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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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连续若干年来,他们根本没向官府缴纳过一文钱,一粒米的赋税。然而毕竟还要花钱买通地方,并且还要拿出不少钱财来供养山贼草寇。所以一下子补齐三年所欠,家族已经是大伤元气。如果再翻倍到六年,则少不得有人要卖牲口卖田产,彻底万劫不复了!

“六年,绝对不能少。老夫当初已经发下了告示,逾期翻倍。人无信不立,老夫身为一方节度,岂能出尔反尔?”常思却根本不为众人的乞怜声所动,摇摇头,冷笑着点明众人的下场乃是咎由自取。

“大人开恩!”“大人,饶命啊!”“我等即便卖儿卖女,也出不起这些啊!”“大人……”众豪强和乡贤们不敢狡辩,只是趴在尿窝里不断地磕头。很快,有人的脑门儿上就磕出了血,与眼泪一道,淌得满脸满身。

“老夫向来言出必践!”常思心如铁石,无论众人哭声再凄凉,也只是继续摇头冷笑,“不过呢,老夫也不逼着尔等倾家荡产。老夫这里有一条路,尔等可以仔细斟酌!”

“我等愿意!愿意!”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大人说怎么办,草民就怎么办!”

“请大人明示!草民等……”

到了此刻,众豪强乡贤们,已经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哪里有什么讨价还价的资本?只要常思肯松口,哪怕前方横着万丈深渊,都会争先恐后往下跳,不敢表现出丝毫迟疑。

“常某的族人经营了一家当铺。平素也放些印子钱,算是给族中晚辈谋个生计。”常思瞬间,又笑成了一个弥勒佛模样。看着众人的后脖颈,以商量般的语气说道,“你们要是一时手头拿不出那么多钱粮呢,可以跟老夫举债。房产、土地,甚至古玩字画,都可以抵押。实在没有东西,找几个靠得住的乡老,替尔等担保,也可以商量!不过,咱们事先说好了,三分利,滚着算!铁轱辘债,只认借据不认人,人死债不烂!”

第五章 黄雀(八)

“噗通!”“噗通!”“噗通!”话音落下,跪在地上的豪强和乡贤们,立刻横七竖八昏倒了一大半儿。

那常思却揣着明白装糊涂,朝剩下另外一半儿没来得及装晕倒的豪强乡贤们看了几眼,笑嘻嘻地追问道:“怎么都躺下了?难道老夫要的钱息太高吗?尔等在乡邻遭难之时,放贷收的都是几分利?赶紧跟老夫说一说,老夫按照你们放贷时一样收取利息便是!”

“饶命啊,大人——!”剩下那一小半儿豪强和乡贤,登时又瘫倒了近四分之一。余者则以头跄地,放声嚎啕。

按照此刻的民间行情,三分利的确不算高。众豪强和乡贤们为了谋夺别人的家产,四分,四分半,乃至借二还三,借五还十的阎王债,都曾经放过。可那时他们都是债主,不是高利贷的受害人,感觉不到切肤之痛。此刻猛然间身份掉了个,顿时明白借债人当时心中是何等的绝望!

“都给我闭嘴!”常思被众人哭得心烦,板起脸来,大声断喝:“嚎什么嚎,老夫又没逼着你们借?!你们自己能拿出六年的积欠,老夫这里还巴不得省些心思呢!来人,给我传令地方,从今天起,凡借贷五十贯以上者,任何当铺、商号,都不得答应!违令者,便军法从事!”

“是!”亲兵们强忍住笑,齐声回应。然后假装要连夜去传令地方。躺在地上众豪强和乡贤们,却立刻从“昏迷”中恢复了清醒。一个个连滚带爬地上前,挡住亲兵们的去路,哭泣着求肯,“不要!诸位军爷开恩!常节度开恩啊。我们借,我们愿意借,今天当场打条子签字画押!”

众亲兵做出一幅为难模样,回头看向常思。后者的肥肥圆圆的脸孔上,瞬间又从彤云密布恢复到了阳光明媚。搓了搓手,低声道:“那就先缓一缓,给他们个机会,都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了,老夫也不好把他们往绝路上逼。这样吧,利息方面,老夫也给诸位乡贤打个折,凡是送一个亲生儿子到老夫帐下效力者,利息就在三分的底数上,下降两成。没有儿子,嫡亲侄儿也算。谁家要是能送十五嫡亲子侄来老夫帐下,老夫就不收你利息,白借!”

“谢大人!”

“大人公侯万代!”

“大人今日之恩,草民没齿难忘!”

“大人,您真是万家……”

众豪强和乡贤们,从无边的黑暗里头,终于看到了一丝光明。争先恐后跪直了身体,大声致谢,敲砖钉脚。

这年头讲究多子多福,凡是地方上的顶级大户,谁不取十几个老婆,生一大堆嫡出庶出的儿子?!嫡出的儿子,自然舍不得拿给常阎王当人质。庶出的儿子们正愁找不到出路,何不打发到军中谋个出身?即便哪天他一不小心战死了,那也是他自己命不好,怪不得别人。他们的父亲连抱都没抱过他们几回,当然也未必有多心疼!

一片虚假的感激声中,常思的话语听起来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记住,是嫡亲儿子和侄子。不是能是远亲,也别想着拿庄户来冒认。万一被老夫发现了谁李代桃僵,可别怪老夫将利息再翻上一番!”

“不敢,草民不敢!”

“不敢,大人,草民即便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欺骗您啊!”

“大人给了草民一条活路,草民若是不知道感激,那,那……”

众豪强和乡贤们齐齐打了个哆嗦,争相表态。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虽然被切断了找佃户冒名顶替的念头,可舍几个庶出的儿孙出去,毕竟能将钱息降下一大半儿来。况且武胜军的勇悍,大伙刚才也曾亲眼目睹。仅凭着三千新兵能将三万多绿林好汉打得落荒而逃,自家庶子混在军中,只要不是倒霉透顶,也未必就会战死。三五年下来,凭着他们肚子里的墨水和健全的肢体,少不得也能混个百人将当当。到那时,武胜军跟大伙就又不分彼此了,大伙在乡间,就又可以大摇大摆横着走!

“来人,替老夫送客!”常思的全部目的都已经达到,便不再想多浪费功夫,挥挥手,命令亲兵们将“客人”们尽数赶走。随即,又从营门口等待的队伍中,挑出了第二波“客人”,继续抖擞精神与他们周旋。

有的豪强和乡贤们,先前已经主动向地方官府或者韩重赟等人,缴清了三年积欠。对于这些聪明者,常思就大加慰勉。并且从帐下拿出实实在在的空白告身,让聪明者们自己推荐子侄当官。有冥顽不灵者,试图继续保留自己以往不向官府缴纳赋税,并且能在乡间一言九鼎的特殊地位。常思则该杀头的杀头,该加倍罚款的罚款,绝不手软。很快,第二波“客人”,就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再也不敢起什么侥幸或者对抗心思。

第三波“客人”等候的时间稍长,有足够的机会从第一波退出来的“客人”嘴里,打听到常思的手段。因此被召见后,不待常思威逼利诱,就主动宣告投降。无论是借高利贷,还是遣子为质,都百依百顺。见他们如此“识趣”,常思也不过分为难。约定好了交清“积欠”的最新期限,然后命人将大伙送出门外。

如此一来,剩下的其他豪强和乡贤们,岂会不清楚自己到底该怎么做?顿时,纷纷收了犄角和倒刺,向武胜军节度使常思亮出了柔软的肚皮。于是乎,召见“客人”的进程大幅加快,没等到天明,所有在泽州当地排得上号的“头面人物”们,已经完全被常思掌控在握。整个泽潞两州,除了极其偏远闭塞的零星几处堡寨,和山区的土匪窝点之外,其余尽纳入武胜军治下。

所有手段,常思都是当着麾下的弟子门生们的面,一一施展。期间没让在场任何人回避,也没打发任何一个年青的将佐外出执行任务。把众人看得一个个是目眩神驰,点头不已。就连宁子明这种绝对的新手加门外汉,都受益匪浅!

待打发完了“客人”,常思却没有立即让将佐和幕僚们退下休息。而是把大伙召进中军帐内,让伙房上了一份宵夜。然后一边吃,一边笑着问道:“都看清楚了?对付恶人,你一定要比他更恶才行。两头狼在一起,谁都不会咬死谁,如果一头狼和一头绵羊在一起,即便绵羊再良善,待狼再客气,最后也难免成了对方腹中一餐!”

“多谢师父教诲!”

“谨受教,我等必不敢忘!”

众将佐和幕僚们纷纷方向宵夜,起身拱手致谢。

“不必多礼!”常思笑着挥了下手,和颜悦色地补充,“老夫不光是为了教你们本事,而且是为了老夫自己。咱们五百弟兄,想在泽潞这混乱之地站稳脚跟,就必须都打起精神来,一个人当十个人使唤!你们个个都能独当一面儿了,老夫这个武胜军节度使,也就做安稳了。如果你们当中有一成人关键时刻拉了稀,老夫,老夫恐怕非但节度使当不成,想保住妻儿老小的性命,恐怕都很困难!”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平平淡淡,好像是在开玩笑一般。众幕僚和将佐听在耳朵里,却宛若惊雷滚滚。一个个再度跳起来,七嘴八舌地安慰道:

“这……”

“大人这是哪里话来?”

“我等竭尽全力便是!大人,您切莫如此失望!”

“大人,浮云蔽日终有散时,您早晚有一天……”

“没时间了!”常思叹了口气,轻轻摆手,“否则,老夫今日,又何必对那王德痛下杀手。老夫宰了他,并不是因为咱们武胜军现在人马比刚到潞州时多了数倍,本钱充足了,所以才嚣张。老夫宰了他,是告诉某人,不要想把爪子往老夫这边伸。否则,别的节度使敢做的勾当,老夫一样都不差!”

“这……?”大多数文武都听得满头雾水,不知道最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令常思的反应如此激烈。只有韩重赟、杨光义、王政忠和宁子明等少数几个,警觉地抬起了头,两眼当中精光四射。

“师父,是不是二皇子和皇后两个,又玩出了什么花样?!”稍作迟疑,韩重赟低声追问。“您且放宽心,有史枢密和郭枢密两人在,皇上未必就会对他们偏听偏信!”

杨光义紧随其后,愤怒地唾骂:“那个刘承佑,做事不行,坑人坏心眼,却比谁都多!还有那个郭允明,当初,老子真该偷偷一记冷箭结果了他!”

“师父可以主动派人去汴梁打点,以您的资历,皇上即便受了奸人蛊惑,也会顾忌其他大臣的反应!”第三个开口的是王政忠,没指责任何人,却替常思想了一个貌似可行的解决方案。

常思既不忙着纳谏,也不忙着否决。耐心地听完了他们三个的话,笑着将目光转向宁子明,“你呢?子明,你有什么主意可教老夫?”

“这……不敢,末将不敢!”宁子明习惯性地发了一下呆,然后才拱手施礼,“末将总觉得,刘,皇上的目光不会太短浅。比起您,李守贞、符彦卿、赵匡赞、侯益等,才是他应该重点提防的目标!除非,除非他已经大权旁落,此刻汴梁由外戚当朝!”

“这怎么可能?”没等常思表态,杨光义第一个跳出来反驳。“皇上可是马上天子,身子骨结实得很。耳朵也不会像书呆子那么软!”

“是啊,子明将军的话虽然有道理,却着实有些过虑了!”其他文武也纷纷开口,不认为刘知远有被外戚架空的可能。

“的确是多虑了!”常思又拍了下手,然后轻声给出答案。“大权还没有旁落,但比那还要麻烦。世子,我说得是现今太子,眼下病入膏肓,已经无力回天了。主公只有两个儿子,马上,刘承佑那小混蛋就要当太子了。以皇上的性子,绝对不会让太子老老实实蹲在东宫准备接位。而是会对其委以重任,然后自己在身后看着他,由着他性子折腾,积累经验,并随时准备出手替他收拾烂摊子!”

第六章 绸缪(一)

太子病入膏肓。

对于刚刚建立不到一年的大汉国君臣来说,这消息简直就是晴天霹雳。特别是那些亲眼目睹过后梁、后唐、后晋等朝兴衰更替的老江湖们,一个个竟被打击得六神无主,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完全没有了往日的从容。

并非他们对太子刘承训的感情有多深。这年头,君臣束甲相攻,兄弟反目成仇的事情屡见不鲜,一个刚刚二十六七岁,从没跟大伙一起上过战场的储君,不可能赢得一群老江湖的真心。然而,如果大汉国的储君换成了二皇子刘承训,众人对未来的所有规划,却都不得不重新考虑,另行安排。仓促之间,未免就有些鸡飞狗跳。

一个优秀的继承人,意味着国运是否能够延续。对此,众老江湖们个个都深信不疑。而最近短短三十余年里,中原的朝廷,却都像中了诅咒般,没有一位继任皇帝,能延续其开国之君的英明勇武。其所在朝廷,也于短暂的辉煌之后,迅速就走向了灭亡!

想当初,朱温的大梁国,就是因为没有合适的继承人,被后唐所灭。后唐的国运经历过“邺都之变”,也仅仅延续了十年,便因为同样的问题,被石敬瑭的后晋取而代之。(注1)

后晋的第二任皇帝石重贵虽然远比第一任皇帝石敬瑭有志气,却不具备与他志气相符合的才能,所以即位五年之后,被契丹人掠为阶下囚,中原大地为此生灵涂炭。如今,同样的诅咒又落到了刘知远的大汉国头上,勉强继承了他大部分才能且已经成年的太子刘承训重病垂危,他的第二个儿子刘承佑,却是个如假包换的纨绔子弟!

“这天下,恐怕又要乱喽!”不但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们,心中对未来充满的悲观情绪。民间一些有识之士,得知太子病危的消息之后,也恐慌莫名。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从黄巢入长安到现在的近七十年里,有哪一次改朝换代,不是血流漂杵?虽然在私人编纂的书籍和话本中,这七十年里,遭受家破身亡惨祸的,多是帝王将相。然而在事实上,草民百姓在乱世中所承受的苦难,却惨过帝王将相家十倍百倍。只是草民百姓的凄惨处境,从来引不起太多关注,也没有资格让文人墨客为他们动一下笔而已!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啼!”当年魏武帝的诗作,是对乱世最真切的描述。三国之后,便是历史上最为黑暗的五胡乱华时代,塞外民族轮番入侵,寻常百姓在入侵的胡人眼里,只被视作“两脚羊”。而如今,北方的契丹人正在崛起,其凶残野蛮之处,丝毫不亚于当初的匈奴与羯胡……(注2)

这时代,从一方诸侯到普通百姓,对走马灯般换来换去的皇帝,心里头都没多少忠诚。但是对那些刚刚被刘知远逼出中原的契丹胡虏,却更是深恶痛绝。所以两害相权取其轻,大多数正常人还是希望刘知远的汉国,能多延续几天,至少,让中原的土地和百姓稍微恢复一些元气,顶住契丹人下一轮南进之潮再说!

当然,一样米养百样人,也并非所有汉家儿郎,都期待中原能长治久安。个别“胸怀大志”,或者“怀才不遇”者,巴不得动荡岁月早点归来。只有在乱世,他们才可能靠出卖和背叛,迅速攫取人生的第一桶金。也只有在乱世,他们才有机会踩着同胞的尸骨谋取个人功业。至于乱世到来之后有多少无辜者会枉死,契丹人会不会再度南侵,父老乡亲会不会再被异族当作“两脚羊”,则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左卫大将军府长史,皇子刘承佑的心腹谋士郭允明,无疑便是这样一个“胸怀大志”者。因为去年办事不力,并且同时得罪了太原常家和麟州杨家,他的“恩师”苏逢吉也不敢保证他的前程。所以情急之下,他干脆把心一横,直接投靠了谁也不看好二皇子刘承佑,借着对方羽翼,谋取一时之喘息。

谁料“吉人”自有老天相助,郭允明本以为自己追随了刘承佑这个糊涂蛋二世祖之后,这辈子也只能蹉跎至死了。却万万没想到,这一赌,居然绝处逢生。智勇双全,且素有小孟尝之称太子刘承训,居然被一场小小的伤风,给送到了阎罗殿门口。原本谁都不看好,这辈子顶多做个太平王爷的二皇子刘承佑,则成了大汉国的唯一皇位继承人。(注3)

几天来,无论外边如何愁云惨雾,二皇子刘承佑的左卫大将军府内,却是喜气洋洋。谁都知道,皇上已经强忍悲痛,在军前召见过郭威、史弘肇、王章、慕容彦超等肱骨重臣,商量新的储君人选了。而作为唯一的选择,只要刘承佑最近这几天别主动去招惹是非,被立为太子简直是板上钉钉。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左卫大将军做了太子,他府中的长史、书吏、侍卫、账房,怎么可能不跟着水涨船高?

作为刘承佑麾下的长史,二皇子的“贫贱之交”,郭允明将来的前途,肯定不止一部尚书或者一州刺史。同平章门下事,枢密使的官帽,都隐隐在他头顶上开始放光。

出路有了保证,人做起事情,自然就干劲儿十足。连日来,郭允明在大将军府里,不停地调兵遣将,把可能影响到刘承佑被立为储君的隐患,都尽全力遮掩消除。成车成车的金银细软,都被他派人送了出去。刘承佑以前费尽心力从全国各地搜罗来的美女,也被他越俎代庖,尽数赠给了留守汴梁的文臣武将。包括平素很少受人礼遇的太医馆和钦天监,都没有遗落。其中几个知名的郎中,个个都抱得美人在怀。众多观星使们,也全心满意足,不断从天空中,发掘出大汉朝国运昌隆,盛世将要重现的吉兆!

而向来贪财好色的刘承佑,竟然难得地跟郭允明投缘,凡是后者所献的计策,无不欣然采纳。凡是后者认为需要做的事情,无不鼎力支持。甚至在两人私下相处时,抚摸着郭允明柔软光滑的脊背,慨然承诺,“你尽管放手施为,出了事情我自己兜着。反正我阿爷只有俩儿子,我嫂子生的也全是女娃,我就不信,除了我之外,他还能把皇位传给第三个人!”

“臣拼着粉身碎骨,也要令殿下得偿所愿!”郭允明感动得两眼发红,转过头,退开数步,躬身及地。

“别,别,别,说那么认真干什么?赶紧,赶紧朝地上啐两口,免得好的不灵坏的灵!”刘承佑的手落了空,也不气恼,满脸堆笑着吩咐。“当不当皇帝,其实对我来说,也就那么回事儿。你看我阿爷,整天忙的要死要活,当了皇帝这么长时间了,连汴梁城啥样都没来得及看!后宫里那么多美人,也全都天天守着空房。我哥更是,天天管这儿管那儿,结果没等即位,就把自己活活给累吐了血。所以你尽管去张罗,不成我也不怪你。倘若老天爷真的让我做了太子,一个二品显爵位,肯定少不了你。若是哪天我真的当了皇帝,枢密使还是平章政事,俩位置随你挑。你要是能找出自己的父母家人,追封也好,实封也罢,我也绝不亏待了他们!”

“臣,臣,殿下相待之恩,微臣永生不忘。”郭允明听得心中一暖,再度红着眼睛躬身道谢。

他只记得自己乳名窦十,原本姓什么,却根本想不起来。所以光宗耀祖,惠及兄弟等事,注定就只能是一场好梦。然而,刘承佑的这些许诺,却让他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重视。令他愿意为了回报对方,付出自己所有。

“你看,我都跟你说了,别那么认真!人生在世,就要看得开,坐拥万里山河,未必如守在方寸之地好梦一场!”刘承佑笑着向前走了几步,双手搀扶住郭允明莹那润几欲透明的手指,缓缓向上拉动。

“主公!”郭允明轻轻打了个哆嗦,脊背瞬间收紧,身体绷得如同一把刚刚拉满的角弓。然而,这次,他却没有立即后退。而是快速换了几口气,缓缓松弛了全部肌肉和神经。

想要吃饼子,就得付出!

很小很小的时候,那个老乞丐师父,就教会了他这个道理。

后来他找机会杀了老乞丐,但是对于这个道理,却始终未忘!

注1:后唐从李存勖立国,到李从珂失国,延续的十三年。但开国皇帝李存勖是被明宗李嗣源篡位而死,因此严格讲只能算传承了两代。李存勖统治的三年要单独另计。

注2:羯胡,五胡乱华时,最残暴的一个民族。喜欢腌制人肉做军粮。对当时的北方汉人、匈奴人和鲜卑人,都进行过大规模野蛮屠杀。后被鲜卑取代,一部分军人流亡江南。江南的梁朝待之以贵宾,这支羯胡却很快又在其头领侯景的带领下反叛,公开宣称:“若破城邑,净杀却,使天下知吾威名!”屠江南数十城。后因作恶太过,受到江南士族和百姓的集体排斥,战败身亡。

注3:正史上,刘知远还有一个儿子刘承勋,打小就是病秧子。所以不被当做继承人考虑。小说为了简化,就忽略了他的存在。

第六章 绸缪(二)

烛影摇红,夜风绕着屋檐浅吟低唱。

有些痛,痛得销魂蚀骨。在某一个瞬间,郭允明本能地摸向始终摆在床边的短剑。只要拔出剑来,翻身朝上一刺,所有痛苦和屈辱都可以彻底解决。然而,他伸出去的手却始终没有抵达剑柄,只是死死地抓住了帷帐,握紧,拼命地握紧,直到掌心被指甲刺得鲜血淋漓。

“我不会辜负你!”当所有激情散去之后,刘承佑伸出舌头在他耳垂下舔了舔,喘息着承诺。(不能写得太污,具体场景大伙参见脑补便是。)

郭允明的脊背瞬间又是一紧,随即,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猫般跳了起来,全身赤裸着扑向窗口。天气还冷,糊着丝绸菱花窗和厚厚的窗帘,无法将寒意完全隔离在外,一瞬间,他的全身上下就长出了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沸腾的血液开始发凉,淌过四肢、躯干和心脏,让他迅速变得冷静。转过身,默默地走向愣在床上的刘承佑,一步,两步,三步……最后,他在距离对方三尺远出跪倒,默默叩首。

“你,你这是干什么?起来,快起来。你有什么要求,直接说便是!我,我可以对天发誓,此生绝不相负!”刘承佑被吓了一大跳,赶紧高声重申。

郭允明不是女人,却比所有女人给他的感觉还要甘美一万倍。所以刘承佑愿意满足对方的要求,哪怕这些要求可能不太合理。

“微臣请求外放边州,为大汉开疆拓土!请殿下务必恩准!”郭允明又磕了个头,声音因为寒冷或者紧张,微微颤抖。他的身体也在微微战栗,被跳跃的烛火一照,愈发显得弱不禁风。

“不行,我,我不能让你走!我绝对不会让你走!”刘承佑一步迈下了床,像小孩子抢玩具一样,死死抓住郭允明的双臂。“我知道刚才对不住你。但,但我发誓,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只要你不愿意,这肯定是最后一次。我,我绝不勉强!”

“主公,这样下去,咱们两个都会死的!”郭允明轻轻摇头,两行热泪顺着白净的面颊缓缓而下。

“怎么可能?”刘承佑看得心里直发酸,伸手在郭允明脸上擦了几下,摇着头反驳,“我即便当不了太子,也是个逍遥王爷,谁敢杀我?有我在,谁又敢杀动你一根寒毛?”

“不,主公必须做太子,必须做皇上,否则,咱们两个都将万劫不复!”郭允明用力摇头,脸上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落在了刘承佑的手上、身上,烫得刘承佑心软如酥。

他却仿佛丝毫不知道自己现在这幅梨花带雨般模样有多诱惑,继续抽泣着补充,“如果主公做不成太子,事情泄漏出去,太子和皇上断不会容微臣活在世间。微臣一死是小,而主公,主公的清誉,清誉若是因微臣所毁,皇上身边那些人,郭威、史弘肇、常思,绝对会争相落井下石!”

“哼,那帮老东西,只是欺负我年纪小,又没机会当皇上而已!”刘承佑心中的欲火顿时化作的无名业火,捧着郭允明的脸,咬牙切齿地回应,“你说得对,我必须当太子。只有当了太子,那些人才不敢明目张胆地对付你。咱们两个才有可能快快活活地在一起!”

郭允明轻轻咧了下嘴,愁云在眉梢萦绕不散,“不光要做太子,而且还要尽快做皇上。至少,要尽快单独开府立衙。只有殿下如同当年大唐秦王李世民一样,大权在握,微臣才能回来跟殿下朝夕相伴。否则,微臣在殿下身边一天,殿下就多冒一天被皇上放弃的危险!”

“你不能走!”刘承佑听得心中一阵紧张,迅速将手从郭允明的脸部移动到肩膀和后背上,半握半揽,连声强调,“我,我听你的。我不是已经听你的安排,努力去争太子之位了么?只是我哥他,他虽然性命垂危,却迟迟没有死掉而已!”

郭允明低垂的面孔,迅速闪过一丝轻蔑。随即,又扬起头,让对方恰好看见自己脸上的凄楚与不舍,“殿下不能这么说,微臣,微臣绝对没有离间殿下兄弟的意思。微臣毕竟,毕竟是个男人。不敢求与殿下,殿下长相,长相厮守。只要,只要殿下知道,微臣,微臣心甘情愿替殿下付出一切就,就足够了!哪怕,哪怕,微臣此去注定要战死边关,微臣,微臣也,也心满意足!”

说着话,他双肩耸动,比真的女人还要柔弱无助。

“你不能走!我不让你走!”刘承佑的胸膛,立刻被悲愤与温柔填满,跪下去,一把将郭允明抱在怀里,大声叫嚷,“不就是抢个太子位置么?我尽全力抢便是!刘承训马上就要死了,我就不信他还有机会还阳?你别走,我一定想办法当太子!我一定能护得住你。咱们两个,这辈子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

“微臣,微臣愿意跟殿下生死相随!”再度肌肤相亲,郭允明的面孔又是一阵扭曲。然而,他却将头软软地架在对方肩膀上,放声嚎啕,“能得到殿下如此相待,微臣今生,今生已无遗憾。只可惜,只可惜微臣这辈子没有生为女儿身,不能,不能替殿下叠被铺床,朝夕相守!呜呜,呜呜呜——”

“你这样,你这样已经很好了。比,比我身边所有的女人都好。我,我自从你入府的第一天,就知道你比她们更好,更合我的心思!”刘承佑被哭得眼角发湿,抽动着鼻子安慰。

“呜呜,如果,如果有下辈子,微臣,微臣一定,呜呜,呜呜……”郭允明哭得语无伦次,仿佛要把这辈子所受到的委屈,全都化作眼泪哭出来。哭着,哭着,他忽然张开嘴,狠狠地咬住了刘承佑的肩膀。

“啊——!”刘承佑先是疼得皱眉,随即,心中便涌起了一股怪异的感觉,又痒又麻,还有许多莫名其妙的悸动。“嘶——嘶嘶——嘶!”他一边倒吸着凉气,一边用手在郭允明光滑的后背上来回抚摸,仿佛抚摸着一块倾国重宝,“别哭,别哭,我答应你,答应你去做太子,答应你这辈子不离不弃!”

对着刘承佑身后的铜镜,郭允明看到两个光溜溜的男人身体和一幅扭曲的面孔。那是真正的他,目光中充满了屈辱和不甘。然而,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温柔如水,炽烈如火,“还要,还要当皇上。当了皇上,才没人敢再阻碍咱们!没人敢乱说闲话!”

“当皇上,当皇上!”只要能让对方开心,即便是天上的月亮,刘承佑也愿意想方设法去摘,更何况是去争夺一个原本就应该属于自己的皇位?因此想都不想,只管用力点头。

“做一个李世民那样的千古明君!”郭允明抽了抽鼻子,哀声强调。

“做,做!李世民的帝位是从李建成手里抢来的。我为了你,也去抢上一回!”

“谁要是敢对咱们两个指指点点,就杀了他!”郭允明的目光渐渐变冷,滚烫的眼泪去依旧朝刘承佑的后背上滴个不停。

“杀,谁敢阻碍咱们,我就杀了他。”肩膀处的刺痛,背上的温润和怀里的柔软感觉交织在一起,令刘承佑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快速涌向了同一个地方。缺氧的脑袋根本没法思考,只顾顺着对方的话头答应。

“哪怕是常思、郭威和史弘肇!”郭允明目光中的屈辱和不甘,迅速化作了仇恨。咬着牙,继续悲悲切切地补充。

“哪怕是常思、郭威和史弘肇!”刘承佑如同着了魔一般,不停地点头。“杀,谁敢阻咱们挡就杀谁!杀,你说杀谁咱们就杀谁!”

第六章 绸缪(三)

“二皇子刘承佑鼠肚鸡肠,郭允明那厮又心如蛇蝎,这两个坏小子凑在一起,绝对做不出什么好事情来!”数百里外的泽州,武胜军节度使常思用力拍了下桌子,大声做出决断,“老夫不想对不起我那老哥哥,但老夫也绝不会让两个小王八蛋把刀子架在脖子上。所以,从即日起,加快梳理泽潞两州的速度。必须赶在有人打咱们的主意之前,让武胜军在此地牢牢地站稳脚跟!”

“是!”韩重赟、王政忠、杨光义等人肃立拱手,齐声答应。身背后,太阳透过帷帐,洒下万道光芒。

刘承佑的荒唐与无耻,他们早就见识过。郭允明的阴险恶毒,当初在汉王府里,大伙亦曾多有听闻。而按照这个时代的传统,他们身上也早就打上了常系的记号,所以不到生死关头,绝不可能主动改换门庭。否则,非但会遭到昔日同僚的唾弃,在新投靠的主公那里,也绝不会得到什么好的待遇。

“潞州靠近汾州和太原,由老夫亲自负责。”目光在众人脸上缓缓扫视了一圈儿,常思开始分派任务,至于泽州……他快速站起身,走到挂在墙上的舆图前,用毛笔在上面狠狠画了一道竖线,将整个泽州地区一分为二,“西边,交给王政忠、解义和刘群理,你们三个带五千步卒,一千骑兵,组成虎威军。把那些迟迟不肯向老夫输诚的堡寨,还有山里的大小匪窝,全给老夫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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