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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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传说(一)

“军师,这三个人是你派出去的?”手里拿着一份没头没尾的密报,北方绿林道总瓢把子,太行七十二寨总头领呼延琮瞪圆了眼睛询问。

“我,我手底下如果有这样的人才,早就派出去独领一军了,哪可能如此糟蹋!”做第二把金交椅的军师孟凡润扁嘴皱眉,苦笑连连。“我也是刚刚接到眼线的飞鸽传书时,还以为他们三个是大当家你派出去人。所以才急着赶回来问问您下一不是不是有东进的打算!”

“那,那,那这三个人是谁派出去的,难道,难道是冒了咱们的名?”呼延琮闻听,眼睛顿时瞪得更圆,随即,一巴掌拍在了自己脑门子上,大呼小叫,“天!居然也有人敢冒我呼延琮的名!这三个,这三个小子也忒有种了!”

“如果确实非大当家所派,这三个人,就肯定为冒名!”军师孟凡润继续苦笑着点头,话语中,隐隐带上了几分钦佩,“如此胆大的骗子,我以前真的听都没听说过。也怪不得那李有德,被人家给吃了个骨头渣子都不剩!”

“的确手段了得!”呼延琮也点头,脸上带着明显的遗憾,“可惜传言不能当真。否则,就凭他们三个当晚的表现,每人坐镇一个寨子,都绰绰有余!”

“是啊,咱们山里头,最缺的不是粮食,而是人!”孟凡润想了想,低声轻叹。

他和呼延琮两个,一度曾经势同水火。然而自打去年在河东战场上被呼延琮冒死救回来之后,孟凡润就彻底认清楚了一个事实:自己的长处在于给别人出谋划策,却不适合单独领军作战,更不适合站出来号令群雄。

于是,他就很光棍儿地,放弃了跟呼延琮争夺总瓢把子的野心,甘愿去当一个纯粹的军师。而呼延琮,也很大气地宣布既往不咎,跟孟凡润一道当着所有太行山豪杰的面儿,表演了一折子将相和。

不过,明面儿上的争斗和倾轧虽然都消失了,暗地里,呼延琮和孟凡润二人,却都留着一些“后手”。二人彼此之间也心照不宣地认可了这些“后手”的存在,轻易不去探查对方的隐秘,更不会去试图完全去掌控对方。

这是绿林道的标准生存法则。所谓光明磊落,所谓义薄云天,通常都是做给底下人看的。能在总寨坐上一把金交椅的人,谁都不会太简单。真正的磊落丈夫早就于数不清次数的弱肉强食过程中死绝了种,活下来的人,每一根肠子至少都有九十九道弯儿。

所以乍一听闻李家寨最近发生的事情,呼延琮和孟凡润两人,都本能地以为是对方出的手。也都为对方夹袋中深厚的人才储备而感到震惊。谁在第一时间都没料想到,这世界上,居然有人敢打着他们的旗号,玩了一场漂亮的黑吃黑!

“既然不是咱们自己所派,那咱们还等什么?两位哥哥尽管下令,我这就带人去把这三个胆大包天的骗子给抓回来!”七当家焦宝贵是个急脾气,听两位哥哥当着这么多弟兄的面儿没完没了地夸赞三个“骗子”,忍不住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请缨。

“可不是么?李有德的联庄会也算一份可观的基业,不能白白便宜了他们!”

“大哥,军师,咱们虽然在韬光养晦,却也不能容忍别人欺负到头上来!”

“大当家,军师,主寨中的存粮已经不多了,山外边也正好到了收秋时节!”

“即便不追究他冒名之罪,至少,他们得给大当家您一个交代。否则,若是人人都……”

还有十几名分寨主恰好在场,也纷纷站起身,给焦宝贵帮腔。

去年冬天和今年春天,太行群雄一直被路泽节度使常思和太原留守刘崇两个压着打,各山寨或多或少都蒙受了一些损失。如今刘崇受到党项人的牵制,带领麾下兵马退出了山区,常思也被朝廷调去征剿李守贞,大伙刚好可以趁机杀出山外劫掠一番,以弥补各山寨在前一段时间的亏空。

然而,面对这送上们的出兵借口和众人热切的求战之情,大当家呼延琮却提不起任何精神。懒懒地在金交椅上挥了下手,低声道:“抓他们,我为什么要抓他们?让他们替咱太行山扬名,有什么不好!如今之际,最难受的应该是孙方谏那厮,而不是咱们。姓孙的一家又没给过咱们任何孝敬,咱们凭啥替他出力?”

“这——?”众人有些理解不了呼延琮的古怪思路,皱着眉,将目光陆续转向二当家兼军师孟凡润,“军师,大当家刚才到底在说些什么?难道咱们就捏着鼻子认了?”

“不是捏着鼻子认了。而是现在做任何反应,都为时尚早!”孟凡润看了一眼呼延琮,又看了看跃跃欲试的众人,硬着头皮解释,“你们想想啊,这事儿发生在孙方谏的地盘上,按理说,那边的地方官府应该有所反应才对。可无论是当初李有德的联庄会,还是如今被三个骗子所窃夺的联庄会,孙方谏居然都能忍着不闻不问。这也太好脾气了吧?你们的印象中,孙家兄弟,是那么好说话的人么?”

“这——?”众人语塞,皱着眉头开始回忆当年孙方谏混绿林道时,给大伙留下的印象。老实说,那些印象都不怎么光明。绿林道不鄙视拦路抢劫,不鄙视杀人放火,却对装神弄鬼的家伙们都没什么好眼色。而孙氏兄弟,当年正是靠着装神弄鬼起家,然后凭借在辽国和后晋、后汉之间一次次准确的站队,才侥幸混成了手握重兵的地方诸侯。

有道是,同行皆冤家。孙氏兄弟当初对李有德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结寨自保的行为不闻不问,可以理解成其不想让外边看清楚自己的真正实力。对于三个“骗子”窃夺了联庄会的行为依旧装聋作哑,就有些令人困惑了。除非,除非孙氏兄弟至今还被蒙在鼓里,还继续把三个骗子当成太行山的人!

可他们没必要如此客气啊?毕竟,孙方谏现在好歹也是大汉国的一镇节度使,即便再畏惧太行群雄的实力,也得做一些表面上的文章,对他的朝廷有所交代。否则,万一被言官弹劾跟绿林好汉暗中勾结,他孙家哥俩和汴梁之间隔着上千里远,岂不是有口难辩?

如此一想,呼延琮先前那几句云山雾罩的话,立刻就闪烁起了智慧的光芒。不是大当家性子变得软弱了,而是眼前情况过于扑朔迷离。那三个“骗子”假借太行山的名义窃取李家寨的行为,有可能是个连环套。大伙过于仓促去找他们的麻烦,恐怕会一头扎进别人布置好的陷阱。

能在总寨的议事堂里,坐上一把金交椅的人,无论平素表现得多鲁莽,心思转得却都不会太慢。几乎是在转眼之间,大家伙在孟凡润的引导下,就都“领悟”了呼延琮的高瞻远瞩。一个个脸色微红,佩服地向后者拱手。

“大当家,英明!”

“大哥,您看得真长远,小弟佩服!”

“大当家,我等刚才……”

“狗屁!”在一片曲意奉承的声音里,呼延琮猛地坐直了身体,不耐烦摆手,“老子真有军师说得那么英明,就不至于被常思打得缩在山里不敢露头了!老子是懒得趟别人家的浑水!反正那三个小子原本就不是老子派出去的,他们三个怎么在孙方谏的地盘上折腾,跟老子何干?老子现在是看热闹不怕事大!他们如果真的能把天捅出个窟窿来,老子干脆就认了他们三个做弟子!把假的直接做成的,好歹也算出了一口鸟气!”

第一章 传说(二)

“大当家威武!”众寨主们问题,异口同声的称颂。至于心里头到底怎么想,则谁都无法深究。

“也没啥威武不威武的!”呼延琮慵懒地摆摆手,依旧提不起太多的精神,“那三个小骗子虽然不厚道,但从细作送回来的密报上看,他们三个当日所作所为,却把咱们太行山的威名利用了个十足十。刚才军师也说过了,咱们山里头如今最缺的是什么?是人才!如今天下渐渐恢复安定,肯上山落草的豪杰越来越少,咱们怎么着也得弄些人才回来继承衣钵。否则,哪天咱们这些人都老得干不动了,太行山这么大的盘子,由谁来接?万一弄个眼光和本事太差的上来,弟兄们的口粮不说,咱们的祖坟,都得让人给刨了!”

这个话题,有些过于长远,也过于沉重。在座的大多数寨主们纷纷低下头去,沉默不语。唯独七当家焦宝贵这个急脾气,用力拍了下自己的大腿,高声反驳,“哎——!大哥您这么说,就是太瞧得起他们了。什么人才难得?还不是欺负定县那帮人见识短么?真正遇到大场面,这种坑蒙拐骗的招数能起什么作用?要我说……”

“当年咱们都看不上孙方谏兄弟俩坑蒙拐骗,如今人家哥俩是坐镇一方的节度使,咱们却还在太行山里苦哈哈地熬日子!”呼延琮看了他一眼,叹息着打断。

“那是他脸皮厚,当年耶律德光那厮,不也曾拿出个节度使的头衔来请大哥您出山么?并且是安国节度使,坐拥刑、洺、贝三州,比他那个保义军节度使好得多!”焦宝贵梗着脖子,继续喋喋不休。

他虽然表面上看上去有些混不吝,嘴里说出来的,却是在场大多数寨主的心里话。太行群雄不是没有割据一方的机会,而是当机会送上门来时,被呼延琮用钢鞭硬生生给打了个稀烂。

当时呼延琮的话,大伙至今依旧在耳,“我燕赵大好男儿,岂能为他人做狗?”这事儿到现在为止才过了几天,大当家怎么又开始羡慕起孙方谏兄弟的好运气来了?

“如果当初我受了辽人的招安,呼延家的祖宗都会被气得从坟地里蹦出来!”从众人的表情上,呼延琮就能猜到大家伙此刻都在想什么,又长长的叹了口气,低声解释。“咱们这些人,有子承父业进入绿林道的,有被仇人所逼的,虽然彼此经历各不相同,却都还算活得顶天立地。若是当日我接受了耶律德光的招安,咱们就成什么了?一群为虎作伥的疯狗!非但死后没脸入祖坟,活着时,也得被人偷偷戳脊梁骨。”

在场的寨主们咧了下嘴,红着脸点头。谁也没勇气反驳,呼延琮说得没有任何道理。

见大伙不接自己的茬,呼延琮顿了顿,他继续补充:“况且安国军和保义军岂能混为一谈,保义军在拒马河边上,时刻都能两头下注。契丹人把他们逼急了,他们可以倒向汉国。汉国把他们逼急了,他们就可以立刻倒向契丹。而安国军,却是坐镇河北腹心,岂能说倒向另外一方就倒向另外一方?若是当日受了契丹人的招安,结局要么是跟汉军死拼到底,要么再受汉军一次招安,被郭家雀等人驱赶着,去跟赵延寿那厮死拼,左右不会落到个好下场。”

“唉——!”“唉!”“唉!”最后一句话刚刚说完,议事堂里的叹气声顿时响成了一片。大伙无论服不服气,都不得不承认,呼延琮当日所做出的,其实是最为理智的选择。

孙家哥俩是孙家哥俩,太行山是太行山,彼此之间份量不同,受招安之后的结局必然也大相径庭。

“算了,不说这些了,人活着,总要放眼将来!”呼延琮笑了笑,再度意兴阑珊地挥手,大伙都散了吧,“总之一句话,没我的命令,谁都不许轻举妄动。大伙乃耐下心来,且看看那三个小子到底能折腾起多大风浪。也留出些时间,等等更多的消息!否则,光凭着一两句话就杀出山去,实在有失妥当!”

“大当家说得是!”“我等遵命!”“大当家,我等先行告退!”众寨主们乱纷纷地答应着,陆续起身离开。

焦宝贵依旧心存不甘,却也知道自己说服不了呼延琮。从金交椅上站起来,跟在了所有人身后。然而还没等他的大腿迈出聚义厅的门口儿,耳朵里又传来了大当家呼唤声,“老七,你等一等,我找你还有别的事情!”

“是!”焦宝贵迟疑着回过头,满脸困惑。

“回来,到我跟前来坐,我让人去准备了些吃食,咱们兄弟好些日子没一起坐坐了。”呼延琮对他客气地笑了笑,低声发出邀请。

“噢!”焦宝贵心里打了个突,缓缓走回,欠着半个屁股坐好。

以他过去的经验,大当家呼延琮越是对某个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双方关系越是亲密无间。相反,当呼延琮忽然对某个人客客气气,恐怕心里头就已经不再拿此人当兄弟看,用不了太久,该人屁股下的金交椅便会空出来。

“老七,久不见你到主寨这边,婶婶和弟弟妹妹们,最近都还好吧?”呼延琮又对他笑了笑,无论是表情还是话语当中,都没有露出丝毫的敌意。

焦宝贵心脏却又是一哆嗦,将手放在大腿两侧,强笑着点头,“都好,他们都好。我娘临来之前,还念叨过哥哥你呢。说要我一定尽心尽力辅佐你,自家兄弟别为了一些小事儿就生分了!”

“噢!”呼延琮先是欣慰地点头,随即,双目死死盯住了他的眼睛,“那你呢,你是不是觉得哥哥最近做得不够好?”

“不,不是,绝对不是!”焦宝贵腾地一下跳起来,双手摆得如同风车,“大哥你听我说,我今天绝对没有跟你对着干的意思。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你,你,你对那三个骗子,太,太当回事了些!”

“只是这样?”呼延琮将眼睛从焦宝贵的眼睛上移开,对着从窗口投射进来的光柱追问。

已经入秋了,阳光远不如夏天时强烈。光柱中,无数纤细的灰尘被照亮,随着空气的流动上下起伏。

“咱们两家从祖父那辈就搭伙,到咱们这儿是第三代!”焦宝贵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强调。

“所以,有些话,我才当面儿问你,而不是问其他人。其他人,未必跟我说实话!”呼延琮也站了起来,背对着窗子,身体被阳光衬托得无比魁伟。“老七,你放心,我不会把兵器对着自己的亲人。我现在可以对着咱们两家祖上的在天之灵发誓。但是,你今天,却必须给我一句实话,你到底想干什么?别告诉我,你今天的话,都是顺口说出来的,根本没有走心!这话,我不会信,你自己也骗不了自己!”

“大哥,你最近懈怠了!”焦宝贵身体猛地打了个哆嗦,接连后退两步。随即把心一横,声音陡然转高。“大哥,你真的懈怠了。按照现在的模样,咱们太行山豪杰,早晚得被你带到沟里头去。大哥,我没想过取而代之,我也可以发誓,对着咱们两家祖先的在天之灵。可你这样下去,最迟半年之内,取代你的必有其人!”

第一章 传说(三)

“你说什么?”呼延琮向前大步紧逼,双手握成拳头,咬牙切齿。

懈怠这个词,从字面上理解并不算重。然而放在绿林道上,却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指控。在这诸侯杀皇帝如杀鸡的年代,上司和下属之间,根本不存在什么牢不可破的忠诚。信奉实力为尊绿林道上,尤其如此。一名大当家精神上出现了懈怠,则说明他已经不适合再带领弟兄们东征西讨。那么,他最好的选择就是主动让贤,否则,早晚有一天会被人从金交椅上拉下来,摔个粉身碎骨。

一狼死,一狼立。所谓实力为尊,就是赤裸裸的狼群法则。当旧的狼王露出疲态,无论心理上的还是身体上的,就会被挑战者咬断喉咙。新的狼王站在旧狼王的尸体上,接收它曾经拥有的一切。狼群中的母狼和小狼都绝对不会想什么替先王复仇,它们会认为一切都理所当然!

“你懈怠了,你就是懈怠了,你自己没意识到,或者不想承认!”被呼延琮逼得连连后退,七当家焦宝贵却坚决不肯改口,“自从那场大病之后,你就失去了进取之心。遇到常思和刘崇,你只会躲,却不敢带着大伙拼命。如今被三个骗子欺负上门,你依旧想着静观其变,而不是立刻带人冲下山去,将他们碎尸万段!大哥,咱们绿林道,干的就是脑袋别在裤腰上的勾当,几时求过十拿九稳?大哥,作为兄弟,你让我带队爬城墙,我二话都不会说。可你让我跟你一起蹲在山里头混吃等死,大哥,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唯恐下一刻就被呼延琮活活打死,焦宝贵扯开嗓子,一口气说了个痛快。随即,背靠着柱子,把两眼一闭,等着迎接霹雳万钧。

然而,意料中拳头,却迟迟未曾落在他身上。悄悄地将眼睛睁开,他看见大当家呼延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瘫坐在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把金交椅上,双目紧闭,身影如同一棵被风吹雨打了许多年的老树根般孤独。

“大哥——”焦宝贵立刻觉得心里好生不落忍,向前蹭了蹭,低声呼唤。

他可以对天发誓,自己刚才说得每一句话,都是为了太行山好,都是为了大当家呼延琮好。他从来没想过取而代之,也不认为别人坐在呼延琮的位置上,会干得比呼延琮更为出色。然而,他却无法容忍呼延琮继续懈怠下去,无法容忍呼延琮将曾经辉煌一时的太行山七十二联寨,一步步带入绝地。

“老七,你说得对!”短短几个呼吸,却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终于,呼延琮抬起右手,轻轻前挥,“正因为是自家兄弟,你才跟我说这些。别人未必没看出来,但是,别人却没你这份勇气,或者心里已经做好了换大当家的准备。”

“还没那么严重,至少,还没人私下联络过我!”唯恐将呼延琮打击得太狠,焦宝贵摇了摇头,低声安慰。“今天即便你不逼我,我也会想办法给你示个警。大哥,你现在重新振作,还来得及!”

“振作?嗤——!我为何要振作?”呼延琮抬头看了他一眼,鼻孔中冷气狂喷。“老七,你以为我真是因为吃了几场败仗,就被打断了脊梁骨?那你也太小瞧哥哥我了!我现在做什么事情都瞻前顾后,不是因为前一段时间接连吃了几场败仗。而是我不想再做这个大当家了!你说得对,我懈怠了。我干够了!”

“大哥,你,你这话什么意思?”焦宝贵闻听此言,吓得又是一哆嗦,抬起手,本能地就去抹呼延琮的额头。

掌心处,却被呼延琮用手指关节轻轻顶住。“我没发烧,老七,我现在清醒得很。我不想干了,这条路,我看不到尽头。我和你生下来就子承父业做绿林好汉,我不想,咱们的下一代,赞哥和颂哥他们,还有他们这些孩子,也世世代代当山贼!”

“大哥,你这话,这话太深奥了!咱们,咱们爷娘,还有咱们自己这辈子,不就这么过来的么?有什么不好!”感觉道掌心处的重压,焦宝贵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呼延琮,满脸困惑。

呼延琮的儿子呼延赞和他的儿子焦士颂,还有其他几位寨主的儿子,如今都用了假名在山外读书历练。无论是学问,还是武艺,都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趋势。按照他们这些老一辈人的习俗,孩子们学艺大成之后,便要回山接受父辈们的衣钵。就如当年的呼延琮和焦宝贵,子承父业,天经地义!

正百思不解间,耳畔又传来呼延琮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沉重,“的确,咱们祖父那辈儿就混绿林,到咱们已经是第三代绿林好汉了,颂哥和赞哥他们做第四代,也说得过去。可当年是当年,如今是如今。当年河北、山西几乎无日不战,咱们太行山附近,反倒成了世外桃源。咱们自己相当于一个地方官府,凡是靠近山区的堡寨,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都会找咱们出头。有官兵来犯,百姓们通常也都跟咱们一个鼻孔出气。各种消息,不用咱们费少力气,就接二连三送到聚义厅里头来。换句话说,在老百姓眼里,咱们是官,外来的官兵才是贼!可去年呢,你感觉到没有,事情已经反转过去了。百姓们在给常克功和刘崇当眼线,在给官兵通风报信儿,在帮着官兵一起收拾咱们!”

“他们,那些人都是白眼狼,忘恩负义的白眼狼!”焦宝贵朝着身边的柱子狠狠锤了一拳,震得房梁上簌簌土落。

百姓们态度的改变,他当然能察觉得到。但是,在他眼里,百姓们都是墙头草,常克功和刘崇两人的实力比太行山这边强大,他们自然会倒向官府那一边。如果哪天太行山群雄又恢复了实力,他们的态度肯定就会立刻翻转过来。

“不是忘恩负义,而是人心思安!”呼延琮摇摇头,叹息着反驳。“契丹人够强大不?契丹人在中原纵横时,有几个百姓会替他们打探消息?我去年就开始觉得,世道已经变了。大伙都倦了,不想再过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了。绿林这条路,恐怕会越走越窄,如果咱们让颂哥儿和赞哥儿他们再回山上传承衣钵,等同于亲手害死了他们,害得自己断子绝孙!”

第一章 传说(四)

“这——?”焦宝贵无法反驳,但心里头,却总觉得呼延琮的话,有些危言耸听。

世道变了,人心思安,绿林这条路走不通了?听起来好像有根有据,可天下安定,哪可能那么容易?且不说大汉国内部如今还有叛乱未平,即便朝廷能顺利平定了李守贞等人的叛乱,南边还有唐国、楚国,西边还有蜀国,北边更有一个大辽在虎视眈眈!

“不愿意相信是吧,我早知道你不会信!”呼延琮原本也没指望,仅凭着几句话就让焦宝贵相信自己的判断。笑着站起身,低声补充:“今天你能来提醒我,足见你还拿我当哥哥。做哥哥的,也干脆跟你实话实说。我其实不仅仅是懈怠了,而且已经彻底厌倦了做这个绿林大当家。原本我还下不了决心,如今既然跟你两个把话说开了,我也干脆发狠做个了断。明天一早,就把此刻还在主寨的头领们召集起来,主动退位让贤。你如果想做这个大当家的话……”

“不可!”话语未落,焦宝贵已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哥,你,你这样说,我,我就彻底没活路了。我,我知道我今天话说得过了头,我,我现在就以死谢罪!”

说着话,用手猛地拉出一把解腕尖刀,就朝自己胸口去捅。

呼延琮武艺高强,哪里肯让焦宝贵死在自己面前?飞起一脚,踢中对方的手腕,“老七,住手,我并非在试探你?这聚义厅周围也没埋伏着刀斧手!我是真心想给七十二联寨,找个合适的大当家!”

“叮!”尖刀飞起半丈高,钉在了天花板上,深入数寸。焦宝贵用左手握着自己发麻的右手腕,面如死灰,“我,我都把你给逼退位了,怎么还有脸去见其他弟兄?大哥,你如果想杀我,就给我个痛快……”

“滚蛋,想死走远些去死,别死在这里,赖我头上!”呼延琮又是一脚过去,将焦宝贵踢翻在地,“老子想要杀你,用得着费这么大劲儿!老子想退位,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否则当初明知道孟二准备取而代之,老子凭什么拖着生病的身体去救他回来?”

“大,大,大哥……”焦宝贵被问得目瞪口呆,半瘫在地上,半晌无法让自己的身体做出任何反应。

他原来只知道大哥用宽广的胸襟和救命之恩,折服了二当家兼军师孟凡润,让太行七十二联寨,不至于分崩离析。却没想到,在大哥与孟二重归于好的表面之后,还隐含着如此深的意思。

“我不想干了,真的不想干了。所以老七如果你想接我的位置,我求之不得。各山寨的积蓄还足够应付一段时间,在你做大当家之后,尽量少做杀孽,给自己留些口碑,等同于留下一条后路。如果你不想当大当家,我就把位置传给孟二。他欠了老子两份恩情,总不至于在老子让贤之后,还对老子的家人下黑……”

“不可!”一句没等说完整,再度被一声大喝打断。却是二当家兼军师孟凡润,听闻议事堂里发生了争执,特地跑回来做和事佬。却没想到,恰巧将呼延琮的下一步打算,听了个正着。

“老子没想把位子传给你之前,你做梦都惦记着,现在准备主动传位了,你他奶奶的瞎矫情个蛋!”呼延琮两次被人打断了说话,心里头火大,将眼睛一瞪,厉声质问。

“大当家,你要是这么说,我也只能自杀谢罪了!”孟凡润远比焦宝贵口才好,躬身施了个礼,大声回应,“我先前的确打过取而代之的主意,但我早就已经发现,自己不是那块料儿。非但我自己不是,其他弟兄,眼下也没人能代替你。你要是存心把大伙往悬崖下里推,就尽管随便找个人传位。如果你心里还念着大伙这么多年来同生共死的情谊,就趁早收起这种不切实际的想头。否则,你只要前脚下了山,用不了半个月,这里必然尸横遍地!冤死在自相残杀中的兄弟们,做了鬼也会恨你!”

“你,你他奶奶还赖上老子了!”呼延琮被说得头皮发乍,瞪圆了眼睛喝骂。

“不是赖上了,这是你欠了我们的!”知道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孟凡润抹了下眼睛,继续胡搅蛮缠,“我们当你是大哥,你就得为我们负责到底。即便自己不想干了,也得先把差事交给恰当的人,才能从容脱身。如果就这样匆匆忙忙的走了,等同于借刀杀人。我们干脆就自杀好了,免得将来没人给收尸!”

说罢,大哭一声,低头就准备往柱子上撞。呼延琮见状,赶紧伸手拉住了他的一条胳膊。谁料焦宝贵灵机一动,也从地上爬了起来,将脑袋对准另外一根柱子,假装大声哭叫,“大哥,做兄弟的先走一步了,你可千万给我买个好点儿的棺材!”

说罢,双脚发力,也要去碰柱寻死。呼延琮吓得魂飞天外,立刻腾出一只手去拦。谁料拉住这个,扯不住那个。扯住那个,又拉不住这个。被逼得满身是汗,无奈之下,只能大喝一声,“住手,我服了还不行么?你们说怎么着,我就怎么着。你们都是爷,我这个大当家是你们的三孙子!”

“大当家恕罪!”孟凡润和焦宝贵两个奸计得逞,互相看了看,决定见好就收。“只要你不退位,我们两个就继续跟着你干。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去你奶奶的在所不辞!”呼延琮大骂了一句,胸口上下起伏,“你们明知道,老子已经懈怠,已经失去了信心。居然还赶着鸭子上架!咱们这样折腾下去,有什么意思,早晚还不是死路一条?”

“那我们不管,我们就吃定您了。你当山大王,我们跟着。你要是出山受招安,我们也跟着!总之,咱们三个捆在一块儿!”焦宝贵咧了下嘴,嬉皮笑脸地回应。

“受招安倒是不急,我先自己出去看看!”呼延琮被他逼得没办法,想了想,低声说道。“你们两个,暂且替我盯着!”

“大哥,你别逼我们!”回应他的,又是一声大哭。孟凡润和焦宝贵张牙舞爪,做寻死觅活状。

呼延琮被逼无奈,只好又一手一个,将二人的胳膊握住,同时大声断喝!“行了!都别闹了,都老大不小了,别给弟兄们看了笑话。我已经认定了,绿林道已经被咱们走到了尽头。所以最近得出山去看看,自己判断得对不对。顺带着给大伙打听一条合适的出路。所以这段时间,就麻烦老孟你多花些心思,暂且替我掌管着大当家的位置。有老七辅佐你,好歹窝里反不起来。如果我能找到合适的出路,自然回来带着大伙一起走。如果我找不到,咱们在继续把绿林买卖做下去,却也不迟!”

“这……”孟凡润和焦宝贵两个还想再劝,然而看到呼延琮那布满血丝的眼睛,知道对方已经深思熟虑。于是乎,双双用力点头,“大哥,你放心。我们一定替你看好这个家。但是,您也别忙着做决定,千万看清楚了形势,以免咱们日后再后悔!”

“我知道!”呼延琮松开二人的手臂,缓缓站直身体。“你们两个也尽管放心。我不是那种冲动起来就不管不顾的人!”

“那大哥你准备去哪?”孟凡润和焦宝贵两个皱了皱眉,异口同声追问。

“还没确定!”呼延琮转过头,望着渐渐西坠的夕阳,喃喃说道。“也许会去一趟江南,也许还会去一趟塞外。总之,天下这么大,总能找到咱爷们容身的地方。”

夕阳西下,晚霞点燃了半边天空,万山红遍。

第一章 传说(五)

没有传说中埋伏在暗处的刀斧手,也不是什么虚言试探。呼延琮这回是真正下定了决心要金盆洗手,永远退出江湖。

孟凡润和焦宝贵两个苦劝无果,只能退而求其次。同意呼延琮先下山去打探情况的想法,以免他立刻就做出决定。

当天晚上,孟、焦二人就分头去跟眼下恰巧留在总寨的各位分寨主做了一番铺垫,第二天一大早,众人齐齐来到聚义厅内,当面聆听呼延琮的安排。

那呼延琮是一刻都不愿意再于大当家位置上耽搁,数着手指头等待众人到齐,立刻当着所有分寨主的面儿,宣布自己要暂时离开几个月。在自己外出这段时间,山寨日常事务,全权交给二当家兼师爷孟凡润处理,七当家焦宝贵,则作为二当家的臂膀,也带领一哨精锐留在总寨常驻,随时应对各种不测。

虽然昨晚已经提前得到了消息,众寨主闻听呼延琮要走,依旧忍不住出言劝阻。然而呼延琮去意已决,无论大伙如何劝,都不肯放弃下山的打算。所以大伙在无奈之下,只能七嘴八舌地表态,宣布愿意服从二当家的差遣,并且祝大当家一路顺风,早去早归。

“能不能早些回来,就看运气了!”呼延琮笑了笑,非常干脆地向大伙拱手,“我不在家的时候,还请诸位多多给孟二支持。家有千口,主是一人。大伙如果对他不服气,可以现在就说出来,咱们一起商量个解决办法。如果现在不说的话,日后私下里再鼓捣什么阴险勾当,则等同于蓄谋作乱。绿林道对犯上作乱者是什么规矩,想必诸位心里也都清楚!”

“大当家尽管放心!您不在的时候,我等必唯二当家马首是瞻!”

“大当家,二当家又不是第一次替您主持全局!”

“可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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