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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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迪根本没想到他母亲。其他人已经走到对岸,正在数火车有几节车厢。埃迪慌乱地看了斯坦利一眼,又低头注视河水,只有一个薯片包装袋从他眼前悠悠漂过,就这样。他抬头望着斯坦利。

  “斯坦利,我刚才看见——”

  “什么?”

  埃迪摇摇头。“没什么,”他说,“我只是有一点(但它们在那里它们在那里它们会把我活活吃掉)

  紧张,我猜是老虎的关系。继续走吧。”

  坎都斯齐格河的西岸——邻接老岬区那一岸——在雨季和春天雪融时总是泥泞不堪,但德里已经至少两周没有下雨,河岸一反常态显得龟裂发光,几根水泥涵管突出地面,在地上留下阴森的影子。十八米外,一根涵管伸到坎都斯齐格河面上,一股看来很恶心的棕色水流涓涓灌入河中。

  本轻声说:“这里让人毛毛的。”其他人点头同意。

  威廉带他们走过干涸的河岸边,然后再次进入浓密的灌木丛中。灌木丛里虫子和沙蚤钻来钻去,不时听得见鸟儿振翅高飞。一只松鼠从他们面前跑过,五分钟后,他们爬上垃圾场后方的低矮山脊,一只大老鼠从威廉眼前走过。它沿着秘密通道在荒野小宇宙里穿梭,胡须里还夹着一小张玻璃纸。

  垃圾场的味道愈来愈强、愈来愈臭,一道黑烟袅袅升向天空。地面(除了他们走的小径)仍然杂草丛生,开始出现散落的垃圾。威廉戏称这些垃圾是垃圾场头皮屑,理查德听了很开心,差点笑得流眼泪。“你应该写下来,威老大,”他说,“说得真好。”

  树枝上卡着废纸,有如廉价三角旗迎风飘扬。杂草和灌木丛间有一堆废锡罐,映着夏阳闪着银光,还有一个碎啤酒瓶反光更刺眼。贝弗莉看见一个洋娃娃,塑料皮肤像煮过似的粉红发亮。她捡起洋娃娃,随即尖叫一声放开它,因为它发霉的裙子底下有一群灰白色的甲虫蠕动着,往下爬到它腐烂的腿上。贝弗莉在牛仔裤上抹了抹手指。

  他们爬到山脊上,俯瞰垃圾场。

  “可恶。”威廉双手插进口袋骂了一句,其他人围在他身边。

  垃圾场北端正在烧垃圾,但管理员(他叫阿曼多·法齐奥,单身,朋友都叫他曼迪,是德里小学清洁工的哥哥)在他们这一边,正在修理第二次世界大战留下来的D-9推土机。他用这台机器将垃圾推成一堆,方便焚烧。他没穿衬衫,一台大收音机摆在推土机驾驶座上方的帆布伞下,正在广播红袜队和议员队的赛前活动。

  “现在不能下去。”本附和道。曼迪·法齐奥人不坏,但只要看到小孩跑来垃圾场,就会把他们赶走,因为这里有老鼠,因为他会定期洒毒药抑制老鼠的数量,因为小孩可能割伤、摔倒或烧伤……但最重要的是,他认为垃圾场不是小孩该来的地方。“你们就不能乖一点吗?”每当他看见小孩子拿着点二二手枪来这里射击罐子(或老鼠和海鸥)或幻想“垃圾堆寻宝”时,就会这样对他们大吼。这里还找得到能玩的玩具、修理一下可以给俱乐部用的椅子或显像管完好无缺的报废电视——显像管被石头砸碎会爆炸,很好看。“你们这群小鬼就不能乖一点吗?”曼迪会这么咆哮(不是因为生气,而是他耳背又没有佩戴助听器),“老师在学校没有教你们乖乖听话吗?乖小孩不会到垃圾场来玩!去公园!去图书馆!去活动中心玩迷你曲棍球!乖一点!”

  “没错,”理查德说,“看来垃圾场没戏唱了。”

  他们在山脊坐了一会儿,看曼迪修理推土机,希望他会放弃,但其实不太相信他会离开。曼迪带了收音机,就表示他打算待一下午。真是可恶,威廉心想,没有比垃圾场更适合放鞭炮的地方了。他们可以把鞭炮放在锡罐底下,看鞭炮将罐子炸到空中,也可以点燃引信,将爆竹扔进瓶子里,然后拔腿就跑。瓶子通常会破,但也不一定。

  “真希望我们有M-80,”理查德叹了口气说,完全不晓得自己的脑袋很快就会被M-80打中了。

  “我妈说人应该知足常乐。”埃迪一本正经地说,其他人都笑了。

  笑声止歇后,他们又都看着威廉。

  威廉想了一下,说:“我知、知道一、一个地方,荒原尽、尽头靠调、调车场那边有、有一个旧的砾、砾石坑。”

  “对!”斯坦利说着站起来,“我知道那里!你真是天才,威廉!”

  “那里回声很大。”贝弗莉赞同道。

  “好啊,那我们走吧。”

  于是他们六人(差一个就是神奇数字了)沿着环绕垃圾场的山脊走,曼迪抬头瞄了一眼,看见他们的剪影映着天空,有如突袭的印第安人。他本来想吼他们——荒原不是小孩子该去的地方——但还是回头继续工作。至少他们没来垃圾场捣蛋。

  迈克·汉伦马不停蹄地跑过教会小学,在内波特街上狂奔,朝德里火车站调车场跑去。教会小学的清洁工在,但杰德隆先生太老了,而且比曼迪·法齐奥还要耳背。再说他夏天喜欢躲在地下室的锅炉旁边(锅炉夏天不运转),腿上摆着德里《新闻报》,躺在破旧的躺椅上打盹。等他听见迈克猛力敲门,大喊要他让他进去,亨利·鲍尔斯早就追上来,把迈克的头扭断了。

  所以迈克继续跑。

  但不是毫无方向:他试着调整速度,控制呼吸,没有使尽全力。亨利、贝尔齐和萨德勒不是问题。他们就算体力充沛,跑起来也像受伤的野牛。彼得·戈登和维克多·克里斯的速度就快多了。迈克跑过威廉和理查德遇见小丑(或狼人)的那间屋子时,回头瞄了一眼,惊觉彼得·戈登就快追上他了。彼得咧嘴笑——障碍赛跑或马球选手的笑,笑得雀跃得意。迈克想,要是看见他们抓到我之后怎么对付我,他还笑得出来吗……难道他觉得他们只会说“逮到你了”,然后就放我走了吗?

  调车场大门的告示出现在眼前——私人产业,非请莫入——迈克不得不尽全力冲刺。现在还不会痛——他呼吸急促,但还在可控范围内——但他知道再这样跑下去迟早会开始难受。

  大门半开着。迈克趁机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和彼得的距离又拉开了。维克多落后彼得大约十步,其他人则在四五十米之外。虽然只是匆匆回望,他依然看见亨利脸上怒气冲冲。

  迈克敏捷地穿过大门开口,随即一个转身将门关好。他听见大门咔嗒锁上。不久之后,彼得·戈登冲到铁丝网边,维克多也随后赶到。彼得脸上的笑容没了,变成一脸挫败。他开始寻找门闩,但当然找不到,因为门闩在里面。

  这时,他竟然喊道:“小鬼,快点把门打开,这样不公平!”

  “五个追一个,”迈克气喘吁吁说,“你这样也叫公平?”

  “公平点。”彼得又说了一次,好像没听到迈克说什么似的。

  迈克看了维克多一眼,发现他目光纠结。他正想开口,其他人赶上来了。

  “开门啊,黑鬼!”亨利咆哮道,一边疯狂摇晃铁丝网。彼得没想到他会这么大力,满脸惊诧望着他。“开门!快开门!”

  “我不开。”迈克轻声说。

  “开门!”贝尔齐大吼,“开门哪,你这个黑皮鬼!”

  迈克从门边退开,心脏在胸膛里猛跳。他从来不曾这么害怕、这么不安。他们贴着铁丝网站成一排朝他咆哮,用他没听过的话骂他:黑猪、乌骨鸡、黑桃、黑莓、小黑奴等等。他没发现亨利伸手到口袋里拿东西,用拇指指甲点了一根火柴。他只见到一个红色圆球飞越铁丝网,让他本能地后缩。樱桃炸弹在他左边炸开,顿时尘土飞扬。

  爆炸声让所有人沉默下来。迈克隔着铁丝网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们,他们也愣愣望着他。彼得·戈登看来完全吓坏了,就连贝尔齐也一脸惊讶。

  他们开始怕他了,迈克忽然这么想。他心里出现一个新的声音,之前可能未曾出现过,大人的令人不安的声音:他们害怕了,但那依然阻止不了他们。你得快逃,迈克,不然就要出事儿了。他们之中可能有人不希望出事儿,例如维克多或彼得·戈登,但还是阻止不了,因为亨利会让它发生,所以逃吧,快点逃。

  他又往后退了两三步。亨利·鲍尔斯说:“黑鬼,你家的狗是我杀的!”

  迈克僵住了,肚子仿佛被保龄球打到似的。他望着亨利·鲍尔斯的眼睛,发现亨利说的是实话,奇普先生真的是他杀的。

  迈克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永恒的真理。他看着亨利沾着汗水的发狂双眼和气得发黑的脸庞,忽然觉得自己头一回明白了许多事情,而亨利比他想象的还要疯狂得多,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而已。迈克发现世事险恶,而明白这一点比世事险恶更让他难过,他终于破口大骂:“你这个白皮狗杂种!”

  亨利气得尖叫,狠狠捶打铁丝网,猴子似的用恐怖的蛮力爬上围篱。迈克迟疑片刻,想确定心里那个大人说的是不是真的。对,是真的。因为其他人犹豫了半秒钟,也开始跟着爬铁丝网。

  眼前是三组并排的轨道。迈克越过第一组,球鞋踩在轨道之间弄得煤渣四溅。他绊到第二组轨道上,跌倒在地,脚踝一阵剧痛,但还是爬起来继续跑。亨利从围篱顶端跳下来,迈克听见他落地“啪”的一声。“我来抓你了,黑鬼!”亨利咆哮道。

  迈克推断荒原是他唯一的机会了。只要逃到那儿,就能躲进浓密的灌木或竹林里头……万一情势危急,他还能钻进排水涵管躲一躲。

  他是能这么做……但他胸中燃起一把怒火,完全压抑了理性。他可以理解亨利为何一有机会就不放过他,但奇普先生呢……他何必杀害奇普先生?我的狗又不是黑鬼,你这个白皮狗杂种,迈克边跑边想,不解的怒火愈烧愈旺。

  他又听见一个声音,这回是他父亲。我不希望你逃一辈子……重点是你得小心选择自己的态度,必须问自己为了亨利·鲍尔斯惹麻烦是不是值得……

  迈克从调车场直线跑向半圆形库房,库房后方又是一道铁丝网,隔开调车场和荒原。他原本打算硬爬围篱,想办法翻过去,但临时决定改变方向,突然右转朝砾石坑跑去。

  一九三五年以前,这个砾石坑一直充当煤坑使用,途经德里的火车都在此补充燃料。之后煤炭被柴油取代,柴油又被电力取代。燃煤时代结束(剩下的燃煤很多都被人偷去当作暖炉的燃料了),一名承包商几年后在这里开采砾石,但于一九五五年被捕,从此砾石坑就废弃了。不过,坑洞周围还是有铁道环绕一圈再通回调车场,只是铁轨早已生锈黯淡,木桩腐朽,缝隙长满杂草。砾石坑里也是杂草蔓生,跟秋麒麟和低垂的向日葵抢夺地盘。除了植物,砾石坑里还有许多当年俗称“渣渣”的煤块。

  迈克一边朝砾石坑跑,一边脱下衬衫。他跑到坑缘回头看,发现亨利才要越过铁轨,几名死党跑在他身边。应该还好。

  迈克将衬衫当成布袋,火速抓了五六把煤块装进去,接着跑回围篱边,双臂甩动衬衫。他没有翻越围篱,而是背对它,将衬衫里的煤块抖出来,弯身拾起两个煤块。

  亨利没有注意到煤块,只看见小黑鬼被堵在围篱边。他高声咆哮,朝迈克扑了过去。

  “浑蛋,我要为我的狗报仇!”迈克大吼一声,没发现自己在哭。他猛力扔出一块煤炭,煤炭直射而去,正中亨利的额头,发出砰的巨响,再弹到空中。亨利跪倒在地,双手抱头,鲜血立刻从他指间流出,仿佛法师的魔术。

  其他人都愣住了,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亨利哀号着站起身来,双手依然抱着脑袋。迈克又扔了一个煤块,亨利侧身闪过,开始朝迈克逼近。迈克扔出第三块煤炭,亨利松开抱着头的一只手,轻轻一挥就将煤块打到一边。他咧嘴笑了。

  “哦,等着瞧吧,”他说,“等着——哎,天哪!”亨利还想往下说,却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喉音。

  因为迈克又扔了一块煤炭,正中亨利的喉咙,让他再度跪倒。彼得·戈登看着目瞪口呆,萨德勒皱起眉头,仿佛遇上数学难题似的。

  “你们几个还在等什么?”亨利勉强挤出一句。鲜血从他指间渗出,他的声音听来沙哑而陌生,“抓住他!抓住那个小兔崽子!”

  迈克没等他们反应,立刻扔下衬衫跳上铁丝网。他挣扎往上,忽然感觉一只脚被一双粗手抓住。他低头望去,只见亨利·鲍尔斯表情狰狞,脸上抹满鲜血和煤渣。迈克猛力抽脚,鞋子落在亨利手中。他大脚一蹬,朝亨利的脸踹过去,听见东西碎裂的声响。亨利再次尖叫,颠簸后退,双手改捂喷血的鼻子。

  另一只手(贝尔齐,哈金斯的手)抓住迈克的牛仔裤管,但立刻被他挣脱。迈克一脚刚跨过围篱,侧脸忽然被某个东西用力击中。一股热流沿着他的脸颊流下。又一个东西击中他的臀部,然后是他的上臂和大腿。他们正在用他搜集的弹药攻击他。

  他双脚腾空,两手抓着铁丝网,随即松手跃下,在地上滚了两圈。这里的下坡长满灌木,迈克的眼睛和性命或许就是这些灌木救的。亨利再次靠近铁丝网,将一枚M-80往上抛过围篱。鞭炮爆炸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余音回荡,草地上出现一大块光秃的地面。

  迈克耳鸣嗡嗡,头重脚轻,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他来到荒原边的长草区,伸手抹了抹脸颊,发现手上沾了鲜血。但他并不担心。他本来就不认为自己会毫发无伤。

  亨利又扔了一枚樱桃炸弹,但迈克看到炸弹飞来,很轻松就躲开了。

  “抓住他!”亨利怒吼一句,开始爬铁丝网。

  “呃,亨利,我不知道——”彼得·戈登觉得太过头了。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野蛮的场面。不该有人流血的,起码自己的队友不该见红,尤其局势明明站在他们这一边。

  “你最好知道,”亨利爬到一半回头对彼得·戈登说。他像只臃肿的人形蜘蛛攀在铁丝网上,双眼狠狠瞪着彼得,眼角四周都是血。迈克刚才那一脚踢断了他的鼻子,但亨利浑然不觉。“你最好知道,否则我绝不会放过你,你他妈的浑球!”

  其他人开始爬铁丝网,彼得和维克多意兴阑珊,贝尔齐和“麋鹿”则和往常一样兴奋盲从。

  迈克不再多看,转身钻进灌木丛中。亨利在他身后咆哮:“我一定会找到你,黑鬼,你逃不掉的!”

  爆炸声传来时,窝囊废俱乐部一行人正在砾石坑的另一端。这里自从三年前运走最后一批砾石之后,只剩一个长满杂草的小坑洞。所有人围着斯坦利,欣赏他带来的黑猫牌鞭炮,突然听见轰天巨响。埃迪吓了一跳——他还没从刚才见到食人鱼的惊吓中恢复过来。他不知道食人鱼到底长什么样,但他敢说绝不会是长着牙齿的特大号金鱼。

  “冷静一点,埃迪小子,”理查德用“酷酷中国佬”的声音说,“不过是其他小鬼放鞭炮而已。”

  “你学、学得太、太逊了,理、理查德。”威廉说,其他人都笑了。

  “我还在努力,威老大,”理查德说,“我觉得等我变厉害了,你一定会爱上我的。”说完,他对着空中做出娇羞亲吻的动作,威廉朝他比了中指。本和埃迪并肩站着,咧嘴微笑。

  “哦,我这么年轻,而你如此苍老,”斯坦利忽然模仿歌手保罗·安卡的语气说了一句,声音像得出奇,“别人这样告诉我——”

  “这小子会唱歌!”理查德用“小黑鬼”的声音说,“天老爷啊,这小子会唱歌!”接着又用电影旁白员的声音说,“请帮我签名,孩子,签在这条虚线上方。”他伸手揽住斯坦利的肩膀,对他灿烂微笑,“我们要让你留长头发,孩子,再给你一把吉他,还要——”

  威廉打了理查德手臂两下,动作又快又轻。所有人想到放鞭炮都很兴奋。

  “打开吧,斯坦,”贝弗莉说,“我有火柴。”

  他们再度围在斯坦利身边,看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鞭炮的包装盒。黑色卷标上写着看不懂的中文字和英文警示语。理查德看了呵呵笑。警示语写着:“引信点燃后,请勿握在手中。”

  “原来如此,”理查德说,“我以前点燃鞭炮之后都会拿着,还以为是拔肉刺的好方法呢!”

  斯坦利近乎虔诚地缓缓拆开红色玻璃纸,露出里面的鞭炮,将蓝红绿三色鞭炮捧在手心。引信绞在一起,看起来很像中国清朝人的辫子。

  “我来解——”斯坦利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更响的爆炸声,回音缓缓飘过荒原上方。黑压压的一群海鸥从垃圾场的东边飞起,不停地尖叫哀鸣。这回他们全都吓了一跳。斯坦利的爆竹掉到地上,他连忙捡了起来。

  “是炸药吗?”贝弗莉紧张地问道。她看着威廉,威廉仰头睁大了眼睛。她觉得此刻的威廉真是英俊到了极点——但他脑袋的姿势太警觉、太紧绷,就像闻到火药味的雄鹿。

  “我猜那是M-80,”本低声说,“去年七月四日,我在公园看到一群高中生带了两个M-80。他们放了一个到铁制的垃圾桶里,爆炸声就像这样。”

  “垃圾桶有没有破一个洞,干草堆?”理查德问。

  “没有,但垃圾桶一边被炸凸了,看起来就像有东西往外撞似的。那些高中生立刻逃走了。”

  “刚才这一声比之前的更近。”埃迪说。他也看着威廉。

  “你们到底要不要放鞭炮?”斯坦利问道。他已经解开十几条引信,将剩下的鞭炮用蜡纸仔细包好,留着之后用。

  “当然要。”理查德说。

  “收、收起来。”

  其他人疑惑地看着威廉,表情有一点惊恐,不是因为他说的话,而是他断然的语气。

  “鞭炮收、收起来,”威廉又说了一次,扭曲着脸努力把话说完,“就要出、出事儿了。”

  埃迪舔了舔嘴唇,理查德用拇指将汗湿鼻梁上的眼镜推高,本下意识地靠到贝弗莉身边。

  斯坦利正想开口说话,就听见另一声比较小的爆炸。是樱桃炸弹。

  “石、石头。”威廉说。

  “你说什么,威廉?”斯坦利问。

  “石、石头,弹、弹药。”威廉说完开始捡拾石块放进口袋里,直到口袋塞满为止。其他人看着他,好像他疯了一样……埃迪感觉额头渗出汗水,忽然觉得自己知道霍乱发作是什么感觉了。他和威廉遇到本(不过他和其他人一样,已经不把他当成本,而是干草堆了)那天,他也有类似的感觉。就是亨利·鲍尔斯轻松打得他流鼻血那天。但这一回感觉更糟,感觉就像荒原要被原子弹轰炸一样糟。

  本开始捡石头,接着是理查德。他动作匆忙,不再说话,眼镜从鼻梁上一路滑落,咔嚓一声掉在砾石地上。他将眼镜随便一折,收进衬衫口袋里。

  “你为什么要捡石头?”贝弗莉问,声音很微弱,非常紧绷。

  “我也不晓得。”理查德说,手上还是不停捡着石头。

  “贝弗莉,你最好,呃,回垃圾场那边待一下。”本说。他两手都是石头。

  “少来,”贝弗莉说,“你少来这一套,本·汉斯科姆。”说完她也弯腰开始捡石块。

  斯坦利看着伙伴像发疯的农夫一样拼命捡石头,他默默沉思片刻,接着也开始照做,双唇拘泥地抿成一条细线。

  埃迪发现熟悉的感觉又来了,他的喉咙开始缩得像个针孔。

  该死的,别现在发作,他忽然想,朋友们正需要我,就像贝说的,少来!

  他也开始捡石头。

  亨利·鲍尔斯个头太大、性子太急,一般情况很少机灵敏捷,但现在不是一般情况。他痛得发疯,气得抓狂,让他成为无须大脑的肉体超人。他不再思考,心如夏末黄昏的野火,像玫瑰一样红,像烟一样黑。他像追着红旗的斗牛般咬住迈克·汉伦不放。迈克沿着大坑边缘通往垃圾场的小径跑,但亨利才不管什么小径,拨开灌木和蔷薇树丛朝迈克直扑而去,完全无视尖刺在身上划出许多小伤口,也不在乎柔软的树枝打在脸、手和脖子上。他只在乎拉近和黑鬼的距离。他右手拿M-80,左手拿火柴。逮到黑鬼之后,他要用火柴点燃引信,将鞭炮塞进黑鬼的裤裆里。

  迈克知道亨利愈来愈近,其他人也快追上来了。他努力加速,心里很害怕,只能靠微薄的意志力克制惊慌的情绪。他之前绊到铁轨上扭伤了脚踝,伤势比他想的严重,这会儿只能一拐一拐地跑。亨利在他身后披荆斩棘,感觉就像被恶犬或疯熊追逐一样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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