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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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让我夜难成寐,和吕晓薇吻别之后,我开始快速浏览我的美食书籍,看了一阵之后又觉得这荒唐可笑,好像我真的得和他来一场高端的美食对话似的,那些并非出自我本能的见解和灵感,很有可能在他那里就是一个一捅就破的笑话,我茫然放下了那本书籍,尤其是一个老头子写的更让我感觉幼稚,一种极其恶俗不思进取的讨好而油腻的面孔,总能在他的每一个字句里出现,他应该还算一个真正的美食家,但他根本舍不得把真正的食道传递给我们,否则他就没法混下去了。在这一点上,鲍尔丁远超他的境界。

厨房里的每一寸台面,每一个餐具,都被吕晓薇收拾得光滑如镜,那堆扭曲的下水管还是裸露在橱柜的侧面,通往墙壁的更深处,更黑暗处,下面的瓷砖有的还是崭新的,有的却像被煤气瓶之类的砸碎了。冬季已经彻底降临,暖气总是能迅速吸干房间里的所有水分,那扇总是抽筋似的排风扇,总在不经意间把其他地方的油烟味带进来,我找了块硬纸板,彻底卡死了它,心里暗暗地预料到,来自鲍尔丁的邀约,会将我的某个隐秘的念头彻底结束。也许在将来的生活中,他的出现会成为我的一个转折点,就像蝴蝶效应那样,他的某一个启发也许将引起我生活的巨大改变,以前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将来也不会结束。

我扫视房间,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再收拾的了,吕晓薇越来越细致地对待我家里的一切,比起李小芹时代的凌乱来说完全是两种感觉。李小芹,这个曾让我无法安宁的女人,此时越发像一个漂浮在半空不可见的标点,她永远不可能落下,只会越来越细小地消失在无垠的虚空中。

我打开阳台上的窗户,从上方的晒衣杆中取出明天要穿的衣服,它们现在都干硬得像从盐池里刨出来的那样。然后,我坐在床上,点燃了一支香烟,过度干燥的烟雾使得口腔发出麻痛之感,然后整个大脑也随着陷入混沌境地,我只能又掐灭烟头,掀开被子躺在床上,进入临睡前的意识模糊。李小芹,鲍尔丁,厨房,那些折腾得让我满背汗水的鱼类、肋排、块茎、酱料,全部都胡乱地搅拌在一起,理不出个头绪了,唯有身体的本能,在茁壮地成长起来,被窝里空空如也,唯有抱紧了事,枕头的缝隙间,或许留有她一年前留下的气味。一股温暖的力量将我拖入深处,似乎即将处于大海的底部,我本能地挣扎,企图按掉台灯的开关。

身体却有些吃力,我的左手似乎要碰到那个开关很艰难,身体沉重得不同寻常,借着昏黄的灯光,我努力揉揉眼睛,却发现她已经坐在了我的床沿,身体紧紧压在了被子上。

我知道那个梦境又回来了,此刻她楚楚动人,伸手可及,眼睛里映着淡黄色的火光,她离我如此之近,我们仅隔了几层织物的距离,如同夜晚将她奉献于我。

“对不起啊,我迷路了,我只能先回这里。”她选择了这个我最无力的时刻,肯定是知道我不会像上次那样粗暴。前一次的遭遇,已经让我确定了她一定有个悲惨不堪的遭遇,我不再有将她视为异类的残忍。

“你在这里吧,没有关系,我已经习惯了。”她听完这句话,好像有的事情已经释然,不管她在哪里,她都是一个需要保护和同情的心灵而已,白昼的所见有点过于残酷,她说:“谢谢,谢谢,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地舍不得你……”然后,她的身体失去了最后的犹豫,缓缓向我倒下。她靠近我的耳边,低声地呢喃着:“你救不回我的身体了,但你救回了我的心。”

这句话彻底震颤了我,那种已经松弛的固执,现在都像风化的雕像般纷纷倒塌,我伸出手来环绕着她的背部,那里有着和我双手同样的恰到好处的温度,她更深、更用力地向我塌陷下来,用嘴唇和脸颊,埋向我肩胛和颈部之间,然后缓缓向上移动。

我闭上眼睛,忽明忽暗的黑暗次第传来,温润的水分遍布在眼眶,我终于沉入大海的底部,当和她接触的那一刹那,这个梦境再度变得栩栩如生。

所有的风暴,都在遥不可及的高处,我们失去了重量,在妖娆的海藻舞蹈之间,在长满植被的珊瑚和礁石之间,我们的肌肉、骨骼、毛发都在彼此碰撞、黏合。透过那光滑的缎裙,我感觉到她肌肤的温润,柔和的线条让我逐渐陷入梦境的最深处。

她像一条长了华丽侧线的鱼,在不停息的翻滚、游动中挣扎,然后分裂成更多的、更光滑的小鱼,直到它们构成一个巨大的不停游动的鱼群,在我的四处摩挲、轻触。然后有更强烈的光透进了海水,这光线使得鱼群重新吸引在一起,再次成为一条滑溜、充满力量的大鱼。

她喘着气:“我一直在梦想着你,我一直在梦想着这张床。”

是的,我那个隐秘的欲望何尝不是如此,就在今夜,就在这个再也无法去反抗什么的梦境里,我睁开眼睛,一阵又一阵滚滚的热浪无尽地袭来,这没有责任的快乐,这没有根源的森林秘境,已经在过去的日子里悄然生长了多久。她的脸贴在我的胸口,已经成为在万吨海水重压之下,彻底失去了骨骼的软体动物,她开始低声地抽泣着,畅快又哀伤,似乎此地就是这世界唯一安全的地方,我变得异常地清醒:你得到了多久?那礁石之上生长的苔藓,存在了多久?

她发出这个梦境最后的低语:别离开我,别离开我……然后,我彻底陷入没有记忆也没有明天的睡眠,她再次蜷缩进我的怀抱,如同寄居蟹进入一个仍有着旺盛生命的海螺。

我是被阳台上一阵奇怪的扑通声惊醒的,她早已消失不见,我不能确认她是否真的来过,已经是早晨七点了,摸了摸疼痛僵硬的额头之后,我确定今天我将有一大堆事情需要做,我得写几天评论稿,然后还有王宏那令人头疼的长篇人物叙事需要修改,然后还有晚上的事情。

现在,阳台上的奇怪扑通声犹如近在耳边,那个声响不停地在移动,似乎有什么小动物在挣扎,总不是在一个地方做努力。我爬了起来,仅穿着内衣打开了阳台门——那是一只麻雀,天啊,我昨晚收完衣服忘记关窗户了,它以为这里可以取暖,现在它身上沾满了灰尘,在一堆旧编织袋、水桶、拖布和旅行箱之间奋力挣扎,翅膀无力地扑动着。我在一处有点漏水的排水管角落里握住了它,它的翅膀沾上了一些污水,当我抓住它那瑟缩的温暖的羽毛之后,感觉到一个极为细小又顽强的心脏,发出持续强烈的跳动。它在我的手心里,眼神露出更为惊惧的惶恐。

我把手伸向那个没有关拢的窗户,犹豫了一阵,然后松开了手。

它下坠了两米,期间一直在奋力扇动翅膀,身体的重量却在拉着它持续下沉,似乎潮湿的翅膀没有力气了。就在它要接近地面的瞬间,越来越激烈的扇动让它找到了平衡,然后,低低的,几乎是迟缓的,它飞起来了。它飞过无数紧闭的窗户,和纠缠成团的电话线、照明线,一直飞向阳光还没有照透的、黯淡的灰色天空。

这是它的时刻,在城市没有彻底苏醒之前飞走。

整个白天,我都处在一种非常棒的高效状态,所有的文字工作,都被我处理得条理清晰,严谨又不失文采。六点下班的时候,我并不急着走,黄昏来临之后,外面的气温会急剧下降,我完全有充分的时间坐地铁赶到他那里。

我和这个男人命中注定相遇,彼此间有一种神秘的本能在互相吸引,我敢肯定,他观察我已经很久了,我观察他也同样如此,此刻我抛弃了其他任何杂念,只想着今晚能否惺惺相惜。

那个传说中的21楼,好像我已经来过几十次那样熟悉,不需要任何引导,只是打出非出不可的一张牌,电梯空无一人,下班的高潮已经过去,没有什么生意能让人再次走进这里,所有的人都想在下午六点之后逃离这里。

他就坐在那里,穿一身宝蓝色的西装,在一个足有两百平方米的大厅里,他坐在那个中心,四周空无一物,既没有家具,也没有任何装饰品,连鲜花和植物都没有,只是一片的白色,白色的哑光墙壁,像糊上了一层宣纸那样,沉默地环绕着。

中心只有一张小小而且低矮的日式餐桌,似乎是用核桃木做的,四周显得过于空旷孤寂。但我马上看到了这种设计的合理之处,食物只能处在那个中心点上,也是餐桌的中心点上,四周没有任何的东西可以让人分神,唯有在此空旷之地,味觉才能向核心聚拢。除了顶上的灯笼,一种纯粹淡红色的长条形灯笼,沿着天花板的中心,成矩形悬挂着。

你唯有专心就餐,否则在这样的空旷中无事可做。唯一的视觉释放点,是在和门对着的墙壁上,开了一扇有三米多长,但只有半米来高的窗户,显然,这不是大楼的本身设计,而是他封闭了其他的窗户,那扇窗户现在只有蓝色的天幕,连任何灯光都不能反射在上面。

他淡淡地对我微笑,那种笑容彻底从网络中走了出来,如此自然和熟悉,就像已经端详了我很久一样自然。没有握手和多余的客套,他看见了我眼神里一闪而过的疑惑,说:“你坐在这里,那扇窗户白天的时候刚好对着西山,风景里只有山,其他的什么都看不见。”

我明白了:“谢谢你的邀请,其实我已经等了不少时间。”

他摆弄着手上的一双黑色筷子:“你很聪明,你有自己的方法等下去,你没有在那里徒然浪费时间。”

我有点自惭:“到了你这里,我才知道自己的手艺有多丑陋。”

这并不高明,且提前到来的恭维也让他笑了,好像这已经确定了我的态度。“没关系,当年我也像你一样胡乱做菜。”

然后他站了起来,走到墙壁边上,打开了一扇小门,那个门我进来的时候根本没有发现,因为那也是纯白色的,然后他用木盘端着两个玻璃器皿走了出来,那扇门里面应该是备餐室。

玻璃器皿里面盛着的是一块干笋和一根芥兰制作的清汤,很清澈,能够看见桌子的底部的纹络,里面并非全无油脂,因为上面还漂浮着一种淡淡的浑浊,这是我久已熟悉的风格,棕黄色和翠绿色两相对应,令人忍不住马上就去脑海里搜索一个诗句。

他说:“不用联想,它会自己打开你的大脑。”

我们开始啜饮汤汁,那味道依然无法言传,有着太浓烈的草地新鲜味,我努力想分辨,干笋醇厚的野性和芥兰的辛味好像都被一种鲜味不费力地征服了,但那种鲜味太淡了,很难确定它的存在。我只得说:“你的原料一定很了不起。”

他说:“其实只有原料而已,如果你生长在山野之中,你根本不需要做一个厨师,就能做得很出色。”

“这正是一个城市厨师的烦恼所在。”

“你说得没错,我曾经为了运输的问题伤透脑筋,但后来我建了一个种植和养殖基地。”

“但原料各有其产地,不一定能在你那里生长。”

他颇为自得地看着我:“我不是要它们在我这里生长,我是运过来之后用土壤或者水分,或者饲料,让它们好好待着。”

“用冷库不就行了吗?”

“绝对不行,因为食物在放置的过程中,自身还会有些微的生长,这种生长完全是在消耗自身,它的味道肯定是会损失不少,所以我得继续养着,虽然改变了水土,但它的损耗就不会那么大了。当然,这样做仍不能避免味道的流失,我有点无可奈何。”

好的食物,美食家能吃得出它的青春,即使是笋干,也应该可以判读出它拔起的时间,如果是放了一天的蔬菜,他们也能吃出它没有年龄没有青春完全失忆的感觉。

然后,他再度起身,收起那两个玻璃器皿,当它们已经空了的时候,我才发现它们异常精美,反射出的光线呈现一种奇异的视差,似乎反射光总不能落在同一个地方,那意味着那是一种中间镂空的玻璃,能在内部做出一个精巧的保温层,从而避免玻璃材质本身的不足。想到这一点有点让我开心,他也发现了我盯着器皿的视线。

在转身挪步之前,他说:“其实美食美食,那个美字就放在前面,我不把它理解为美味,而是美学,如果做不到极致的美学,那我们还是和野蛮人一样撕碎着食物来吃。”

他又走进备餐室,去取下一道菜,我品味着他刚才说的话,联想起日常餐馆里那些各种碎裂方法的食物,狼藉不堪的骨头和肉块,脱皮而瘫软的禽类和鱼类。这种美学确实也太难实现了,大多数厨师只能在个别菜品上实现,而其他的都无法保存食物原有的风貌,让它们像在生长时那样自然,葱段、辣椒、酱油、蒜泥,这些五颜六色的配料是大多数厨师实现美学的手段,以为只要有了鲜艳的颜色搭配,就是美学。

他端过来的第二道菜是清蒸鲤鱼,一个日式织部釉格子纹长方盘,刚好符合它的身段,看得出他用的是完全密封食物的干蒸法,鲤鱼只析出了很少的汤汁,那完全是来自它自身水分里的汤汁。

“来自四川的峡谷鲤鱼。”他介绍说。

我想了一下那峡谷里的激流险滩,和鲤鱼奋力游动的场面,一丝止不住的灵感又冒了出来。尝了一口之后,我说:“真的好像,其实,这味道并不是它们生长的环境的问题,而是它们的处境问题。”

他完全听懂了我的话,似乎找到知己般的开心笑了:“完全是正解,一般人会联想到它生活在没有污染,水流异常活跃的自然之中,那就肯定是美味咯。其实这样也就普通了,因为没有污染的水域也是很多的,但峡谷是不一样的,那里面水流太激,太险恶,礁石和漩涡都太多,鱼类不得不不停拼搏,才能找到一点舒适的环境,但那种环境又会被马上破坏,所以它们不得不穷其一身,去寻找一个安身之地。你说这样野性、这样疯狂的鱼类,它的滋味是其他鱼能够比拟的吗?”

我说,那不就和鲑鱼是一回事,这种鱼类生灵必定要向江河洄游,中间要渡过咸水到淡水过渡,渔夫的滤网,黑熊的爪子等诸多凶险,朝那个它们注定会死亡的地方逆流而上,产卵之后也失去自己的生命,因此,它们也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鱼之一,也有鱼肉中最美丽的颜色。

我彻底服了,这种鱼的滋味,确实比我家乡的野生鱼要更好一些,我们那里的湖泊貌似风波险恶,其实底线还是很平静的,鱼群肯定是在那里安全游动。

此时我已经饥肠辘辘,那一条鱼基本不能填满胃部的十分之一。吃到后面,我恍然想起那种鲜味肯定不是完全来自于鱼的自身,因为它的甜味淡了一些,于它的野性有点不合情理,照道理它应该是甜味超出鲜味更多才对。

我试探着想提出我的问题:“你这种鲜味其实是来自高汤还是提鲜剂。”

他反问我:“你敢肯定不是来自味精,或者鸡精吗?”

我回答当然不是,他又追问我知道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提鲜。

我说太多啦,主要是在亚洲,各地都有古怪的提鲜方法:“用菌类是很普通的,海边的渔民有的会用鲣鱼或者一种海苔去提鲜,还有很多种贝类,据说有一种南海的贻贝是极品。”

我的回答还是让他吃惊不小,他最后仍然用一个补充压倒了我,并没有给我正面的回答:“其实最神奇的是日本的一种海带,捞上来不能用水去洗,只能在沸水里很快地滚一下,就是焯上个几秒钟就得捞上来,那锅汤就成了高汤,鲜得不得了,啧啧。”

啊?看着我震惊的表情,他更加地意气风发:“其实我用的都不是。”

然后他转移了话题,那条鱼被我们飞快地吃得就剩一副骨架,虽然吃得很快,但我们无疑都是小心翼翼地,那个骨架留在棕绿色的盘子里,陶器呈现出一种陈旧而古朴的气息,如同将一条活鱼变成了一块化石。

他开了个玩笑:“你看,这不就是它的最好归宿吗?多么生动的骨骼标本。”

然后他斩钉截铁地说:“这也是吃的艺术,即使是残渣也看起来像个艺术品,啧啧,这简直美极了,如果没有对美的感动,那怎么能算得上是美食家呢?”

他的表情认真得就像在演戏那样,虽然他确实有点胖,有点过于自大,但这种夸张荒谬的台词,确实能让赴宴的女孩充满乐趣。

他再度起身,端上了第三道菜,两个陶碟里盛着一块五花肉,五花肉的下面压着一大块干鲍鱼,肉汁鲜活地流淌下来,和棕色的鲍汁混在了一起。他和我一样,突破了搭配的禁忌,尝试了肉类和水产。他介绍说这种陶碟是日本的唐津窑,一名日本料理大师手工烧制的。

但我的兴趣点落在了那块五花肉上面,它竟然有着令人无法想象的精妙质感,每一层都是一样的厚度,一分半厚的皮,下面刚好是一分半的脂肪,再连着一分半厚的瘦肉,再是同样一分半厚的肥肉和瘦肉。这简直就是造物的奇迹,按照常理来说,再好的土猪或者牧猪,每一层都会比这个略厚一些,更无法达到这样肥瘦完全等量的效果,即使是传说之中,我也想不起这来自于哪一种猪。

我陷入一种强大的震撼之中,更不敢用刀子或者筷子破坏这艺术品之分毫。

他看着我发愣的样子,说:“吃吧。”然后他将那块猪肉一筷子夹去了一半,非常享受地大嚼起来,此刻他彻底放弃了矜持和高傲,肯定和我一样非常饿了,这种吃相显然已经把我当成了朋友。

那块猪肉证明了那四壁的白色,可以制造出无损的灯光效果,此刻它油光泛滥,浓香四溢。他在吃完了那一半后才告诉我,这是一种奇特的猪,是安徽某地野猪和家猪的杂交品种,两种的血统都很优秀。至于肥瘦相间的效果,那并不是来自散养和放牧,而是运动,这是他的点子,他要求投资给养殖户,给猪修了一条狭长的,由两面泥墙夹成的甬道,猪走进那里就被挤得不能转身,也不能选择方向,只能顺着甬道不停往前走,走完一圈大概有三百米,他精确地计算每日需要的运动量,让养殖户将猪赶进甬道,最后达到完美的肥瘦效果。这是任何饲料和环境做不到的事情。

这道菜我敢肯定没有任何的提鲜,他说网络上的那些传说有很多不实之处,他的菜肴有百分之六十都是不使用提鲜剂的,那百分之四十的使用,也是极其微量,尽量不让人察觉。

我们意犹未尽地吃完这道极品大菜,然后他给我端来一盘白瓷盘盛着的腊味炒饭:“这本来就是给你特制的菜谱,你是湖南人,照刚才那种吃法,你肯定没有吃饱。”

我感激地将那盘炒饭吃完大半,只有这最后的食物,才和我在一个水平线上,也最能击溃我的味觉。

在我吃饭的时候,鲍尔丁开始滔滔不绝地向我描述他的蓝图:“花飨容”现在每天可以达到12万元,如果他把条件放宽一点,这个餐厅的营业额马上能增加一倍。而另外两家“花飨容”餐厅也在寻找门店,他还想开“云飨衣”餐厅,这个餐厅消费会比“花飨容”更低一些,更适合普通大众的需求,这才是事业的真正开始,更为宏大的架构会随之而来,他会凭借餐饮的品牌和影响力,建设更大的养殖种植基地,进军原材料行业和超市,举办健康美食讲座,最后将“云飨衣裳花飨容”影响力打入北京的所有家庭,以各种方式成为他们家庭厨房的一部分,进而影响全国。

我听得津津有味,毫不质疑他的成功,也明白了他请我来吃饭的真正用意所在。他说:“我只能告诉你一部分,更庞大的计划现在还不能全部透露给你,我能够用味觉征服很多人,我也有其他的手段去征服其他的方面,只是现在不方便说而已。从我建设那个QQ群开始,就有两个大机构在支持我,我们一起建设和策划,他们认准我是一个了不起的天才,当然,你也是!”

我停住了筷子,不解地望着他,他用一种非常热切,完全来自真诚火焰的语气对我说:“你应该跟着我干!”

我一下子热血上头,那轰轰烈烈的厨房岁月,那烟火旺盛的快乐时光,此刻都找到了一个出口:“是全职还是兼职?”

他说:“当然只能是全职。”

然后他进一步解释道:“你的天赋很好,知识面也很广,领悟能力很强,你会很快全部学会的。我当然不可能只要你来做厨师,你在媒体工作,知道怎么做推广,怎么做越来越必要的公关活动,总之,从厨师里我是无法找出你这样得力的助手的。最后我要说的是,不管你现在收入是多少,我可以马上开出比你做编辑多五倍的工资。”

最后这句话彻底打动了我,我明白我不能永远租住在那里,也不能永远对未来的妻子抱有一颗惭愧的心。我沉默了几十秒钟:“你需要我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越快越好,最好是明天。”

“那不可能,我总得打个离职手续吧。”

他神秘地笑了一下,转换了话题:“你现在住的是什么地方。”

我告诉他地址,然后说:“我那里条件很差的。”

“但厨房很好使,对不?”

“其实也不好使,又小又旧,只是我用惯了而已。”

他拿出了最后的底牌:“那你可不可以这样,我刚刚租下了几套条件不错的公寓,是给未来的管理层和大厨用的,你可以马上搬走,至于你现在的房子,租约还有几个月?”

“还有两个月。”

“那可以这样,你先搬出去,那个房子借给我使用一阵,在尽量不影响别人的前提下,我会在那里放一些材料,新的餐厅会开在东边,很多东西搬来搬去不方便,厨房你不要收走,有空还是在那里请请客,吃吃饭,对于一个厨师来说,突然离开自己的环境会很不适应,你需要过渡一下。我见过有的厨师,即使换了一把勺子,也会突然放不准盐,这是很微妙的事情,有的呢,即使用同样的工具材料,换个地方都会对口味有影响,也许是湿度和空气质量的影响。总之,如果你愿意的话,现在就可以搬走,我叫人把新房子的钥匙先给你。”

他朝我伸出了手——冥冥之中早有注定,他一定会改变我的人生,可能是因为我误信了所谓的机遇和自己身上不堪一击的“才华”。

最后他把桌上的碗碟都撤走,端过来两杯茶,是有着挥发性甘油的浓烈的金橘茶,那强大的芳香酯气味立马击中了我——很多优秀的厨师和小说家都是优秀的气味追踪者,特殊的气味能给他们迅速带来灵感和生活的真正体验,从而创造出优秀的作品。关于气味,我最钦佩的作品是来自于一个阿根廷的小说家,他写了一个故事,一个农民企图在大城市里寻找他失踪的妹妹,一直住几块钱一晚的大通铺,当他找到一个充满妓女和毒品的贫民窟的时候,他突然闻到了一种家乡野花的味道,那种味道即使再肮脏的空气、再浑浊的粪便和酒精气息,对于他都不会有任何干扰作用,即使很低的浓度他也能够找到它,他也只能找出这种气味而已,这种才能,就和在火车站出口突然面对几千个人,一秒钟之内看见自己亲人的才能没有两样。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但带给我的震撼一直在延续,那气味和已经消失人之间的关联,也许要穿越几个时空才能够建立。现在,他把那杯金橘茶端到我面前的时候,一种久违的强烈冲动快让我潸然泪下,那正是李小芹头发深处的味道。

“尝一下吧,也是湖南产的。”

我缓缓抬起头来,几乎是没有任何阻挡地提出了我的问题,这个问题虽然已经再无必要,虽然有可能让我后悔终生,我也顽固地将它提了出来:“你知道李小芹在哪里吗?”

他也怔住了,手上有了不安的抖动。

我们彼此沉默大概有一分钟之久,我死死盯着他,一种强烈的冲动取代了刚才的相见恨晚,那杯该死的果茶在迅速冷却。他舒了一口长长的气,然后抬起头来:“我明白了。你是来找她的。”

“不全是。”

他有点出神,好像也有很多事情在内心翻涌,他不会无缘无故成为现在这个模样,就像李小芹不会无缘无故从我这里突然消失。然后他也用和我一样的眼神死死盯着我:“她是我的食客而已,你不会怀疑我把她怎么样了吧?”

“等你说出来之后我才不会怀疑。”

他叹了口气:“好吧,我都告诉你。我总感觉这里面有点神秘的缘分在里面,有类似品质的男人终究会彼此相遇,所以我注定会遇见你。”

“没有李小芹,你也许永远会遇不见。”

“是的,也许是因为她。她是我这里最早的食客之一,我们成为了朋友。但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而已,后来她和我无话不说,她说她男朋友对她非常冷漠,她完全受不了了。我没有想到她男朋友就是你。她确实太美丽了,很容易成为男人的猎物……”

我有点愤怒,他看了下我脸色,努力微笑让我平静:“我和她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我的一个朋友看中了她,就是我最早的出资人之一,也是一个策划高手,他叫罗洪武。”

“我知道这个人。”

“那你也一定知道他的事情,他现在失败了,一败涂地,因为他太聪明了。现在我已经换了两个出资人,他坐牢后,我也再没有他的消息,但这不要紧,他肯定还没有出来。”

“但你还在打探李小芹的消息。”

“是的,我后面一直联系不到她,听说罗洪武最后拼死保住了她。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我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和你还在同居着。”

我仍然有点将信将疑,他最后站了起来:“如果你不相信,那就让我们两个人一起拼死找到她,就算她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证明给你看。”他再次伸出了双手,我不知所措,他说:“来吧,我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缘分,我们是真正的朋友。”

他又换了一个人,恢复到热情洋溢、豪情壮烈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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