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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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将军,某家是客,先动手了!”眼看着彼此之间的距离已经拉到了八十步远,呼延琮大喝一声,双脚狠踩马镫。胯下乌龙驹“唏嘘嘘”发出一声长嘶,四蹄张开,径直朝杨重贵冲了过去。掌中钢鞭,也早就换成了一杆黑色的马槊,霜锋处,乌光缭绕。

注1:朴头枪,唐朝中晚期出现的一种兵器。属于槊的变种之一,与漆枪、木枪、白杆枪俱为制式兵器。按照后人的解释,漆枪短,骑兵用之;木枪长,步兵用之;白干枪,羽林所执;朴头枪,金吾所执也。其中朴头枪造价最高,模样也最华贵,属于皇家仪仗。后世以讹传讹,渐渐称为虎头枪。评书中杨延昭、高宠等人,用的皆为虎头枪。

第四章 扑朔(六)

“不可……”郭允明到了此刻,才在数十名“汉军”骑兵的团团保护下,姗姗来迟。看到杨重贵居然答应与呼延琮策马斗将,赶紧扯开嗓子大声阻止。

无论最后的结果是输还是赢,拿“二皇子”做赌注,都不是妥当之举。过后传到汉王刘知远耳朵里,作为当事人之一,他郭允明也少不得吃挂落。

然而,四下里震耳欲聋的呐喊,却将他的声音彻底埋葬。绿林豪杰们不愿意再打下去了,随行护驾的大部分“汉军”骑兵也早已精疲力竭。能用“斗将”的方式,结束这场短促且惨烈的遭遇战,符合敌我双方大部分人的利益。而在战斗结束之前,能看到一场精彩的高手对决,更是可以最大程度冲淡众人心中失去袍泽的哀伤。

“大当家,大当家,大当家……”

“杨将军,杨将军,杨将军……”

观战的将士,无须任何人协调指挥,就自动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支,给各自心目中的英雄呐喊助威。

黑脸的呼延琮,是北方绿林道上首屈一指的英雄豪杰,各山各寨都有不少喽啰听说过他的大名。而杨重贵在刘知远麾下的骑兵当中,也拥有数不清的崇拜者。

这得益于他们各自的家世和人生轨迹。呼延琮的父亲、祖父、曾祖父,都是绿林大豪,占山为王的时间,可以逆推到黄巢乱唐。他自己,更是出类拔萃。自从十六岁接替受伤而死的父亲为寨主之后,短短八年时间,见契丹打契丹,见大晋打大晋,见到前来占便宜的绿林好汉也毫不手软。将整个山寨带得蒸蒸日上。方圆几百里内,人人听了他的绰号都要挑一下大拇指。

而杨重贵的父亲、祖父和曾祖父,也都是军中数得到的悍将。虽然他的祖父和父亲,都先后曾经接受过契丹人的官职,但这年头,连皇帝石敬瑭都能拜比他小若干岁的耶律德光当义父,杨家的那些不光彩历史,完全可以被其英俊的形象和高超的身手所掩盖!更何况,自打投靠到刘知远麾下以来,杨重贵本人每战必先,斩将夺旗无算,早就博取了军中第一枪的美名!

“咚咚咚咚咚……”唯恐自家助威声比不过别人,有机灵的喽啰果断敲响了羯鼓。将在场所有人刺激得热血沸腾。(注1)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骑兵中的号手们,则以激越的画角声回应。与对手相较,他们更懂得如何推动气氛。毕竟,平素训练时为了让将士们不觉得过于乏味,军中经常进行各类比试,策马对决,就是其中之一。

只不过,平素大伙比试时,长枪都去了铁头,并且顶端还裹着厚厚的毛毡子。而今天,呼延琮和杨重贵两人手中的兵器,却都寒光四射。

眼看着,两匹相向奔行的战马,彼此间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朴头枪与马槊相对指向两位武将的胸口,不晃不避。羯鼓声瞬间就紧张得失去了节奏,“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如狂风暴雨。画角声也忽然高亢入云,“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若万龙齐吟。

二十步,十步,五步。“看招!”呼延琮猛地发出一声断喝。身体侧拧,右手前伸,左手平端,丈八长朔如毒龙般刺向对方左肩。

“受死!”仿佛与他心有灵犀,杨重贵也在策马前冲的同时,果断拧腰伸臂,掌中朴头枪宛若闪电,径直挑向了对方的面门。

“啊——”胆小者吓得猛地闭上了眼睛,胆大者嘴巴张得足以塞进一颗鸡蛋。然而,他们预料中的血肉横飞场景却根本没有出现。呼延琮的长朔被杨重贵在最后一刻躲过,徒劳地留下一团乌亮的寒光。而杨重贵的朴头枪,也被呼延琮用一个利落的低头动作闪开,半空中只荡起一团银色的虚影。

“小心!”二马刚刚错镫,呼延琮立刻大叫收肘。以槊纂为锋,槊锋为纂,倒着寻找杨重贵的脊梁骨。

杨重贵则迅速转身,用一记干净的海底捞月,将倒刺过来的马槊挑开,随即,长枪变成了一条鞭子,由单手轮将起来,抽向对方的脖颈,“呜——!”“着打!”

风声至,断喝声亦至。呼延琮没想到对方膂力如此之大,招数如此之奇。赶紧藏颈缩头,身体贴向战马。

锐利的寒风擦着他头盔尖端飞过,将一缕盔缨扫得飘荡而起,红灿灿晃花了人的眼睛。下一个瞬间,有一条黑色的钢鞭自他的肋下盘旋着飞出,挂着呼啸得寒风,砸向了杨重贵的战马屁股。

“当啷!”电光石火间,杨重贵用左手挥动一支铁锏,护住战马,将钢鞭磕落于地。双方的战马以极高的速度,彼此分离。转眼间,各自跑出了四十余步,然后随着两声愤怒的咆哮,马头盘旋,马尾飞舞,再度面对面开始对冲。

“大当家……”

“杨将军……”

呐喊声此刻才重新响起,伴着如雷的鼓声和画角长吟,双方将士一个个都紧张得满脸通红。眼睛瞪圆,双拳紧握,再也不肯错过每一个精彩瞬间。

数千道热烈的目光之下,两匹战马咆哮着相遇。马背上的二人又各自出手两次,然后迅速分开。杨重贵被长槊上的力道震得膀子发麻,呼延琮则被对方屡屡出乎意料的奇招,逼得哇哇怪叫。

双方的将士,也各自使出浑身解数,拼命给自己一方的代表加油鼓气。唯恐喊的声音小了,或者鼓点儿被画角声给盖过,就导致自家这边的出场者,不幸输给别人。

此刻他们当中大多数人心中的赌注,也早已不是那个躲在马车中,鼻青脸肿的二皇子。而是“河东节度使大营”和整个“太行山绿林”的脸面。无论哪一方,都不希望自己这边落入下风。

杨重贵和呼延琮,则策马再战。第三个回合,第四个回合,第五个回合。当两匹宝马第六次开始对冲的时候,杨重贵的额头上明显出现了汗珠,原本白净的面孔,也好像涂了一层厚厚的胭脂,比带兵赶回来的宁婉淑看上去还要娇艳。

呼延琮的脸色黑,看不出太多的变化来。但是嗓子却已经“劈”了,发出的声音宛若破锣。“我要你好看!”他喘着粗气,低低地叫喊。手中长槊平端,身体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自己掉下马背。却在两次幅度较大的摇晃之间,悄悄地又用左手,将另外一根钢鞭藏在了槊杆之下。

“小心——!”“汉军”观战的将士中,有人目光锐利,已经发现了对方的上场者在使诈。果断地扯开嗓子提醒。

但是,大多数的人,却因为距离远,或者看得太投入,什么都没发现。只顾继续扯着嗓子,挥舞手臂,大喊大叫。将零星的提醒声,完全给吞没在震耳欲聋的助威声里。

注1:羯鼓,据传为羯族传统乐器,两面蒙皮,中间收腰,便于携带。唐朝时广为流传,多做乐器和战时鼓舞士气用。

第四章 扑朔(七)

“大哥——!”黑衣女将的提醒声,同样被周围的呐喊助威声所淹没。

她握在弓臂的上右手五指已经隐隐发白,扣着羽箭的左手三指也因为过于紧张,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淡青色。但是,她却始终不敢将弓弦拉满,更不敢对准呼延琮射出羽箭。虽然,在百步之内,她有七成以上直接命中对方的要害。

“你可以给他提建议,但不可以替他做任何决定。因为他早已不是个小孩子,而是你的男人!”

“你可以在家中抱怨他,却不能在外边质疑他。如果连你都质疑他的决定,他的话在别人眼里,更是一文不值!”

“可以事后为他裹伤,却不能阵前抢着替他出手。除非,你想着做一个有名无实的掌家大妇。然后看着他一个接一个地往回娶小老婆。”

……

在她出嫁之前,祖父折从远将她叫到身边,将上面的话,一条接一条,亲口交代。

折家世居云中,祖上为羌王折掘氏,所以家中许多规矩和生活习惯,都与周围的邻里大不相同。但是在为子女谋划未来方面,大伙彼此间却没什么差别。

“男人的看重脸面不仅仅是贪图虚荣,而是要取得周围大多数人的认同。一个在外人面前对老婆言听计从,且关键时候总是需要老婆出手帮忙的男人,绝对不会同伴的获得尊重。而一个没有威望的男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将力倍而功半。甚至这辈子一事无成!”

“一个在外边没有任何成就的男人,即便对你再百依百顺,以你的骄傲性子,时间久了也会对其生厌!”

“这些话你可以不爱听,也可以觉得不公平。但这却是外边的真实!除非是你的亲生爷娘,没有任何人会永远纵容你的小性子。哪怕他曾经将你视为自己的眼睛!”

……

说这些话的时候,祖父脸上一直带着笑,目光却像指挥千军万马时一样慎重。(注1)

他希望自己的孙女幸福,所以将这辈子最宝贵的东西,都倾囊相授。无论武艺、谋略还是过日子的经验智慧。

他的目光有一丝始终牵挂在她身上,从她离开家那天起,直到永远。

作为折家的孙女,她当然很轻易地就判断出,接下来呼延琮的一招,将是槊里夹鞭。此乃大唐名将尉迟恭的成名绝技,凭借此招打遍整个辽东。

她还非常轻易地就判断出,自家丈夫已经濒临力竭。毕竟,正式两军交战,敌我双方的大将即便策马对冲,彼此之间也只有一个回合的交手机会。一个回合之内决不出生死,就要把对方交给身后的同伴,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反复马打盘旋,不倒下其中一个决不罢休。

她甚至还判断出来了,自家丈夫下一招势必会刺向呼延琮的左肩窝,因为自家丈夫起了惺惺相惜之心,从第出手的一招起就留了分寸,从没打算真的要呼延琮的命。而那呼延琮隐藏在马槊下的铁鞭如果打在丈夫身上,最好的结果也是吐血落马,从此再难走上战场。

但是,除了任由自己的提醒被周围的呐喊声吞没之外,此刻她却什么都不能做。因为他是她的男人,他有他的骄傲,他是整个汉军当中第一用枪高手。

因为,祖父教导过的那些人生智慧,那些夫妻之间相处的道理,时时刻刻保护着她,也约束着她,让她不敢肆意妄为。

人得头脑和心脏,越是紧张,往往越会运站得更快。只是短短一、两个呼吸时间,黑衣女将已经将出手和不出手利弊,反复衡量了十几遍。

下一个呼吸,她的脸色愈发地苍白,胸口起伏也愈发地急促,目光冰冷如电。

握在双手之间的骑弓,再度快速拉满。她不能失去他,宁可让他觉得屈辱,宁可事后被他责骂,甚至夫妻两个就此形同陌路,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落入别人的陷阱。

数个宽阔的身影,却忽然出现在她的视线中,恰恰挡住了羽箭的去路。是呼延琮麾下的山贼头目们,认定了自家总瓢把子胜券在握,忘乎所以,站在马鞍子上手舞足蹈。“大当家,大当家,大当家……”

“滚开!”已经搭在弓弦上的破甲锥,没有机会射出去了。黑衣女将狠狠夹了一下马腹,向前横冲直撞。

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即便她冲到人群的空隙中,再度弯弓搭箭,也肯定来不及了。两匹战马从起步开始对冲到高速相遇,原本就只需要两三个弹指,她已经错过了出手相救的时机,此刻只能赶过去尽可能地替他疗伤或者避免别人侮辱他的尸骸。

泪水瞬间就模糊了她的眼睛,她却强迫自己盯着战场,盯着战马上已经差不多重叠在一起的两道身影。一黑一白,黑的是那样阴险,白得是那样光明。

她看到自家夫君杨重贵的招数如预料当中一样用老,被呼延琮侧着身体闪开。他看见呼延琮从长朔下抽出了钢鞭,半空中掠起一团乌黑的闪电,她闭上了眼睛,无法再坚持,全身的血浆的瞬间被冻结成冰。“大哥——!”

“杨将军……”“杨将军……”“杨将军……”四周的欢呼宛若山崩海啸,再度淹没了她的声音。

不是大当家,而是杨将军。她呆立在马背上,身体颤抖如筛糠,两只耳朵下面的肌肉不停地抽搐。没错,就是杨将军,呐喊声全部来自“汉军”将士,其中还伴随着狂热的画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如夏日里突如其来的风暴,肆意横扫。

而周围的山贼草寇们,则全都被扼住了嗓子,一个个鸦雀无声。

头顶的阳光刹那间变得无比燥热,浑身上下已经被冻结的血脉再度开始流动,碎裂的心脏一点点粘合,强迫自己将眼镜重新睁开,她用手背擦去泪水。却发现眼前的世界,如同幻觉一样不真实。

又狠狠擦了几下眼睛,她终于看清整个战场。

她看见自家丈夫完好地端坐在黄骠马上,一手持枪,一手举鞭,身上流光溢彩,宛若一名下界的天神。

而黑脸黑心的山贼头子呼延琮,却愣愣地徘徊在几十步之外。举着空空的左手,失魂落魄。

原本应该打在对手后背处的钢鞭,此刻已经成了杨重贵的战利品。他不可能要得回来,也没有颜面再去讨要回来。

山崩海啸的欢呼声中,杨重贵将朴头枪挂在德胜钩上,然后一只手拎着钢鞭,穿过周围的人群,穿过匆匆赶过来助威的“汉军”将士和不知所措的山贼草寇,就在敌我双方的眼皮底下,走到了呼延琮面前。

“你刚才如果直接打向我的面门,而不是绕着弯子打我的后背。此刻,我已经躺在地上了!”握住钢鞭的顶端,将护手递向呼延琮,他同时用周围很多人都能听得见的幅度,高声道出一个事实。“谢谢你手下留情,走吧,带上你的弟兄。咱们两个后会有期!”

“你第一枪和最后那一枪,目标都是我的护肩。”呼延琮喘息着接过钢鞭,仔细挂在了马鞍下。“所以,我不能打你的脑袋。我是绿林大盗不假,但是盗亦有道!”

说罢,也不多啰嗦。抬起左手猛地一拉战马缰绳,他扯开嗓子冲着周围的大小寨主们高喊:“走啦!已经输了,还愣着做什么?难道还指望人家管饭么?!”

“走啦,走啦!”众山大王们先是微微一愣,随即讪笑着开始收拢队伍,“偷袭没得手,单挑也没赢,咱爷们今天认栽!”

“走啦,走啦。以后见到杨重贵旗子,咱们大伙都躲着走就是!”

“走啦,一会说是要救驾,一会又说要杀人!老子早就被弄糊涂了!”

……

众头目和喽啰们七嘴八舌,赶在“汉军”改变主意之前,匆匆忙忙离去。连地上同伙的尸体,都没来得及去收敛。

同样心中非常失落的,还有武英军长史郭允明。眼看着敌我双方之间距离越拉越远,他轻轻咬了咬牙,策马奔向杨重贵,硬着头皮提醒,“杨将军能不战而屈人之兵,真是让郭某佩服至极!然贼心难测,万一……”

“郭长史一路辛苦了,接下来的事情,全部交给末将便是!”杨重贵非常恭敬地向他行了个礼,大声说道。

“不敢,不敢!”郭允明碰了个软钉子,肚子里头怒火中烧,却没有丝毫勇气去发泄。只能匆匆侧开半边身体,然后以平级之礼相还。

他是武英军长史,而杨重贵只是统领一个“指挥”兵马的骑将。照常理儿,接下来即便两军合一,也是他来做主帅,后者只能屈身听令。然而,这世间,很多事情却不可用常理来推断。

首先,杨重贵是近卫亲军的骑将,嫡系中的嫡系,比起武英军这种匆匆拉起的队伍,在汉王刘知远眼里,地位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倍。

其次,杨重贵的父亲乃是麟州节度使,重兵在握,而他郭允明却连姓氏都是随便捡来的,像生长于岩石缝隙中的杂草一样无根无基。

正暗地里郁闷得两肺生烟的时候,却又看见常婉淑像一团火焰般冲了过来。远远地朝着车厢口挥舞起马鞭:“小胖子,你真的就是石延宝吗?!小时候你手贱掀我妹妹的裙子,曾经被我打得屁股开花的事儿,你还记得不记得?”

注1:折从远,即是折从阮。本名丛远,后来为了避刘知远的讳,才改为从阮。此刻刘知远尚未称帝,所以无须避讳。

第四章 扑朔(八)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高车周围,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狂笑,将士们一个个前仰后合,无法自已。

太有趣了,太邪性了。如果常婉淑不亲口说出来,谁能想到被大伙保护了一路的神秘皇子,居然还有偷偷掀女孩裙子的劣迹?更不可能想到的是,原来凤子龙孙小时候也有被人按在地上将屁股打八瓣的时候。并且看样子打人者还活得挺滋润,至今还没有受到任何追究。

刚经历了一场恶战,他们迫切地需要发泄心中的紧张与丧失袍泽的伤痛。而常婉淑没头没脑的问话,恰恰成了点燃了这个发泄口的契机。因此,上到统兵的将领,下到普通小卒,一个笑得直揉肚子,短时间内根本停不下来。

只有两个人没有发笑,其中一个当然就是被逼着冒充二皇子石延宝的小肥。他哪里想得到,居然在刘知远的地盘上,自己还能遇到被冒充者小时候的“冤家”?顿时紧张得满脸是汗,头皮发麻,紧握着拳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另外笑不出来的就是武英军长史郭允明。作为整个计划的主谋与直接执行人,他千算万算,唯独没算到,马上就到太原了,居然还能遇到二皇子小时候的同伴!而他偏偏无法像先前一样,直接杀人灭口。甚至连威胁对方的能力都没有。因为眼前这个被浑身上下火炭般散发着热力的红衣女子,正是六军都虞候常思的掌上明珠!

而那常思,非但是追随了汉王刘知远近二十年的铁杆心腹,还是马步军都指挥使郭威的救命恩人,侍卫亲军史弘肇的儿女亲家;其本人手握重兵,跟刘知远麾下两大肱骨文臣杨颁和王章也走动甚密。

像郭允明这种级别的杂军长史如果招惹了他,此人只需要随便伸出一根手指头,就能将郭大长史像碾只蚂蚁一样活活碾死!

所以此时此刻,郭允明唯一能做的,就是像抽了羊羔疯一般,拼命地向韩重赟眨巴眼睛。期待后者能在关键时候头脑清醒,千万别把小肥的真实身份给当众揭开。否则,掌书记苏逢吉为了替汉王遮丑,少不得要借几只人头来用。他郭允明和武英军都指挥使韩朴,毫无疑问就是两大热门人选!

好在韩重赟虽然讲义气,却还没到了为朋友而抛弃亲人的地步。发觉身边的情况不太对劲儿,赶紧主动站出来替小肥遮掩:“他,他脑袋被铁锏砸漏过。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你不要逼他。越逼,他可能越无法恢复!”

“他被人打成傻子啦!”常婉淑闻听,一双凤目圆睁,两片略显单薄的嘴唇瞬间张成了半圆形。

说着话,将战马向前催动数步,她快速冲到车厢门口,伸手就去掀小肥的头发。“我来看看,到底伤在什么地方?你别怕,我阿爷最近认识一个姓陈的老道,据说医术很是了得!”

“不妨事了,早已经不妨事了!”小肥被这红衣女子风风火火的举动又给吓了一跳,出于本能就将身体朝车厢里头缩。

头上的伤疤是真的,失忆的病症也是真的。但是,他却不敢跟这个女子接触太多。谁知道对方手里还握着那个二皇子石延宝什么把柄?一旦又把账算到他头上,他拿什么去回应人家?

“婉妹,你干什么呢?”韩重赟跟小肥心有灵犀,如同贴身侍卫般,晃动身体挡住了常婉莹的手臂,然后皱着眉头嗔怪,“别胡闹!这可不是你们俩小的时候了!好歹他也是个皇子,你给他留点儿颜面!”

“嗯?”常婉淑先是对着韩重赟轻轻皱眉,随即,又吐了下舌头,笑着摇头,“哎呀,你不说我都忘了,他是要做皇帝的人了,不能再任由我去摸他的脑袋。不过……”

将目光越过韩重赟的肩膀,她笑着向小肥追问,“死胖子,你将来当了皇帝,不会报复我吧?咱们可预先说清楚了,当年挨打的事情,十次里头有九次都是你自找的。你可不能老想着翻旧账!”

“哈哈哈哈哈哈哈……!”四下里,看热闹的将士们又笑做了一团。揉着肚皮,对二皇子的回应翘首以盼。

“不追究,不追究!我保证不翻旧账!你放心好了!君,无戏言!”小肥躲在韩重赟身后,用力摆手。对方跟石延宝如此相熟,他将来躲都躲不及,怎么可能再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况且即便自己是真的二皇子,看在好兄弟韩重赟多次舍命相护的份上,也不能跟未过门的嫂子就计较。毕竟那些都是幼年时的事情,无论谁欺负了谁都不能算是出于恶意。

他答应得实在太快,说话的语气也实在古怪,听在常婉淑耳朵里,反而像是敷衍。顿时,后者就将眼睛又竖了起来,盯着乌黑的眼眶说道:“我可不是向你求饶。其实你想追究,我也不怕。你阿爷,先帝在位时,都觉得你是活该,没有因为揍你而责罚我。你要是敢翻旧账,就是不孝!”

“不翻,真的不翻。我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真的!”小肥巴不得这个女子赶紧从自己面前消失,举起手来赌咒发誓。

“先帝要是敢为了小孩打架的事情,去跟汉王翻脸,才怪?”武英军长史郭允明在旁边虽然插不上话,却也忍不住偷偷撇嘴。

常婉淑的父亲常思当年官职虽然不高,却是刘知远留在汴梁的“大管家”。平素在汴梁城内跟谁接触应酬,到哪一座府邸拜访探视,都代表着刘知远本人。而大晋开国皇帝石敬瑭在位的最后两年中,就已经对刘知远忌惮万分。他的继承人石重贵除非脑袋也被铁锏砸过,才会因为自家小儿子在舅舅家被常思的女儿痛揍的事情,去小题大做。

站在郭允明角度的推测,石重贵说不定还巴不得自家小儿子被常思的女儿多欺负几次,然后他再通过这种始终一笑了之的态度,向刘知远传递敬重安抚之意。毕竟小女孩下手打人,再狠也有个限度。而万一刘知远造了反,却足以掀掉他石家的半壁江山。

正腹诽间,却又听见常婉淑大声问道:“还有你,韩重赟,你先前怎么被人逼得那么狼狈?要不是杨大哥跟嫂子两个赶来的及时,你今天估计连小命儿都得交代了!我阿爷当年教你的那些本事呢?难道你都当饭吃了不成?”

“他,他居然还是常思的弟子?!”郭允明的身体,立刻又打了个哆嗦,无数只狍子从心脏上飞奔而过。(注1)

他先前答应小肥不把韩重赟的事情捅到汉王刘知远面前,可没答应不以此事作为把柄要挟自己的搭档韩朴。甚至一路上已经想到了无数办法,可以让武英军都指挥使韩朴从此之后对他言听计从。

而现在,郭允明却开始才庆幸自己没有功夫去将心中的那些阴险谋划付诸实施。狗日的匹夫韩朴平素不显山不漏水,儿子却早已拜入了常思门下。而从韩重赟与常婉淑两个说话时的语气和眼神上来看,常韩两家将来少不得就是铁杆姻亲。那常思即便再看韩朴本人不顺眼,也不会由着自己的亲家公被一个无名小卒拿捏。

“我,我没忘。只是,只是师父他老人家教得那些东西太,太过高深,我,我一时半会儿还掌握不全!而那,那呼延琮的本事,跟,跟杨大哥都不相上下。我怎么可能打得过他……”韩重赟弱弱的回应从车厢门口传来,让郭允明愈发心里抓狂,脸色也变得青灰交替,宛若一口气喘不匀,就会当场死掉一般。

六军都虞侯常思的弟子加未来的女婿,小王八蛋你怎么不早说!早说出来,疯子才会当着你的面,谋划如何弄出个假皇子来向汉王邀功!

然而转念一想,既然韩朴这个常思的亲家公,知道弄假成真的计划出自苏逢吉之手后,都肯积极主动配合。这岂不说明,常思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儿,就去拆苏逢吉的台?

换句话说,只要郭某人继续去鱼目混珠,别让人抓住明显破绽。常思等人应该就会乐见其成!而不是会主动跳出来拆穿此事,让汉王刘知远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高大形象,瞬间掉在泥坑里摔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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