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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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样,事情解决起来反而容易得多!”不像赵匡胤和宁子明,柴荣是掌握的情报越详细,头脑就越冷静,抢在自家两个好兄弟暴走之前,大声剖析。“李家寨不怕地方官府,是因为其背后有太行山的贼人在撑腰。地方官府如果有事儿,恐怕也不会劳烦李家寨。双方彼此都不买账,但双方彼此却都畏惧太行山贼。”

“对,就是这样!”二牛越听越佩服,看向柴荣的目光里头写满了崇拜。

受柴荣表现出来的镇静感染,赵匡胤和宁子明两个,心思也不再像先前一样混乱。互相看了看,异口同声说道:“大哥的意思是,辽人的爪子,伸不到李家寨?”

柴荣笑了笑,继续低声补充,“大抵应该如此,韩匡嗣刚刚坐上南院枢密使的位置不久,不可能对河北这边渗透得如此深。能让地方官府暗中帮忙,已经是他的极限。若是能把一众堡寨主们也全收买了,又何必拿拒马河当做边界。不用废一兵一卒,他早就拿下了大半个河北了!”

“那也倒是!”赵匡胤和宁子明齐齐点头。

没有了地方官府和追兵的威胁,三兄弟顿时觉得头上的天空一亮。至于即将要去面对的李家寨土豪和太行绿林好汉,则被自动列入蟊贼级别。无论实力高低,对付起来都比前两者要轻松许多。

四个人边走便探讨敌情,不知不觉间,就走进了村民们聚集的打谷场。陶老丈正与其他几名村中长辈为是不是带领全村青壮去李家寨救人而争执,见到柴荣、赵匡胤和郑子明三位恩公也被卷进来了,立刻眉头紧皱。扫了二牛一眼,大声质问:“不是让你先请贵客吃饭么,怎么把人带到了这里来?他们仨都是万金之躯,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老丈,您言重了!”不待他把话说完,柴荣就笑着出言打断,“我们哥仨,不过是三个过路的商贩而已,断然称不上什么万金之躯。况且昨晚若不是我们三个跟令爱之间发生了一些误会,春妹子也不会落入恶人之手。所以,无论如何,这件事我们哥仨都没有装作看不见的道理!”

“是啊,大爷爷。柴公子见多识广,刚才仅凭着我几句话,就将情况推测得一清二楚,就像他曾经亲眼看到了一般。有他在,咱们将春姑姑救回来的希望要增大许多!”不愿无辜受责,二牛也紧跟着大声说道。

“我们三兄弟别的本事没有,论及逞勇斗狠,却也不惧寻常地痞流氓!”

“老丈,各位乡亲。郑某昨夜落魄到那种地步,你们依旧不吝赐饭赠衣。如今村子遇到了麻烦,郑某岂能袖手旁观?!该怎么做,你们尽管安排。把郑某当作自家人使唤便好,没必要过多客气!”

赵匡胤、宁子明两个,陆续大声表态。声言要把陶家庄的事情,当作自己的事情来对待。

庄子里的几位乡老原本担心自家武力不足,已经起了牺牲掉陶三春一个,换取全村老少苟安的心思。此刻见到三个外乡客,竟然主动请缨跟陶家庄共同进退,顿时惭愧得无地自容。先前那些丢人的话,从此再也说不出口来。

陶正老丈见此,知道再出言拒绝就是不识好歹了。想了想,对着三兄弟躬身施礼,“感谢恩公仗义援手,陶某力薄,不敢再辞。如果此番能救回女儿,我父子三人,今后但凭驱策!”

“老丈不必多礼!”柴荣摆摆手,上前搀扶住陶正的胳膊,“此事的前因后果,对方实力,以及咱们自家情况,还请老丈详细告知。既然咱们决定救人,便想方设法一次救到底,把这件事彻底了结掉。免得我们兄弟走后,对方又起歹心!”

“对,对,一次把事情解决掉。趁着三位恩公在!”

“恩公说得是,大爷爷,咱们不能再忍耐下去了。祖上说与世无争,却不是要我等被人骑在头上拉屎,却吭都不敢吭一声!”

“有三位恩公在,咱们还怕什么。他们当初可是都以一敌百的主儿!”

……

众乡民早就从陶正嘴里,听闻过柴荣三兄弟的英雄事迹。巴不得由他们替自己出头讨还公道,一个个七嘴八舌,大声附和。

“唉,这事说来话长。”被大伙催促不过,老丈陶正叹了口气,脸上涌起团团苦涩:“小老儿跟那李家寨的寨主李有德,原本还是生死兄弟……”

第七章 尘缘(三)

原来陶家庄的庄主陶正,跟李家寨的寨主李有德,年青时都是银枪效节都的枪棒教习,彼此之间相交甚厚。也曾存过一番建功立业的心思。然而银枪效节都战斗力虽然天下无双,却因为“过于骄悍”,引起后唐皇帝李嗣源的警觉。在天成二年,做皇帝的居然暗中与银枪效节军的临时主帅勾结起来设下圈套,先派人煽动士兵们闹事,然后以谋反的罪名,突然大军合围,将这支队伍尽数缴械。随即在永济渠旁大开杀戒,将大部分将士连同其家眷尽数斩首。屠戮之惨,令“永济渠为之变赤”。此后显赫之时的银枪军彻底消失,曾经以一己之力便可以压得契丹人不敢南下牧马的魏博骄兵,于是而尽!

事发前半个月,陶正和李有德两人奉命前往友邻部队教导新兵练习枪棒,因而逃过了一场死劫。之后二人畏惧李嗣源斩草除根,都悄悄开了小差。在外边做刀客为生隐姓埋名六七年,直到李嗣源的死讯传来,才先后返回了故乡。

回家之后,陶正心灰意冷,再也不想与官府产生任何瓜噶。无论是唐晋辽汉,俱当他们是一群过路神仙。而李有德,则念念不忘银枪效节军昔日的辉煌,总想着把逃难在外的老兄弟们都收归自己帐下,然后寻找机会,东山再起。

双方说不到一处,自然断绝了来往。谁知李有德苦心积虑重建银枪军不成,竟又起了化家为国的心思。趁着辽军大举南下,后晋在地方上的力量被扫荡一空的当口,发动青壮筑起了堡寨,并且不断向四周探出爪牙,通过威逼利诱等诸多手段,将临近的数个村落,掌控在了自己的实际统治之下。

契丹人被迫北撤之后,河北各地的绿林豪杰纷纷趁机攻城掠地,自封官爵。大汉皇帝刘知远忙着对付首恶杜重威,既腾不出手来肃清地方,又怕兵马过于靠近燕云十六州,引起辽军的大举反扑。干脆捏着鼻子,将临时边境附近大部分自封的节度使、刺史和县令们都认了下来。

李有德虽然因为闻讯的时间太晚的缘故,没来得及抢占县城,做事却愈发肆无忌惮。仗着自己跟太行山的大当家呼延琮有交情,居然开始截留临近十数个村落的赋税。并且以乡规取代律法,跟地方官府分庭抗礼。那县令孙山自身来路不正,又忌惮太行山群寇的实力,根本不敢去管,任由李家的气焰越来越嚣张。

数月之前,李有德忽然派媒人登门,想给自家小儿子娶陶三春为妻。陶正坚信李家的人如此折腾下去,早晚有一天会自取灭亡。因此毫不犹豫地就拒绝了联姻的提议。随即,李家寨便开始派说客来,要求陶家庄加入李家寨为首的联庄会,一起结寨自保,共同进退。

这个提议,比双方联姻还不靠谱,当然再度遭到陶家庄的拒绝。因此,李家寨彻底怀恨在心。一个多月前,李有德在赶集的时候突然发难,联合数名不知道从哪里搜罗到的好手,以提亲被拒绝受到羞辱为名,将陶正打得当场吐血,卧床不起。

昨晚陶三春赌气,连夜跑出了庄子。原本准备跑到山上二十里外的尼姑庵凑合几晚上,等到几个客人离开后,再回家继续侍奉老父。谁料黑灯瞎火中,却与李家寨的一哨人马碰了个正着,双方一言不合便起了冲突,随即寡不敌众,被对方用绳索绊倒,抓了过去。

陶大春迟来一步,恰恰看到自家妹妹被擒。连忙出手相救,然而李家这回派出来的子弟不仅数量庞大,身手也非常了得。一番恶战之后,陶大春非但未能如愿救回自己的妹妹,反而被打得口吐鲜血,完全凭着脚下的腾挪功夫一流,才勉强逃出了生天。

那李家寨的人见他逃走,也不全力追赶。只是在背后大声喊叫,要陶大春带话给他老父,三天之后,作为娘家人到李家寨出席双方儿女的婚礼。不管届时肯不肯出席,都不会再改变婚期。聘礼和婚书会很快派人送上,陶家庄的嫁妆,也要准备充足,免得闹出笑话来,双方都没有台阶可下!

“不是老夫不舍得一个女儿,而是那李家寨明显不只是冲着小春一个人而来!”说道伤心处,陶正老泪纵横,不断摇头长叹,“今天抢了小春,明天就会把小冬、小梅、小霜他们纷纷抢走。然后就是零敲碎割,逼着陶家庄向其低头。若是他家能安心做个地方豪强也罢,好歹大伙把女儿都送出去后,还能落下条活路。他家又存着裂土封茅的心思,万一不成,恐怕就是举族被诛,连带着我们这些被协裹进去的,也落不到好下场!”

“是啊,是啊,我们几个老汉原本已经想忍了,但转念一想,这样忍下去,哪一天才是个头啊!”

“可不是么?你也想当土皇上,我也想当刺史节度使,左近就巴掌大的地盘,能容下几头老虎啊?!”

“唉,我们这些老实人,真是没有活路啊!”

……

其余几个庄子上的头面宿老,也纷纷流着泪摇头。眼角的余光,却不断在柴荣、赵匡胤和宁子明三兄弟脸上偷偷扫视,巴不得立刻能看到自己所希望的表情。

然而让他们略感沮丧的是,柴荣、赵匡胤和宁子明三兄弟听完了陶正的陈述,反而不像先前那样义愤填膺了。相反,哥仨脸上都出现了一丝凝重,以目互视,相对轻轻摇头。

“坏了,他们三个怕了,不敢管了!”众乡老们心里头一凉,有种无力的感觉,瞬间从脚底一直传到了头顶。想要给陶正使眼色,让他多说几句。后者却故意把头低下,目光对着地面,不肯对周围的暗示做任何回应。

“老丈,此事,您老应该早些告诉我等!”就在众乡老们急得火烧火燎之时,三兄弟当中年纪最长的柴荣,忽然低声说道:“李家寨在陶家庄又没安插眼线,怎么可能恰巧堵在了春妹子去尼姑庵借宿的路上?很显然,他们昨夜的目标,就是贵庄。不小心被春妹子和大春两个撞破了行藏,才临时改变了主意,以婚礼为饵,引诱你们自投罗网!”

第七章 尘缘(四)

“啊——!”众乡老闻听,个个大惊失色。如果柴公子的推测为真,大伙昨夜,岂不都睡在了刀尖儿?万一被李家寨的人偷偷摸到村子里,趁夜发起偷袭,仓促之下,恐怕村子里人根本组织不起任何抵抗!而将陶家庄的男人全都杀光之后,李家寨只要把恶行朝土匪身上一推,以地方官员的得过且过,肯定没有勇气去揭开“土匪袭村”的幕后真相!

那陶正老汉,也听得背后冷汗淋漓。瞪圆了眼睛,低声惊呼,“他,他们怎么敢如此狠毒?他们,他们就不怕报应么?小老儿,小老儿自打退出行伍之后,半辈子都与人为善……”

“乱世当中,哪有什么公道可言。那李家寨按你所说,既然所图甚大。若连近在咫尺的陶家庄都拿不下,日后还凭什么跟别人去争?”看不惯陶老汉的迂阔,赵匡胤瞪了他一眼,大声敲打,“怪就怪在你们自己,明明与虎狼为伴,却一点防备都不做。我看大春兄弟的身手很不错,您老更曾经是军中一等一的好手,如果早日把庄子里的年青后生都组织起来,拿着兵器自保,他李家寨即便野心再大,牙齿还未长齐之前,又怎么敢啃陶家庄这块硬骨头?哼,自己既然安心做一块肥肉,就别怪虎狼惦记着!”

“这……”老陶正被他说得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周围其他众青壮男子,也瞬间都低着头,恨不得找条地缝往里头钻。

受祖训所限,陶家的后人轻易都不愿出去做官。更不愿意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跟邻近其他村落起什么争执。故而虽然村子中大部分成年男子都曾经练过武,却对外界没任何什么威慑力。在太平盛世之时,这样的村落,当然是官府眼里一等一的良善,不断受到嘉奖照顾。而在乱世当中,这样的村落,恐怕就正如赵公子所说,在任何有野心的人眼里,都是块大肥肉,谁都想扑上去狠狠咬几大口。

“算了,现在说你们什么,都已经晚了!”见周围乡亲一个个被被自己数落得不敢还嘴,赵匡胤心里愈发怒其不争。“我们哥仨能帮得了你们一次,帮不了你们一辈子。如果你们永远是这幅德行,还不如就认下了亲事,然后去给李家寨做牛做马,好歹等多活几天,不会有人现在就死!”

众乡亲听他说话刺耳,个个心生怒气,却依旧不愿出言相抗。唯独老汉陶正,咬了咬呀,拱起手来说道:“赵公子所言甚是,陶家庄落到今天这般田地,着实怪不得别人。还请三位贵客出手,帮助我陶家庄平安渡过此劫。若是能如愿,我陶家子弟,肯定痛改前非,知耻而后勇!”

“废话,我倒是想一走了之呢,奈何我家三弟不肯!”赵匡胤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但应。“但帮忙也不是没有任何条件,从现在起,庄子里的所有男丁,都听我们三兄弟调遣。咱们把丑话说到前头,你们若是答应,我们三兄弟即便是刀山火海,也绝不后退半步。你们若是不答应,咱们就一拍两散。昨晚和今天吃你们的,穿你们的,咱们拿我家三弟那根钢鞭来顶账。仔细称称重量,你们肯定还有赚头!”

知道宁子明此刻方寸大乱,柴荣又是个君子心肠。所以他干脆主动做起了恶人,逼迫陶家庄交出指挥权,无条件听从三兄弟的调遣。一番话说出来,陶正老汉和其余宿老们虽然听得刺耳,却也知道,自家没有带领青壮们从李家寨手里讨还公道的实力。于是郁闷归郁闷,几番用目光交流之后,便纷纷点头答应,“那是自然,昔日易县杀贼之功在那摆着呢,今天的事情,当然任由三位做主!”

“三位贵客尽管下令,我等莫敢不从!”

“三位肯主动替我陶家庄出头,我陶家庄子弟,焉有不服从调遣之理?若是谁敢造次,族规第一个饶不了他!”

……

“那就好,先安排人手去做饭。大伙吃饱了肚子,拿上兵器,若是有铠甲、盾牌和弓箭,也尽量都带上。然后回来,听我大哥调遣!半个时辰,所有人只给半个时辰。若是半个时辰之后有人不到这里应卯,我们哥仨拔腿就走!”赵匡胤索性恶人做到底,瞪圆了眼睛咆哮。

“遵命!”众乡老带头拱手施礼,然后小跑着离开。其余青壮男子见乡老们都低了头,也纷纷快步离去。该填饱肚子的填饱肚子,该准备兵器铠甲的准备兵器铠甲,如蚂蚁般,忙成了一锅粥。

趁着众人做准备的功夫,柴荣、赵匡胤和宁子明三人,也返回陶正家饱餐了一顿。随即找了趁手的兵器,用生牛皮剪开临时赶制了几件坎肩儿,尽最大可能地将各自收拾了一番,气势昂扬地返回了打谷场。

赵匡胤是将门之后,柴荣和宁子明两个,都有过指挥上千兵马的经验,三人收拾整齐了往乡民们面前一站,立刻显示出了彼此之间的巨大差别。不懂行的人,心中顿时暗暗喊了声“好”。懂行的人,如老陶正、陶大春和极其少数的几个乡老,则对今天的救人行动,无端又多生出了数分信心。

在吃饭的时候,三兄弟已经制定出了一条切实可行策略。眼下趁着大伙心气足,立刻开始调配人手,整理队伍,指派底层军官。先将青壮们以十人为队,分做六队。然后由乡老们从每十人中,选拔出一个队正。接着将任务细化分派到每个队,将行动次序跟队正反复交代清楚,最后,则命所有人站在了一块磨盘旁,准备启程出发。

虽然只是粗略整理了一下,众乡民已经不再是先前那幅乱哄哄模样。所有人按着分队排成纵列,六个纵列乡邻而站,枪在手,刀出鞘,隐隐约约,竟露出了几分杀气。

“废话我就不多说了!”柴荣跳上磨盘,用力挥舞手中长枪,“此时此刻,若战,你们当中肯定有人会死。不战,你们可以多活几年,但妻子儿女早晚就会像春妹子那样被人抢走。众位兄弟,尔等愿意还是拼死一战,还是愿意把自己的妻子女儿双手奉上?五柳先生的后人们,请告诉我你们的选择!”

“战!”“战!”“战!”众老少爷们举起兵器,对天高呼,刹那间,气冲霄汉!

第七章 尘缘(五)

陶家庄与李家寨的直线距离还不到三十里,中间却隔着一座不算太矮的山包,因此说起来没多远,不花上两三个时辰,却休想赶到目的地。

而只要在山顶上安置几名斥候,山脚下的风吹草动,就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陶家庄的队伍刚刚离开村子没多远,消息已经及时地传到了李家寨的寨主李有德耳朵里。

“看来我那老哥哥还挺有血性的么?”对于陶家庄的反应,李有德丝毫不觉得以外,挥挥手命令斥候退下,冷笑着点评。

“他要是真有血性,就不会做这么多年的缩头乌龟了!”高家梁的庄主高顺,是最早追随到李有德旗下的众乡贤之一,撇了撇嘴,冷笑着道。“既然他探了头,这次就别再指望缩回去了。咱联庄会成立这么长时间,总得有个像样的东西祭旗!”

“只可惜陶家庄的那些后生们了,里边有几个身子骨相当结实。若是能收服下来,稍加打磨,就是一个种田的好手!”许家窝铺的庄主许由,心肠相对和善,摇摇头,带着几分不甘说道。

“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不杀他一个狠的,周围的庄子难免有样学样!”高顺最看不惯就是许由这种既想夺人钱财,又不愿意见血的模样,横了他一眼,大声反驳。“况且他们这些姓陶的,还同出于一个老祖宗,彼此之间打断骨头连着筋?万一斩草不除根,难免会留下隐患!”

“那是,那是!”其余几个被李有德强行纳入旗下的堡主、庄主们,纷纷点头附和。谁也没拿陶家庄的上百条男女老少的性命当作一回事儿。

“我不是想故意留下后患,我是担心官府那边,借此发难!”许由找不到任何支持者,脸色微红,硬着头皮提醒。

“那孙山自己原来就是个土匪,有什么资格管咱们?”高顺回过头,继续冲着他撇嘴冷笑,“况且往年各村子为了争水争地发生械斗,官府从来就不闻不问。即便这次死得人稍多一些,那也是陶家庄先打上门来的,怪不得咱们手狠!”

“那,那……”许由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却被高顺笑得头皮发麻,喃喃嘟囔了几句,主动将头低了下去。

“如果陶正肯投降,咱们也没必要杀人太多!”身为会首,李有德不能让高顺替自己做决定,想了想,做出最后的调整,“如果陶正死了之后,其他人肯放下兵器为奴,也可以考虑留他们一条性命。但陶家庄里的所有田地,无论山田还是水田,一亩都不能再给他们留。事后咱们几个庄子按着出力多少分,谁家出力最多,谁拿大头。”

“但凭李会首一言而决!”众堡主寨主们心中一喜,躬下身体齐声答应。

对他们来说,能把陶家庄的田产分掉,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其他都可以不列入考虑范围之内。那当中的大多数可都是临近河道的水浇地,亩产量跟大伙辛辛苦苦开出来的荒地,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即便是各村子原有的熟地,跟陶家庄的田产也比不上。毕竟距离河道越近,灌溉起来越方便,即使遇上旱灾,至少也能保住一大半儿收成!

“那我就不客气了!等会该怎么打,谁挡在正面,谁侧翼包抄,谁去封堵陶家庄的退路,老夫上午时已经安排得很清楚。大伙现在就带领各自的手下去村子前的树林埋伏,咱们等会儿趁着陶家庄的人远道而来,累得半死的时候,打他个措手不及!”见士气已经可用,李有德站起身,果断地挥手。

“是!”众堡主、寨主们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功夫,就已经在进村的必经之路上,把陷阱布置停当。大伙人衔枚,马绑嘴,悄无声息地埋伏于道路两侧。只等陶家庄的青壮们赶到,就冷不防冲出去,一口气结束战斗。

谁料从过午子时三刻,一直等到了太阳下山,早就该落入陷阱里的猎物,却迟迟未至。倒是成群的蚊子和牛氓,趁着傍晚天气转凉的机会,全都自草从中钻了出来。围着伏兵的头顶飞来飞去,抽冷子,就狠狠吸上一口血,留下一个又红又痒的大包。

各堡主和庄主麾下的弟兄,都是些寻常农家儿郎。受过的训练有限,怎么可能长时间忍受得了如此折磨?不一会儿,就彻底支撑不住,纷纷从藏身处爬了起来,用野草做成蝇甩子四下乱抽。这下,再也甭指望猎物主动往陷阱里头钻了,只要陶家庄的人不全都是聋子,肯定隔着二里地远,就能听出前路上的异常。

“二郎,你手下的斥候呢,怎么还没送回消息来?”整个事情的主谋李有德,也被蚊子在额头上咬了好几个大包,又痒又烦,命人叫过自家负责监视敌军的小儿子,大声质问。

“半,半个时辰之前不是刚回来过么?陶,陶家庄的人已经到了对面的山顶上了,当时,当时正,正在山顶上打尖!”二少爷李进被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大声提醒。

“那是半个时辰之前,这已经又过了半个时辰了!”李有德狠狠瞪了自家儿子几眼,厉声咆哮,“再派人去打探,有半个时辰,人早就走下山来了!”

“是!”李进不敢跟自家父亲顶嘴,立刻小跑着去指派斥候。几个呼吸的时间之后,却又气急败坏地跑了回来,“阿爷,阿爷,不好,不好了,陶家庄,陶家庄的人停在山顶上不走了!”

“不走了?”李有德微微一愣,双目之中射出刀子般的阴寒。“是斥候说的么,敢情他们这大半个多时辰,就在山顶上一动未动!”

“是斥候专门跑回来说的,我刚刚准备过去另行派人,咱们的斥候就把最新消息送回来了!”怕父亲拿自己当出气筒,李进向后退开数步,迫不及待地补充,“他们怕被陶家庄的人发现,下山时故意绕了一段路,所以才回来得稍微晚了些。他们,他们说,陶家庄的几个乡老和陶正之间忽然起了争执,谁也说服不了谁,只能让队伍暂且停在了山顶!”

“嗯——”李有德眉头紧锁,对斥候打探回来的消息将信将疑。据他掌握到的情报,陶正这人虽然平素做事畏首畏脚,在陶家庄的威望却相当高。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女儿被人家抢走了,却连调动庄子里的青壮前来要人这点事儿,都做不了主。

“大爷爷,大爷爷,二叔公请你回去!”正百思不解间,耳畔却又传来了自家侄儿李顺的声音,气喘吁吁,透着如假包换的惶急,“呼延,呼延大当家派人来了。说是,说是想跟咱借点儿军粮。二叔公才稍作犹豫,就被他们指着鼻子臭骂了一顿。您老要是再不回去,还指不定要闹出什么动静来!”

第七章 尘缘(六)

俗话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坏事做尽的李有德不怕官府,不怕鬼神,对于太行山的绿林好汉,却是敬畏有加。

官府虽然吃人不吐骨头,但吃掉的通常都是普通人家,对他这种头上长着角嘴里长着牙的地方豪强,向来是以安抚为主。鬼神虽然可怕,毕竟虚无缥缈,听说的人多,见过的人少。然而太行山的绿林好汉,可是看得见摸得着,并且做事从来没有任何忌惮。一不小心没伺候周到,从此这世界上就不会再有什么李家寨。并且在贼人没主动撤走之前,地方兵马保证连一个屁也不敢放!

不过当着一堆爪牙的面儿,李有德今晚也不能表现得太怂。否则众庄主、堡主们一看,敢情你在呼延大当家眼里就是块随时都能切上一刀的肥肉啊?那联庄会,还是趁早解散了为好!反正大伙的家都靠近太行山,找大佛去上香也多绕不了几里地,又何必理会李家寨这座土地庙!

“你先回去,让你二叔公好吃好喝好招待着,等我安排完了手头上的事,再看看仓库里有没有多余的粮食!”故意将嗓门提高了数分,李有德对着前来报信儿的李顺吩咐。无论脸上的表情还是挥手的动作,都好似没把前来“借”粮的绿林好汉放在眼里。

他江湖经验丰富,咬碎牙齿也能撑出几分底气。而他的侄子李顺,却不明白自家长辈的良苦用心。吓得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哀求的话立刻脱口而出,“不是,不是呼延大当家的人,是孟二当家的手下,两个陌生面孔,难说话得很!”

“那也让他们给老子等着!”李有德大声断喝,灰白色的头发根根发乍。

绿林道这两年有一句很著名的话,宁挨呼延的打,不吃孟二的席。大当家呼延琮即便跟你动了拳头,也未必会将你当场打死。而招惹了二当家孟凡润,却根本无法预测自己什么时候就会大祸临头。

所以话说得虽然极为响亮?李有德却不敢再多做半分耽搁,随便跟众堡主们交代一下暂且收兵十一,便飞一般返回了自家老宅。

一见了客人的面儿,李有德的心情顿时更加忐忑。他在当地黑白两道通吃,这辈子算是见过不少风云人物。所以平素粗略看一眼别人的举止打扮,就能将对方的身份地位判断个八九不离十。而今天,他这一套观人之术却彻底失去了效果。两位太行山上下来的好汉,论气质要多高贵有多高贵,可身上的衣服和脚下的鞋子,却是普通到无法再普通的货色,给李家的管事儿穿,都略显寒酸。

“两位贵客莅临,老朽一时有事儿未能远迎,恕罪,恕罪!”心中越是忐忑,李有德的表现越为恭谨。脚刚一踏过大堂的门坎儿,就立刻躬身拱手,大声招呼。

“嗯!”贵客中年纪稍长的那个却连屁股都没抬一下,扫了他一眼,低声冷哼。

年纪稍幼的客人,则相对礼貌一些。笑呵呵地坐直了身体,轻轻摆手,“李寨主不必客气,您家大业大,难免事情多一些。反正我们哥俩只是奉命前来筹集粮食,您即便不露面儿,只要粮食能准备好了给我弟兄装车带走,也没关系!”

“这——”李有德的老脸,顿时如同被人来回抽了七八个耳光一样,红中透紫。这根本不是失礼不失礼的问题,而是对方根本就没拿他李有德,拿他的联庄会当成角色看。否则,即便是佃户到地主家交租子,地主也会给个笑脸,顺带管顿饱饭吃!

然而无论内心里头有多恼怒,李有德却不敢跟对方当场翻脸。他的联庄会到目前为止只具备了个雏形,没有三到五年的磨合整训,根本不可能拥有跟太行山群雄分庭抗礼的实力。而在回到自家大宅的路上,他已经摸清楚了来人的情况,就孤零零哥俩骑着两匹高头大马,身边没带着任何随从。

这年头,敢不带上三五十名弟兄就穿州过县的,要么是有恃无恐,要么就是被仇家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提着脑袋冒险。而在座的那两位贵客,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后一种。那他们所依仗的,毫无疑问就是呼延琮这个金字招牌。只有呼延琮麾下的杀星,才敢不在乎沿途的各路蟊贼,招摇过市。如果哪个蟊贼招子不够亮,胆敢打他们的主意。用不了多久,老窝就会被连根拔起,从此彻底于江湖上销声匿迹。

“光义,把大当家的绿林令给李寨主验上一验,以免人家拿咱们兄弟当骗子!”唯恐李有德心里的顾忌不够沉重,客人当中年纪稍长的那个,忽然笑了笑,将一面木制的令牌放在了身边的矮几上。

“好!”年青的客人答应一声,将木牌拿起来,遥遥地递给李有德,“家兄赵元朗,晚辈赵光义,奉孟二当家的命,问候李寨主!”

“不敢,不敢!”李有德向前快跑几步,双手接过令牌,半躬着身体观摩。

令牌是常见的枣木所制,算不上珍贵。正面刻着替天行道四个大字,背后,则刻着一轮初升旭日。正是北方绿林总瓢把子呼延琮派手下出来办事儿的信物,李有德虽然见过的次数有限,却印象无比深刻。

不敢验看得时间太长,引起对方的恶感。迅速检查了一下包浆的新旧程度之后,他双手将令牌举过头顶,“李家寨寨主李有德,参见两位赵统领。遥祝呼延大当家身体安康,威震四海,早日封茅列土!”

“你倒是甚会说话!”听李有德祝贺呼延琮早日成为一方诸侯,年长的客人赵元朗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笑模样,抬起头扫了此人一眼,低声夸赞。

“我家大统领,将来岂止会裂土封茅?”年少的“赵光义”志向却有些高远,伸出一只手将令牌接过,撇着嘴道。

“嘿嘿,嘿嘿,嘿嘿,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在下看得短了!”李有德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干笑着捧场。

“有多大的饭量吃多大碗,也不算错!”那赵元朗忽然笑呵呵又补了一句,话语如同刀子一样戳进了人的心窝。

“嗯——!”李有德的几个弟子和晚辈气得两眼发黑,手不由自主朝腰间刀柄上摸。太欺负人了,即便你是呼延琮的心腹,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当面打李家寨所有人的脸。况且呼延琮只不过是个大强盗头儿,有什么资格来瞧不起李家寨?

李有德却抢在手下人控制不住心中怒火之前,向四周横了几眼。随即再度主动低头,丝毫不觉得赵元朗刚才的说辞有多盛气凌人。“赵统领说得是,小老儿这辈子,能托庇于呼延大当家羽翼下,已经心满意足!”

“这是你的真心话?”赵元朗收起笑容,用手指轻轻敲打面前矮几。

“如有半句虚假,天打雷劈!”李有德一退再退,索性服软服到底。

“那我先前说的粮食……?”赵元朗又轻轻敲了下矮几,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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