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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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依然是暴烈的春天,我也把外套脱了拿在手上,可以肯定这是南方,几个男人坐在广场上玩纸牌,身边放着一些零钱,两个小女孩坐在旁边的巨大编织袋上,低着头像是快要睡着了。她挽着我的手,迅速地离开广场,她说:“有的事情你不能忘记了,回忆永远不会待在原来的地方。”但我确实想不起她以前用过的那个电话号码了,试了好几次,总是会错掉一个数字,无法去肯定它们。

她说:你爸爸是个很可爱的人。

我说:你爸爸也是这样的。

我们不约而同不去讨论母亲的事情。

在我们小的时候,我们经常去一条叫做鱼店街的小巷子玩,那个小巷子其实是一个巨大的陡坡,用一级一级的麻石台阶连接在一起的,有很多地方并没有连接,裸露着泥土和很多形状不规则的石块,就像打了结的草绳,那绳结是一些米粉铺、米店、鱼店。这种绳结可以说明当时的工匠是多么随心,他们根本不讲究任何材料和工艺,也许这些街道根本是用麻石的碎料修成的,还掺了很多的鹅卵石。下雨天那里经常打滑,我在那里至少摔过三十多次,但我很奇怪那些挑夫为什么不摔,巷子的最下面就是小南门码头,他们挑着巨大的米袋、辣椒、油料和石灰一级级向上攀登,倾斜的街道,倾斜的天空,倾斜的肩膀,但那根扁担永远是笔直的。有时候我们从那些担子下飞快地跑过,一头撞得他们摇摇晃晃,等他们停下来怒吼的时候,我们已经跑远了。

但我从来不带她去那里玩,我们总是在不同的时候去那里,我只在病床上遇见过她,在那里捉弄她。现在,码头已经废掉了,那个陡坡,从远处看,再也不会有一个人踩着另一个人的头,络绎不绝地向上攀登的情景。我们在那里漫步,那里只剩下几个很破旧的小吃档,卖油饼、米豆腐和炸鱼。一股带点臭气的咸腥味传了过来,她惊喜地冲向一口大型的炸锅:“哇,是青鱼啊,这么小的青鱼,怪不得这么大的气味。”我想跟上她,但一个挑着沉重担子的汉子把我们隔开了,担子的一头拴着一条巨大的鲤鱼,足有三十斤那么重,另外一头却用绳子串着很多很多的小鱼,它们都向上仰着头,保持着要奋力跳跃的姿势,如同天空有一个巨大的吸盘。过去这条街叫做鱼店街,就因为石板上总会坐满密密麻麻的卖鱼人。在这里,关于贫穷和富裕,吝啬和慷慨,热情和冷漠,杀戮和生存,光明和黑暗都能找到彼此之间的平衡。我爸爸总是在这里慷慨解囊,买下一个星期都吃不完的鱼,然后和我母亲在家里大吵一架。

十三岁的那年,我在这里逃学,本来想要在这里的鞋铺给自己买一双新的橡胶鞋,没有想到下雨了,我被困在这里,也看不懂那些戴着斗笠的卖鱼人为何不躲雨,那种斗笠篾片极薄,到处都在漏水,而且除了几个撑着雨伞的主妇,根本不会有更多人在这个时候来买鱼。等雨停了,那些鱼贩还保持着同样的坐地姿势,江边有一层又一层黄浊的水涌过来,然后更黄,隔着弥漫的雾气,更浩荡的水还在远方奔涌。

一个妇人叫住了那个挑担子的汉子,要他解下那条大鱼,我和她饶有兴致地停下来看,她说,那么大的肚子,里面肯定有很多很多的鱼籽。汉子按照妇人的要求称量之后,将那条大鱼就放在地上,刮去鳞片,然后从尾部剖开了它的肚子,一大推黄灿灿、滑溜溜的鱼籽,几乎就从刀子离开的同时滑到了地上,场面有点恶心,她惊叫一声,抓着我的手飞也似的逃开了。

她说,我记得你爸爸最会做这种鱼籽,明明已经很油了,他还要放上菜油,放了很多干辣椒,还得放上很多小尖椒,并且他总舍不得关火,越煮越辣,越煮越辣。

然后,我们挤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回到了那个火车站,那辆公共汽车只有很少的几个座位,每次启动都需要往前猛冲一下,然后突然失去了速度,才能轰响着前行。

这座火车站始建于1961年,那个巨大的火炬曾是这个城市的标志,我爸爸夹在逃荒的人群之中,曾经在当年来过这里,发誓要考上重点高中。三十年之后,我几乎每年都要在这里转车,在子夜的汽笛声中昏昏欲睡。

现在火炬还在,但里面的结构却改变了,一个巨大的候车室分成了三个,我们在最左边的一个。随着那个蓝衣女人的高音喇叭再次响起,我们又被卷入了人群之中,几个巨大的背包将我们挤散了,她在前面,我落在了后面,她焦急地对我挥着手,喊着,快啊,快啊。

在那喇叭的持续喧嚣中,她把车票递给检票员,然后我跟着她,从检票员的眼前闪身而过。

站台区域模样也改变巨大,最重要的改变是在那五六条铁轨的上方,修建了一条玻璃通道,我们不必再走那潮湿阴暗的地下通道。我其实挺喜欢那些铁轨交织的几何图案,尤其是在有火车进站,光线由暗变明的时候,《盗火线》《借刀杀人》都在洛杉矶的同一个火车站里拍摄这样的场面。但我在这里是看不见了,那些巨大的一块块玻璃在晚上成了光的栅栏,人流走到这里,如同被吸入了一条泛着蓝色光芒的瀑布,每走进一格,回音就会越响,就如走进更密集的瀑布水流之中,隔着那玻璃,站台上的灯光就像河灯那样模糊闪烁着,那些玻璃,也不可能去作为星光的背景。我们走得很慢,几乎所有人都在超越我们。

汽笛已经响起,还有好几个列车员的金属哨子,我准备松开她的手,她却惊恐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我的车票呢,是不是还在你那里?

我不安地翻动自己的口袋,却发现连口袋也不见了,丢车票是我这辈子最害怕的事情之一。在很小的时候,只有在深夜独自一人走进教室的噩梦才能与之相比。

我只摸到我大腿的肌肉,她的惊恐已经在另外一个世界,也许被永远关在了那些玻璃窗的后面。然后我更焦急了,开始旋转着,翻滚着去寻找那张车票,夜越来越黑,越来越黑,突然间,车站的所有灯光一起熄灭。

只有一阵焦虑的声音在我耳边呼唤:“童明,童明,你醒醒,快醒啊。”

我迷迷糊糊地转了个身,吕晓薇更用劲地摇晃我,终于把我从这个漫长的梦境中摇醒:“你摸摸。”她把我的手按在了她的小腹之上,那里平整柔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然后她要我曲一下腰,抱着我的头,将我的耳朵贴紧了她的小腹。

“快听,快听,他动了,他动了!”

我突然异常清醒,紧张地控制自己的呼吸,不让它们打搅了听觉:她的小腹是一片动脉流动的嗡嗡背景声,如同潜到了泳池的深处,然而那嗡嗡的背景声中,还有一阵接着一阵更微弱,但更清晰、更有节奏的声音传来,有点像鱼类吐泡沫的声音,在深海悄然潜行。过了几秒,又有更响亮,如同心跳在打击腹腔的声音,带着回响,带着她的体温传到了我的耳膜。

“听到没有,是不是他动了?”

那是漂浮在海底的声音,像是天籁,那永恒星光无尽的背景回波,又像是来自大地的最深处,岩石分裂般顽强的悸动。

他像是重新打开了那道光芒的瀑布,那光芒是菌丝,是脉管里的水流和血液,是不断分裂的细胞,很多很多岁月的反射、交织,带着搏斗的尖叫,让我很多年来第一次泪流满面。

有的东西是永远囚禁不住的,无论被囚禁得多么深,被隔离得多么遥远,它都将因为这种悸动而变得生生不息。

《楞严经·卷六》——

我灭度后,末法之中,多此鬼神,炽盛世间,自言食肉得菩提路。阿难,我令比丘食五净肉,此肉皆我神力化生,本无命根。汝婆罗门,地多蒸湿,加以沙石,草菜不生。我以大悲神力所加,因大慈悲,假名为肉,汝得其味。奈何如来灭度之后,食众生肉,名为释子。汝等当知,是食肉人,纵得心开似三摩地,皆大罗刹,报终必沉生死苦海,非佛弟子。如是之人,相杀相吞,相食未已,云何是人得出三界。汝教世人,修三摩地,次断杀生。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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