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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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兄们——!”高高地举起长矛,宁彦章学着想象中的英雄模样,大声高呼,“跟我来!”

“来个屁!”忽然间,有一只染血的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把他的激情全部打落于地。五当家李铁拐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的身侧。披头散发,气急败坏,“跟着我,去救大当家。别人都在拼命,你小子有什么资格偷懒?!”

说罢,也不理睬周围其他人的态度。扯起宁彦章,借着山势,迅速冲向战场中央。

“我阿爷先前说过……”韩重赟焦急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却很快就被周围的喊杀声所吞没。

李铁拐死死拉着宁彦章的手腕,跌跌撞撞。凡是试图靠近他们俩的人,无论来自何方,都被他用拐杖赶苍蝇般拍飞。

冲过一堆尸骸,又闪过一个战团,猛然间,他迅速停下了脚步。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件染满鲜血的战旗,用力披在了小肥身上,遮住闪亮的明光铠,“逃,能逃多远逃多远!别管我们,也别再相信任何人!快,逃啊!你个傻子,听见没有,逃!”

注1:标准太极图为陈抟所创。但太极图之前,已经有了阴阳图,自然图,双龙图等类似图案,广为流传。包括古代罗马,也有蓝黄两色“双鱼”图案,作为某军团的战旗。

第二章 霜刃(一)

“逃?为什么要逃?咱们往哪逃?”突然间转折太大,宁彦章根本无法做出正常反应。只是顺着李铁拐的手臂方向踉跄了几步,然后就回过头来,满脸茫然地追问。

“韩朴想把咱们全杀光!”李铁拐用拐杖拍飞一名冲过了的黑衣甲士,气急败坏地补充,“他要借刀杀人!你快点,逃,能逃多远就逃……”

他的后半句话,被血水卡在了喉咙处。一排乌黑的羽箭凌空而至,将他直接射成了刺猬。

“五叔!”宁彦章身上也挨了几箭,但是箭簇全都被明光铠挡住,没有一支深入要害。哀嚎着向前冲了数步,他将李铁拐抱在了怀里,大声哭喊,“五叔,我带着你一起逃,一起逃!要死,咱们爷俩死在一起!”

“傻小子……”李铁拐艰难的笑了笑,头一歪,气绝身亡。

有股剧烈的痛楚刺入宁彦章的心脏,令他浑身颤抖,脚步踉跄。李铁拐死了!平素从没给过他好脸色,并且屡屡想赶他下山的李铁拐死了!当初想赶他下山是怕受了他的拖累,现在却死在他的怀里,只为了给他寻找一个逃命的机会!

“跪下投降,饶你不死!”一名身穿黑衣的骑兵策马冲了过来,刀尖遥遥地指向少年人的头顶。

能中了三箭却继续哭天跄地的,身上肯定穿着一件上好的铠甲。而这年头能穿得起好甲且白白净净的半大小子,家境肯定不会太差。俘虏了他索赎,远比直接把他杀掉合算。

“跪你姥姥!”宁彦章瞬间充满了红色,丢下李铁拐的尸体,他直接从身后抽出一把手斧。

“找死!”黑衣骑兵勃然大怒,立刻放弃了抓俘虏索要赎金的念头,双腿用力磕打马镫,手中横刀像鞭子一样抡到了身侧。

只要向前冲出四五步,他就能用横刀将少年人的脖子抹成两段。这辈子他已经不知道用此招杀掉了多少负隅顽抗者,不在乎多上一个。

“呼——!”一道寒光,彻底打碎了他的如意算盘。少年人居然跳了起来,凌空将手里的斧头掷向了他的面门。

战马已经开始加速,黑衣骑兵来不及改变方向。只能凭着娴熟的战斗技巧,仰头向后,用脊背贴近马屁股。

雪亮的斧头,贴着他的盔缨急掠而过,吓得他冷汗直冒。用力收腹挺身,他准备再看对手一眼,然后迅速结束战斗。谁料就在腰杆刚刚挺起来的那一瞬间,第二把雪亮的斧头又至,“喀嚓”一声,将他胸口砸蹋了半边!

“啊——!”黑衣骑兵惨叫着坠马。宁彦章快步冲上去,用第三柄斧子,劈开此人的脑袋。

没等少年人将尸体胸口处的斧子收起,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惊呼。“杨都头死了!”

“那个毛孩子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给杨都头报仇!”

……

紧跟着,一小队黑衣步卒,快步赶至。手里的长矛短刀,没头没脑地朝少年人身上招呼。

“报仇?对了,报仇!老子要报仇!”宁彦章拎着斧子跳开数步,然后如梦初醒。五叔死了,被黑衣人这方用冷箭射死。他得给五叔报仇,否则怎么对得起五叔这段时间的照顾之恩?!

单手持着一把短斧,他瞪圆了血红色的眼睛冲向了正在朝自己靠近的这伙黑衣人。根本不管对方手里的兵器会不会伤到自己。

这个等同于找死的动作,令稳操胜券的黑衣步卒们手忙脚乱。长兵器根本来不及调整方向,短兵器恰好又够不到出手位置。而少年小肥,却凭着一股子初生牛犊的血勇,直接冲入了他们中间。手起斧落,将正对着自己的那名黑衣人砍了个脑浆迸裂。

一把横刀贴着他的脊梁骨抹过,将李铁拐特地给他披上的破旗子抹断,在铁甲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一杆长矛狠狠砸在他的左肩膀,将精钢护肩砸得“叮当”作响。还有一把横刀直接捅到了他的小腹处,被护心镜挡住,推得他脚步踉跄,身体歪歪斜斜。

下一个瞬间,宁彦章猛地一低头,用铁盔砸上斜对面持刀者的鼻梁骨。将此人砸得满脸是血,惨叫着仓惶后退。随即,他咆哮着转身,用斧刃砍掉了持枪者的一条胳膊。侧后方的横刀再度砍来,直奔他毫无保护的脖颈。宁彦章大叫着向斜前方跳出一步,然后猛地一拧腰杆,将斧子掷在了对方的面门上。

“啊——!”持横刀的黑衣步卒惨叫着倒地,不知死活。

另外两名黑衣步卒被吓了一大跳,愣愣地不知道该继续围杀他,还是转身逃命。宁彦章则弯腰从地上抄起一杆长矛,朝着对方劈头盖脸地乱砸。

这是最愚蠢的做法,非但不能杀死对方,反而暴露了他乃第一次上战场的事实。两名黑衣士卒立刻心神大定。先向后退开了半丈远,然后将肩膀贴上肩膀。准备采用双人合击的战术,彻底解决眼前这个身穿铁甲的小胖子。

“呯!”一匹雪白的战马从侧面呼啸而至,将这两名黑衣人同时撞飞了出去,不知生死。马背上,韩重赟猛地拉紧缰绳,侧下身,右手遥遥地递向宁彦章,“上马,别乱跑!援兵到了!”

“的的,的的,的的的的”十数匹战马从远处冲过来,将二人团团护住。是武英军都指挥使韩朴的亲卫,个个骑术精良,武艺高超。只要他们不死光,任何人都甭想再碰到两个少年一根汗毛。

“的的,的的,的的的的!”更多,更多的战马,数以百计,列队冲入战场。将猝不及防的黑衣将士,像洪水中的庄稼般,一层层冲翻在地,踩得筋断骨折。

每一匹战马上,都有一名威风凛凛的骑兵。每一名骑兵的盔缨,都是鲜红色,像地面上的血浆一样红。

都指挥使韩朴隐藏的后招提前使出来了。

他在奉命南下收拢绿林豪杰之前,是近卫亲军中的骑将,最擅长指挥的,就是骑兵。为了今天的胜利,他把麾下的弟兄全都调了过来,并且偷偷地藏在了山梁的另外一侧。

他不惜以所有新收编的绿林豪杰为诱饵,就是为了给对手致命一击。

第二章 霜刃(二)

接下来的战斗,完全可以用“摧枯拉朽”四个字来形容。

韩友定麾下的黑衣军,已经被绿林豪杰们用性命为代价,将体力消耗殆尽。突然从五丈岭上冲下来的精锐骑兵,却是以逸待劳,精神饱满,并且占据了地利与阵形之便。只见他们十几个一组,每组间隔着半丈左右的距离,像无数把钢刀般在阵地上往来穿插。凡是被“刀刃”碰到的人,非死即伤,毫无还手之力。

一大堆黑衣弓箭手,被骑兵从背后追上,挨个砍翻在地。一大堆长矛兵,被骑兵从侧面冲垮,然后统统踩成肉泥。几名身穿黑色荷叶甲的都头,被雪亮的马刀劈下坐骑,然后乱刃分尸。还有一名敌将主动跳下马来投降,却被骑兵们毫不犹豫地砍掉了半边脑袋,尸体一边喷着血,一边在原地打旋儿,一圈,一圈儿,又是一圈。

追亡逐北的感觉,酣畅淋漓。

但是这场战事,已经彻底与宁彦章无关了。

韩朴专门派过来寻找他的心腹们,将所有可能的风险,都隔离在距他身体两丈之外。他的任何“冲动”行为,也被众人严格的制止,没有丝毫机会去实施。

忠心耿耿的韩家子弟,甚至试图阻止他与瓦岗寨的其他几位当家汇合。直到身为少将军的韩重赟实在忍无可忍变了脸色,才讪讪地做出退让,主动陪着两个两位少年去寻找瓦岗营众将领的身影。

他们在距离李铁拐倒下五十步远的位置,找到了三当家许远举的遗体。浑身上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像无数张嘴巴,正在发出无声的质问。这位沉默寡言的老江湖,至死也没想明白,为什么有人的心肠居然会如此歹毒,刚刚利用完了他们,就立刻施展阴谋诡计,将他们赶尽杀绝。

四当家的遗体,距离三当家只有半丈远。一只手握着已经砍成了锯子的钢刀,另外一只手死死地扣进地面里,深入数寸。他的脊背处,则插着三把木柄长矛。每一把都被血迹染成了红色,就像献祭时点燃的三支香烛。

六当家余斯文和七当家李万亭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体。在今天的这场恶战中,最后连尸骨都找不齐的人,恐怕数以百计。但是宁彦章希望他们两个还都活着,只是在战斗的中途见势不妙,撒腿逃离了战场。虽然这样想,有些贬低两位长辈的形象。但宁彦章却真心地希望他们自己逃走了,逃离了所有阴谋和陷阱。

五丈岭战场并不算宽阔,宁彦章很快就走完了一整圈。然后在一众韩家骑兵的保护下,继续于死人堆中翻翻捡捡,唯恐稍有遗漏。

他没有指责任何人,也没有说一句抱怨的话。只是不到最后一刻,不肯放弃对亲人的寻找。这个固执的动作,令韩家的骑兵们很不耐烦,却找不到足够地理由去制止他。只能由带队的头目反复向韩重赟发出暗示。然而韩重赟的却对小头目的暗示毫不理睬,只是愣愣地看着宁彦章。看着他从一堆尸体,走向另外一堆尸体。不知不觉间,脸色就脸色越来越红,红得几乎要渗出血来。

身为将门之后,从小受父辈们耳濡目染,韩重赟只要稍稍冷静下来,很轻易地就发现了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都不对劲儿!

古语云,慈不掌兵,只要打仗就不可能不死人。为了获取最后的胜利,主将在排兵布阵时,难免就会考虑指派一部分弟兄去做诱饵,主动让一部分弟兄去送死,然后瞅准机会,给对手致命一击。

但是,慈不掌兵,却不意味着要把原本不该死的弟兄,活生生朝虎口里头推。早在武英军与黑衣军胶着之时,下令埋伏在岭后的骑兵倾巢而出,已经足以锁定胜局。

但是,韩重赟无法理解,自家父亲为什么迟迟没有下令骑兵出击。只是一次次将手中的各个营头送上战场,让他们去封堵被敌军冲开的缺口。

韩重赟甚至隐约感觉到,即便在最后命令骑兵出击的那一瞬间,自家父亲依旧在迟疑。他好像非常不情愿,非常希望再拖延一会儿,让敌军的实力消耗得更多一些。直到他从自己嘴里,听到了小肥与李铁拐两个一道消失于战场上的消息!

“如果不是为了救出小肥,阿爷会将武英军所有将士都填进去!”望着在尸山血海中来回翻检的宁彦章,韩重赟忽然做如是想。

这个想法太可怕了,可怕得令他根本无法相信。很快,他就用力摇头,将脑海里的恐怖想法硬生生赶了出去。“我阿爷不是那种人,他跟大伙无冤无仇!”

“我阿爷从不会对我溺爱无度,绝不会为了我的朋友而改变战术!”

“我阿爷……”

他有成百个理由,证明今天的牺牲并非故意。然而,每当看到宁彦章那跌跌撞撞的身影,那个令人恐惧的想法,就又早他脑海里不请自回。

“我阿爷……”他迫切地想解释一番,却不知道自己该解释给谁听,更唯恐自己越描越黑。

他只能默默地跟在宁彦章身后,默默地看着对方一次次弯下腰,翻动一具尸体,或者抹平一双无法合拢的眼睛。然后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就开始哆嗦,哆嗦成了一片秋风中的荷叶!

直到瓦岗大当家吴若甫骑着马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这种状况才得到了缓解。这位身手矫健的绿林大当家,膂力惊人,做事也干脆利索。一把从尸体堆旁扯起宁彦章,直接丢到了身边空着鞍子的坐骑上,“别找了,这都是命!为将的,谁都免不了这一天。你跟我回去,韩将军有话要问你!”

“韩将军?”宁彦章双手抱着马脖子,茫然地重复。直到脖颈后挨了一巴掌,才终于明白对方嘴里的韩将军,指的是韩重赟的父亲韩朴。

大当家吴若甫这次出手颇重,打得他半边身体都麻苏苏地,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记忆里,此人从来没对自己如此严厉过。宁彦章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努力挺直身体。这一刻,他看见有两团野火,在大当家眼睛里烈烈燃烧。

“大当家也发现被出卖了!”有股冷气从脖子后的铠甲缝隙透过来,钻破皮肤肌肉和骨骼,直接刺入少年人的心底。“他什么时候发现的?他为什么不带着大伙果断离开?他为什么给大伙讨还公道?他……”

数不清的疑问接踵而来,他却无法开口探求真相,更无法保证自己能从大当家吴若甫嘴里获得真实的答案。

“坐直些,别整天一幅孬种样子!你三叔、四叔和五叔他们,在天上看着你呢!”不满意少年人的茫然与迟钝,曾经的瓦岗大当家吴若甫迅速将眼睛瞪圆,厉声补充。

“哎!哎!”宁彦章被扑面而来的杀气吓了又是一哆嗦,连声答应着,努力挺直腰杆。身上的铁甲很厚,到现在,他才终于感觉到了它的份量。从头顶、肩胛到后腰,沉重地压下来,令他几乎无法正常思考,更无法正常呼吸。

好在武英军都指挥使韩朴的临时中军帐,就立在战场外不远处。所以少年人才咬着牙坚持没有再度趴到马脖子上,没有挨更多的巴掌。

紧跟在他身侧的吴若甫,却对他的要求愈发严格。还离着目的地四五丈远,就果断命令他跳下了坐骑。紧跟着,吴若甫自己也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跟过来的都指挥使亲卫。然后一只手托住宁彦章的腰,另外一只手轻轻拉住少年人的右胳膊,“走吧,进去之后,记得主动给韩将军行礼。这里可不是瓦岗寨,可以由着你没大没小!”

“知道了!”宁彦章侧过头,郑重答应。随即,又上下打量了吴若甫一眼,迟疑着请教,“要不要我先去换身衣服。这身铠甲上全都是血迹,恐怕会冲撞了韩将军!”

“不必,韩将军也是行伍出身,不会在乎这些!”吴若甫犹豫了一下,轻轻摇头。但是很快,他自己又推翻了自己的说法,“甲可以不脱,但满脸都是血,也的确有些失礼。你就在等着,我给你去找块干净布子擦一下!”

说着话,他迅速跑回自己的战马旁,从马鞍后取下一个装水的皮囊。拧开绳索,先把自己的手和脸洗了洗。然后又从铁甲下扯了块衬里,拿水打湿了,快步返回递给了宁彦章。“动作麻利些,别让韩将军等得太久!”

“是!”宁彦章叹息着接过布子,将自己的面孔和手指擦拭干净。然后又尽可能仔细地在明光铠上抹了几把,抹掉那些干涸的血迹,令后者露出了几分金属制品特有的光泽。

水不是很凉,但已经足以让他的头脑多少恢复几分冷静。冷静地去面对身边的人,冷静地去分析刚刚发生的事情。

“快一点儿!你这孩子怎么如此磨蹭!”吴若甫有些不耐烦,再度低声催促。

“嗯!”宁彦章点头,将沾满了鲜血的湿布子递还给他。后者则厌烦地皱了下眉头,直接将布子团成一团,丢在了脚下的泥坑中。

“大当家可知道,韩将军找我有什么事情?”不用他来搀扶,宁彦章自己主动迈开脚步,走向山梁上的中军大帐。一边走,一边努力让自己平心静气。

“我不清楚,韩将军没跟我说!”吴若甫的眉头再度紧紧皱起,向两把倒插的匕首。

“那二叔呢,他还好吧?他知道韩将军找我么?”少年人丝毫不以吴若甫的态度为怪,想了想,继续缓缓询问。

“他去负责收拢彩号了。忙得要死,估计这功夫也顾不上你!”吴若甫警觉地四下看了看,不高兴地呵斥。“你今天话可真多!小小孩子,别瞎操心大人的事情。操心了你也管不了!”

“嗯!”宁彦章认真地点头。继续迈步前行,就在一只脚即将踏入临时中军帐的刹那,他忽然又转过半个脑袋,盯着大当家的眼睛问道:“那韩将军今天的安排,事先跟您说起过么?他到底跟咱们何冤何仇,非要让大伙死光了不可?”

第二章 霜刃(三)

“你听谁说的?你这痴肥的蠢货,乱嚼什么舌头?!”吴若甫如同一只被烧了屁股的野狗般跳了起来,抬手便是一个脖搂!神态举止,丝毫不复平素做大当家时的沉稳。

宁彦章却果断向前迈了一大步,躲开了他的攻击,直接走进了临时中军大帐,“大当家,吴将军,我只是脑袋受过伤,却不是傻子!”

“你——!”吴若甫两眼寒光四射,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上,杀气弥漫。然而,没等他继续发作,迎面却传来了武英军都指挥使韩朴的愤怒喝斥声:“行了!吴指挥,不得对殿下无礼!”

随即,主动向门口走了几步,对着少年人长揖及地,“末将韩朴,见过郑王殿下。此前不知殿下身份,多有怠慢,还请殿下恕末将失敬之罪!”

“郑王?我……?”虽然心里已经隐约猜到一些端倪,宁彦章依旧被韩朴的举动吓了一大跳,再也顾不上质问对方为何要借刀杀人。而是本能地侧开身体,木然反问。

自打他从昏迷中醒来那天起,就不止一次被人误认为是凤子龙孙。特别是五当家李铁拐,多次因为这个疑虑,试图把他赶出山寨自生自灭,以免大伙儿卷入朝代更迭的漩涡中,无辜遭受池鱼之殃。

结果就在今天,一心避祸的五当家李铁拐,终究没能逃脱死亡。而他,却再度被扣上了一顶郑王的帽子,避无可避。

“殿下不要惊慌,汉王和末将,都对殿下忠心耿耿!”根本不在乎少年人的反应,韩朴只顾弓着身体,大声补充。“先前之所以不敢贸然相认,一来,是因为身边兵微将寡,怕护不得殿下的周全。二则,是怕万一认错,会让有心人以此为把柄构陷汉王。但末将却从未曾置殿下的安危于不顾,当天晚上,就暗地里叮嘱过吴将军,命令他无论如何都要保证殿下的安全!”

“所以大当家才打发我提前回了瓦岗寨?!”愣愣地侧转头,宁彦章瞪圆了眼睛看向吴若甫,从后者脸上,他看不到任何属于人类的表情,就像看到了乡间小庙中拙劣的泥塑木雕。

“你今天特地派人保护我,也是为此?”继续转头,他又看了韩朴,看向中军帐里的其他人,从这些人脸上只看到了四个字,奇货可居!

刹那间,便有无数画面从少年人的眼前快速闪过,让他感觉宛若白日做梦一般荒诞。

自己怎么可能是郑王?自己读书时连正确断句都做不到,跟甭说处理比读书还复杂十倍的公务。自己对舞刀弄枪的兴趣,也远远超过了读书写字。若说自己是哪个武将流落在外的后人,还有可能;若说自己是皇帝的儿子,天底下除了瞎子和聋子之外,谁敢相信?!

“你们弄错了,真的弄错了!韩都指挥使,各位将主。”用力晃了晃脑袋,宁彦章让自己的目光重新恢复清明,重新看清楚眼前这些人的真实面孔,“我的确有一块玉牌,上面刻着郑字。但如果随便拿出一块玉牌来就能冒充皇亲国戚的话,那天底下,不知道会……!”

“那殿下可记得自己究竟是谁?家住何处?”没等他把话说完,都指挥使韩朴身边,就有一个作书吏打扮的家伙大声反问。

“是啊!殿下莫非不信任我等,所以依旧拿失忆来搪塞?!”其他一众武夫,也纷纷开口,仿佛都受到了莫大委屈一般。

“我,我不记得了!”宁彦章被问得眼前发黑,身体摇摇晃晃。刹那间,脑仁儿就像被撕裂了一般疼。“我不记得了!我真的不记得了!但这跟我是不是郑王没关系。在我记忆里,根本没有郑王这一回事!我家肯定也不是皇宫!”

“这才恰恰证明了殿下的真实身份!”书吏打扮的人摇了摇手中缺了毛的扇子,一脸高深莫测。“事实上,陛下出猎塞外之前,并未封任何人做郑王。”

“嗡!”宁彦章眼前又是一黑,满脸难以置信。

“既然没有封任何人做郑王,尔等非指认我做郑王作甚?莫非就是图个乐子,故意捉弄人么?还好我刚才没上当!”

仿佛猜到了他心中所想,轻狂书吏又晃了晃扇子,继续笑着补充,“陛下当时乃为齐王,殿下生时,有巨星白日经天,礼天监曰,此乃帝星降世之相。而其时,高祖却有意传位于楚王。所以陛下为了避祸,特地将幼子养在后族亲贵之家……”

缓缓向前走了一步,他身体猛然拔高,用自己的丹凤眼正对上少年人茫然的眼睛,“高祖闻之,感于陛下之忠,特封殿下为汝州刺史。后又转封郑州刺史,兼威信军节度使。俱因年幼之故,由宦官代掌,并未就藩!后楚王不幸被叛逆所弑,而忠王年幼,高祖迫不得已,才将皇位传于陛下。陛下又念高祖抚育之恩,誓要将皇位再传于忠王,所以未封两位殿下为王。但群臣提起两位殿下,皆以齐王,郑王相称!”(注1)

文绉绉的一番话,说得层次分明,证据确凿。并且还带着一股难以拒绝的磁性。宁彦章听在耳朵里,顿时就觉得精神一阵恍惚。隐隐地,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就是那个倒霉孩子,生下来就因为要避嫌与亲生父母分开,长大后又因为还有一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叔叔将来要继承,继续避嫌,始终不能被父母当作亲生儿子看待……

但是很快,来自灵魂深处的剧烈痛楚,就让他感觉天旋地转。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趔趄,眼神迅速与对方的眼神分开,所有虚幻的感觉瞬间支离破碎。

这厮会妖法!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宁彦章迅速意识到自己不小心中了阴招。双手抱住自家脑袋,用力扭向旁边,不肯继续与书吏模样的家伙正眼相对,同时扯开嗓子大声反驳,“你说得故事很好听,但我真的不是郑王,也不是什么狗屁郑州刺史!你说得这些都跟我没关系,我虽然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但肯定不姓石!”

“殿下岂能颓废如斯?!”眼看着就要如愿以偿,却没想却被少年人身上的顽疾给弄得功败垂成,武英军都指挥使韩朴大急。冲上前,抓住少年人的胳膊,用力摇晃,“如今天下板荡,汉王正欲辅佐殿下重整河山。而殿下却故意装疯卖傻,不肯坦诚相待。如此荒唐之举,岂不是让天下英雄寒心?!”

“我不是郑王殿下,你弄错了!”他如果不急,宁彦章也许还会怀疑自己有可能真的是什么郑王。然而见到他一幅气急败坏模样,少年人反倒认定他的举动定然包藏着祸心。双臂猛地一用力,立刻从对方掌握中挣脱出来。然后顺手向前一推,只听“噗通”一声,居然将韩大都指挥使,推了个仰面朝天!

“刷——!”周围的一众武将,谁也没想到少年人的力气能有如此之大,迅速抽出佩刀,从四面八方围拢上前。只待武英军都指挥使韩朴一声令下,就将此人乱刃分尸。

“住手,你们要干什么!”关键时刻,韩重赟从外边破门而入。包着铠甲的胳膊迅速在身边转了个圈子,就把一干武夫们统统推离三尺开外。随即,一边弯腰搀扶自己的父亲起身,一边扭过头,大声对宁彦章喊道:“殿下,你脑袋受过伤,肯定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你仔细想想,再仔细想想,你以前生活的地方,是不是很华贵。是不是有很多女人和太监成天围着你转?!”

每问一句话,他的眼睛就用力猛眨一下,唯恐宁彦章继续倔强到底,令双方都无法收场。然而宁彦章却不肯领情,将手朝身后一探,扯出先前从敌人尸体上捡回来的两把小斧子,冲着众人怒目而视,“我只是脑袋受过伤,却不是傻子!谁也甭想逼着我冒充什么郑王。否则,大家就拼个鱼死网破!”

说罢,两把斧子狠狠撞在了一处,“当啷”一声,火星四溅。

这下,可让韩朴和他手下的爪牙为了难。有道是,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少年小肥此刻是既愣又不要命,仓促之间,却是谁也拿他无可奈何。

“有话慢慢说,慢慢说。”那书吏模样的家伙心思转得最快,第一个意识到不能继续用强,摆摆手中扇子,低声下气地求肯,“殿下,不,壮士,你先把斧子收起来。各位将军,也请稍安勿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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