我不太记得了,”拉尔夫说,“但绝不会像白痴那样说话。”餐馆的屏蔽门砰的一响,他转身不再搭理他们。洛伊丝从唐金甜面圈店走了出来,两手各端着一大杯咖啡。两个男孩跳上荧光单车,飞驰而去。穿涅槃乐队T恤衫的男孩回过头,满腹狐疑地看了拉尔夫最后一眼。

“你能边开车边喝咖啡吗?”洛伊丝递给他一杯咖啡时问他。

“当然能,”拉尔夫说,“可我现在真的不再需要咖啡。我很好,洛伊丝。”

她望着两个男孩的背影,点点头。“我们走吧。”

2

他们沿着33号公路,朝着以前巴雷特果园的方向驶去。周围的世界明亮到了刺眼的地步,他们根本不必顺着感觉的楼梯再上一级就能看到那地方。他们穿过秋天火红的次生林,前方越来越高。公路上方的天空宛如一条蔚蓝的车道,奥尔兹莫比尔投下的影子在他们身旁一起疾驰,掠过树上的枝叶。

“天哪,真美!”洛伊丝说,“是不是,拉尔夫?”

“是啊。”

“你知道我此刻的愿望吗?我最大的愿望?”

他摇摇头。

“把车停在路边,下车漫步走进树林。找一块空地,坐在阳光下,抬头看看天上的云朵。你会说,‘洛伊丝,瞧这朵云,像一匹马。’我会说,‘瞧那边,拉尔夫,像一个人拿着扫把。’那该有多好啊。”

“是啊。”拉尔夫说。左边的林间出现了一条狭窄的小道,一排电线杆像士兵一样沿着陡峭的山坡向下延伸,电线杆之间的高压电线在早晨的阳光中闪着银光,宛如游丝状的蛛网。电线杆的下端埋在漆树黄铜色的落叶中。拉尔夫望着沼泽地上方,看到一只鹰在乘着气流翱翔,那气流就像光环世界一样无影无形。“是啊,”他又说了一遍,“那该有多好啊。也许我们将来会有机会那样做的,可是……”

“可是什么?”

“‘我匆匆做完手头的事,然后去做别的事。’”拉尔夫说。

她望着他,有点惊讶。“多么可怕的想法啊!”

“是啊。我觉得大多数真正的想法都比较可怕。这句话来自一本诗集,名叫《公墓之夜》,是多兰斯·马斯特拉给我的。他那天还悄悄上楼溜进我家,把那瓶防身喷雾剂放进了我的上衣口袋。”

他瞥了一眼后视镜,看到身后33号公路至少两英里处有一个黑色条状物,正急速穿过火红的树林。阳光在镀铬物体上闪烁。那是一辆汽车。也许是两辆或者三辆。而且看上去速度很快。

“老多尔。”她若有所思地说。

“是的。你听我说,洛伊丝。我认为他也跟这事有关。”

“也许吧,”洛伊丝说,“如果说艾德是个特例的话,那么多兰斯可能也是。”

“对。我曾想到过这一点。关于他——我是说多尔,不是艾德——最有意思的是我认为克洛索和拉克西斯都不知道他的事,仿佛他根本不住在我们周围。”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也说不准。可是克洛索和拉克西斯从来没有提到过他,而这……这似乎……”

他又瞥了一眼后视镜。后方又出现了第四辆车,跟在其他三辆车后面,但是正快速赶上来。他可以看到前面三辆车顶上有蓝色的警灯在闪烁。是警车。赶往纽波特?不对,大概是赶往更近一点的某个地方。

也许他们是来追我们的,拉尔夫心想,洛伊丝曾经暗示那位名叫理查兹的女人忘记我们去过那里,也许这暗示出了问题。

可是警察会派出四辆巡逻车来追赶开着一辆破铜烂铁般的奥尔兹莫比尔的老人吗?拉尔夫认为不会。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海伦的脸。他把车开向路旁时,感到自己心一沉。

“拉尔夫,什么……”这时,她听到了越来越响的警笛声,转身望着后面,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前面三辆车呼啸而过,车速超过八十英里,溅起的沙砾雨点般砸到拉尔夫的车身上,车尾卷起的枯落叶在空中飞舞。

“拉尔夫!”她几乎尖叫起来,“万一是高垄呢?海伦就在那里!海伦和她的孩子!”

“我知道。”拉尔夫说。第四辆警车从他们身边驶过,将他的车震动得左右摇晃。他的心中又有了那种瞬间闪烁的感觉。他伸手去握变速杆,手却停在了空中,离变速杆还有三英寸。他两眼死死盯着地平线。那里有团黑雾,虽然不如他们看到过的悬浮在市民中心上空的邪恶黑伞那样诡异,但拉尔夫知道那是同样的东西:死亡之袋。

3

“快点!”洛伊丝冲着他喊道,“开快点,拉尔夫!”

“我做不到,”他说。他紧咬着牙,声音听上去像被挤压了似的。“油门已经踩到底了。”而且,他没有把话说出来,我已经三十五年没有开过这么快了,我害怕死了。

速度表上的指针在八十英里刻度线以上一根头发粗的地方抖动着。树林急速后退,变成红色、黄色和品红色混杂在一起的模糊影子。引擎盖下的发动机不再只是嘎嘎作响,而是像一群铁匠在挥舞铁锤。尽管如此,拉尔夫从后视镜中看到又有三辆警察轻易赶上了他们。

前方有个急转弯。拉尔夫全然不顾本能反应,丝毫没有减速。不过,进入弯道时,他还是松了一下油门……然后重新将油门踩到底,因为他感觉到车子尾部快要散架了。他现在趴在方向盘上,上齿紧咬着下嘴唇,眉头紧皱,宛如两团混杂在一起的盐和胡椒,眼睛瞪得仿佛要爆出来。轿车的后轮在怒吼,洛伊丝倒在了他身上,摸索着抓住座椅后背作支撑。拉尔夫汗水淋漓的手指紧握方向盘,他在等待着这辆车倾覆。但是奥尔兹莫比尔毕竟是底特律生产的真正意义上的道路恶霸之一,又宽又重,重心很低。它熬过了这段弯道,拉尔夫看到左前方出现了一栋红色农舍,后面还有两个谷仓。

“拉尔夫,在那里拐弯!”

“我看到了。”

后面三辆警车追上了他们,正准备超过去。拉尔夫尽量靠边,祈祷它们不要以这种车速和他的车追尾。三辆警车并没有撞上他的车,而是保持首尾相接的阵型,与他的车擦身而过,然后左拐,驶往远处山坡上的高垄。

“抓紧了,洛伊丝。”

“哦,抓得很紧。”她说。

拉尔夫向左一拐,汽车几乎是侧身驶入他和卡洛琳以前一直称作果园路的小道。如果这些狭窄的乡间小道铺了柏油,这辆庞大的汽车大概会像飞车表演中的特技车那样翻滚。但是他的车没有翻个底朝天,只是来了个漂亮的飘移,扬起大片尘土。洛伊丝上气不接下气地尖叫了一声,拉尔夫飞快地瞥了她一眼。

“继续!”她不耐烦地朝前方的道路挥了一下手,她在那一刻简直是活脱脱的卡洛琳,拉尔夫差一点感到自己看见了鬼。卡洛琳在她人生的最后五年中几乎把要他将车开快点当成了她的事业,所以他不知道她会怎么看待他在这段乡间小道上飙车的经历。“别管我,看着前方的道路!”

现在又有警车拐弯驶进了果园路。总共多少辆了?拉尔夫不知道,他已经数不清了。也许总共有十多辆。他再次靠边行驶,右边两个车轮在一条脏兮兮的水沟边上滚动。增援的警车——其中三辆车身上印有金色的德里市警察字样,另外两辆是州警察巡逻车——呼啸而过,再次扬起尘土和沙砾。拉尔夫看到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察从其中一辆德里市警车中探出头,朝他挥手,但顷刻间乌云般的黄色尘土便笼罩了他的奥尔兹莫比尔。一想到海伦和娜塔莉,他再次抑制住了减速的本能想法。等他重新能够看清时——算是能够看清吧——刚刚过去的几辆警车已经到了半山腰。

“那个警察在挥手要你别去,对吗?”洛伊丝问。

“没错。”

“他们甚至都不会让我们靠近那里。”她那双充满焦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正望着山顶上那团黑色的烟雾。

“我们尽量靠近一点。”拉尔夫瞥了一眼后视镜,想看看后面是否还有警车赶来,却只看到了浮在空中的尘土。

“拉尔夫?”

“什么?”

“你在上面层级吗?你看到那些颜色了吗?”

他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她依然美丽,而且非常年轻,却没有一点光环。“不在,”他说,“你呢?”

“我不知道。我仍然能看到那个”。她指着山顶上的黑色烟雾,“那是什么?那不是死亡之袋,对不对?”

他张开嘴,想告诉她那是烟,那上面只有一样东西有可能着火,可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奥尔兹莫比尔的发动机箱里传出一声巨响,引擎盖弹了起来,上面甚至有个凹痕,就像一个愤怒的拳头从里面猛击了它一下。车子向前猛地一冲,仿佛打嗝一样,仪表板上红色警示灯亮了起来,引擎熄了火。

他将车转向柔软的路肩,当右边两个车轮陷进路肩边缘时,汽车一头扎进了水沟。拉尔夫有一种强烈且清晰的预感,他刚刚完成了自己的最后一次驾车使命。对此,他一点都不感到后悔。

“出什么事了?”洛伊丝差一点尖叫起来。

“活塞杆烧坏了,”他说,“看样子剩下的路我们只能走上去了,洛伊丝。从我这边下车,免得踩到泥巴。”

4

西边吹来一阵微风。他们刚下车,就闻到了山顶飘来的强烈浓烟味。他们手牵着手,快步走上最后四分之一英里的路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等他们看到州警巡逻车侧转停在道路尽头时,一团团浓烟升到了树林上方,洛伊丝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洛伊丝,你没事吧?”

“我没事,”她气喘吁吁地说,“只是我的体重……”

砰——砰——砰:堵住道路的那辆警车后面传来了手枪声,紧接着传来的是快速、嘶哑的咳嗽声。拉尔夫立刻听出那是电视新闻在报道第三世界国家内战和美国三线城市驾车枪击案时常常出现的声音:一把准备连发速射的自动步枪。又是手枪声,然后是更响、更粗糙的霰弹猎枪声。随之而来的是一声痛苦的尖叫,拉尔夫听到后畏缩了一下,真想捂住耳朵。他觉得那是一个女人的尖叫声,他突然想起了自己一直老是记不住的一件事:约翰·莱德克提到的那个女人的姓氏。是麦凯,桑德拉·麦凯。

此时想起来可真不是件好事,他顿时感到莫名的恐惧。他试图安慰自己,刚才那声尖叫可以是任何人发出的——甚至是个男人,因为男人受伤时也会发出女人一样的尖叫声——可他心里更加明白。那就是她。那就是他们。艾德的那些疯子。他们已经开始攻击高垄。

他们身后又传来了警笛声。烟的气味现在愈加浓烈。洛伊丝望着他,眼睛里写满了焦虑和恐惧。她仍在大口喘气。拉尔夫抬头望着山顶,看到路边有一个银色的“乡村免费邮递”信箱。信箱上当然没有名字,高垄的负责人想方设法保持低调,隐姓埋名,直到今天为止一直都很成功。信箱上表示里面有信件的小旗已经竖起,里面有一封信需要邮递员递送。拉尔夫想起了海伦从高垄寄给他的那封信——措辞谨慎,但充满了希望。

更多的枪声。子弹反弹时发出的哀鸣声。玻璃破碎的响声。一声怒吼,可能是出于愤怒,但也可能是出于剧痛。炽热的火焰吞噬干燥木材的噼啪声。刺耳的警笛声。洛伊丝那双西班牙后裔的黑眼睛紧紧盯着他,因为他是男人,而她从小到大听到的都是要相信男人们知道在这种情况中该采取什么行动。

那就采取行动呀!他冲着自己吼道。看在上帝的分上,采取行动!

可是,什么行动?什么行动?

“皮科林!”一个声音通过扩音器传了过来。声音来自道路拐弯处,那里有一片圣诞树大小的落叶林。拉尔夫现在可以看到杉树顶上的浓烟中夹杂着红色火星和橙色火焰。“皮科林,里面有妇女!让我们先进去救她们!”

“他知道里面有妇女,”洛伊丝低声说,“难道警察以为他不知道吗?他们是傻瓜吗,拉尔夫?”

一声怪异、颤抖的尖叫回应了手持扩音器的警察。拉尔夫过了一两秒才意识到那声回应其实是狂笑。又是一阵自动步枪声,随后便是一连串的手枪和霰弹枪发出的密集枪声。

洛伊丝冰冷的手指紧握着他的手。“我们该怎么办,拉尔夫?现在怎么办?”

他望着树顶上不断翻腾的灰黑色浓烟,然后低头看了一眼正急速赶上山来的警车——这次有六七辆——最后望着洛伊丝那张苍白、紧张的脸庞。他的脑袋清醒了一点——还不是太清醒,但足以让他意识到她的问题其实只有一个答案。

“我们上去。”他说。

5

瞬间闪烁!落叶树林顶上的火焰从橙色变成了绿色。饥渴的噼啪声变得沉闷起来,宛如鞭炮在密封的盒子里燃放时的响声。拉尔夫牵着洛伊丝的手,领着她绕过充当路障的那辆州警车的前保险杠。

刚赶来的警车停在了这辆充当路障的警车后面,车还没有完全停稳,身穿蓝色警服的警察便接二连三地跳了下来,其中几人手持防暴枪,大多数都穿着黑色防弹背心。拉尔夫还没有来得及躲闪,一名警察就如一阵暖风般从他身边冲了过去。这个年轻警察名叫大卫·威尔伯特,一直怀疑自己在房地产公司当秘书的妻子可能与老板有染。不过,他现在满脑子想的不是妻子的问题,至少暂时不是。他迫切需要撒尿,而且迫切需要克服像蛇一样不断在他脑海里翻飞的恐惧之歌:

(“不能丢脸,不能丢脸,不能,不能,不能。”)

“皮科林!”扩音器再次传出了喊叫声,拉尔夫发现自己居然可以在嘴里品尝这些单词,就像它们是银色小药丸一样。你的同伴死了,皮科林!放下武器,走到院子里来!让我们进去救那些女人!

趁着警察在他们周围到处跑动,没有一个人注意他们,拉尔夫和洛伊丝绕过拐角,来到停靠着好几辆警车的地方。道路在这里变成了车道,两旁有许多美丽的花盆,里面开满了鲜艳的花朵。

这就是女人的情调,拉尔夫想。

车道的尽头是个院子,杂乱无章的白色农舍至少已有七十年的历史。农舍有三层,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厢房,长长的门廊从建筑的一端延伸到另一端,从这里可以看到西面壮丽的景色:幽蓝色的云山沐浴在上午九点钟、十点钟的阳光中。这栋有着如此祥和美景的房子曾经是巴雷特一家生活并经营苹果生意的地方,如今却成了数十名备受虐待、惊恐万状的女人的家园。但是,拉尔夫一眼就看出,到了明天早上,这里将无法再收留任何人。南厢房已是一片火海,这一侧的门廊也已经着火。一条条火舌从窗户伸出来,贪婪地舔食着屋檐,将木瓦推向空中,变成火红的碎屑。他看到门廊尽头的一把柳条摇椅正在燃烧,一边的扶手上还耷拉着一条织了一半的围巾,垂下来的棒针变成了炽热的白色。不知什么地方,一只风铃在叮当作响,反复奏出一段疯狂的旋律。

一个女人头朝下倒毙在门廊台阶上,她身穿绿色工装和防弹衣,两眼透过沾满鲜血的眼镜瞪着天空。她的头发沾满尘土,一手握着手枪,腹部有一个不规则的黑色弹孔。门廊北端的栏杆上挂着一个男人的尸体,一只穿着靴子的脚跷在秋千椅上。他也穿着工装和防弹背心,身体下面的花圃上有一把装有香蕉状弹匣的冲锋枪。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流下来,再从指尖滴落到地上。在拉尔夫变得锐利的眼睛看来,那些血滴是黑色的,没有生命。

费尔顿,他想,既然警方仍在向查理·皮科林喊话——既然皮科林在屋里——那么死者只能是弗兰克·费尔顿。可是苏珊·戴呢?艾德在海边某个地方——洛伊丝对此似乎很有把握,而我也认为她是对的——可万一苏珊·戴在屋里呢?天哪,这可能吗?

他认为有这种可能,只是不重要——目前不重要。海伦和娜塔莉肯定在里面,天知道还有多少其他无助、惊恐的女人在里面,这才是关键。

屋里传出了玻璃打破的响声,紧接着便是近乎喘气的轻轻的爆炸声。拉尔夫看到正门玻璃后面腾起了新的火苗。

汽油弹,他想,查理·皮科林终于有机会扔出几颗汽油弹了。真是了不起。

拉尔夫不知道车道尽头的警车后面埋伏着多少警察——看样子至少有三十个——但他立刻认出了逮捕艾德·迪普努的那两个警察。克里斯·内尔蹲在离屋子最近的那辆德里市警车的前轮胎后面,约翰·莱德克单膝跪地,躲在他身旁。内尔手持扩音器,拉尔夫和洛伊丝慢慢靠近警方的据点时,他瞥了莱德克一眼。莱德克点点头,指着屋子,双掌朝外推向内尔,做了个手势。拉尔夫立刻明白了这个手势的含义:小心。克里斯·内尔的光环中却有东西让他感到担忧——这个年轻人过于兴奋,全然不顾自身安危,激情过高。就在这一刻,仿佛拉尔夫的想法促使它发生一样,内尔的光环开始改变颜色,从淡蓝色变成深灰色再变成漆黑色,速度快得令人毛骨悚然。

“投降吧,皮科林!”内尔喊道,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丧命。

一把冲锋枪的枪托砸碎了北厢房较低楼层的窗户玻璃,然后又缩了回去。与此同时,正门上方的气窗爆裂开来,门廊上落满了碎玻璃。火焰呼啸着从那里窜了出来。紧接着,正门摇晃着打开,仿佛有一只无形之手将它推开。内尔又向外探出了一点身子,或许是认为枪手终于想通了,准备投降。

拉尔夫尖叫道:(“拉他回来,约翰尼!拉他回来!”)

冲锋枪再次出现,这次是枪管在前。

莱德克伸手去抓内尔的衣领,却慢了一步。那把自动步枪发出一连串的干咳声,拉尔夫听到了金属撞击声,砰!砰!砰!子弹在警车薄薄的钢板上钻出了多个小孔。克里斯·内尔的光环现在全黑了——变成了死亡之袋。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脖子,他的身子向侧面一倒,挣脱了莱德克抓着他衣领的手。他的一只脚断断续续地踢着,支撑着他爬进了前院。扩音器从他的手中掉落,发出了几声刺耳的反馈噪音。一名躲在其他警车后面的警察惊恐地叫了一声,但洛伊丝的尖叫声更高。

更多子弹越过地面射向内尔,在他蓝色制服的大腿部射出几个黑色小孔。拉尔夫隐约可以看到被闷死在死亡之袋里面的那个身形——仍在徒劳地挣扎,想翻身站起来。他的这番挣扎非常恐怖,在拉尔夫看来,那就像在看着一个生物困在污浊浅水中的网里。

莱德克从警车后面冲了出去,手指消失在了包裹着克里斯·内尔的黑色薄膜中。拉尔夫这时听到老多尔在说,拉尔夫,要是换了我,我不会再碰他——我看不到你的手了。

洛伊丝:(不要!不要!他死了,已经死·了!)

从窗口伸出来的那把枪开始向右边移动,不紧不慢地转过来瞄准了莱德克。其他警察射出的密集子弹显然没有影响到枪口后方的那个人,也没有击中他。拉尔夫举起右手,再次做了一个空手道的劈砍动作,但这次没有划出一道楔形亮光,他的手指弄出了类似一滴蓝色大泪珠的东西。就在窗口伸出的那把冲锋枪再次开火时,蓝色泪珠在莱德克柠檬色的光环中弥漫开来。拉尔夫看到两颗子弹击中了莱德克右边的冷杉,树皮屑在空中飞舞,淡黄色树干上留下了多个黑洞。第三颗子弹击中了包裹着莱德克光环的蓝光,拉尔夫看到莱德克左太阳穴旁有暗红色的东西一闪即逝,并且听到一声低鸣,要么是子弹反弹了,要么是子弹跳飞了,就像一块扁石在池塘水面上打水漂一样。

莱德克将内尔拉到警车后面,看了他一眼,然后猛地打开驾驶座一侧的车门,跳了进去。拉尔夫无法再看到他,但他可以听到他在冲着无线电吼叫,问该死的救援车究竟在哪里。

又有玻璃在破碎,洛伊丝火急火燎地抓住拉尔夫的胳膊,指着一块翻滚着落入院子的砖头。这块砖头是从北厢房底部一排低矮狭窄的窗户中扔出来的。房屋周围的花圃几乎完全挡住了这些窗户。

“救救我们!”破碎的窗户传出了尖叫声。手持冲锋枪的家伙本能地朝翻滚的砖头射击,溅起一团团微红色尘土,将砖头击碎成了三块不规则的碎片。尽管拉尔夫和洛伊丝从未听到过那声音主人的尖叫声,他们立刻听出了那声音,那是海伦·迪普努的声音。“请救救我们!我们在地下室!这里有孩子!请别让我们被烧死,这里有孩子!”

拉尔夫和洛伊丝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他们对望了一眼,然后向屋子跑去。

6

两个穿制服的身影从一辆巡逻车后面冲了出来,端着防暴枪向门廊奔去。他们的制服外面套着笨重的凯夫拉尔防弹背心,看上去更像职业橄榄球队的前锋。他们斜着穿过院子时,查理·皮科林从窗口探出身子狂笑,满头的灰发滑稽到了极点。对准他的火力异常凶猛,窗框木屑雨点般落到他身上,子弹甚至击落了他头顶上方锈迹斑斑的排水槽。排水槽哐的一声落在门廊上,但是一颗子弹也没有击中他。

他们怎么会打不中他?拉尔夫心想。他和洛伊丝登上门廊,朝屋子正门奔去。绿黄色的火焰正从敞开的正门汹涌而出。天哪,几乎是近距离射击,怎么可能打不中他呢?

可是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知道背后的原因。克洛索告诉过他们,各种能起保护作用的邪恶力量包裹着阿特洛波斯和艾德·迪普努。难道这些力量现在就不会同样保护查理·皮科林吗?就像莱德克离开警车的保护把奄奄一息的同事拉回来时,拉尔夫自己也保护了莱德克那样?

皮科林转向朝他冲过来的州警察,手中的冲锋枪开始速射。他避开他们身上的防弹背心,瞄准他们的大腿开火。一名警察倒在了地上,没有吭声;另一名警察爬了回来,不停地尖叫着他中弹了,他中弹了,该死的,他受了重伤。

“烤肉!”窗口传来了皮科林夹杂着狂笑的尖叫声,“烤肉!烤肉!神圣的野餐!烧死那些婊子!上帝的烈火!上帝的圣火!”

更多的人在尖叫,好像就在拉尔夫的脚下。他低头望去,看到了可怕的一幕:一团光环像蒸汽一样从门廊木板缝中渗出,随之升起的血红色亮光盖住了五颜六色的光环……而且包裹着它们。血红色亮光与绿光男孩和橙光男孩在红苹果便利店门外打架时头顶形成的雷雨云不同,但拉尔夫觉得他们密切相关,唯一的区别在于眼前这道亮光源自恐惧,而不是愤怒和攻击。

“烤肉!”查理·皮科林在尖叫,然后又说了一些要杀死那些恶魔淫妇之类的话。拉尔夫突然觉得皮科林是他这辈子最恨的家伙。

(“走,洛伊丝——我们去对付那混蛋。”)

他抓住她的手,拉着她走进了熊熊燃烧的屋子。

第二十二章

1

正门里面是一条过道,一直通到屋子后面,此刻从头到尾都是一片火海。在拉尔夫的眼中,火焰是鲜绿色的,而当他和洛伊丝穿过火焰时,却发现那火焰很凉爽——就像穿过薄纱般的黏膜,里面注满了薄荷膏。屋子燃烧的噼啪声不再响亮刺耳,枪声也变得模糊、弱小,宛如潜到水下的人所听到的雷声……拉尔夫觉得“潜到水下”正是他此刻的感觉。他和洛伊丝正是在烈焰之河中潜泳的隐形人。

他指着右边一扇门,询问似的望着洛伊丝。她点点头。他伸手去握门把手,但立刻厌恶地做了个鬼脸,因为他的手指直接穿了过去。这倒是不错。如果他真的能握住那该死的门把手,他手指上的头两层皮准会变成烤焦的肉皮条,挂在铜门把手上。

(“我们必须穿过去,拉尔夫!”)

他凝视着她,看到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焦虑,却没有惊慌。他点点头。他们一起穿过房门,正在这时,过道中间的吊灯掉到了地上,玻璃坠子和铁链发出了刺耳的响声。

门里面是客厅,眼前的景象让拉尔夫惊恐不已,胃部一阵痉挛。两个女人靠着墙,头顶上方有一张苏珊·戴身穿牛仔裤和美国西部风格衬衣的大幅海报(海报上印着:别让他叫你宝贝,除非你希望他把你当作宝贝。)两个女人都是头部近距离中弹,脑浆、头皮碎片和骨头碎屑溅满了印花墙纸和海报中苏珊·戴花哨的牛仔靴。其中一个女人有孕在身,另一个女人是格蕾琴·蒂尔贝里。

拉尔夫想起了那天她陪海伦来他家时的情形。她不仅提醒他,还给了他一罐名叫“保镖”的喷雾剂。他那天觉得她很漂亮……当然,她美丽的脑袋当时依然完美无缺,漂亮的金色秀发也不像现在这样被近距离枪火烧焦了一半。从家暴丈夫那里死里逃生十五年后,格蕾琴·蒂尔贝里被另一个男人用枪顶着脑袋,送进了另一个世界。她将再也无法向其他女人讲述左大腿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

拉尔夫一时间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他集中注意力,心中想着洛伊丝,强行将自己拉回到现实中来。她的光环已经变成了惊恐的深红色,不规则的黑线条在其中穿过,颇似某个人心脏病发作后的心电图。

(“哦,拉尔夫!哦,拉尔夫,上帝啊!”)

屋子南端有什么东西爆炸,巨大的威力震开了他们刚刚穿过的房门。拉尔夫估计那可能是一个或几个丙烷罐……现在已经不重要了。燃烧着的墙纸碎片从过道飘了进来,他看到房间里的窗帘和格蕾琴·蒂尔贝里剩下的头发朝过道方向飘动,因为烈火吸走了房间里的空气。烈火还要多久就会把地下室里的妇女和儿童烧成酥脆的焦炭?拉尔夫不知道,但觉得那已经不再重要,因为困在下面的人在被烧死之前就会死于窒息或者所吸入的浓烟。

洛伊丝惊恐地盯着那两个已经死去的女人。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泪痕中升起的幽灵般的灰色光环宛如干冰融化时升起的雾气。拉尔夫带着她穿过客厅,走向另一端紧闭的双扇门,在门前停下来,深吸一口气,然后挽住洛伊丝的腰,穿过了木板门。

片刻的黑暗,他的鼻子乃至他的整个躯体似乎都充满了锯木屑的芳香,随即他们便进入了门后的房间,也就是整栋房子最北的房间。这里大概原来是间书房,后来改成了集体治疗室。房间中央有十来把折叠椅,摆成了一圈。墙上挂着“只有尊重自己才能赢得他人尊重”之类的匾额。房间一段有块黑板,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我们是一家人,我有姐妹相伴”几个大字。黑板旁蹲着一个人,伏在朝东的窗口,俯视着下面的门廊。他穿着防弹背心,里面则是一件史努比运动衫,拉尔夫一眼就认出那正是查理·皮科林。

“烤熟所有不信上帝的女人!”他尖叫道。一颗子弹呼啸着从他的肩膀旁飞过,另一颗子弹射入了他右边的窗框,溅起的木片击中了他的牛角框眼镜的镜片。拉尔夫突然想到应该有什么在保护他刀枪不入,而这一次他对此确信不疑。“女同性恋烤肉大会!让她们尝尝自己的药!让她们尝尝这种药的滋味!”

(“待在这一层,洛伊丝——待在这一层,不要动。”)

(“你要干什么?”)

(“收拾他。”)

(“别杀他,拉尔夫!请不要杀了他!”)

为什么不?拉尔夫悲痛地想着。我这是为世界清除掉一个祸害。这绝对没有错,但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刻。

(“好吧,我不会杀死他!你现在就待在上面,洛伊丝——我们周围飞舞的子弹太多,你不能冒险下去。”)

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拉尔夫就集中精力,召唤那瞬间闪烁的感觉,回落到了短命界层级。这一次发生得太快,太猛烈,让他感到自己喘不过气来,就像从二楼窗口跳到一块硬邦邦的水泥地上一样。周围的世界失去了一些色彩,取而代之的是噪声:烈火的噼啪声不再模糊,而是变得刺耳,近在咫尺;霰弹枪的爆裂声;手枪速射的啪啪声。空气中弥漫着烟灰的气味,房间里的温度高得令人难受。有什么东西像昆虫一样嗡嗡从拉尔夫的耳朵旁飞过。他感觉那是一只点四五口径的臭虫。

最好快点,亲爱的,卡洛琳在劝说他。在这个层级上,如果子弹击中你,你必死无疑,记得吗?

他当然记得。

拉尔夫弯腰奔向皮科林对着他的后背。他的脚踩在玻璃片和木屑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但皮科林没有转身。除了手中的自动步枪外,他的屁股后面还别着一把左轮手枪,左脚旁还有一个绿色小滚筒包。包的拉链已经打开,拉尔夫看到里面有几个酒瓶,瓶口塞着湿漉漉的破布。

“杀死那些婊子!”皮科林尖叫着,冲着院子又是一轮扫射。他退出弹夹,撩起运动衫,露出塞在腰带里的三四个弹夹。拉尔夫把手伸进敞开的滚筒包,一把抓住一只装满汽油的酒瓶脖子,砸向皮科林的太阳穴。他这时才明白皮科林为什么没有听到他走近:那家伙戴了枪手耳塞。拉尔夫根本没有时间去细想这多么具有讽刺意义——一个展开自杀式袭击的家伙居然还会刻意保护自己的听觉。酒瓶正好砸在皮科林的太阳穴上,成了碎片,琥珀色的液体和绿色的玻璃溅了他一身。他踉踉跄跄地后退了一步,伸手去捂住头皮,那里破了两道口子。鲜血从他细长的手指缝中流下来,淌到了脖子上。拉尔夫觉得那样的手指本该属于某位钢琴家或者画家。他转过身,眼镜镜片脏兮兮的,背后的眼睛充满了惊愕,头发翘起,那副模样活像刚刚触电的卡通人物。

“是你!”他大叫道,“魔鬼派来的百夫长!邪恶的婴儿杀手!”

拉尔夫想起了隔壁房间那两个女人,怒火再次填满了他的胸膛……只是怒火一词太过文雅,太过温和。他感到自己皮肤里面的神经在燃烧。一个念头不停地在他的脑海中鼓噪着:其中一个女人怀了孕,究竟谁是婴儿杀手;其中一个女人怀了孕,究竟谁是婴儿杀手!

又一只大口径臭虫嗡嗡地从他面前飞过。拉尔夫没有注意到。皮科林试图举起步枪——他肯定用这把枪杀死了格蕾琴·蒂尔贝里和她那位怀孕的朋友。拉尔夫一把从他手里夺过步枪,转过枪口对准他。皮科林惊恐地尖叫起来,拉尔夫听到后更加愤怒,完全忘记了他给洛伊丝的承诺。他举起枪,准备把枪里的子弹全部射入可怜兮兮地蜷缩在墙边的那个家伙身上(在这关键时刻,两个人都没有想到枪上没有弹夹),可他还没有来得及扣动扳机,身旁突然出现的一团亮光就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起初没有形状,只是一个灿烂的万花筒,本该困在里面的五颜六色不知何故从里面逃了出来,然后它化作了一个女人的身形,头上升起一缕薄纱般长长的灰色光环。

(“别杀他!)

拉尔夫,千万别杀他!”

他起初仍然可以透过她看到黑板以及上面写的那些字,但随着她全身降到这一层级,那些颜色变成了她的衣服、头发和皮肤。皮科林斜着眼睛望着她,脸上写满了惊恐。他再次尖叫起来,身上的军裤裤裆那里湿了一大片。他将手指塞进嘴里,仿佛要堵住自己的叫声。“鬼!”声音从他的指缝间传了出来。“百夫长女鬼!”

洛伊丝没有理他,而是一把抓住了枪管。“别杀他,拉尔夫!别!”

拉尔夫突然对她也来了火。“洛伊丝,你不明白吗?你还不懂吗?他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在某个层面上,他完全清楚——我在他那该死的光环中看到了!”

“无所谓,”她说,仍然握着枪管,让枪口对着地面,“他是不是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并不重要。我们不能干他们所干的事。我们不能像他们一样。”

“可是……”

“拉尔夫,我要松开这枪管了,它太烫,把我的手指都烫疼了。”

“好吧,”他说,在她松手那一刻自己也松了手,步枪落到了他们之间的地面上。皮科林一直靠着墙慢慢向下滑,手指仍然塞在嘴里,无神的眼睛仍然紧紧盯着洛伊丝,这时却以响尾蛇攻击时的速度扑向步枪。

拉尔夫接下来的举动完全不假思索,而且不带怒意,完全是凭本能行事。他伸出双手,抓住皮科林的脸颊两边。在这过程中,他的脑海里有东西明亮地闪了一下,那是一种高倍放大镜般的感觉。他猛地穿过不同层级向上攀升,一眨眼就来到了从未到过的高度。在上升的过程中,他感到有股可怕的力量在他的脑海里闪了一下,顺着他的双臂向外炸开。接着,在重新下降时,他听到了砰的一声,一种空洞但强烈的响声,完全不同于外面仍然持续的枪声。

皮科林的身体像通了电似的剧烈摇晃,双腿乱蹬,脚上的一只鞋子飞了出去。他的臀部抬起又坠下。他的牙齿死死咬着下嘴唇,鲜血从嘴角喷了出来。拉尔夫在那一刻几乎肯定自己看到皮科林凌乱的发梢冒出了细小的蓝色火花。火花随即消失,皮科林重重地摔到墙上。他的眼睛仍然盯着拉尔夫和洛伊丝,但眼神已经摆脱了世间的一切烦恼。

洛伊丝发出一声尖叫,拉尔夫起初以为那是因为他对皮科林所做的事,但随即看到她在拍打着自己头发。一块燃烧的墙纸落在了她的头上,点燃了她的头发。

他一把搂住她,用手拍打着火焰。就在这时,又一阵步枪和霰弹枪子弹击中了房屋的北翼,他赶紧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他摊开空着的那只手,扶着墙,看到第三和第四手指之间像变魔术似的出现了一个弹孔。

“上去,洛伊丝!上去

(快!”)

他们一起上升,在查理·皮科林那双无神的眼睛前变成彩色烟雾……然后消失。

2

(“拉尔夫,你对他做了什么?你们突然不见了——你们上去了——然后……然后他……你做了什么?”)

她望着查理·皮科林,惊恐万状。皮科林靠墙坐在地上,姿势几乎与隔壁房间那两个女人一模一样。就在拉尔夫望着他时,皮科林那软塌塌的嘴唇之间冒出了一个粉红色的唾沫气泡,逐渐变大,然后破掉。

他转身望着洛伊丝,抓住她的胳膊,在脑子里变出了一个画面:他位于哈里斯大道家中地下室里的断路器盒。两只手打开了盒子,快速关掉了所有开关。他无法确定这样做是否正确——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他无法确定——但他觉得这个比喻比较接近。

洛伊丝微微睁大了眼睛,随即点点头。她看了看皮科林,然后将目光转向拉尔夫。

(“他这是咎由自取,对吗?你没有刻意那样做。”)

拉尔夫点点头。这时,脚下又传出了尖叫声,而且他很肯定不是自己的耳朵听到的。

(“洛伊丝?”)

(“好吧,拉尔夫——现在就去。”)

他的双手顺着她的胳膊滑下去,直到紧紧握住她的双手。四只手握在一起,与上次在医院屋顶时一样,只不过他们这次不是上升,而是如同穿过一池清水那样滑进木地板。拉尔夫再次感觉到一道刀锋般细窄的黑暗划过自己的视线,然后他们就到了地下室,慢慢落在肮脏的水泥地面上。他隐隐约约地看到了锅炉管,上面落满了灰尘;他看到了一台除雪机,上面罩着一大块脏兮兮的透明塑料;他看到了一个貌似热水器的圆筒状东西,一旁并排放着各种园艺工具;他看到了靠墙堆放着的纸箱——里面装着汤罐头、豆子、意面酱、咖啡、垃圾袋、卫生纸。这一切显得像是在梦中,不太真实,拉尔夫起初以为那是进入下一个层级时的某种新的副作用。他随即意识到是烟的原因——烟正快速充满地下室。

地下室狭长、幽暗,一端有十八到二十个人,挤成一团,而且大多是妇女。拉尔夫还看到一个四岁左右的男孩正趴在他母亲的膝盖上(母亲的脸上有一块正在慢慢淡去的淤青,可能是意外造成的,但更有可能是他人的故意所为),一个比他大一两岁的女孩紧贴着母亲的腹部……然后他看到了海伦。她抱着娜塔莉,不停地朝她脸上吹气,仿佛那样就能把娜塔莉周围的烟吹散一样。娜塔莉在不停地咳嗽,同时也在绝望地喘气、哭闹。拉尔夫隐约看到这群妇女儿童的身后有一溜落满灰尘的台阶,向上通往黑暗之处。

(“拉尔夫?我们现在必须下去,对吗?”)

他点点头,脑中一闪,突然间他的肺部吸入酸性的烟雾之后,他也咳了起来。他们直接当着台阶下那群人的面现身,但只有搂着母亲膝盖的那个小男孩有所反应。拉尔夫在那一刻肯定自己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那孩子,但他想不起来什么地方——他在那一刻绝对想不到自己曾经在夏末某一天见过这孩子和他母亲一起在斯特拉福德公园内玩溜溜球。

“快看,妈妈!”男孩边咳嗽边指着他们说,“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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