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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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跟着他,我迟早有一天会弄明白这事的,也许慢慢地,我会像从前那样,再也不想弄明白了,那个冲动已经慢慢消退,就像我刚刚决心杀入厨房那样。

第八章

在回家的路上,我给杜路打了一个电话,说今晚务必到我家来,我有好事告诉他。

他马上过来了,在任何事情上,他都是我最忠诚的朋友。然后我说我要转行了,同时也要换房子了,我马上想离开这个地方。我没有说再次遇见女鬼的事情,只是告诉他我的收入马上要多四倍,即将成为那个神秘餐厅的管理层。他听了也异常兴奋,建议我明天就赶紧搬走。我们马上开始打包收拾东西,我发了个短信给鲍尔丁,让他明天把钥匙就送过来,这一下子热闹一下子又充满恐惧诡异的地方,我早已受够了。

我们将阳台上不必要的清洁工具和破纸箱,旧衣服之类的扔到了下面的垃圾站,然后将我所有柜子里、箱子里的东西都倒出来,挨个扎捆、清理,只是暂时留着厨房不动,我最头疼的是书,很多好久没有看的书一拿起来就是一股灰尘,我们将它码进纸箱里,放不下的塞进编织袋里,我们干得热火朝天,东西不算少,还有更大个的电风扇和加湿器之类。杜路有一辆越野车,明天晚上他只需跑两趟,就可以把我东西搬干净。

我去厨房里找几个碗碟,至少我在新居得做点简餐,当我打开橱柜,从最底下的碗碟开始清理的时候,感觉到背后又有人在盯着我,我本以为是杜路,但发现还是她,杜路正在卧室里帮我给纸箱扎绳子呢。

她凛然地看着我,那身白森森的缎裙,此刻在白炽灯下闪闪发亮,肩膀全部裸露着,全然不顾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后面:“你在干什么。”

她又来了,此刻我什么都不怕,我有两个人呢,我们一定会摆脱她的纠缠,即使那种纠缠再美丽再迷幻,今晚一定就是最后结束她的时刻。

“我要搬走了。”

她突然变得很焦躁:“不行!”

我抓着两只碟子站了起来:“没有什么不行的,该走的时候就得走。”

她呆立了一阵,眼眶有点湿润,那闪闪的火光紧紧地燃烧着,试图将我融化掉:“你不能走,你忘了昨天的事情吗,我们才刚刚开始。”

我想起来了,那不是梦,应该就是有那么回事,但我不能停下来,这无缘无故,完全来自另一种生灵的爱情,我永远不可能掉进去。

“别,你别这样,就当一个梦好了。”

这时候杜路抬起了头,很吃惊地望着我:“你他妈的一个人自言自语干什么,你在和谁说话。”

我大喊着:“快过来,那个女鬼来了。”

杜路吓了一大跳,他跨着大步走过来:“×他妈的女鬼,她在哪儿?”

他是径直从她的身体里穿过的,她的形体像烟雾那样散开了,又慢慢聚拢成形,现在,她是真正地为我刚才的话愤怒了,每一寸裙裾都在抖动着,耳边的几缕头发,也不安地飘动起来,眼神里的火焰越来越旺盛,看得我毛骨悚然。

“你发什么呆,那个女鬼在哪里?”杜路抓住我的肩膀在摇。

“就在你的背后。”

他回过头:“你开什么玩笑。”

但她确实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嘴唇也开始颤抖起来,浑身都像在积蓄一种力量,好像今晚将和我来个决一死战,看着她的这种模样,我仅存的一点怜悯之心也消失了,趁着杜路还在这里,我一定要解决她,要么今晚就彻底离开。

她将杜路完全视若无物,那个形体直接飘过杜路的身体,紧紧扑在我身上,她爆发了,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她的手臂狠狠箍住我的脖子,我根本出不了气,她在哭,是的,她在撕心裂肺地嚎哭:“你不能走啊,你不能走,你不要把我留在这里啊。”

我死命将她的双手脱开,我用力过猛,将她直接摔在了地上。她爬了起来,然后又一屁股坐在地上,那条裙子竟然沾上了黑灰,头发上也全部都是。

我的动作显然把杜路给惊呆了,此刻我脸色铁青,眼神吐露着无边的惨淡……他看着我:“你在干什么,你他妈的在干什么!”

“她就在那里。”我指了指地上。

“什么都没有啊,声音都没有。”

那个女子,现在用最后的哀怨,用全世界最绝望而无助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她又爬了起来,抱住了我的腿,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任由她爬上我的小腿,大腿,胸部,然后她站了起来,努力忍住泪水,将她的嘴唇贴向我的脸颊,然后向我的嘴唇继续摩挲。

“你怎么又不说话,你怎么又在发呆?”杜路被这种诡异的场面吓坏了,他也带着极度恐惧的颤抖嗓门在问我。

但我什么都已经说不出来,脸上沾满了她的泪水,她继续着昨夜那种呢喃:“吻我,就算你要走了,也先吻我。”她咬住我无力的嘴唇,然后伸出舌头……那种蛇一样的滑腻本该温润无比,此时却充满了灵魂出窍的恐惧,她彻底缠死了我,我不能动弹分毫,大脑里的所有的回忆,所有在这里经历的痛苦和欢欣,此刻都纷纷扬扬,碎裂着,剥落着,盘旋着,更大的崩塌持续而来,这整个的暗黑世界,终将化为乌有。

突然,就像被一种巨大的雷暴击中那样,她从我的身上弹开了,像有十万伏的高压电,或者倾泻的钢水那样,将她的一点信念彻底冲毁:“你,你身上有股气味,好可怕啊,天啊,好可怕。”

这瞬间的变故让我更加恐惧,犹如置身深不可测的冰海。她惨然笑着,慢慢又重新蹲到了地上,像被无边的黑洞吞噬那样:“天啊,你,你……”

她不是闻不见气味的吗,这是为什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的身体彻底瘫软了下来,开始了可怕的溶解,先是衣服,再是每一寸皮肤,都在流淌成白色的汁液,快得如同被投入沸水中的油脂。在那越来越浓的汁液中,她慢慢呈现出骨骸的黑色轮廓。然而那种悲号还在持续,就像从地狱而来,从天幕而来,从人类根本无法预知的世界而来:“天啊,天啊!”那气息越来越微弱,和她的身体一起慢慢融化为越来越小的污渍,飞快地渗入地面,那最后的一个小白点,突然收缩为有巨大能量的、无比刺耳的呼啸,似乎将把所有存在的生灵吸走。我努力站立,抵抗着瞬间而来的狂风,它将我真实存在的衣衫,头发都奋力吹起,如同在火焰中燃烧的树林。

这所有的景象,最终都化为一阵无形的气体,杂乱的湍流在狭小的空间奔腾,嗖嗖地寻找方向,最后,那种气体钻入了橱柜,顺着下水管线,冲进更深的黑暗之中,发出嘭的最后巨响,宣告了决裂,再也没有任何声息。

我们安静了不知道多久,沉默了不知道有多久,也许就是五百年那样漫长。杜路终于回过神来:“真的是有鬼!”

是他将我拖回了人世之中,我呆呆看着那堆扭曲的管线。

他战战兢兢地说:“听到了吗,刚才就是那里,好响,好恐怖。”然后他指着橱柜角落的那堆管线。现在,我可以确认,最后那个声音真的存在过,这是证明给杜路的唯一证据。

然后更久的安静又让他变得理性起来:“看看吧,我才不信真的有鬼。”

“不用了,就这么算了吧。”

“不行,听你说了那么久的鬼故事,我一定要搞清楚。”

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掏出手机来照明,顺着那根管线照向橱柜通向的外墙,那里理应是一个走管线的大窟窿,但现在被泥灰封死了。

他把头伸了过去,仔细地听——这个模样真让人心惊胆战,就像士兵将头伸到了榴弹炮的炮口,查看是不是卡壳了。然后他变得很兴奋:“里面有东西呢,在一拱一拱地响。”

我也凑了过去,心里惴惴不安,好像在不是很深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活动。

杜路飞快地找来起子和榔头,想要打开周围的墙砖看看。我说:“算了吧,这么晚了,会吵到别人。”

然而他已经开始动手了,用起子戳了几下,泥灰只掉下来一点屑子,他挠了挠头,然后突然一锤子砸了下去,声音很大,那个洞开了。他回过头对我一笑:“长痛不如短痛,就响这么一大声,应该不会惊到别人。”

我们扒开了周围的碎砖,那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爬动的声音,似乎有某种爪子在里面,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我们筛糠一样战抖着。

突然,一只巨大的老鼠从黑洞里跳了出来,几乎是擦着杜路的头皮掠过,然后直接跳在了我的肩膀上,我都闻到了它毛发上的腐臭之气,我们不约而同发出了惨叫,这惨叫肯定已经惊扰到了邻居。

但那个窸窸窣窣的爬动还没有停息,几乎是直接爬到了我们的胸口。

杜路拉着我的手,不停地哆嗦着,然后,他再次将手机照明伸向了洞口。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那昏暗的光线照射着仿佛几十年没有流通过的空气,这是一面很厚的空心墙,整个单元的所有管线都会在里面。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线,里面有一个灰白的小小轮廓,杜路努力克服颤抖的双手,将光线停留在上面。

只有半秒钟,我们就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即使光线微弱,也将这场梦魇推到了顶点——那是一个惨白的,还发出微弱荧光的骷髅,一只小老鼠,正从它的眼窝爬了出来。

我的那一声惨叫一定冲破了玻璃、墙壁、门框的所有阻隔,一直刺破了茫茫的大气,瞬间就被抽离了所有的灵魂和血肉,天花板无边无际地向我砸过来,既不能进入噩梦,也无法离开噩梦,一切混沌,一切虚空……

有好长一阵,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似乎失去了对这些事情的推理能力。等我能说出来的时候,王宏和杜路坐在我身边,接下来的时间,似乎不停有人来看我,有的白影可能是医生,其他的影子都不知道是谁。终于,我慢慢清醒了过来,但说不了几句话,我又想睡去,又想死去,浑浑噩噩,不知所终。最后,是杜路用力将我掐醒,非常地使劲,我肋部的皮肤都快被他撕破,也许,我就这样过了两天,或者是三天,其实我能听见,但他们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只是沉默地守候着我。

是一个赵姓的警官要找我做笔录,我说我虚弱得很,就经常坐床上断断续续地接受这个工作。

他几乎每天都来,问了我很多细节,我也慢慢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事情。案件很快破了,作案者也被迅速擒获,他对所有罪行供认不讳。

他就是鲍辛,也就是鲍尔丁。

他是我这个房子之前的租客。他在一辆捷达车上杀死了自己的女友,他的女友名字叫做白一晨,然后他就在这个房子里毁尸灭迹,将最后的骨骸藏进了空心墙之中。

我问赵警官,为什么那么长的时间都没有发现白一晨失踪呢,如果发现了,那就很快就能找到鲍辛,也就是鲍尔丁的身上。

他笑了笑:“他们是从河北来北京的,实际上是私奔的。鲍辛抛弃了所有的事业、家庭,还有自己的孩子。白一晨虽然没有孩子,但他们家里的人都发誓终生不再认他们。你想想,他们孤身来北京,死了的根本没有人去报失踪,又没有尸体出现,我们怎么会知道有命案呢。”

我颓然叹了一口长气,这时候冯大卫的电话来了,他问:“你还好吧?”

我说:“那能怎么样,怎么知道我点这么背。”

他的事业越发红火,那个心情棒非常畅销,完全超越了他的其他传统医疗产品。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我,这事也根本无法安慰。

“对不起,是我疏忽了,我应该能预感到你是真的有麻烦。”

我苦笑着:“这样的麻烦真的没有人能帮我,你瞧,那里面真的是有鬼,连警察都不相信我。”

我望着赵警官,他一脸狐疑地望着我。

以后我休了个长假,杜路让我住在他的家里,每晚都试图让我放松,但我还有点心愿没有了结。我辗转于公安局、法院、鉴定所,试图搞清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这起骇人听闻的惨案轰动了整个城市,总有记者试图采访我,但我在杜路的家里,相对是安全的。在得知白一晨的骨骸将被最终火化的时候,我决定去送送她,我以为,这个世界再也不会有人为她送行,除了我。

多年以后,白骨对于我的意义已经完全变了样子。我站在火葬场火化炉的旁边,静静地看着白一晨和我做最后的告别。我本来不是站在那里的,而是在骨灰堂外做最后的等待,那里有一条混凝土路将火场和“追思堂”隔开,追思堂其实也就是骨灰存放处。一辆黑色轿车从我身边缓缓开过,后座坐了四个没有表情的老人,那时候四周无风也没有任何交谈,铅色的天空在为冬天做着最后的巡礼,四周零落地站着几个人,他们的颜色和站在这里的柏树没有两样。

当时确实一点风都没有,突然就有一阵寒冷,似乎带着高强度的电流,刺破了我的羽绒服和毛衣,直接抵达了我的肺脏。我从未遇见过如此的寒冷,瞬间将我置于冰河之中,我觉得是因为我站得孤立,而寒冷的幽灵才会来袭击我。这种感觉叫人痛苦,我死死地裹紧衣服,但寒冷仍然像无数伸出的铁钩,死死咬住我的每一根神经。

我旁边同样也矗立着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人,他也是来送白一晨的,但没有告诉我他是谁。我问他,“是今天很冷,还是因为这里——”

他很冷静地说:“我也觉得冷,刚才看了下手机,今天气温其实还有两度,肯定是因为这里。”

然后他不安地跺脚,如同赤足置身于冰原之上,我也像失去了鞋子,有点站立不住。

我们决定换个地方,也许能暖和一些,于是就进了火化室。我看着陈旧的二号炉,上面的钢壳还有一点淡淡的油迹,上面只有两盏显示灯,一盏红的一盏绿的,此刻红色的在不停闪烁,为一具肉身做最后的祈祷,我等了十分钟,绿灯亮了。

火化工将一块铁板推了出来,上面躺着我曾经拥抱过的人,她仍然保持着人的轮廓,只是变成了完全的白色。

那个人用一种完全没有任何水分的眼睛,开始了冷静的工作,就是把那些人形的轮廓打散,收拢,他亲自动手,火化工成了他的帮手,好像他也很熟悉这样的工作一样,其实他也是第一次,和我一样,拣拾走里面一些黑色的渣滓,只留下白色的。那些轮廓有的是头骨,有的是骨盆,它们失去了所有的覆盖,还原为尘土。

我所注意的,是她的左手臂,前臂的尺骨和桡骨,它们曾经修长而美丽,它们抱住过我的后颈,在那个惊悚的房屋,从卫生间到厨房,再从厨房到卧室。

此刻它们重新变得纯洁无瑕,褪去了最后的污垢。

那只左臂的形状,还保持着最后的一点力量感,哪怕即使靠近的呼吸,也能让它还原为尘土的原形——

它就像从大地深处伸出来的一样,曾经抓住过大地的一些雨露和阳光,然后又悄无声息地收回。

我和那个捧着骨灰盒的人告别,最后他也没有告诉我他是谁。

审判是不公开进行的,由于案件过于惊悚,没有公开审理,不少记者用各种理由混了进去,但我没有去,我是当事人之一,以生病为由,提出我可以给出法院所有想要的证据,但无法站在那里,再次看见那个人。

一审他被判处死刑,此后等我心理稳定下来,我又有点后悔:我其实可以见他一面的,不必那么恐惧,他已经死定,比我更背时。夜里我总不敢想发生在过去的一切,但它们总是时不时出来袭击我,我不得不和杜路睡在一个房间,每次我觉得自己痊愈的时候,又发现自己哪里还是不对劲,几十天都无法离开他。最后他建议我,你有那么多疑问,你又不参加庭审,不如去见见鲍辛,将这事彻底搞清楚,然后我帮你将它们埋葬,带你去西藏,将这些事情彻底埋葬。

不到二审的时候这事似乎很难办,我辗转问了律师、法院和监狱,最后是冯大卫帮我解决了这个问题。他让我干脆以记者名义写采访申请,他找了熟人,让我的申请得以通过。

他戴着沉重的脚镣,咣当咣当地坐在了我的面前,有一个狱警陪着我,他显然已经烦腻了这样的会见,只是一个劲地用指甲刮擦那一长串钥匙上的污垢。

我暂时还是将他称之为鲍尔丁,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餐饮界名人,未来的希望之星,如今正在平静地等待死亡降临。他瘦了不少,黄色的囚服下面简直空空如也,他用一种凄然的笑容望向我,显然希望我还能将他当朋友看。下面是我从录音中摘选的一些内容,为了阅读方便,还加上了一些弄来的庭审笔录:我没有办法原谅她,我们是由爱生恨,为了和她在一起,我抛弃了所有的财产、我的亲人,甚至包括自己的孩子,唯一带到北京来的是一辆旧捷达车。她说她也承受了很多,连父母都不再认她,但总归没有我承受得多……到这里以后我们带的钱都花光了,我指望开一家餐厅,我有这个能力,正在设法四处筹钱,她却开始绝望了,本来这里条件就很艰苦,诱惑却非常多,她背着我偷偷和几个男人交往,然后去酒吧应聘当了服务员,我知道那不是好地方……后来她以工作为借口住在酒吧提供的宿舍不回来,我很生气,那天晚上我去找她,把她叫到车里,她却说要离开我,她已经在外面租了房子,想回家取完东西,我们越吵越凶,最后我在车上掐死了她。本来我是想找个地方抛尸来着,但怎么想都不安全,万一被发现了我就死定了,于是我把她运了回去,苦苦思索了一天。最后还是决定就在这里处理得了,我买来药剂、刀片什么的,先把她的肉体和内脏给处理了,反正得全部化掉,残渣给扔了,那不容易看出是什么。但骨头却没法处理,我根本化不动它们,于是只能搁家里。就这么惊慌失措过了一阵后,我发现根本没有警察来找我,那个酒吧本来就是人来人往的地方,突然走了个服务员根本没有人关心。于是我知道自己暂时是安全的,但把骨头放家里不是个事,扔又没法扔,我夜夜做噩梦,生怕她活过来咬我,于是我就想把它先封起来,至少不能敞着放。我发现那个管线下面是有空间的,于是那天,我就买了腻子、水泥来做这件事,等我想好可以扔哪里了,就把它再取出来。没想到我买这些东西回家,被肖阿姨看见了,她就爱多管闲事,偷偷告诉了房东。等我刚把骨头给封好,房东就过来了,非让我马上搬出去,理由是他写得很清楚,不经过他的允许,不能对房屋做任何装修和改动,我根本来不及多收拾就搬走了,在外面过了心惊胆战的几天。

之后我又回来看过几次,每次远远看见肖阿姨在那里,就不敢走近,生怕给她发现了。于是我只敢半夜三更过来,或者凌晨过来,看那里面有没有人,我有没有机会把骨头给搬走。但里面已经住了人……对,就是你们两个,有几次我差点在早上和你打照面,幸亏及时认出了你。虽然我在附近晃悠,你们这栋楼人来人往,我根本弄不清谁住在那房子里。后来看见李小芹,觉得好面熟,果真她也是住里面的。啊?我在附近晃悠吓到你们了?屋子里会响?那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后来有贵人帮忙,我情况好点,又想着把那房子设法租回来,把骨头给处理掉,一直没有想到合适的办法,总有人住在那里面,怎么都等不到他们搬走。也许这么过几十年都可以,只要那房子不拆,不大修,就没有人知道。这事情阴差阳错,李小芹居然把你给引来了,开始没有想到是你,我和你聊到最后,你提起李小芹(她住的地方早告诉我了),我就想出让你搬出那个房子的念头,没有想到你动手一搬,就把警察给引来了……早知道何必如此。

在我们谈话的最后,我说:“不管怎么样,谢谢你的那顿饭。”

他也惨然笑到:“也谢谢你送了下白一晨,她真的没有什么朋友。”

提到白一晨,我想起她最后那种恐惧,那提到的气味,那究竟会是指的哪种,我恍然想起个答案,但是不敢确定:“那顿饭里的提鲜剂,到底是什么?你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了吧?”

他用死亡降临般的深邃空洞眼神茫然思索:“你该不是想拿秘方去卖钱吧?”

我说当然不是,我知道你的手艺从此以后无法复制。

他哈哈狂笑起来,甚至惊起了那个只顾埋头玩钥匙的狱警,怒声呵斥他。

鲍尔丁最后用一种神秘的声音,颤抖着告诉我:“那是一种肉,敢使这个的都得碎尸万段。但我忍不住好奇尝了一下,太鲜美了,把它做成高汤,即使被稀释一千万倍,还能同样的鲜美。哈哈,哈哈,于是,它就成了我的秘方,你们全吃了,全吃了……”

我的胃部开始痛苦地痉挛,忍不住俯下身子干呕着,呕得昏天黑地也无法抬头,甚至都无法抬头看他一眼,那再次响起的哐啷哐啷的铁链声,告诉我他已经走了,我决心将这个秘密永远保留下去。

三个月之后,我和吕晓薇结婚了,我在燕郊买了一套两室两厅的房子,只背负了百分之二十的房贷,最后剩下的钱我和她去马尔代夫旅行了一次。我们过了幸福的几个月,但交通上的问题太烦人了,我们每天清早六点就得出门,挤上那趟北京最有名的930公交车,就是永远有四五百人抢一辆车的那趟。我应该再买一辆车,但牌照价钱已经开始暴涨,即使去租一个牌照我也感觉无力负担,我的计划不得不一再推迟。

搬到燕郊以后,我的厨房比以前的大了一倍,但再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做饭了,基本都耗在路上,回家之后两个小时之内必定会睡着。但我觉得生活有希望,为了继续在这个城市隐身下去,把过去的那个噩梦彻底忘掉,我换了个工作,在另外一个杂志做首席记者,比以前降了个档次。好在我的影评之路已经打开,我经常在公关公司的邀请下为电视剧或电影造势,这比单纯拿稿费挣钱多了。她无疑是很爱我的,我也决心呵护好这个小小的家,但总是感觉有点力不从心,在燕郊的生活大多数时候是异常劳累的,我怀念以前家里灯火通明,一群朋友都等着我端菜上桌的日子,也怀念可以和冯大卫没完没了在球场厮杀的日子,但我终于不年轻了。

又过了一阵子,吕晓薇怀孕了,我得更早起床,在公交车上给她占个座,然后下班也要和她一起挤车回家,用自己的双手保护好她。她催我无论如何将来得买辆车,最好在生孩子之前,等生完孩子之后还得换房子,她爸妈过来后,这个小房子根本不够住。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生存压力,有时候免不了抱怨,长吁短叹,她脾气慢慢也不那么好了,我们开始慢慢有了一些争吵。

有一天晚上,我们在外面的快餐店吃了晚餐,然后我回到家里就赶紧打开电脑,为一家杂志社撰写七千字的电视剧人物分析,这意味着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的开始,我得一边写一边回过头去看剧情,整个晚上我都得泡在上面,然后白天抓紧一些时间趴在桌子上打瞌睡,那个抗日谍战剧看得我头昏脑涨,她却非要我出去买点酱牛肉,还得买刚卤出锅的,一定得是热的。我说我根本没有空,如果我走出小区跑一趟,那么整个复杂的剧情整个的头绪又得重新想一遍,至少得让我把想好的全部都写下来再说,不然出去一趟就给忘了。

她打开了冰箱让我看,那里面确实空空如也,只有一点零食和饮料,我都不知多久没有想起过做饭这回事了,然后她的眼泪就簌簌落了下来,我非常心疼,但无论如何也不肯下楼去,只叫她吃点饼干垫一下,我坐下来重新写,怎么都心不在焉,只好胡乱凑合了事。

夜里她把手搭在我的胸口睡觉,不知怎么突然又抽泣起来,这个阶段的女人是异常脆弱的,总有很多不必要的联想,她说等她肚子大了这日子更没法过了,进入了待产期该怎么照顾她,以后生了孩子加上她爸妈五口人怎么住。我一边安慰她,一边自己的心情也跟着灰暗起来,好不容易等她睡着了,我又进入了胡思乱想,似乎这种乱想能让我从残酷的现实中暂时逃离一下。

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每天累得一睡就死,连做梦的力气都没有,但这个夜晚有点离奇,我睁着眼睛看到了很多灯光,它们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依次照耀过来,就像过去经历过的很多车站,一个又一个,每一个车站都似曾相识,每一个车站都似乎无法重复,我陷入迷惘中,搞不清这么多的车站对于生活的意义究竟何在。

终于,我进入了一个灯火通明的巨大车站,在那里,提着编织袋的打工者和背着背包的学生川流不息,各种熟食的恶心香味搅拌在一起。人群将我推向了一个候车室,那个蓝色衣服戴着红袖章的女人还站在一把凳子上,拿着高音喇叭对人群大吼:“请大家不要拥挤,请大家按秩序排队!”

然后,我几乎是本能地,命中注定看见了她。她依然还站在那里,那件金黄色的如松鼠般明亮的毛衣依然醒目,看见我进来了,她欣喜地朝我挥手,我走过去,就好像刚刚半个小时前约定了在此地一样。她一把挽过我的手,说:“我们还有的是时间,你看。”她举起了那张火车票,上面还是写着21点17分开,我们至少还有三个小时!我试图辨认其他的内容,却怎么都再也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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