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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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一遍,我不是什么殿下!”宁彦章又将斧子用力相撞,同时拿眼角的余光寻找突破口。中军帐不大,但里边的人要么是韩朴手下的将领,要么是韩朴从太原带来的亲信,他根本找不到任何人帮忙,更没多少机会直接杀出重围。

“行,行,你不是,你说不是就不是!”书吏模样的人怕他被逼急了,一斧头先劈了韩朴,连忙点头答应。随即,又做了一个长揖,“在下郭允明,乃武英军长史。祖籍河东,小字窦十。还请教壮士,尊姓大名?表字为何?祖上仙居何处?”

“我?”宁彦章愣了愣,本能地想给对方一个答案。但是仅仅稍稍一去回忆,剧烈的疼痛就淹没了他,令他再度两眼发黑,身体也开始摇摇晃晃。

“哎呀,宁二当家,您怎么来了!”就在此时,郭允明的声音却再度传来,隐隐带着几分狂喜。

“二叔?”宁彦章挣扎着看向帐门,除了全身戒备的韩家侍卫之外,却没看到任何熟悉的身影。

随即,又听见一声断喝,“还不动手?!”。后颈处就狠狠挨了一下,“噗通”一声,栽倒于尘埃!

注1:石重贵曾经有两个封号,齐王,郑王。作为石敬瑭的侄儿,他原本没机会继承皇位。但石敬瑭的其他儿子,除了最小的一个石重睿之外,却都惨遭横死。所以他才得以即位。石重贵的两个儿子,石延煦,石延宝。则被封为齐州刺史,郑州刺史。还没来得及封王,后晋已经被契丹所灭。

第二章 霜刃(四)

这一下,出手干脆,动作利落。顿时赢得了满帐的喝彩之声。然而待看清楚了出手者的模样,所有声音又立刻戛然而止。

“该如何处置此子,还请都指挥使示下!”曾经的瓦岗寨大当家,小肥的救命恩人和收养者,武英军瓦岗营指挥吴若甫。揉了揉被硌红了的手掌,大声说道,仿佛根本没感觉到周围气氛的怪异。

“这,这,来人,先将他抬下去,好好伺候!”武英军都指挥使韩朴虽然也觉得非常别扭,却不能冷了对方的心。想了想,笑着吩咐。

“是!”几名亲信大步上前,从地上扯起昏迷不醒的少年人就往外拖。还没等拖到帐门口,却又被武英军长史郭允明大声喝止,“大胆,你等怎能如此慢待殿下?背,你们几个轮流背着他到山后的辎重营休息。记得给他单独立一个营帐,规格不得低于郭某和韩将军。”

“是!”亲信们愣了愣,犹豫着将少年人背了起来,被压得踉踉跄跄。

“去临近的乡老家中借几个婢女,要手脚麻利,模样齐整的。贴身伺候殿下。从现在起,殿下的吃喝,全由专人验过之后,才能让他享用。还有,任何人想要拜见殿下,必须事先请示!”郭允明用目光送着少年人的背影,继续大声补充。

“将军,长史,此子虽然长相与郑州刺史相似,可是他言语粗鄙,行事鲁莽……”马军指挥钱弘毅与韩朴私交颇深,见后者任由郭允明继续拿少年人当皇子对待,忍不住低声提醒。

这年头兵荒马乱,长得白净齐整的少年比较罕见,长得黑焦歪劣的半大野小子一抓一大把。所以乍眼看上去,小肥的确像是出身于大富大贵之家。与不知所踪的二皇子石延宝,年龄上也非常接近。可如果仔细观察,却能发现很多疑点。并且越是较真儿,越能得出截然相反的论断。

所以,在钱弘毅看来,自家主将今天的举动,恐怕是受了吴若甫这个小人的蒙蔽。一个为了荣华富贵,连同生共死多年的老兄弟都可以全部出卖干净的家伙,他的话怎么可能完全相信?!说不定此人早就心知肚明,小肥绝非二皇子石延宝,却为了在汉王帐下获取晋身之阶,故意指鹿为马。

“这个……”武英军都指挥使犹豫了一下,随即笑着摆手,“你不必多说,此事我与长史两个自有计较!”

“这小子性子颇为倔强……”钱弘毅还想再劝几句,以防顶头上司心存侥幸,试图鱼目混珠。然而没等他把话说完,行军长史郭允明却非常不高兴地打断,“钱将军还是不要轻易下结论为好。此子的画像,本长史已经派快马送给苏书记看过了。他当年曾经奉汉王的命,专门拜见过二皇子,绝没有认错人的道理!”

“这……”钱弘毅语塞。其他原本准备劝韩朴不要冒险的将领和幕僚,也立刻三缄其口。

郭允明本人,曾经做过汉王刘知远贴身小厮。虽然此刻职位不算高,却能直达天听,寻常人轻易不敢得罪。而他口中的苏书记,则是汉王刘知远私聘的掌书记官苏逢吉,心腹中的心腹。以往很多时候汉王殿下不方便出面做的一些污秽之事,通常都由此人出面代劳。(注1)

如果是苏逢吉认定了小肥是二皇子,恐怕不是也得是了。当年项梁所立的楚义帝也同样来自民间,可是谁又敢怀疑他不是怀王之后?反正不过找个傀儡来实行“挟天子而令诸侯”之策而已,真的假的又有多大区别?

“好了,今天的事情,谁也不要说出去。小孩子么,突遭大难,难免会疑神疑鬼,不肯再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要他日后慢慢确定咱们大晋忠贞不二,自然会对咱们敞开心扉。可要听了小孩的几句胡言乱语,就在四下里借题发挥,坏了主公的大事。过后就别怪韩将军与在下不讲情面了!”见大伙都知趣地选择了沉默,郭允明晃了晃鹅毛扇子,意味深长地补充。

“长史大人说得是!”

“末将明白!”

“小孩子的话,怎能当真!况且普通人家,怎么可能养出这等福相的人物来!”

……

众人被他说得脊背发凉,赶紧接连表态。咬定牙关认为小肥就是失踪多时的二皇子,无论他自己是否认账!

“那就下去休息吧!注意约束好队伍,别出乱子。仗虽然打完了,可为将者,任何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郭允明淡淡地笑了笑,吩咐众人自行离开。

最后的这个举动明显越权,但是武英军都指挥使韩朴却丝毫不介意。亲自走到军帐门口,目送大伙离开,然后四下看了看,轻轻发出一声长叹,“唉——!”

“将军不必懊恼,一个十五六岁娃娃,翻不起什么风浪来!”郭允明听见他的叹息声中带着几分抑郁,笑了笑,小声安慰。

“今天之事,让长史操心了!”韩朴笑了笑,言不由衷地拱手。“韩某忘了,他曾经被人打傻过,不可以常理度之。差一点儿就被他弄得焦头烂额!唉——!好歹长史应对得当,才险些没弄出祸事!”

“你,他明明不是郑王殿下!你们,你们怎么还要非逼着他承认?你们,你们怎么能蓄意欺骗汉王,欺骗全天下的人?!”一个愤怒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将二人同时吓了一哆嗦。

韩朴立刻手握腰间刀柄迅速过头,这才发现,自家儿子韩重赟居然没有跟随其他武将一道离开。立刻勃然大怒,飞起一脚,将对方狠狠踹翻于地。

“你个蠢货,莫非你脑袋也被铁锏砸烂过,居然比傻子还傻?你老子我不过是个小小的都指挥使,有什么资格去欺骗汉王?!况且那肥头大耳的家伙满脸富贵相,谁又能确定他不是二皇子?!”

一边用骂,他一边继续用大脚朝着自家儿子的屁股上狠踢,真的是恨铁不成钢。长史郭允明在旁边,当然不能视而不见。心中默默数了十来下,然后果断出手制止,“韩将军,韩将军,少将军不过是个孩子而已,你又何必跟他一般见识?行了,别再踢了,再踢就要落下内伤了,俗语云,虎毒尚不食子!”

韩朴打儿子,有一半因素是做给外人看。听郭允明说得“恳切”,便气喘吁吁地将半空中的大脚收回来,咬牙切齿地道:“什么虎毒不食子?我可没这么蠢的儿子,居然想置老子一个欺君之罪。老子欺君,他又能落个什么好下场?就为了一个刚刚认识了没几天的傻子,就连亲生父母都不要了。这种儿子,留着何用?还不如直接打死了喂狗!”

说到恨处,干脆直接抽出了佩刀。郭允明虽然是文人,此刻反应却颇快。立刻张开双臂,将其右胳膊抱得紧紧。“哎呀呀!韩将军,你,你这是要干什么?你,你这不是逼着郭某要插手你的家务事么?少将军他有什么错?能为了主公考虑,直言谏父,乃是孤忠。能力阻父辈之过,不屈不挠,乃是大孝。能为友仗义执言,乃为……”

“行了,你再说,他就把忠孝仁义都占全了!”韩朴假惺惺地挣了几下来没有挣脱郭允明的掌控,只好气哼哼地还刀入鞘。然而看到抱着脑袋躺在地上一声不吭的儿子,气儿又不打一处来,“滚,滚下去闭门思过。今天要不是看在你郭叔父颜面,老子就揭了你的皮!”

“谢阿爷教训之恩!”韩重赟梗着脖子爬起来,给自家父亲行了个礼,转身便走。从始至终,没有一句求饶的话,也不肯承认自己犯了错。

韩朴气得握着刀柄作势欲追,却被郭允明挡住了去路。“行了,韩将军,小孩子么,难免会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你硬逼着他认错,他心里也未必服气。倒不如今后找时间慢慢开解。”

“气死我了!”韩朴恶狠狠地跺脚。终究,没有真的追上去,从背后将自家儿子一刀砍倒。

看到他气急败坏的模样,郭允明摇头而笑,“行了,多大个事儿啊,况且刚才这里也没外人?要我说,他这仁厚的性情,却也是十分难得!无论日后出将,还是入相,都必然富贵久长!”

韩朴听了,心里的火气,顿时灭了七七八八。嘴巴上却依旧恶狠狠地道:“富贵个屁!能守住老子给他打下的一亩三分地儿,就烧高香了!这兔崽子,从小到大就缺心眼儿。将来如果有机会,还请郭长史别忘了替韩某多教训他才是!”

“那是当然,自家晚辈,咱们当然要多看顾一二!”郭允明甚会做人,立刻满口子答应。

又说了几句安慰对方的话,他最终还是把重点转回了小肥身上。“经此之战,那赵延寿恐怕很难再仗着契丹人的势,狐假虎威了。只要他被解除了兵权,接下来,主公要对付的,便会是契丹八部精锐。所以,你我得尽快把二皇子送到太原去,以便主公出师之时,可以号令群雄追随。而不是自己孤军奋战,却让那符家、高家和李某人,坐收渔翁之利!”

“此事韩某醒得!”韩扑拱了下手,做虚心受教壮。“韩某在开战之前,已经从忠义人家借来了马车。只要长史大人对那小子调教出了结果,就立刻可以将其送走!”

“不必。你准备好马车,再调一队骑兵护送。我带着他明天一早就走!”郭允明摆了摆扇子,低声决定。

“可万一他在汉王面前,依旧满嘴胡柴,死不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怎么办?岂不是连累你我都吃瓜落!”没想到对方走得居然如此急,韩朴不由得微微一愣,迟疑着提醒。

“郭某会在路上好好开导他!”郭允明咬了咬牙,皮笑肉不笑地补充。“况且有可能是二皇子的人,也不只是他一个。如果他实在不知好歹,苏书记自有办法,让他从世间消失,不会留任何痕迹!”

注1:掌书记,类似于现在的第一秘书。古代节度使一级官员的私聘幕僚。虽然没什么品级,但权力极大。前途通常也不可限量。诗人高适就曾经在哥舒翰帐下,任掌书记。

第二章 霜刃(五)

这两个人做事都非常干练,第二天清早,抢在大部分将士都没起床之前,就把小肥藏在一辆宽大的双挽马车中,悄悄出了军营。

至于昨天傍晚才临时从附近“良善之家”借来的美貌婢女们,则被韩朴勒令继续留在“二皇子”的寝帐里,陪着一个稻草扎成的假人儿度日如年。

后晋第二任皇帝石重贵,言行举止虽然都跟“明君”两个字沾不上边儿,但他在位那几年里,却颇为重视道路桥梁的建设,征调民壮大肆重修加固了晚唐以来从没有官府照管的弛道。所以,装载着小肥的马车走得颇为顺利,只用了一个多时辰,就跑出了六十余里,把战场和军营远远甩在了身后。

来自身下的起伏颠簸,令少年人缓缓恢复了清醒。悄悄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他看见自己被关在一个宽大的房间中。有排手臂粗的栏杆,将房间从中央一分为二。栏杆的另外一侧,则摆放着一张颇为古雅的矮几。有一位身穿月白色长衫的读书人,跪坐在矮几旁,手里捧着本一卷书,正读得津津有味儿!

“这房子怎么会动?那个人是谁?他为什么要把我给关起来?”悄悄地活动了一下手腕和小腿,他在心中默默询问。

如潮的记忆接踵而来,令他的脑袋又是一阵刺痛。想起来了,他非常顺利地就想起来了昨天下午和晚上陆续发生的事情。因为不肯听从韩朴等人的安排,他先被一个姓郭的王八蛋用言语吸引开了注意力,随即被大当家吴若甫出手打晕。当第一次醒来,时间就已经到了傍晚。

然后他起身试图逃走,却又被几个美貌的婢女死死抱住了大腿。正当他犹豫这种情况下,自己该不该动手打女人之时,又是姓郭的王八蛋带着一大票侍卫冲了进来,将他按在了床上,不由分说灌了一碗又黑又苦的药汁!

紧跟着他就失去了知觉,一直昏睡到现在。而那个姓郭的王八蛋,此刻就坐在他对面的矮几后,悠哉悠哉地捧卷而读。

“不行,我得想办法逃走。否则,肯定落不到好下场!”又侧着耳朵听了听外边的动静,宁彦章暗自下定决心。

手脚上没有绳索和镣铐,移动的房屋应该是辆马车。车厢外依稀有马蹄声,但不是非常密集,这说明外押送自己的骑兵数量不会太多。而根据偶尔透过马蹄声传进来的水声和鸟鸣,此地距离黄河应该不太远了。只要找到机会逃到车外,然后冲到黄河边纵身一跃,以自己的水性,估计有一半儿以上把握逃离生天。

“行了,醒了就起来吧!殿下,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正在脑海里紧张地推演着逃命大计之时,耳畔却传来了王八蛋读书人低低的提醒。充满了善意,却将他的所有思路一劈两段。

“我不是殿下!你认错人了!”宁彦章翻身坐起,大声否认。“我也不会任由你们摆布,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殿下这又是何苦?”王八蛋读书人笑了笑,掩上书卷,信手摆在矮几一角。然后,缓缓站起身,隔着栅栏冲宁彦章做了一个长揖,“咱们两个再认识一下!微臣郭允明,小字窦十。祖籍河东。请教壮士,您既然不是郑王殿下,敢问尊姓大名?祖上仙居何处?”

“这——?”一阵倦意再度袭来,令宁彦章眼前发黑,额角处的大筋突突乱跳。我既然不是二皇子,我到底是谁?姓什么,叫什么?从哪里来,家住什么地方?父母又是谁?

这些问题,当初他曾经被五当家李铁拐逼着回忆了无数次,但是每一次都找不到确切答案。记忆里,某一个段落竟然完全是空白的,比大雪天的地面还要白,没有留下任何作为人类的痕迹!

“看看,你既然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么能证明你不是郑王殿下?”早就将宁彦章的反应预料于心,郭允明摊开手,带着几分无奈补充。

“我不是,肯定不是!”宁彦章拼命将自己的眼睛挪开,不肯继续与郭允明的目光相对。此人会妖法,每次自己的眼神与他的眼神发生接触,就不知不觉地想顺着他的口风去说。而万一自己承认了第一次,保证以后就彻底由其摆布。

“光否认没用,你总是爹娘生出来的吧?总得有个名姓吧?那你告诉我,你姓什么叫什么?”郭允明不疾不徐,用非常柔和,且充满诱惑的嗓音继续追问。

好像看到了一株曼陀罗花,在自己眼前缓缓绽放。美艳、妖娆、且散发着浓烈的香味,令人忍不住就要伸出手去,将它摘下来,死死抱进怀里。宁彦章的右胳膊抬了起来,悬在半空,五指开开合合,“我,我肯定是爹娘生出来的。我有名姓。我,我姓石,家住……”

不对!一股清凉的微风,忽然涌入脑海,将曼陀罗的香味驱赶得无影无踪。

“你想不起自己是谁不要紧,原来姓什么,爹娘是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别忘了要努力活得好,努力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二当家宁采臣的话在他耳畔响起,令他的眼神快速恢复清明。

曼陀罗花瞬间凋零,所有美艳与妖娆都消失不见。此刻让他看得最清楚的,是几根手臂粗的铁栅栏,将他关在华丽的屋子中,如同养在笼子里的金翅鸟。

“你会妖术!”将半空中的手臂果断收回,宁彦章大声叫嚷!“刚才说得不算,你控制了我,你用妖术控制了我。我姓宁,叫宁彦章。是瓦岗二当家宁采臣的儿子。至于什么狗屁二皇子,与我半点儿关系都没有!”

“是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再一次功败垂成,郭允明这回却没有恼羞成怒。笑了笑,非常从容地转身,回到矮几旁。弯腰捡起一卷画轴,又迈着四方步走了回来。“拿着,你看看画上的人谁?别怕,我不会妖术。画上也没抹毒药!等你看完画,就可明白我并非故意逼你!”

“谁?”宁彦章迟疑着接过画轴,展开观瞧。

透过从车窗处渗进来的日光,他看见一名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全身金盔金甲,在万众簇拥下,宛若一个下凡的天神。

很显然,画师在拍马屁,故意通过某种技巧,将此人衬托得极为英武不凡。不过单纯从画工上讲,动笔者已经到达了大师水平。只是用了简单的几个线条,就勾勒出了金甲将军的凯旋归来,万众景仰的场景。并且每一个五官的形态,都极为传神,仿佛有一个真人的灵魂就藏在画里边,随时都可能从纸上走下来。

那个画中人眉毛很浓,鼻子稍微有点扁,却与瓜子脸配合得恰到好处。虽然瓜子脸长在男人身上,略显柔媚有余。但再配合上虎背熊腰的身材和孔武有力的手臂,竟然在高大威猛之外,给人一种别样的亲切之感。让人不知不觉间就想跟他成为朋友,或者同僚,而不是仅仅当作一名将军来追随。

“看清楚了吗?他是谁?”郭允明在不摇晃他那把掉了毛的羽扇之时,看起来反倒多出了几分读书人特有的从容洒脱,站在少年人的身侧,笑着询问。

“不认识,但是……”宁彦章缓缓摇头,说话的语气中却充满了迟疑。除了亲切之外,画中人还给了他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仿佛在哪里曾经见过,并且见过很多次,彼此之间的关系非常近,近到几乎是血脉相连。

猛然间心脏打了个哆嗦,合上画卷,他抬起头在车厢中四下寻找。浓浓的眉毛在略扁的鼻子上方紧皱成团。

“我这里有!”郭允明非常及时地,从衣袖里掏出一面铜镜,从两个栏杆的缝隙之间递了过去。

“啊——!”宁彦章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劈手夺过镜子,目光彻底僵直。在光洁的铜镜表面,他看到一个略扁的鼻子和一双浓黑的眉毛。虽然因为肥胖而稍显走形,但瓜子脸轮廓却依旧在,只要瘦下来就会变得分明。

“当啷!”手中铜镜子掉到了地上。他又迅速展开画轴,目光从纸上一寸寸扫过。在画轴的一角,他看到了几排细小的文字,“郑王讨安重进凯旋图,臣阎子明奉旨作画为记,天福六年十一月丁丑。”(注1)

“不——!”缓缓蹲下身体,抱住脑袋,少年小肥从灵魂深处和嘴里,同时发出悲鸣。

郑王就是被契丹人掠走的皇帝石重贵,这点儿,通过近一段时间的反复折腾,他已经知道得非常清楚。天福六年,则是儿皇帝石敬瑭的年号,通过前一段时间的恶补,他也弄得非常明白。郑王石重贵的眉眼和他长得非常相近,他,他不是石延宝,又能是谁?

“怎么样,殿下,您想起来了么?”郭允明的声音再度从两根铁栏杆夹缝之间传来,宛若成片的曼陀罗,在黑夜里散发着诱惑的花香。(注2)

注1:石敬瑭之所以传位给石重贵,除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年幼之外,很大原因就是石重贵曾经展露过一些军事才华。但是他却没想到,正是因为过分相信自己的军事才华,石重贵才果断拒绝了继续当孙皇帝,最终战败,被契丹人俘虏,国破家亡。

注2:曼陀罗花,红花曼陀罗,一种观赏植物。也可以用于提炼麻醉剂,历史上蒙汗药的主要成分,据说便是此物。

第二章 霜刃(六)

“我……?”小肥蹲在地上,痛苦地挣扎。

他是二皇子,被契丹人掠走的那个皇帝石重贵的小儿子!失落于民间的两个皇子之一。也极有可能是唯一的活着的那个。

只要他点点头,他就会成为大晋国的唯一继承人,进而坐拥如画江山。

尽管这个皇位有些名不副实,注定要受汉王刘知远的操纵。可他并不是没有机会夺回权柄。据他这些日子所了解,眼下除了汉王刘知远以外,好像还有其他四、五家节度使手握重兵。如果应对策略得当,他完全有可能坐山观虎斗!

摆在眼前的诱惑是如此之甘美,令他很难鼓起勇气去拒绝。然而,脑海里却有股钻心的痛楚,一波接一波袭来,一波波地提醒着他,二皇子与他半点儿关系都没有!

他不是凤子龙孙,绝对不是。虽然他跟画上的人长得很像,但除了长相之外,其他方面,他跟石家一点儿都对不上号!

“微臣不仅仅是汉王的臣子,更是大晋的臣子。圣主陛下当年曾经对微臣有活命之恩,微臣,微臣没力气为陛下阻挡契丹铁蹄,却愿意以一腔热血荐于太子您!”郭允明忽然撩开长袍,双膝跪到,冲着小肥深深俯首。

“你……?”小肥抬头,呆呆地看着他匀称的身材和包裹在帻头下一丝不苟的黑发。石重贵对姓郭的有什么旧恩?他记忆里根本找不到任何痕迹。但以他对郭允明的认识,如果得到此人暗中相助,将来从刘知远手里夺回权柄的胜算会增加一倍!(注1)

“微臣可以对天发誓!”见小肥似乎已经心动,郭允明又磕了个头,迅速举起右掌,“神明在上,郭允明今日在此立誓,此生必以赤心辅佐吾主,如有……”。

“轰隆——!”外边忽然传来一声巨响,紧跟着,马车猛地刹住。将他和小肥两个人,同时摔成了滚地葫芦。

“救驾!”

“救驾——!”

“殿下勿慌,末将前来救您了!”

……

田野里,呐喊声宛若海潮。很快,便有羽箭射在了车厢上,急促如雨打芭蕉。

“该死!”郭允明咬着牙爬了起身,从矮几下抽出一把横刀,“殿下勿慌,只要微臣一口气在,就没人能伤得到您!”

说罢,一纵身,以与儒生形象极不相称的灵活,跳出了马车之外。随即,又用胳膊肘用力一碰,干净利落地将车门从外边扣紧!

“哎!哎——!我,我还在铁笼子里头关着呢!”小肥爬起来试图出门查看一番,外边来的到底是些什么人。却被冰冷的铁栏杆挡在了后半截车厢里。

郭允明的声音紧跟着从外边传来,带着股子如假包换的老辣,“郭方,你带着两个伙的弟兄去前面冲开道路!韩鹏,你带领两个伙的弟兄,侧面迂回过去,抄对手的后路。李文丰、王修武,你们两个带领麾下弟兄跟着我,去称称来犯之敌的斤两。其他人,留在这儿一起,把马车围起来,不给任何贼子可乘之机!”

“唉!”知道没人再顾得上自己,小肥长长地叹了口气,再度将目光落在铜镜和画卷上。

像,越是比较,他发现自己跟画上的郑王越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拓出来的,也许至少稍稍变瘦一点,就会难分彼此。

我是二皇子,大晋国的二皇子!父母被契丹人掠去了塞外,受尽非人折磨。我一定要卧薪尝胆,早日重振国威,亲自带兵把他们接回来!

想到这儿,他就觉得一腔热血都往头顶上涌。真恨不得立刻冲出马车,与郭允明等人并肩作战。然而,冰冷的铁栏杆却毫不客气地提醒他,只要他不肯承认自己的皇子身份,就依旧是个囚徒,谁都不是他的臣民!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是二皇子,我是郑王,郑州刺史!”双手握住栏杆,他奋力拉扯,同时扯开嗓子高喊。

却没有人进来响应,车厢外,喊杀声震耳欲聋。很明显,攻守双方正杀得难解难分。

“别打了,你们不是要救驾么?孤是郑王,孤命令你们都住手,全都住手!孤以郑王身份命令你们罢手言和!”突然想起来袭者先前所报出的目的,小肥继续大喊大叫。

既然双方都想为他效力,他就勉为其难接受便是。反正债多不愁,给一个人当傀儡是当傀儡,跟一帮人当傀儡还是当傀儡,对傀儡本身其实没什么差别。

仿佛听见了他最后一句话,马车门忽然被人从外边用力拉开。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纵身跳了进来。“殿下,快跟我走。侍卫亲军左厢第二军第四指挥使冯莫救驾来迟,还请殿下恕罪!”

说罢,举起手中钢刀,在铁栅栏上劈出一串火星,“当啷啷啷啷……”

“你,你既然是前来救驾,为什么会跟郭允明的人自相残杀?赶快住手,出去替我,替孤传口谕。就说孤叫你们都别打了,双方一起保护孤去太原!”很不习惯自己的新身份,小肥向后退开两步,硬着头皮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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