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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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天行道,几乎是每一个绿林山寨必挂的牌匾。

哪怕是张金称、朱粲这种历史上有名的吃人魔王,在他们自家的聚义厅房顶,都会挂上同样的四个字。

至于他们心中的天道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反正老天爷从不会开口说话,谁都可以随便替他发言。(注1)

第二天一大早,鹰愁岭的“好汉”们,倾巢而出,直扑易县。沿途中,凡是遇到活人,无论对方是过往的商贩,还是本地的放羊娃,全都一刀砍翻在地。以免后者察觉出“英雄”们的来意,主动给易县的守军通风报信。

可怜那易县周围的百姓,好不容易才过上几个月的安宁日子,哪曾经想到自己已经穷到吃糠咽菜地步了,依旧会有土匪打上门来?猝不及防之下,被杀了个尸横遍野。直到“好汉”们杀得手软,不得不停下来吃酒吃肉补充体力的时候,才有七八个腿脚麻利的年轻人逃出了生天,哭着喊着去城内向官府求救。

谁料他们的双腿刚进了县城西门,“呼啦啦”,城头上守军已经作鸟兽散。任那当值的百人将,喊破了嗓子都收拢不住。

“山贼进城啦!”

“山贼进城啦!”

“鹰愁岭的山大王们杀下来了!”

……

百人将约束不住麾下的兵卒,却令土匪即将攻城的消息,不胫而走。转眼间,街面上的百姓商贩,就像秋风中的树叶般,从西往东翻卷而去。身背后,徒只留下一地的干货野菜,草鞋毡帽、锅碗瓢盆。

消息传到县衙,指挥使孙方定丢下正搂在怀里的美妾,跳上战马,撒腿就走。紧跟着,三班衙役、捕快牢头、胥吏白员,皆加入了逃难大军。待县令何晨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再想组织人手抵抗的时候,他身边已经只剩下了六十五岁的师爷和十二岁的书童,纵使每人都是南霁云转世,也无力回天。(注2)

“也罢,何某好歹也吃了几个月的民脂民膏,不能脸都不要!”在空荡荡的县衙大堂里转了几个圈子,县令何晨叹了口气,凄然道。

指挥使孙方定可以逃,三班衙役和各科胥吏们可以逃,唯独他不能。指挥使孙方定乃是节度使孙方谏的族弟,只要其兄手中还紧紧握着义武军的兵权,朝廷就不敢动他一根汗毛。衙役和胥吏们算不上朝廷的正式官员,土匪走后,朝廷想再恢复易县的秩序,也离不开他们这群地头蛇。而他何晨,却是整个易县乃至泰州,唯一一个由吏部委派的文官,若是敢在百姓遭难时弃城逃命,事后非但自己本人会被揪出来砍掉脑袋以安抚民心,父母妻儿恐怕也在劫难逃。

“东家,不,不妨先,先去东门口看看。说不定……这季节正是商贩出塞的时候,说,说不定能找到些刀客和伙计,为了货物跟土匪舍命相拼!”见县令已经准备闭目等死,师爷曹参蹒跚着走到他身边,结结巴巴地提议。

已经到了他这般年纪,即便逃出城区,也是饿死在半路上的结果。所以唯一的出路就是想办法帮东主守住县城,说不定还能绝处逢生。

“东,东门口儿?为,为啥?!”县令何晨听得满头雾水,挂着满脸的眼泪低声追问。

“易县城只有两个门,这么多人乱哄哄地往外跑,一时半会儿怎么可能全出得去?东翁,您反正大不了是个死,就拼着性命去喊上一嗓子,说不定死马还能当活马医呢!”师爷曹参急得满脑袋是汗,狠狠推了何县令一把,大声补充。

“死马,死马,哎呀——!!”何晨被推得接连向后退了数步,尾椎骨撞在了柱子上,疼得呲牙咧嘴。

痛过之后,他反而给刺激出了几分野性来。把心一横,大声道:“你说得对,大不了是一个死。老子说不定还能史册留名呢!三儿,走,去东门。就不信整个县城里,就没一个带把的男儿!”

“嗯!老爷!”书童何三儿抬手抹了一把鼻涕眼泪,哑着嗓子回应。与师爷曹参一样,他也是即便活着逃出县城,也得饿死在外边的货。所以只能留下来,和自己的东主一起赌命。

整座县衙里仅有的三个男人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抄近路,穿胡同,直奔东门。果然,在靠近门口儿半里远街道上,看到了已经堵成了疙瘩的逃难人流。

三、四辆翻在地上的马车,将城门塞得满满当当。一些手脚麻利的壮汉已经爬过了车厢,正在为了抢先一步出城而你推我搡。一些心里头着急上火却死活挤不到城门附近的衙役和军汉,则挥舞着铁尺和兵器,对着周围的争路者大打出手。

“哎呀,直娘贼,你敢打老子!”

“狗娘养的,没胆子杀贼,却敢朝老子身上招呼。老子今天跟你拼了!”

“白眼狼,把平时吃大伙拿大伙的,全给吐出来!”

“打,打死他。大不了大伙一起死在这儿!”

“揍他,揍他,打得好……”

其他堵在门口的百姓,也不全是逆来顺受之辈。见军汉和衙役们,这个时候还想骑在自己头上拉屎,顿时怒不可遏。抄起挑着细软的扁担和防身用的解手刀,就跟军汉衙役们对战了起来。一时间,打得城门四周哭喊连天,越发乱得不成模样。

“别,别打了,自己人打自己人算什么本事。有种的,跟我去杀贼守城门!”县令何晨羞得面红过耳,扯开嗓子,冲着酣战中的双方大声招呼。

没有人肯接受他的动员,周围的环境太嘈杂,他拼尽全身力气所发出的声音,转眼就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你们,你们帮我喊,喊啊!是男人的,别窝里横,一起去杀贼守城门!”何晨急得满眼是泪,一手扯住自己的师爷,一手扯住自己的书童,大声请求。

“别打了,窝里横算什么本事?这么大个县城,难道就找不到一个男人么?”话音刚落,耳畔忽然响起一声炸雷。有个八尺来高,却做商贩打扮的汉子,纵身跳上一辆装满货物的马车,大声奚落。

正在恶斗中的双方都愣了愣,手脚不约而同地慢了下来。还没等众人想好该如何还嘴,不远处,又有人冷笑着奚落道:“嘿,都说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我还专门找人问荆轲的庙在哪?结果,结果荆轲的庙没找到,却看到了一城的孬种!”

几句话,声音算不得太高,却是难得地清晰。非但把正在交战的双方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连已经爬过马车的逃命者当中,都有人停住了脚步,讪讪地回头。

“怎么,赵某说错了么?这么多男人,却跟妇孺争相逃命,不是孬种又是什么?”质问的声音,还是来自同一个位置。说话者是个二十出头,面皮白净的公子哥。身边站着一名轻纱遮面,修身长腰的同伴。看到把大伙的注意力成功吸引了过来,二人笑了笑,齐齐朝马车上商贩打扮的汉子拱手。

站在马车上做商贩打扮的汉子微微一愣,随即心领神会,先拱手迅速还了个礼,然后扯开嗓子向四周大声提议:“大伙这么乱哄哄的逃,全都得被土匪堵在城里头。何不留一部分人去关了西门,拖住匪徒。让老弱妇孺,先从容地打东门离开?”

“对,年青力壮的,跟本官去守住西门,拖住土匪。让老幼先从东门离开!”县令何晨如即将渴死者忽然喝到了甘霖般,精神大振。挥舞着胳膊,朝周围的子民发出动员。

他的声音又尖又高,身上的官袍也很是醒目,然而,却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响应。挤成一团的人群中,大部分百姓都继续拼命地朝门口挤去。只有七八个身穿长袍的行商,转过头,冲着站在马车上的汉子喊道:“柴大郎,你说得好听。你是男人,你自己带着伙计去给我等断后啊!别糊弄着我等去守西门,你自己先从东门走了!”

“柴某当然要亲自去断后!”站在马车上的汉子笑了笑,丝毫不以同行们的挤兑为意。“不信尔等且看,柴某手下的伙计,有哪个挤在了门口?!”

闻听此言,众商贩立刻举头四下张望。果然,乱哄哄的人团中,未曾看到一个属于柴氏商队的面孔。而自己麾下的伙计和刀客,却不是挤丢了帽子,就是被扯破了外衣,一个个像个叫花子般狼狈不堪。

“柴某此行带了十车茶饼,还有其他杂货二十余车。现在柴某愿拿出五车茶饼来,招募壮士。不想被土匪堵在城里头当羊杀的,跟我去城西。只要挺过了此劫,五车茶饼,柴某愿与大伙均分!”趁着大伙东张西望的功夫,站在马车上的柴大郎继续高声喊道。身上没有披着铁甲,手中也未曾握着刀剑,却如百战之将一般沉稳。

刹那之后,四下里回应声响成了一片。外地来的伙计、刀客还有当地的乡勇、衙役、青壮,纷纷转过头,涌向柴大郎的身侧。

“我去!”

“我不要你的茶饼!”

“我去,你一个外地人都敢拼命,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总不能全都是怕死鬼!”

“走,去西门,去西门,死则死尔!”

挤在城门口的人团顿时为之一松,许多年青力壮的汉子,虽然没有足够的勇气回过头来杀贼。却也不好意思跟老弱妇孺们争抢道路了。纷纷侧着身体向外躲避,把逃命机会让给更需要的人。

然而,也有些天生的贱骨头,看不得别人比自己高尚。一边继续拼命往城外挤,一边阴阳怪气地叫嚷,“嘿嘿,说得好听,拿大伙当傻子么?谁不知道,你们这些贩货的财主,跟山贼都是一伙的。他们抓到你们,顶多是拿走三成的货物。抓到我们这些没钱的,却是兜头一刀!”

“可不是么?你自己有钱能买命,可别拉着我们去送死。”

“走啦,走啦。傻子才听他瞎忽悠!”

“别挡道,别挡道,土匪马上就杀进来啦!”

“跑啊,再不跑就来不及啦!”

……

转眼间,柴大郎好不容易才稳定住的局面,就被几个地痞无赖们搅了底儿朝天。县城东门口,又乱成了一个大粥锅。已经回头准备跟柴大郎并肩而战的汉子们,也犹豫着纷纷停住了脚步。

“放屁,土匪都攻打县城了,怎么可能还守着往日的规矩?”就在此时,先前那个给柴大郎帮忙的方脸公子哥,再度开口。一句话,就粉碎了所有人心中的幻想。“明明就是想豁出去干一票大的,然后逃去辽国。你们不信就尽管跑,看看能不能跑得过山中的那群虎狼!”

“跟他们拼了!”

“抄家伙,跟他们拼了!”

“没活路了,大伙拼了算逑!”

“拼了,他们不让咱们活,咱们也……”

堵在门口的百姓,特别是过路的行商和伙计们,个个红了眼睛,咬牙切齿地转身。土匪很少攻打县城,除非他们已经豁出去了跟官军拼个鱼死网破。而豁出去了性命不要的土匪,自然也不会守什么“不涸泽而渔”的规矩。将商贩们堵住之后,肯定杀光抢净,人芽不留!

“要拼你们去,爷爷恕不奉陪!”

“跑啊,快跑啊!再不跑真的来不及啦!”

“快跑啊,谁不跑谁傻!”

“让开,让开,老子……”

挤在门口处的地痞无赖们,却叫嚷得愈发大声。唯恐秩序不够混乱,耽误了自己浑水摸鱼。

正叫嚷得欢畅间,忽然,半空中扫过来一道闪电。

“噗!”有把冷森森的斧子从人群外围呼啸而至,将叫嚷得最大声的地痞头目,砍得踉跄数步,当场气绝!

注1:张金称、朱粲都是隋末有名的好汉。前者喜欢生吃人心,后者喜欢将人蒸熟了下酒。李渊曾经派使者招降朱粲,朱粲先打算投降,后来又因一言不合,将使者和随从全部蒸熟了分给左右食之。

注2:南霁云,张巡麾下爱将。与张一起守睢阳,杀敌无数,最后因缺乏食物被叛军抓住杀死。

第一章 初见(四)

“啊呀——!”

“娘咧——!”

“杀人啦,杀人啦!”

众地痞吓得大声尖叫,抱着脑袋就朝城外钻。还没等他们将身体钻进城门洞,耳畔又传来“呯!”的一声巨响,第二把明晃晃的斧头又呼啸而至,砍在老榆木做的城门上,深入数寸。

“敢妖言惑众替土匪张目者,死!”有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紧跟着在众人头顶炸响,硬邦邦寒气四溢。

众地痞流氓瞬间全都变成了哑巴,瘫在城门口,双腿瑟瑟发抖。他们当中,有一部分人纯属想趁火打劫,另外一部分人却是鹰愁岭众匪徒专门安插在城里的眼线,试图替自家山寨制造混乱。后者原本以为按照常理,只要自己身份不暴露,即便在城中由着性子折腾,仓促之间,也没人敢拿自己怎么着。谁料想恰恰就遇上一个根本不打算讲道理的,上来二话不说拿起铁斧子就朝大伙脑门儿上抡。

“没种留下来杀贼卫家室的,自己走。别大呼小叫,也别胡乱拥挤。否则,休怪某家拿你当山贼的奸细!”散发着寒气的声音再度传来,一下一下地敲打着众人的脑袋和心脏。

众地痞流氓如蒙大赦,连滚带爬逃之夭夭。原本堵在城门口的人团也瞬间为之一松,胆小怕事和舍不得父母妻儿者,低着头,匆匆出城逃难。有些胆子稍大或无牵无挂的汉子,则纷纷让开出城的通道,掉头朝柴大郎与何县令身边走去。

一边走,大伙一边拿眼睛偷偷寻找先前飞斧杀人者。这才发现,有个身材魁梧高大,脸色却非常白净的少年镖师,手里头拎着一把寒光四射的铁斧子,正对着城门口虎视眈眈。毫无疑问,若是哪个心思龌龊的家伙敢再鼓动唇舌扰乱民心,这把斧子就会毫不客气地飞过去,直接劈开他的脑门儿!

“这是谁,是跟郭大郎一伙的么?”几个主动留下来杀贼的商队伙计按耐不住心中好奇,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朝少年镖师身上逡巡,一边压低了嗓子交头接耳。

“好像不是,我昨天入城的时候,在一伙行脚商贩的队伍里见到过他。应该是那边商贩临时凑钱雇的刀客,没想到居然雇到了一个绝顶高手!”一名土黄色脸孔的大伙计正巧从旁边经过,四下看了看,快速搭腔。

“怪不得下手如此狠辣,原来是个走单帮的独行客!”周围的伙计们恍然大悟,纷纷点着头嘟囔。

易县地处中原与辽国的边界,非但南来北往的商贩会选择由此歇脚,一些江洋大盗,有命案在身的恶徒,以及在权力倾轧或者抢地盘战争中输光了所有本钱的将门子弟,也会把此处作为逃命的一条重要通道。只要平安渡过了城北面的涞水河,就算彻底逃出了生天。无论是中原官府,还是诸侯麾下的私兵,都绝对没有胆子追到河对岸的辽国去喊打喊杀。

当然了,逃到了辽国之后,是投奔辽国军队,给契丹人带路。还是从此隐姓埋名,在平淡中终了残生,就要看个人的选择了。在这个皇帝和诸侯争相给契丹人当儿子的时代,“礼义廉耻”早就成了传说。

然而,无论是江洋大盗、背负命案的恶徒、还是落难的将门子弟,想要去辽国,肯定都得有人给指路。所以,把自己打扮成刀客镖师,接受行脚商贩们的雇佣,就成了这类人的最好的选择。一则行脚商贩们为了逃避官府的厘卡,出城后往往走得全是乡间隐秘小径,轻易不会被官差堵在半道上。二来行脚商人们大多都是临时搭伴儿,彼此间并不是很熟悉,更不会多嘴互相过问隐私。

所以使飞斧的少年镖师,很自然地就被商贩和伙计们,默认做了大盗、恶徒或者将门子弟三者之一。这类人性子最恶,脾气也最古怪,所以大伙一般都会“敬而远之”。

然而,使飞斧的少年镖师,却对周围的异样目光浑然不觉。只是继续一眼不眨地盯着城门口,随时准备将第三把斧子丢在捣乱者的脑袋上。直到城门口的人团彻底松动了,缓缓形成了人流。才摇头笑了笑,策马前行,从城门和门洞下的尸体上,将自己丢出去的两把飞斧一一回收。

正在出城逃难的百姓们,纷纷主动侧身让开一条通道。唯恐自己哪个动作不对劲儿,惹恼了这位亡命江湖的杀星。少年镖师这才察觉到众人对自己的态度怪异,又笑了笑,把飞斧插入马鞍后的皮囊里收好,然后缓缓走向最先提议抵抗土匪的柴大郎。

那柴大郎正与赵姓公子哥两个一道,协助县令何晨将自愿留下来的壮士整队备战,见到少年镖师走近,立刻转过身,主动迎了数步,抱拳施礼:“在下柴荣,多谢小哥方才仗义援手。若不是小哥你出手果断,柴某差点就着了那些歹人的道!”

“柴大官人客气了!”少年镖师飞身下马,非常礼貌地拱手还礼,“其实没有某出手,大官人也肯定能收拾得了他们。在下宁,在下郑子明,自问还粗通武艺,愿留下与大官人并肩杀贼!”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柴大郎喜上眉梢,上前数步,一把拉起宁子明的手,“小兄弟,不瞒你说,柴某刚才就想过去邀你。只是怕你还有要事在身,不敢耽搁了你的行程而已。走,赶紧去跟我去见过县令,咱们想守住此城,肯定少不得他全力支持!”

话音未落,那赵姓公子哥也带着他的长腰同伴走到了近前。笑呵呵地抱了抱拳,大声自我介绍,“涿郡赵元朗与舍妹韩晶,在此有礼了!小哥刚才那两斧子,劈得可真叫利索!若不是顾忌着情势,赵某真的想给你大声喝彩!”

“在下,在下太原郑子明,见过赵兄,韩,韩姑娘!”宁子明犹豫了一下,将郑字咬得更为清晰。

他不愿给常思招祸,离开泽州后,就不敢再用“宁”这个姓氏。而对于石敬瑭的“石”姓,他又打心底里头有一种抵触。所以想来想去,干脆就换了石延宝当初的封地为姓。反正后者曾经遥领过郑州刺史,即便自己真的跟他是同一个人,也不算辱没了他的身份。

那赵元朗怎么能猜测得到,宁子明的身世竟然如此之复杂?见少年人说话时有些口吃,还以为是不习惯跟女性打招呼。便笑了笑,大声补充:“舍妹虽然是女儿身,却也弓马娴熟。等闲土匪蟊贼,对付十几个不在话下。所以我们兄妹两个,见到柴大官人肯带头,就想留下来助他一臂之力!”

“郑某,郑某不是,不是,不是那个意思!韩,韩姑娘英姿飒爽,一看,一看就知道是巾帼不让须眉!”宁子明脸色顿时一红,赶紧又朝着赵元朗身边的细腰同伴拱手。礼施了一半儿,他忽然又觉得自己当面恭维一个女人未必合适,愣了愣,两条胳膊全都僵在了半空中。

“噗哧!”见少年人如此紧张,韩晶被逗得抿嘴而笑。虽然隔着一道防尘的面纱,却依旧如牡丹初绽,令周围的日光,都顿时为之一暗。

宁子明被笑得愈发尴尬,匆忙将头转开,朝着柴荣问道:“贼人距离此城有多远?大概多少人?咱们这边呢,肯留下一起杀贼的壮士全加起来有多少?”

“一概不知!到目前为止,只知道贼人是从鹰愁岭上下来的。大头目姓邵,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柴荣摇摇头,满脸苦笑,“至于咱们这边,大概能有两百人上下。但其中至少一半儿以上连牛羊都没杀过!不过据县令说,武库里长短兵器倒是很充足,驻守在此城的一整营义武军将士,全都跑光了。留下来的家伙,刚好可以给咱们使用!”

“这——?”宁子明又是一愣,顿时就忘记了先前的尴尬。

好歹也是个带过兵,有过数月剿匪经验的底层武将,他当然知道两军交战,不能光凭着一腔热血。然而,眼下除了一腔热血之外,他却没有任何可凭。

两百余没摸过兵器的民壮和伙计,十几个刀客镖师,一个书呆子县令,再加上自己、柴荣和赵元朗兄妹,却要面对一伙已经破釜沉舟的惯匪,这仗,无论怎么算,都算不出赢!

“士气可鼓不可泄,你先跟我去见了县令,明确了身份和位置再说!”柴荣的眼神非常敏锐,仅仅凭着宁子明的面部表情的瞬间变化,就猜到了他心中的大致想法。以极其轻微的动作摇了摇头,低声叮嘱。“我的想法是,把人分成三队。你、我、赵壮士兄妹各带一队。然后咱们就埋伏在城门口,杀贼人一个出其不意!”

“你的意思是,不凭墙死守?”宁子明的眼神顿时就是一亮,压低了嗓子,快速追问。

仅凭着两百民壮,死守城墙肯定守不了多久。而以义武军先前那个营的表现,恐怕贼人不走,孙方谏兄弟也不会露面。所以,大伙唯一的取胜机会,就是放弃城墙,主动出击,趁贼军原来不备,杀其一个措手不及。

“不能死守,两座城门,四面城墙,护城河还早就废弃多年了。死守,等同于寻死!”通晓兵略的,不止是柴荣和他两个。赵元朗也压低了声音,快速插嘴。

“的确,眼下主动出击,是唯一可行之策!只是……”柴荣看看他,又看了看年龄明显不到弱冠的宁子明,眉头紧锁成了一个疙瘩。

他自问熟读兵书,也得到了自家义父郭威的几分真传。可眼下这种情况,着实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除非,除非等会战事刚一开始之时,自己趁着士气尚在,带队直接冲击匪徒中军。可那样取胜的机会固然会大增,失败的风险,也一样成倍增加。并且万一不能将敌酋快速阵斩,自己这一边,恐怕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他此刻能想到的,宁子明恰恰也能想到。略作斟酌,便低声提议,“等会儿,咱们只能速战速决。柴兄带人在城门口坐镇,郑某可以……”

一句话没等说完,赵元朗却又抢先插嘴,“有了!擒贼先擒王!咱们这边人少,训练也没有,只能靠将领之勇力。赵某算得上个将门子弟,在枪棒拳脚上颇有些心得。等会儿若是看到机会,赵某就立刻策马杀出,直取匪徒中军。两位若是能带着弟兄们跟在后面给赵某壮一壮声势,则感激不尽!”

“这是什么话?”柴荣闻听此言,立刻一改先前谦谦君子模样。倒竖起双眉,大声抗议,“你是笑柴某武艺不如你么?那就战场上见。等会儿你策马直冲中军,柴某愿意与你并肩而行!”

“柴兄误会了。赵某与你素昧平生,怎么可能知道你身手如何?”赵元朗也不生气,立刻笑着拱手谢罪,“既然柴兄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那等会儿咱们两个就一起上,有你这样的豪杰相伴,胜算至少又多了三分!”

“好!”柴荣用力点了下头,随即又将目光转向宁子明,“郑小哥,等会儿劳烦你带领刀客与民壮……”

“两位既然要并肩冲阵,郑某怎么好落在后面?”宁子明被赵元朗和柴荣两个的举动,烧得热血沸腾。毫不犹豫地摆了下手,笑着打断,“呐喊助威,干扰敌军视听的任务,有县令大人与韩姑娘就足够了。郑某今天就跟着两位,一道去称称这伙土匪的斤两!”

“好!”柴荣与找元朗两个,没想到郑子明小小年纪,却有如此胆魄。齐齐眼睛发亮,异口同声说道:“那就同去,只要柴某(赵某)今日侥幸……”

话说了一半儿,二人却又同时发现对方跟自己想表达的意思居然一模一样。顿时不约而同地停住了嘴巴,然后互相看了看,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赵元朗忽然大声提议:“我们三人今天同日被困在此城,又俱不愿做那望风而逃的没胆鼠辈,也算彼此有缘。不如干脆结个兄弟,哪怕同年同月同日死了,黄泉路上,也能一道喝酒吃肉耍子!”

“柴某正有此意!”柴荣心中此刻,对能否克敌制胜毫无把握。听赵元朗明知道九死一生还要跟自己相交,也顿时热血上涌,拱起手,大声回应,“好教两位兄弟知晓,柴某本姓柴,后随了义父姓郭。今年已经二十八岁,应该长两位甚多。两位兄弟叫我一声柴大哥,郭大哥,俱可,俱是某的荣幸!”

“在下赵匡胤,表字元朗!”赵元朗接过话头,大笑着重新做自我介绍,“今年已经二十有二了!比柴兄略小,但是应该比郑兄弟大上许多!”

“小弟郑子明,见过两位哥哥!”宁子明自打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那时起,几曾见过如此慷慨豪迈男儿?顿时心中被烧得一片滚烫,红着脸,弯下腰向柴荣和赵匡胤二人行礼。

他并非有意相瞒,可自己到底姓什么,多大,却是一笔糊涂账。所以还不如就先糊涂着,今后有了机会弄清楚之后,再向两位兄长谢罪。

柴荣和赵匡胤两个,却只以为他脸红是因为少年人面子嫩,再度哈哈大笑。然后跑到路边一家已经没有人的杂货店里,取了三根粗香。直接插在了地上,拉起宁子明的手,学着折子戏里的说辞做派,冲天而拜,“我等三个虽然异姓,却一见投缘。今日在此结为兄弟!从今往后同心协力,福祸与共。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并弃!”

三拜之后,又互相拉着手站起身。跟早已目瞪口呆的县令何晨交代了一下战术安排,随即各自取了兵器,跳上战马,沿着空荡荡的街道向西门而去。

县令何晨与众刀客民壮等人,虽然也明白此乃唯一的取胜办法。却更清楚,三人此番一去,恐怕没多少机会能活着杀出重围。顿时心中凛然生寒,一个个站在长街上,肃立相送。

那韩晶身为女子,早已泪透轻纱。却咬着牙,始终不肯说一句挽留赵匡胤的话。待三个背影已经快走得看不见了,才忽然冲进路边的店铺中,取了一面鼙鼓出来,奋力敲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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