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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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尔夫想起了克洛索说过的话,拉尔夫,我们不是天使。他握着洛伊丝的手,穿过越来越浓的烟雾,向海伦走去。他的眼睛刺痛,早已流泪不止,他可以听到洛伊丝的咳嗽声。海伦茫然地望着他,就像八月那天她遭到艾德殴打之后的表情。

“海伦!”

“是拉尔夫?”

“海伦,那台阶!它通往哪里?”

“拉尔夫,你在这里干什么?你怎么到这……”她一阵猛咳,弯下了腰。娜塔莉差一点从她怀里滚到地上,洛伊丝赶紧将这不停哭闹的孩子接住。

拉尔夫望着海伦左边的女人,看到她似乎更不清楚周围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他一把抓住海伦,使劲摇晃着她。“台阶通向哪里?”

她回头看了一眼。“地下室的隔板门,”她说,“可是没有用,门已经……”她又弯下腰,干咳起来。真是奇怪,她的咳嗽声居然很像查理·皮科林的自动步枪的咔咔声。“门锁上了。”海伦接着说道,“是那胖女人干的。她口袋里有一把锁,我看到她把门锁上的。她为什么要那样做,拉尔夫?她怎么知道我们躲到了下面?”

你们还能躲到哪里去呢?拉尔夫苦涩地想,然后转身问洛伊丝:“看看你有什么办法,行吗?”

“好吧。”她把不停哭闹、不停咳嗽的娜塔莉递给拉尔夫,然后穿过那一小群女人。拉尔夫看到她们当中并没有苏珊戴。地下室的另一端,一段地板突然塌陷,扬起一片火星,带来了一阵热浪。脸一直埋在她母亲腹部的小女孩尖叫起来。

洛伊丝爬了四级台阶,然后掌心朝上,伸出双手,宛如牧师在祈福。拉尔夫借着旋转的火星带来的微光,隐约看到了隔板门投下的倾斜阴影。洛伊丝用双手抵着隔板门,起初没有动静,然后她突然化作一道五颜六色的彩虹,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拉尔夫听到了一声刺耳的爆炸声,像是有什么喷雾罐在烈焰中爆炸,洛伊丝随即回到了原处。拉尔夫在那一刻觉得自己看到她头顶闪过一道白光。

“妈妈,那是什么?”刚才说拉尔夫和洛伊丝是天使的那个小男孩问。“那是什么?”她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大约二十英尺外棋牌桌上放着的一摞窗帘轰的一声变成了一团火焰,照亮了被困在里面的这些女人的脸,她们脸上顿时呈现出了黑色和橙色光影,形似万圣节的魅影。

“拉尔夫!”洛伊丝大喊,“快来帮我!”

他穿过那些脸色茫然的女人,爬上台阶。“什么事?”他的喉咙像是用煤油漱口之后一样难受。“你够不着吗?”

“我够着了,我感觉到了那把锁——我脑子里感觉到了——但是这隔板门太沉,我推不开!这得由你来解决。把孩子给我。”

他把娜塔莉再次交给她,然后伸手推了推隔板门。好吧,门很沉,但拉尔夫在调动全身的肾上腺素。他用肩膀顶着门,使劲一推,门开了。一道亮光伴随着新鲜空气顺着狭窄的楼梯井涌了进来。在拉尔夫最喜欢的某部电影中,这种时刻通常都会伴随着胜利的欢呼和得救后的喜悦,可是被困在里面的女人起初谁也没有吭声。她们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脸上写满了震惊,抬头仰望着拉尔夫在地下室屋顶上为她们变出来的那方蓝天。她们大多数早已接受了一个事实:这间地下室将是她们的葬身之处。

她们以后会怎么说?他心想。如果她们真的能得以幸存,那她们以后会怎么说?是不是会说一个瘦骨嶙峋、浓眉大眼的男人和一个壮实(但有着西班牙裔美丽眼睛的)女人突然现身在地下室,打开了隔板门上的锁,救了她们?

他低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个似曾相识的小男孩正仰起头,用他那双大眼睛一本正经地望着他。男孩的鼻梁上有一道鱼钩状的伤疤。拉尔夫意识到,即便是在他们返回到短命界之后,也只有这个男孩真正看见他们。拉尔夫很清楚他会说什么:天使来了,一个男天使,一个女天使,是他们救了他。拉尔夫心想:这应该能成为今晚新闻中很有意思的花边消息。确实,莉塞特·本森和约翰·柯克兰巴不得有这种消息。

洛伊丝拍了拍一个支柱。“快走,各位!要赶在火炉的油罐着火之前出去!”

带着小女孩的那个女人第一个行动。她一把抱起仍在啼哭的孩子,摇摇晃晃地上了楼梯,一边咳嗽一边哭泣。其他人跟了上去。小男孩被母亲拉着往前走,经过拉尔夫身旁时非常崇拜地抬头望着他。“真酷。”他说。

拉尔夫忍不住冲他咧嘴一笑,然后转身对着洛伊丝,指着楼梯说:“要是我方向感没有错的话,楼梯应该通向屋后。现在还不能让他们去屋前。警察很可能没有意识到这就是他们来救的人,只会朝他们开枪,打死他们一半的人。”

“好吧。”她说。没有问一个问题,也没有一句废话,这正是拉尔夫喜欢她的地方。她立刻顺着楼梯往上走,中途只是停下来将娜塔莉换了个手,在一个女人摔倒时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肘。

地下室里只剩下拉尔夫和海伦·迪普努。“那是洛伊丝吗?”她问他。

“是的。”

“她抱着娜塔莉?”

“是的。”地下室的天花板又有一大块掉下来,更多火花嘶嘶地冒了出来,火苗顺着头顶的横梁迅速蹿向火炉。

“你确定?”她紧紧抓住他的衬衣,狂乱、肿胀的眼睛向上望着他,“你确定她抱着娜塔莉?”

“确定。我们走吧。”

海伦看了看四周,像是在心中默默数数。她的脸上写满了惊恐。“格蕾琴!”她突然大叫,“还有梅瑞丽!拉尔夫,我们得去救梅瑞丽,她怀有七个月身孕!”

“她在上面。”拉尔夫说。看到她露出迹象,想离开楼梯回到火焰熊熊的地下室里,拉尔夫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和格蕾琴都在上面。没有别人了吧?”

“没有了。”

“好。走吧。我们快点离开这里。”

3

拉尔夫和海伦在一团深灰色的浓烟中走出了地下室的门,两个人的模样酷似某场世界级魔术幻境表演结尾处的高潮。他们确实是在屋后,靠近晾衣绳。连衣裙、长裤、内衣和床单在微风中摇曳。就在拉尔夫望着这一切时,一块燃烧的木瓦落在了床单上,瞬间将它点燃。厨房窗口冒出了更多的火焰,热浪袭人。

海伦有气无力地靠着他,没有失去知觉,只是一时精疲力竭。拉尔夫只好搂住她的腰,免得她摔到地上。她虚弱地在他脖子后面乱抓,想问娜塔莉在哪里。看到洛伊丝怀中抱着娜塔莉后,她稍稍松了口气。拉尔夫牢牢抓住她,半抱半拉地将她拖离了地下室的隔板门。这时,他看到门旁有一把挂锁,不仅裂成了两块,而且古怪地扭曲着,仿佛两只力大无比的手将它扯裂了一样。

女人们挤在大约四十英尺开外的屋角。洛伊丝正对她们说着什么,同时不让她们再往前走。拉尔夫认为只要做好准备,外加一点运气,她们应该能逃出去——警方的火力点虽然没有停止射击,却已经减弱了许多。

“皮科林!”听上去像是莱德克的声音,但经过扩音器放大之后很难说,“你能不能放聪明一点,趁着现在为时不晚,赶紧出来?”

更多的警笛声传了过来,其中明显夹杂着救护车柔和的呜咽声。拉尔夫带着海伦来到其他女人当中。洛伊丝将娜塔莉递给海伦,然后对着扩音器传来的方向,用双手围着嘴,大声喊叫道,“喂!喂,那边的人,你们能……”她停下来,剧烈咳嗽,差不多是在干呕。她双手撑着膝盖,弯下腰,泪水从她那双被烟雾刺激的眼睛里直往外涌。

“洛伊丝,你没事吧?”拉尔夫问。他从眼角看到海伦正在狂吻娜塔莉。

“没事,”她用手指抹去脸颊上的泪水,“都是这该死的烟雾呛的。”她再次用双手围着嘴巴高喊,“你们听到了吗?”

枪声逐渐减少,只剩下零星的手枪声。拉尔夫心想,只要有一颗子弹偏了方向,就会让一个无辜的女人送命。

“莱德克!”他也用手围着嘴巴高喊道,“约翰·莱德克!”

片刻的安静,扩音器随即传出了一声命令,让拉尔夫备感欣慰。“停止射击!”

又一声枪响过后,周围一片寂静,只剩下房屋燃烧的噼啪声。

“你是谁?报上名来!”

但拉尔夫认为自己面临的麻烦事已经够多了,不想再增加一个。

“那些女人都在屋后!”他高喊道,现在轮到他竭力忍着不咳嗽了,“我让她们自己走到屋前来!”

“不,不要!”莱德克回应道,“一楼最后那个房间里有人持枪!他已经射杀了好几个人。”

有个女人听到后捂着脸呻吟起来。

拉尔夫清了清疼痛的嗓子——他在那一刻相信自己肯定愿意用自己的全部退休金去换一瓶冰镇可乐——高声喊道,“别担心皮科林!他已经……”

可皮科林究竟怎么啦?这问题问得真好,对不对?

“皮科林先生已经晕过去了!所以他没有再开枪!”他身旁的洛伊丝喊道。拉尔夫认为“晕过去”这个说法不完整,但勉强说得过去。“这些女人将举起双手,从屋子旁边走过来!别开枪!向我们保证不开枪!”

片刻的寂静,接着:“我们不会开枪,但我希望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女士。”

拉尔夫朝那个小男孩的母亲点点头。“去吧。你可以带大家过去。”

“你能肯定他们不会伤害我们?”这位少妇脸上渐渐淡去的淤青表明,别人会不会伤害她和她儿子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问题。拉尔夫觉得她也似曾相识。“你能肯定吗?”

“是的,”洛伊丝说,她仍在不停地咳嗽、流泪,“只需举起双手。你能做到的,对吗,小家伙?”

小男孩立刻举起双手,带着警察抓小偷游戏高手的热忱,但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始终盯着拉尔夫的脸。

粉红的玫瑰色,拉尔夫想,要是我能看到他的光环,应该是这种颜色。他说不清这是直觉还是记忆,但他知道应该是这样。

“屋里的人怎么办?”另一个女人问,“万一他们开枪呢?他们手中有枪——万一他们开枪呢?”

“屋里不会再有人开枪了,”拉尔夫说,“赶紧去吧。”

小男孩的母亲满腹狐疑地又看了拉尔夫一眼,然后低头望着儿子。“准备好了吗,帕特?”

“准备好了!”帕特咧嘴笑着说。

他母亲点点头,举起一只手,用另一只手搂住他的肩膀。这种弱不禁风的保护姿势打动了拉尔夫。他们就这样绕过屋子走了出去。“不要伤害我们!”她喊道,“我们已经举起了手,我儿子和我在一起,不要伤害我们!”

其他女人等了一会儿,然后那位双手捂着脸的女人走了出去,跟在她后面的是带着小女孩的女人(她现在抱着孩子,但还是顺从地举起了手)。其他人跟了上去,大多都在咳嗽,但所有人都高高地举起了空手。海伦加入队伍的最后,准备出去。拉尔夫拍拍她的肩膀,她抬头望着他,红肿的眼睛平静又充满惊奇。

“这是你第二次在我和娜塔莉需要帮助时出现,”她说,“你是我们的守护天使吗,拉尔夫?”

“也许吧,”他说,“也许是吧。听着,海伦,时间不多。格蕾琴死了。”

她点点头,开始哭泣。“我就知道。我也不想,可我就是知道。”

“我很抱歉。”

“我们当时很开心,可他们突然来了——我是说,我们是很紧张,但大家说说笑笑地很开心。我们正准备用一整天的时间为今晚的演讲做准备。集会,还有苏珊·戴的演讲。”

“我正要问你今天晚上的事,”拉尔夫柔声说,“你觉得他们依然……”

“他们来的时候,我们正在做早饭。”她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自顾自地说道。拉尔夫估计她没有听到。娜塔莉趴在海伦的肩膀上,偷偷地望着他们。她还在咳嗽,但已经不哭了。她安全地处在母亲的怀抱中,好奇地时而望着拉尔夫,时而望着洛伊丝。

“海伦……”洛伊丝开口道。

“看!看到那里了吗?”海伦指着摇摇欲坠的棚子旁停着的一辆棕色旧卡迪拉克汽车。拉尔夫和卡洛琳当初偶尔来这里时,那棚子是榨苹果汁的地方,后来大概变成了高垄的车库。那辆卡迪拉克的状况很糟——挡风玻璃裂了,车门踏板凹了进去,一个大灯上面交叉贴着透明胶带。保险杠上贴满了捍卫生命权的不干胶。

“他们就是开着那辆车来的。他们把车开到屋子后面,好像要把车停进车库。我想正是他们的这个举动骗过了我们。他们直接把车开到屋后,就像属于这里一样。”她朝汽车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脸,那双被烟雾熏红、写满了不幸的眼睛望着拉尔夫和洛伊丝,“应该有人注意到那上面贴着的不干胶。”

拉尔夫突然想起了“妇女关怀”的芭芭拉·理查兹——芭碧·理查兹看到走近她的是洛伊丝时,立刻放松了下来。重要的不是洛伊丝要从自己的包里掏东西出来,重要是洛伊丝是个女人。开这辆卡迪拉克的一定是桑德拉·麦凯,拉尔夫不必问海伦就知道这一点。她们看到那个女人就不去管车保险杠上贴着的那些不干胶了。我们是一家人,我的身边都是姐妹。

“当迪妮说从车上下来的人穿着军服,而且拿着枪时,我们都以为她是在开玩笑。只有格蕾琴算是例外。她让我们赶紧下楼去地下室,然后她去会客厅。我估计是打电话报警。我应该和她待在一起。”

“不,”洛伊丝说。她用手指梳理着娜塔莉一缕精细的赤褐色头发,“你当时需要照顾孩子,对不对?现在仍然需要照顾她。”

“是的,”她无精打采地说,“我想是的。可她是我朋友,洛伊丝。我朋友。”

“我知道,亲爱的。”

海伦的脸像破布一样扭成一团。她开始哭泣。娜塔莉望着母亲,一脸的惊讶,然后也跟着哭了起来。

“海伦,”拉尔夫说,“海伦,听我说。我有事要问你,非常非常重要。你听见了吗?”

海伦点点头,但仍在哭泣。拉尔夫吃不准她是否真的听到了。他瞥了一眼屋子拐弯处,盘算着警察还要过多久便会从那里冲过来。他深吸一口气。“你觉得他们今晚还会举办那个集会吗?会不会?你和格蕾琴很亲近,告诉我你的看法。”

海伦停止了哭泣,睁大眼睛望着他,仿佛不敢相信他说的话。接着,那双眼睛开始充满令人不寒而栗的愤怒。

“你怎么能问这种问题?你怎么问得出来?”

“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他根本没有料到她会如此不近人情。

“要是现在取消的话,他们就赢了,”海伦说,“你不明白吗?格蕾琴死了,梅瑞丽死了,高垄被烧成了平地,有些女人所有的财产化成了灰烬。要是现在取消集会,那他们就赢了。”

拉尔夫脑海深处有一部分在进行一个可怕的比较,另一部分——爱着海伦的那一部分——赶来阻止,却晚了一步。她的眼神与皮科林在图书馆里坐到他身旁时的眼神一模一样,与有着这种眼神的人说理是没有用的。

“要是我们现在取消的话,他们就赢了!”她尖叫道。她怀中的娜塔莉也哭闹得更厉害了。“你不明白吗?你他妈的不明白吗?我们绝不让那种事发生!绝不!绝不!绝不!”

她突然举起空着的那只手,绕过屋角走了出去。拉尔夫伸手去抓她,但只有手指碰到了她的衬衣后背。仅此而已。

“别开枪!”海伦冲着屋子另一边的警察高喊,“别开枪,我也是这里的女人,我也是!”

拉尔夫想都没想,凭本能去追她,但洛伊丝抓住了他背后的皮带。“最好别出去,拉尔夫。你是男人,他们会认为……”

“你好,拉尔夫!你好,洛伊·丝!”

两个人转身面向这个新出现的声音。拉尔夫立刻听出来了,既感到惊讶,也感到不惊讶。晾衣绳上的床单和衣服已经化作了可怕的烈焰,绳子的后面站着多兰斯·马斯特拉,穿着一条褪了色的法兰绒裤子,脚上是一双旧的匡威高帮运动鞋,上面还用电工胶带补了一下。他的头发与娜塔莉的头发一样细柔,只是颜色是白的。十月的微风轻拂着山顶,也吹乱了他的头发。他像往常一样,手中拿着一本书。

“快点,你们两个,”他微笑着向他们挥手,“快点,快点,时间不多了。”

4

屋后有一条人迹罕至的小道,两边长满杂草,蜿蜒向西。他领着他们沿这条小道下山。小道首先穿过一块面积较大的菜园,里面的果蔬都已收割完毕,只剩下南瓜和西葫芦。接下来是一个果园,里面的苹果即将熟透。最后是一片茂密的黑莓树丛,到处都是棘刺,似乎要勾住他们的衣服。出了黑莓树丛,他们进入了一小片幽暗的树林,周围都是老松树和云杉。拉尔夫意识到他们一定是来到了山脊的纽波特一边。

对于多兰斯这把年纪的人而言,他的步伐算是够快的。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平静的笑容,手中的书是《为了爱(1950—1960年诗集)》,作者名为罗伯特·克里利。拉尔夫从未听说过这位诗人,但他认为这位克里利先生也从未听说过埃尔默·雷纳德、欧内斯特·海科克斯或者路易斯·拉莫尔。他一路上默不作声。他们三个人终于来到山坡下,地面上落满了松针,又滑又暗藏陷阱,前方有一条冰凉的小溪湍湍流过。

“多兰斯,你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做什么?而且你是怎么过来的?我们究竟要去哪里?”

“哦,我很少回答问题。”老多尔开怀地笑着回答。他打量着小溪,然后举起一根手指,指着溪水。一条棕色鳟鱼跃到空中,尾巴甩出明亮的水花,然后回落到水中。拉尔夫和洛伊丝对视了一眼,脸上同样是“刚才看到的是真的吗”的表情。

“不,不。”多尔接着说道。他从溪边走到一块湿漉漉的岩石旁。“我很少回答问题。难度太大,可能性太多,层级太多……对吗,拉尔夫?这个世界到处都是层级,不是吗?你好吗,洛伊丝?”

“很好。”她心不在焉地说。她注视着多兰斯踩着几块精心摆放的石块越过小溪。只见他张开双臂,那姿势让他看上去像世界上年龄最大的杂技演员。就在他抵达对岸那一刻,他们身后的山脊传来了一声巨响——不太像炸药爆炸声。

油罐爆炸了,拉尔夫想。

小溪对面的多尔转过身来望着他们,脸上再次浮现出佛陀般平静的笑容。拉尔夫这次想都没想就跟了上去,而且脑海中也没有出现那种瞬间闪烁的感觉。各种颜色在光天化日之下突然涌现,但他几乎没有注意到。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多兰斯身上,而且差不多有十秒钟,他忘记了呼吸。

拉尔夫在过去一个多月里见过多种色泽的光环,但是没有一种像此刻包裹着这位老人的光环这样壮观,尽管唐·维泽形容他为“极其和蔼但有点傻”。那就像多兰斯的光环经过了三棱镜……或者彩虹的过滤一样。他的身上投射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弧光:蓝色过后是品红,品红过后是大红,大红过后是粉红,粉红过后是熟香蕉般的奶油黄。

他感觉到洛伊丝的手在摸索着想抓住他的手,便紧紧握住了它。

(“我的上帝啊,拉尔夫,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他有多么美丽了吗?”)

(“我当然看到了。”)

(“他现在是什么?还能算是人吗?”)

(“我不知……”)

(“你们两个别说了,快过来。”)

多兰斯的脸上仍然带着微笑,但他们脑海中听到的声音在命令他们,而且不容置疑。拉尔夫还没有来得及集中精力下降,就感觉到被人猛推了一下。五彩颜色和清晰的声音瞬间消失。

“现在没有时间去上升或下降,”多尔说,“听着,现在已经是中午了。”

“中午?”洛伊丝说,“这不可能!我们赶到这里时还不到九点,最多只过了半个小时!”

“人一嗨起来,时间就会过得更快,”老多尔说。他说话时一本正经,但眼睛在闪烁,“你可以问一问那些在周六晚上边喝啤酒边听乡村音乐的人。走吧!快点!时间紧迫!快点过河!”

洛伊丝先过去,像多兰斯那样张开双臂,小心翼翼地从一块石头踩到另一块石头上。拉尔夫跟在后面,双手扶着她的臀部两边,随时准备在她摇晃时抓住她,结果差一点掉进水里的却是他。他虽然没有落水,一只脚却踏进了水里,水直没到脚踝。他觉得脑海深处似乎听到了卡洛琳开心的笑声。

“你不能告诉我们一点什么,多尔?”他们到达对岸时,他问,“我们在这里都不知东南西北了。”他想,心理上和精神上也不知东南西北了。他这辈子从未来过这些树林,即便是年轻时打松鸡或野鹿时也没有到过这里。万一他们所走的这条小径中断了,或者老多尔迷失了方向,那该怎么办?

“可以,”多尔立刻回答道,“我可以告诉你们一点,而且是绝对肯定的一点。”

“什么?”

“这些是罗伯特·克里利写过的最好的诗作。”老多尔举起那本《为了爱》,趁着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搭话,就转身继续沿着这条隐约可见的小径,穿过树林向西而去。

拉尔夫望着洛伊丝,洛伊丝也在回头望着他,同样一脸的茫然。然后,她耸耸肩。“走吧,老伙计。”她说,“我们现在还是别把他跟丢了。我可没有带面包屑。”

5

他们爬上了另一座山,拉尔夫在山顶上可以看到,他们走的小径向下通往一片老树林,中间还有一条狭长的草地从中穿过。小径尽头再往前大约五十码处有一个砾石坑,周围杂草丛生。坑边停着一辆汽车,没有熄火。这是一辆新款福特,虽然没有任何标识,拉尔夫却感到自己认识它。车门打开,开车人下了车,一切顿时不言自明。他当然见过这辆车,星期二晚上他从洛伊丝家的客厅窗口看到过它。它当时在哈里斯大道中央急转弯,开车人跪在车灯灯光中……跪在他刚刚撞上的那只奄奄一息的老狗旁。乔·维齐尔听到他们走近后,抬起头,朝他们挥手。

第二十三章

1

“他说要我开车。”维齐尔一面小心翼翼地在砂砾坑口掉头,一面告诉他们。

“去哪儿?”洛伊丝问。她和多兰斯坐在后座,拉尔夫和乔·维齐尔坐在前排。维齐尔似乎也不太清楚自己在哪里,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拉尔夫与这位药剂师握手时悄悄往上升了一点——只是一点点——想看看维齐尔的光环。维齐尔的光环和气球线都还在,而且都非常健康……只是那明亮的橘黄色在他的眼里略微有点虚弱。拉尔夫认为那可能是老多尔的影响。

“问得好。”维齐尔说。他淡淡地笑了一声,显得有些困惑。“说实话,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经历过今天这种诡异的日子,绝对没有。”

林间道路的尽头是一个丁字路口,外加一段双车道柏油路。维齐尔停下车,左右看看有没有车过来,然后往左转。前面一转眼就出现一块路标,上面写着通往95号州际公路。拉尔夫猜测,他们一到达收费口,维齐尔就会向北拐。他知道他们现在的方位了,就在33号公路以南大约两英里处。他们用不了半小时就能从那里回到德里市,拉尔夫确信德里市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他突然放声大笑。“瞧瞧我们,”他说,“三个快乐的家伙中午出来兜风。算四个人吧。乔,欢迎来到这个奇妙的超现实世界。”

乔敏锐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放松下来,咧嘴一笑。“是这样吗?”拉尔夫和洛伊丝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他又说道,“是的,我想是的。”

“你看了那首诗吗?”多兰斯在拉尔夫的身后问,“就是那一首,开头第一句是‘我匆匆做完手头的事,然后去做别的事’。”

拉尔夫回头,看到多兰斯的脸上仍然挂着祥和的笑容。“我看了。多尔……”

“是不是很出色?真是太棒了。斯蒂芬·杜宾斯让我想起了毫无矫揉造作的哈特·克兰,要么就是斯蒂芬·克兰?但我想不是。当然,他缺乏迪伦·托马斯的音乐感,可是没有音乐感就真的那么糟糕吗?大概不是。现代诗不讲究音乐性,它讲究的是胆量——看看谁有胆量,谁没有。”

“老天。”洛伊丝翻了个白眼。

“要是我们往上升几个层级,或许能从他的诗作中得知我们需要知道的一切。”拉尔夫说,“可是你不想那样做,对吗,多尔?因为一旦到了上面,时间过得更快。”

“对!”多兰斯说。

前方出现了收费站南北入口的蓝色标识牌,在阳光下闪耀着。“我估计,你和洛伊丝,你们两个以后还得上去,所以现在必须尽可能节省时间。节省……时间。”他做了一个古怪的召唤手势,在空中将粗糙的拇指和食指合在一起,仿佛在暗示某种越来越窄的通道。

乔·维齐尔打开方向灯,左拐,驶上了向北通往德里市的匝道。

“乔,你是怎么卷到这件事中来的?”拉尔夫问他,“德里市西区有那么多人,多兰斯怎么偏偏把你拉来当司机?”

维齐尔摇摇头,汽车来到收费口时迅速进入了超车道。拉尔夫立刻伸手,在中途纠正了方向。他突然想到,乔可能最近也没有睡好。他高兴地看到公路上车辆很少,至少在离城市这么远的地方是这样。这可以减少一点焦虑,天知道他今天还能承受多少焦虑。

“是‘命定’将我们连在了一起,”多兰斯突然开口说道,“我们属于‘卡泰特’,即共生体,也就是说由多个单体构成的一体,就像许多韵脚构成一首诗那样。明白了吗?”

“不明白。”拉尔夫、洛伊丝和乔异口同声地说,随即一起不安地大笑起来。拉尔夫心想:三个得到天启的失眠者,愿耶稣垂怜我们。

“没关系,”老多尔说,脸上依然挂着灿烂的微笑,“相信我就行了。你和洛伊丝……海伦和她的小女儿……比尔……法耶·查宾……特里格·瓦尚……还有我!我们都是命定的一部分。”

“好吧,多尔,”洛伊丝说,“可是命定现在要把我们带向哪里?我们到那里之后要干什么?”

多兰斯向前探过身,用布满老年斑的肿胀手遮住嘴巴,在维齐尔耳旁说了几句。然后,他靠回椅背,看似对自己非常满意。

“他说我们要去市民中心。”乔说。

“市民中心!”洛伊丝惊叫道,“不,不能去那里!那两个小矮人说……”

“现在别管他们,”多兰斯说,“现在只需记住一点——勇气。谁有,谁没有?”

2

在将近一英里的路程中,乔·维齐尔的福特车内一片寂静。多兰斯打开罗伯特·克里利的诗集,开始看其中一首诗,一边用他那年迈发黄的指甲逐行移动着。拉尔夫突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玩过的一个游戏,一种不太厚道的游戏,名叫“猎鹬游戏”。你把几个年纪比你小、比你更容易上当的孩子召集在一起,向他们灌输胡编乱造的关于鹬鸟的神话故事,然后给他们几个麻布袋,打发他们去湿地和草丛中待上一个下午,费劲地寻找这种子虚乌有的鸟。这个游戏也被称作“白费力气”。他突然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克洛索和拉克西斯在医院屋顶上与他和洛伊丝玩的正是这种游戏。

他转过身,两眼直视着老多尔。多兰斯将正在看的那一页折了一个角,然后合上书,礼貌而饶有兴趣地抬头回望着拉尔夫。

“他们说我们不得靠近艾德·迪普努,也不得靠近三号医生,”拉尔夫缓慢但非常清晰地说道,“他们非常明确地告诉我们,我们想都别想那样做,因为目前的情况已经赋予了那两个人巨大的力量,我们很可能会像苍蝇那样被他们打死。事实上,我记得拉克西斯说,如果我们接近艾德或者阿特洛波斯,上面层级的一个头头……也就是艾德称之为血色之王的很可能会找上我们。各种说法都显示,那可不是什么善茬。”

“是啊,”洛伊丝说话的声音很微弱,“他们在医院屋顶上就是这样对我们说的。他们说,我们得说服负责这次活动的那些女人,要她们别让苏珊·戴露面。所以我们才去了高垄。”

“那你们说服她们了吗?”维齐尔问。

“没有。我们还没有赶到那里,艾德那些疯狂的朋友就放火点燃了那地方,还开枪打死了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正是我们要找的。”

“格蕾琴·蒂尔贝里。”拉尔夫说。

“是的,”洛伊丝说,“不过,我们肯定不需要再出面了,我相信她们现在不会继续举行集会了。我是说,这怎么可能呢?我的上帝,至少死了四个人!可能还不止!她们只能取消她的演说,或者至少延迟,不是吗?”

多兰斯和乔都没有作声,拉尔夫也没有搭腔——他想起了海伦那双红肿、愤怒的眼睛。你怎么能问这种问题?她当时说。要是现在取消的话,他们就赢了。

要是现在取消的话,他们就赢了。

警方有没有什么合法的办法阻止她们?可能没有。那么市议会呢?也许吧。也许市议会可以召开一个特别会议,撤销给予“妇女关怀”的集会许可。可他们会吗?如果有两千名怒不可遏、悲痛欲绝的妇女在市政大楼周围游行,并且齐声高喊“要是现在取消,他们就赢了”,市议会敢撤销集会许可吗?

拉尔夫感到心情沉重。

海伦显然认为今晚的集会比以往更加重要,而且有这种看法的肯定不止她一人。这已经不再事关生命选择权或者谁有权利决定一个女人如何处理自己的身体,它现在关系到值得为之献出生命、纪念那些已经殉难的朋友的崇高事业。她们现在所谈的已经不只是政治,而是一场为死者举行的世俗安魂弥撒。

洛伊丝抓住他的肩膀,使劲摇晃着。拉尔夫慢慢回到了现实中,宛如刚刚从无比真实的梦境中被摇醒的人。

“她们会取消集会的,对不对?即便她们不取消,即便她们为了某个疯狂的原因不取消,大多数人都会远离那里,对不对?在高垄发生了那一切之后,没有人敢去参加!”

拉尔夫想了想,然后摇摇头。“大多数人会认为危险已经过去。新闻报道会说袭击高垄的两个混蛋已经死了,另一个则是精神分裂症患者,等等。”

“可是艾德!艾德会怎么样?”她嚷道,“看在上帝的分上,是他派他们袭击那里的!最初就是他派他们去那里的!”

“这或许是事实,也许就是事实,但我们怎么证明呢?你知道我认为警察会在查理·皮科林的住处发现什么吗?他们会发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都是他的主意。一张完全洗清艾德罪行的纸条,或许还假装指责他……指责艾德在他们最需要他的时刻抛弃了他们。就算他们在查理的租住房间里没有发现这样一张纸条,他们也会在弗兰克·费尔顿或者桑德拉·麦凯的住处发现的。”

“可是那……那……”洛伊丝咬住下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带着期待的眼神望着维齐尔。“那么苏珊·戴呢?她在哪里?有人知道吗?你知道吗?我和拉尔夫可以给她打电话,并且……”

“她已经到了德里市,”维齐尔说,“但我怀疑就连警方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我和多兰斯开车过来时听新闻报道说,集会今晚将照常举行……估计消息来源就是她本人。”

当然,拉尔夫心想。当然是的。演出继续进行,必须继续进行,她明白这一点。一个这么多年来——天哪,是一九六八年芝加哥大会以来——始终在女权运动的风口浪尖上滚爬的人,在看到真正的分水岭时刻到来时当然会知道。她肯定评估过其中的风险,觉得这些风险可以接受。要么是这样,要么就是她评估过局势后,认为自己拍屁股走人会给她带来无法承受的信誉损失。也许两种情况都有。总之,她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像我们一样,被这些事件所绑架,成了共生体。

他们再次来到了德里市的郊外。拉尔夫可以看到远处的市民中心。

洛伊丝这次转过身来问老多尔。“她在哪里?你知道吗?她周围究竟有多少保安并不重要,我和拉尔夫可以随心所欲地不让大家看到……我们也很擅长改变人们的主意。”

“哦,改变苏珊·戴的主意也无济于事。”多尔说。他的脸上仍然挂着那令人生气的灿烂微笑。“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们今晚都会来市民中心。如果他们到来后发现门上了锁,他们会砸开大门,进去举行集会,以显示他们无所畏惧。”

“木已成舟啊。”拉尔夫木然地说道。

“说得对,拉尔夫!”多尔拍拍拉尔夫的胳膊,兴奋地说。

3

五分钟后,乔开着福特车经过了耸立在市民中心前丑陋不堪的保罗·班扬的塑料塑像,拐进了一片空地,那里有块牌子,上面写着市民中心永远有免费停车位!

停车场占地一英亩,位于市民中心大楼和巴塞公园的跑步道之间。如果当天晚上的活动是一场摇滚音乐会、游艇展或者摔跤表演,在这个时间点,整个停车场都会空空荡荡。但今晚的活动显然和一场篮球表演赛或者大力士拉卡车表演截然不同,所以停车场已经停了六七十辆车,人们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望着大楼。他们大多是妇女,有些人带了野餐篮,有几个人在流泪,但几乎每个人都戴着黑袖章。拉尔夫看到一个中年妇女,有着一张聪慧的脸和满头的花白头发,手中拎着一个购物袋,正从中掏出黑袖章分发给大家。她穿了一件T恤衫,上面印有苏珊·戴的脸庞,还有一行字——我们终将获胜。

市民中心那排大门前的斜坡车道比停车场还要热闹。那里停了至少六辆电视转播车,形形色色的技术人员三三两两地站在三角形的水泥遮阳棚下,讨论着如何应对今晚的活动。遮阳棚上垂下来一面用床单做成的旗帜,在微风中懒洋洋地飘舞,预示着晚上会有活动。旗帜上用喷漆模模糊糊地写着一些大字:晚上八点,一起来展示大家的团结之心,表达大家的愤怒,抚慰你们的姐妹。

乔把福特车停在了车场,然后转身望着多尔,眉头一扬。多尔点点头,乔望着拉尔夫。“拉尔夫,你和洛伊丝恐怕得在这里下车了。祝你们好运。我很想和你们一起去,我甚至都问过他,可是他说没有我的事。”

“没关系,”拉尔夫说,“我们很感激你所做的一切,是不是,洛伊丝?”

“那当然。”洛伊丝说。

拉尔夫伸手握住车门把手,但又松开了。他转身对着多兰斯。“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说真的。肯定与克洛索和拉克西斯所说的今晚将聚集在这里的两千多人没有关系。对于他们所说的那种永生力量来说,两千条生命大概只是轴承上的一点润滑油而已。所以,到底是为什么?我们为什么来这里?”

多兰斯终于收起了笑容。少了笑容之后,他显得年轻了许多,而且——很是怪异——令人生畏。“约伯也问过上帝同样的问题,”他说,“但是没有得到答案。你们也得不到答案,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你们已经成了许多重大事件和庞大力量的关键点。更高宇宙的工作已经近乎停止,因为随机和命定双方都在关注你们的进展。”

“很好,可是我不明白。”拉尔夫说,与其说是愤怒,还不如说是无奈。

“我也不明白,但那两千条生命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洛伊丝淡淡地说,“如果我不去阻止即将发生的事,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我下半辈子每晚都会梦见笼罩着这栋大楼的死亡之袋。哪怕我每晚只能睡上一个小时,我也会梦见的。”

拉尔夫想了想,点点头。他打开车门,一只脚迈了出去。“说得好,而且海伦也会在这里。她甚至还会带上娜塔莉。也许吧,对于我们这样的短命人而言,这就足够了。”

或许,他想,我还想和三号医生再较量一番。

哦,拉尔夫,他听到了卡洛琳幽幽的说话声,又想当一回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了?

不,不是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不是西尔维斯特·史泰龙,也不是阿诺德·施瓦辛格。甚至都不是约翰·韦恩。他不是动作大片中的英雄,也不是电影明星,他只是住在哈里斯大道上普普通通的老拉尔夫·罗伯茨。但是,他对拿着锈迹斑斑的解剖刀的那个医生的怨恨却是实实在在的,而且这种怨恨已经远不止仅仅是为了一条流浪狗,或者为了过去十年住在他楼下的退休历史教师。拉尔夫不断地想起高垄的客厅,想起靠着墙、死在苏珊·戴海报下方的那两个女人。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不是梅瑞丽隆起的肚子,而是格蕾琴·蒂尔贝里的头发——她那美丽的金发,已经差不多被夺去她生命的近距离枪击烧光了。是查理·皮科林扣动了扳机,也许还是艾德·迪普努把枪交到了他的手中,但拉尔夫怪罪的是阿特洛波斯,那个偷走了跳绳的阿特洛波斯,那个偷走了帽子的阿特洛波斯,那个偷走了梳子的阿特洛波斯。

那个偷走了耳环的阿特洛波斯。

“走吧,洛伊丝,”他说,“我们……”

但她抓住他的胳膊,摇摇头。“先别下车——回来,把车门关上。”

他细细地看着她,然后关上了车门。她停顿了片刻,整理着思绪,再次开口时,眼睛紧盯着老多尔。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派我们去高垄,”她说,“他们始终没有明说我们应该做什么,但我们就是知道——是不是,拉尔夫?——知道他们想要我们做什么。我想要弄明白。既然我们应该在这里,那为什么又要去那里?我是说,我们是救了几个人,而且我为此感到高兴,可我认为拉尔夫说得对——几条生命对于操纵这场游戏的人而言算不了什么。”

多兰斯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洛伊丝,你真觉得克洛索和拉克西斯聪明绝顶、无所不知吗?”

“嗯……他们很聪明,但还算不上天才,”她想了想之后说,“他们有一次还自称打工仔,与真正的决策层相距甚远。”

老多尔点点头,脸上露出了笑容。“在整个大局中,克洛索和拉克西斯自己差不多只能算是短命界。他们也有恐惧和心理盲点。他们也会做出错误的决定……但最终这一切都无关紧要,因为他们也效力于命定,也是共同伙伴。”

“他们认为,我们如果直接面对阿特洛波斯,肯定会一败涂地,对吗?”拉尔夫问,“所以他们自欺欺人地认为我们可以通过走后门来实现他们想达到的目的……而这个后门就是高垄。”

“对,”多尔说,“正是这样。”

“太好了,”拉尔夫说,“我喜欢有人投我信任票,尤其是在……”

“不,”多尔说,“不是这样。”

拉尔夫和洛伊丝惊讶地互看了一眼。

“你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同一件事的两个方面,而这在命定的世界里常常是这样。你们听我说……嗯……”他叹了口气,“我最讨厌这些问题。我不是跟你们说过吗?我几乎从不回答问题。”

“是的,”洛伊丝说,“你是说过。”

“是啊,而现在,撞大运了!问题一大堆,真讨厌!而且毫无用途!”

拉尔夫望着洛伊丝,她也回头望着他,但两个人都没有下车的意思。

多尔叹了口气。“好吧……可我实在不想告诉你们,所以你们听好了。克洛索和拉克西斯也许出于错误的原因派你们去了高垄,但命定派你们去那里却有着正当理由。你们在那里完成了任务。”

“救了那些女人。”洛伊丝说。

但多兰斯在摇头。

“那我们究竟做了什么?”她几乎嚷了起来,“什么?我们难道没有权利知道自己究竟完成了该死的命定的哪个部分?”

“没有,”多兰斯说,“至少目前没有。因为你们必须再做一次。”

“这简直是疯了。”拉尔夫说。

“情况不是这样。”多兰斯回答道。他紧紧地握着《献给爱情》,贴着自己的胸前,来回弯曲着诗集,同时真诚地望着拉尔夫。“随机界疯了,命定界很正常。”

好吧,拉尔夫想,我们在高垄除了拯救过地下室那些人外还做了什么?当然还有约翰·莱德克——要不是我出手的话,皮科林有可能把他也杀了。难道与莱德克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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