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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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凡润原本就于一众分寨主颇负声望,此番又是呼延琮主动将职位交给此人“暂摄”,所以大伙心里头虽然觉得有些别扭,却也没落下什么“死疙瘩”,再度纷纷拱起手,七嘴八舌地答应。

“那我就放心大胆的走了,各位兄弟,咱们后会有期!”呼延琮笑着向大伙深施一礼,起身离开帅位。

他这次铁了心要给自己寻一条不同于以往的道路,所以也不讲究什么繁文缛节。回去拿起昨天夜里就由夫人帮忙收拾好的包裹行囊,带上四名铁杆心腹,装扮成一伙出门游山玩水的土财主,随即与前来相送的众当家在寨门口儿挥手告别。

由于前一段时间跟刘崇和常思两个交过手,名字和头像至今还贴在河东各地的城墙上,所以此番出山,呼延琮也不敢主动“送货上门”。离开太行山总寨之后,立刻转头向东,抄一条寻常人根本不知道的小路,径直奔河北道而去。

上一次契丹人入侵,给河北各地造成的创伤,远甚于河东。从北到南,契丹铁骑所过之处,十室九空。城池村寨,俱化作断壁残桓。楼台书馆,也皆变成了瓦砾堆。此刻放眼望去,真应了那句古诗,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啼。

然而,人类的适应能力和恢复能力,却又总是出奇的坚韧。战争才过去了一年多,靠近河流与村落“遗迹”的位置,已经又出现了东一块,西一块的零散农田。劫后余生的农夫农妇们,身穿满是破洞的衣服,拿着用废弃兵刃改造的农具,在庄稼地里挥汗如雨。听到远处传来的马蹄声,他们就像受惊的鹌鹑一样,弯下腰就朝尚未收割完毕的庄稼丛中钻。无论呼延琮等人如何大声强调自己没有恶意,也绝不回头。

那呼延琮虽然是个打家劫舍的强盗头子,见了如此凄凉情景,也觉得心里头难过异常。因此,愈发认为自己前几天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这一带当年是契丹人的必经之路,被祸害得太狠了,没十年二十年功夫恐怕缓不过元气来。”见到呼延琮一路上都闷闷不乐,一名心腹亲卫凑上前低声开解,“但邺都、刑州那边,还有各州的山区,应该会好许多。前者是杜重威的地盘儿,杜重威带倾国之兵投降,契丹人应该不会祸害他的老巢。山区附近地形复杂,不适合策马狂奔,所以有些村寨也能因祸得福!”

“那就先去邺都转转!”呼延琮长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马鞭指向了东南。

“是!”四名亲卫齐声答应,策动坐骑,簇拥着他走上了前往邺都的官道。在荒凉破败的“鬼域”中又走了差不多一整天,果然,在第二天上午时分,周围的景色渐渐有了几分人世模样。

农田渐渐连成了整片儿,村寨虽然破旧,屋顶上却又飘起了炊烟。在稍大一些的村子里,甚至还有小规模的集市出现,乡民们用篮子和鸡公车装着地方土产,与前来收购货物的行脚商人声嘶力竭的讨价还价,为每一文钱,都争得面红耳赤。

难得看到了一些专属于人类的热闹,呼延琮的心情大为好转。找了个最热闹的集市跳下坐骑,将马缰绳朝护卫手里一丢,晃着膀子就扎进了人堆儿。本想着置办一些土特产,等日后去邺都附近拜会江湖同道时,不至于空着两手。谁料没等他从荷包中摸出铜钱,身背后忽然响起一阵刺耳的画角声,“呜——呜呜——呜呜呜——”

“坏了!被出卖了!”呼延琮的心脏“呯”地一下,瞬间跳到了嗓子眼儿。手按刀柄迅速扭头张望,只见有数百名骑兵如飞而至,半途中迅速分为南北两队,将整个集市连同集市上的人,瞬间围了个水泄不通。

“饶命——!”百姓和小商贩们四散跑出数步,看看去路已经被堵住,纷纷大叫着蹲在了地上,双手抱头,任凭骑兵宰割。

事发突然,呼延琮和他的亲卫们,根本来不及模仿周围百姓的动作。刹那间,就成了整个集市上仅有的几个站立者,一举一动,都如鸡群中的白鹤般醒目。

那突然杀过来围住了集市的骑兵们,立刻发现了目标。纷纷张弓搭箭,将五头“白鹤”盯了个死死。只要后者敢轻举妄动,立刻就会从“白鹤”变成“刺猬”。

“大当家……”亲兵们急得满头大汗,用身体护住呼延琮,准备垂死一搏。就在此刻,官兵的队伍中,忽然响起一个宏亮的男声,“前面可是呼延大当家,经年不见,杨某居然能在此地碰上你!真是幸会,幸会!”

第一章 传说(六)

“杨无敌?”呼延琮微微一愣,伸手将挡在面前的侍卫推开半尺,从人缝里向对面张望。

白马、白袍、银枪、银甲,身边还形影不离地伴着一名黑甲、黑袍、乌骓马的女将军折赛花,不是绰号“杨无敌”的杨业重贵,又是哪个?

这下,呼延琮彻底不用再躲了,躲也躲不过,还要平白搭上半辈子的威名!干脆用力分开侍卫,大咧咧地朝对方拱手,“呼延琮何德何能,居然敢劳杨无敌带着如此多精锐骑兵前来相接,真是惭愧,惭愧!”

杨重贵涵养非常好,听出呼延琮话语里的讥讽之意,却一点儿也不生气。笑了笑,主动解释:“大当家言重了,杨某可不是专程来接你。杨某是受人所托,去定州接一位故交,半路上忽然接到自家哨探的急报,才知道你呼延大当家恰巧也经过这里!”

“不是有人给你送消息,让你在半路上埋伏?”呼延琮又是微微一愣,质疑的话脱口而出。话音落下,心中先前那种刀扎般的感觉,也彻底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有人给我送信?你呼延大当家居然沦落到了如此地步,连麾下弟兄都统御不住?”杨重贵也被问得微微一愣,皱着眉头反问。

“只是,只是没想到这么巧而已!看来是老天爷捉弄与我,非呼延琮信错了自己的弟兄!”呼延琮长长吐了一口气,快走几步,从百姓队伍外拉住自己的战马,“既然老天爷要收了我,呼延琮也怪不得别人。杨将军,你可否赏脸与某公平一战?”

“当日咱们没分出高下,杨某甚觉遗憾!既然呼延大当家有约,杨某敢不从命?”杨重贵笑了笑,举起银枪,朝呼延琮遥遥致意。

他是大汉国的四品宣威将军,对方是太行山七十二寨的总瓢把子。既然以百倍以上的兵力优势将对方围了个水泄不通,当然没有再网开一面的道理!

然而,公事公办归公事公办,内心里头,他却对呼延琮有几分惺惺相惜。愿意给对方一个战死马背的机会,而不是让对方受尽狱卒的侮辱折磨之后,再死于刑场。

“多谢了!”呼延琮飞身上马,双手抱拳施礼,“这里人多,某提议咱们去村子外面切磋。我麾下这四位兄弟,都没有任何命案在身,等会儿比试结果出来,还请杨将军网开一面,让他们把今某的结局汇报给太行山群雄知晓。”

“理应如此!”杨重贵笑着点了下头,率先拨转坐骑,缓缓走向村外。

他麾下的四百精锐从不怀疑自家将军的身手,立刻纷纷策马让出一条通道。只有黑甲女将折赛花,非常不看好呼延琮的人品,抖动缰绳追在了自家丈夫身边,用极低的声音提醒:“大哥,切莫以己度人。山贼当中,哪里有什么英雄好汉?一会儿趁着周围地势宽阔,他转身就逃……”

“那他活着,跟死了还有什么分别?”杨重贵爱怜地朝妻子笑了笑,摇头打断。“能做绿林大当家,武艺、勇气和胸襟,三者缺一不可。他若是刚才一句话都不说,策马突围,即便身负重伤下半辈子都瘫在床上,在绿林道上依旧是个魁首人物。既然他已经主动约了我公平一战,如果抽冷子再逃,就名声尽毁。今后哪还有什么资格再号令群雄?想求一个混吃等死,恐怕都没多少可能!!”

“那你要也小心他的枪里鞭!”折赛花将信将疑,却无法再劝。回头看了一眼默默跟在二人身后不远处的呼延琮,低声叮嘱。

“嗯!已经吃过一次亏,便不会再吃第二次!”杨重贵又点了点头,笑容里写满了自信。

不多时,三人来到村子外的空地。四百名精锐骑兵,也出村列队,隔着两百余步远,给自家将军呐喊助威。

杨重贵策马背着下午的太阳方向跑了百余步,主动选了一个逆着光的位置,转过坐骑,冲着呼延琮持枪而笑。呼延琮却不肯占他的便宜,摆了摆手,先策动坐骑向北兜了个半个圈子,将二人的位置由东西相对变成了南北相对,随即也将长朔端平,笑着朝杨重贵点头。

见他身陷绝境,却依旧风度不失,折赛花心中也涌起了几分赞赏。策马离开自家丈夫,选了距离二人大约都为一百步远的斜向位置带住坐骑。转过头,冲着交手双方晃了晃角弓,随即迅速将一支鸣镝搭上了弓弦。

“吱——”鸣镝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啸,腾空而起。杨重贵跟自家妻子心有灵犀,在呼啸声响起前的一瞬间,双脚轻轻磕打马镫。胯下白龙驹四蹄张开,快若闪电,马脖子上的鬃毛随着跑动波浪般起起伏伏。

呼延琮的反应速度也不慢,几乎是在看到杨重贵双脚的动作同时,也果断夹紧了双腿。其胯下的铁骅骝久经沙场,阅历无比的丰富。在跑动中调整方向,与白龙驹错开五尺余宽的缝隙。

一百步的距离,在眨眼间就被相向冲刺的两匹战马跑完。“看枪!”杨重贵嘴里发出一声断喝,手中长枪使出一记蛟龙出水,直奔呼延琮左胸。呼延琮眼明手快,立刻举槊侧拨,“叮——”火星飞溅,枪锋和槊锋与半空中砸在了一起。

呼延琮自恃膂力,用槊锋的侧面低着枪尖儿的侧面,果断外推。胯下铁骅骝也借着奔跑的角度和速度,助自家主人一臂之力。杨重贵感觉到枪尖处传来的重压,大叫一声“好”,握在枪纂处的右手猛地一抬,紧跟着又是一推一兜,长枪如巨蟒般当空翻了个身,脱离重槊的羁绊,侧面切向杨重贵的大腿根儿。

这一下若是切中,呼延琮立刻就会鲜血流尽而死。身为沙场老将的他,岂肯让对手得逞。也大声还了一个“好”字,竖槊斜挑。白铜做的槊纂瞬间变成了槊锋,“当”地一声,将斜向切来的枪锋砸了个正着。

说时迟,那时快,二人一个呼吸不到功夫,已经从斜向面对面,变成了身体近距离交错。呼延琮松开右手,单凭一只左手握住重槊的前半段,奋力斜抡。整条重槊立刻就变成了一条铁鞭,呼啸着直奔杨重贵肩膀。

杨重贵果断竖枪回救,枪杆槊杆在半空中相撞,如同两条蛟龙斗在了一处,摇头摆尾,翻滚咆哮。白龙驹和铁骅骝各自张开四蹄加速,驮着自家主人拉开与对手的距离,将危险转眼间远远甩在了身后。

第一回合,二人算是斗了个旗鼓相当。也都在心中称出了彼此的斤两,为接下来的搏杀做足了准备。战马在各自跑出了五十余步后,双双放缓速度,随即,咆哮着一个大转身,再度面对面加速冲刺,恨不得立刻帮助自家主人,将对手连人带马置于死地。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观战的骑兵取出了鼙鼓,奋力敲响,将在场所有人的热血,瞬间催至沸腾。(注1)

“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马蹄声快得令旁观者窒息。

在震耳欲聋的鼓声的令人窒息马蹄声中,杨重贵抖擞精神,再度挺枪朝呼延琮疾刺。呼延琮持朔格挡,旋即一槊扎向杨重贵的战马脖颈。杨重贵抢在槊锋刺中坐骑之前,奋力下拨。呼延琮大叫一声“看鞭”,却是任凭杨重贵将自己重槊拨歪,右手趁机高高地举起一根藏在槊杆下的钢鞭,泰山压顶!

“呯!”千钧一发之际,杨重贵横枪在手,身体迅速后仰。呼啸而来的钢鞭将枪杆砸成了弧型,转眼又被高高地弹起。两匹战马再度错镫而过,呼延琮根本不给杨重贵重新坐直的机会,单手抡起重槊,扭身回扫,“着!”

“呯!”又是一声巨响,重槊再度砸中枪杆,震得双方虎口发木。再看杨重贵,身体居然在马背上扭了个怪异至极的角度,面孔对着呼延琮,双手紧握长枪,横眉怒目。

不待第四招使出,两匹战马驮着各自的主人,又拉开了距离。马脖子、马前腿和马腹等处,汗珠汇聚成溪流,不停地下淌。呼延琮和杨重贵二人,也累得汗流浃背,张开嘴巴,拼命地调整呼吸。赶在下一轮厮杀开始之前,积攒出足够的体力,给对手最后一击。

这二人都是一等一的勇将,虽然面对面只厮杀了两个来回,却比以往各自于千军万马中冲锋,还要累上十倍。唯恐在对手筋疲力竭之前将自己的体力耗尽,杨重贵在策动转身的瞬间,迅速地弯了下腰,将角弓取在右手中,与枪杆握在了一起。左手取了一直破甲锥,悄悄地贴在了枪杆的后半段。

白龙马心有灵犀,咆哮着转身,摇头摆尾。脖颈上的鬃毛在风中摆出一层层波浪,尽最大可能搅乱对方的视线。四条马腿,跑动的幅度和节奏却无比地平稳,以免稍有起伏,影响到羽箭的准头。

一百步、八十步、六十步,五十步,四十步,杨重贵竖起枪杆和弓臂,拉满弓弦。在松开弓弦之前,大声投桃报李,“看箭”。

四十步,对方侧身躲避,接下来已经没有足够时间,格挡他的长枪。不侧身躲避,则必然会被一箭透体,最后结果和躲避一模一样。

“嗖——噗!”果然,呼延琮胸口处红光四射,哼都没哼,坠到了马鞍下,身体被战马拖着,宛若一只傍地飞舞的纸鸢!

注1:鼙鼓,军队专用乐器。分为大鼙鼓和小鼙鼓。大鼙鼓架于专用战车上,负责传递军令。小鼙鼓用手可以敲打,传令和助威。《六韬·兵徵》:“金鐸之声扬以清,鼙鼓之声宛以鸣”。白居易,“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第一章 传说(七)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观战的骑兵们疯狂挥舞手臂,将鼙鼓敲得震天地响。

又一次亲眼见证了自家将军的阵斩敌将,每一个人,都觉得兴奋异常,荣耀无比。什么太行山七十二寨总大当家,什么北方绿林道总瓢把子,在自家将军枪下,都是插标卖首的孬货。三个回合不到,就被彻底打回了原型。其以往能闯出偌大名头,只是未曾与自家将军相遇而已……

狂热且激越的鼙鼓声中,杨重贵骄傲地扭过头,朝自家妻子看了一眼。随即,收起骑弓,放缓战马的速度,准备绕到另外一侧去,给呼延琮一个痛快。就在此刻,变故陡生。原本被倒拖在铁骅骝身侧的呼延琮猛地一缩腿,皂靴瞬间脱离马镫,紧跟着,挺腰,伸臂,手中迅速释放出一团黑影,“呼——”

“卑鄙——!”“将军小——”事发突然,众骑兵根本来不及停住鼙鼓,凭借本能而发出的斥责和提醒,全部被淹没在变了调儿的鼓声里。

“贼子敢——”杨重贵也凭借直觉,意识到了危险的临近。果断挥舞长枪,护住自己的全身要害。

他这一个举动,不能说不及时。然而,呼延琮的老辣,却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匆忙发出暗器,根本不是冲着人,却是冲着杨重贵胯下的白龙驹。

像其背上主人一样骄傲的白龙驹猝不及防,被黑影牢牢地缠住了一只前蹄。正在减速的身体瞬间失去平衡,“轰!”地一声,摔出了两丈多远。

“嘿!”马背上的杨重贵在千钧一发之际用长枪戳向地面,身体借着枪杆处传来的反作用力腾空跳起,避免了被自家坐骑压断大腿的噩运。然而,呼延琮的钢鞭却又贴着地皮盘旋飞至,“当啷”一下,正中露在土外的枪锋后缘。

“噗通!”长枪随即失去了平衡,轰然而倒。半空中的杨重贵无处借力,随着倾倒的枪杆摔落于地,眼前金星乱冒。还没等他艰难地恢复对七窍和四肢的控制权,脖颈后,已经传来了一抹刺骨的冰寒,“杨将军,承让!”

“你——”杨重贵的身体僵了僵,半趴在地上,如同一墩被抽干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脖颈后的寒意,来自一把短刀。身经百战的他没理由不相信,只要自己再稍作挣扎,就会被刀刃切断脖子。然而,他却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自己居然在即将大获全胜的边缘处,被对方逆转乾坤。更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自己百战而来的无敌威名,今日竟然彻底毁于一名强盗头子之手。

正准备横下心去,拼个玉石俱焚之际,脖颈后的冰寒却又突然消失。先前持刀将他制住的呼延琮快速后跃,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紧跟着,将解刀狠狠朝地上一掷,双手抱拳,大声说道:“这一命,用来换我麾下那四名弟兄的性命。杨无敌,你且去换一匹战马,咱们俩从头来过!”

说罢,也不理睬已经围拢过来的骑兵和情急拼命的折赛花,踉跄着朝自家铁骅骝走去。胸前后背,鲜血顺着一支透体而过的破甲锥汩汩而出,将一身衣袍染了个通透。

折赛花和众骑兵,先前还以为他准备挟持杨重贵当人质。一个个又气又急,握着兵器的手指关节一根根全变成了青灰色。待忽然发现一个强盗头子居然如此光明磊落,庆幸之余,愧疚感觉自心底油然而生。刹那间,竟不知道是该盼望自家将军换了战马洗雪前耻,还是该盼望自家将军就此罢休,放呼延琮一条生路返回太行山。

正尴尬之际,却见杨重贵从地上捡起长枪,遥遥地指向了呼延琮的后心,“站住!杨某如用你饶!你既然用暗器毁了杨某的白龙驹,就别指望杨某会上你的当,放你逃出生天!”

“我刚才说了,是用你的这条命,换我麾下四个弟兄的性命。这笔买卖,某一点儿都没吃亏”呼延琮缓缓停住脚步,因为被透体而过的破甲锥伤到了肺,声音听起来明显后劲儿不足,“至于用暗器毁了你的白龙驹,杨将军,战场之上,你死我活,哪有什么明器暗器之分?你不服气,咱们这就重头来过,你有什么本领尽管使出来。某家有什么杀人手段,也绝不会藏私!”

说罢,抬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疼出来的冷汗,转身迈步,继续走向自己的铁骅骝。从头到尾,话语里头没露出一丝示弱或者乞怜。

杨重贵的脸,瞬间给臊成了一块大红布。的确,沙场拼命之时,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根本没有什么“明器”暗器之分。况且即便是江湖切磋,也是自己先放冷箭在先,对方只是以牙还牙,并且技高一筹而已!

然而让他当着妻子和这么多弟兄的面儿,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又是何等屈辱?还不如先前就被呼延琮一刀杀掉,也好过像现在这样进退两难。就在这当口,人群中忽然又响起一声断喝:“行了,呼延琮,你的伎俩得逞了。我们夫妻无破解之法。你赢了,现在就可以离开。咱们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你——”杨重贵带着几分羞恼抬头,正看见折赛花那双写满了关切的眼睛。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视、责备或者失望,只有发自内心的坦诚与温柔。

下一个瞬间,杨重贵果断将责备的话吞进肚子当中。妻子的决定是对的,自己即便想找回颜面,也不该是今天。否则,以完好之躯,去挑战一个刚刚饶了自己性命,又身负重伤的彩号,无论输赢,结果都是将名誉丢进了烂泥坑。

“你赢了,我输了,事实就是事实。”望着再度回过头来,等候自己决定的呼延琮,杨重贵奋力将长枪戳在身侧,肃立拱手,“先前四个弟兄是杨某答应你放走的,不能出尔反尔再拿来交换!你刚才仗义放过了杨某,咱们就一命换一命。你可以走了,杨某绝不会派人去追。你们大伙谁带着金创药,替我送呼延大当家一份!”

最后一句话,是转过头去,对着麾下的弟兄们说的。众骑兵悬在嗓子眼儿处的石头顿时“砰然”落地,兴奋地答应了几声,取出许多份金创药,由明法参军从里边挑了包装最精致的一份儿,双手捧着,送到了呼延琮面前。

“多谢!”呼延琮收下药囊,双手抱拳,给杨重贵和众骑兵们做了个罗圈揖,“多谢诸位高抬贵手,某家记在心里头了!今后若有机会重逢,定加倍回报!”

随即,又专门将面孔对向杨重贵,大声宣布:“你那白龙驹,被某用绊子缠住了前腿儿,估计是摔得不轻。即便能治好,以后也上不得战场了。某家的铁骅骝虽然比不上你的白龙驹金贵,却也算得上万里挑一。今天就赔给了你,咱们从此恩怨两清!”

“不可,先前是杨某技不如人,怎能……”杨重贵闻听,赶紧高声反对。呼延琮却不肯将送出去的赔偿收回,摇摇晃晃走向迎上来的四名亲卫,由对方架着,朝一匹战马走去。胸前身后,鲜血淅淅沥沥落下,在地面上染出了刺眼的两行。

“你……”杨重贵迈腿追了几步,心中却知道对方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最终是轻轻叹了口气,缓缓停住了双脚。

“大哥,咱们也走吧!这人虽然身为土匪,却也是一个难得的豪杰。你今天收下他的铁骅骝,日后想办法再还他一匹汗血宝马便是!”折赛花明白自家丈夫心思,跳下坐骑走上前,小声替杨重贵找台阶。

“也是,麟州那边,素来不缺好马!”杨重贵心领神会,冲着妻子点了点头,满脸温柔。

夫妻两个相视而笑,点手叫来传令兵,宣布整队回营。还没等将队伍整理停当,耳畔忽然又传来一阵凄凉的哭喊声,“大当家,大当家你醒醒啊!大当家,你半辈子英雄了得,这点儿小伤怎么害得了你?大当家,大当家……”

第一章 传说(八)

“怎么回事儿?”杨重贵心里顿时涌起一股不详的预兆,拨转坐骑,朝着哭声响起处冲了过去。

虽然有几分恼恨呼延琮毁了自己的无敌美誉,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一点儿也不希望对方死在自己面前。那样的话,一方面就意味着他杨重贵今后永远都是呼延琮的手下败将,永远不可能再找回今天丢失的威名。二来,在内心深处,他对呼延琮的恼恨,远远少于赞赏。

能豁出半条命去,将他杨重贵打下马来的人,肯定是个英豪。能在劫持人质脱身的情况下,毅然收手,只为换回手下四名弟兄性命的英豪,更是万里挑一。栽于这样一个万里挑一的英豪手下,他杨重贵不算太冤屈!而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万里挑一的英豪死在自己面前,他杨重贵恐怕下半辈子都无法心安!

然而,他这份好心,却注定要被看成驴肝肺。没等冲到呼延琮身侧,四名来自太行山的亲卫,已经红着眼睛,挡住了他的马头。每个人的手都紧握着兵器,每个人都将生死置之于度外,每个人说出来的话,都比用锥子刮铜锣还要难听:“你已经把大当家害成这般模样了,难道还不满足么?”

“姓杨的,有本事冲着我们来,别欺负一个重伤之人!”

“姓杨的,你不能出尔反尔!”

……

“四位壮士,杨某此刻并无恶意!”杨重贵被骂得脸色发青,却强压着心中的怒火,甩镫下马,“杨某过来看看呼延大当家的伤势。杨某军营中就有专治金疮郎中,四位不妨抬着他,随杨某返回军营!”

“休想!”

“做梦!”

“去了你的军营,今后还不是任你揉捏?”

“我等宁愿就死在这里,死在大当家身边!”

回答他的,依旧是一片声嘶力竭的怒吼。四名急红了眼睛的侍卫,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先前偷放冷箭夺走大当家半条性命的人,此刻会有什么好心肠!宁愿留在原地,陪着大当家呼延琮一同面对死亡。

“你们切莫不识好歹!”杨重贵自打出道以来,几曾受过如此委屈?顿时心中的火气再也克制不住,将手中战马缰绳用力朝地上一丢,就准备强行冲过去,将呼延琮抢回军营医治。

“四位壮士,你们这样说就过了。我家郎君如果想要杀你们,又何必费这么多周章?”脚步刚刚向前开始移动,身背后,却又传来了夫人折赛花的声音。不高,也不带丝毫怒意,却令在场所有人都瞬间恢复了冷静。

“四位壮士请仔细想!”用战马挡在自家丈夫和四名忠心耿耿的太行山侍卫中间,她笑了笑,满脸大气与坦诚,“此地远离相州,莫说很难找到高明郎中。即便能找到,呼延大当家的行藏已经泄漏,地方官府会不趁机落井下石么?四位壮士与其去冒被地方官府围捕的风险,不如跟着我们先回军营。好歹我家丈夫也是个带兵的将军,地方官府胆子再大,也不敢到他的军营里头喊打喊杀!”

“这……”四名侍卫能分辨出折赛花说得全是实话,愣了愣,按在刀柄上的手无力地松开。

“大哥,麻烦你派人买一辆高车来。”折赛花见此,也不多耽搁时间。立即开始给大伙布置任务,“四位壮士,等会儿请你们将呼延大当家抬到车上去,一直扶着他,别让车厢版再碰了他身上的那支羽箭。也注意他的呼吸,别让淤血堵住了喉咙。”

“是!”四名侍卫此刻哪还有什么主心骨儿?听折赛花说得条理清晰,齐齐拱手领命。

杨重贵本人,则依照自家妻子的要求,派心腹弟兄去集市上重金求购高车。待高车到手之后,又亲自指挥着麾下弟兄和来自太行山的卫士们,将昏迷不醒的呼延琮抬了进去。随即下令启程,以最快速度返回了军营。

军营当中,一直养着两名治理金疮的高手。接到了杨重贵“不惜任何代价救人”的命令,立刻使出了全身解术。然而,他们所能做的,也仅仅是先拔出破甲锥,再用药粉糊住身体表面的两个窟窿止血。对于能否将患者从鬼门关口拉回来,却是一点儿把握都没有。

“启禀将军,并非卑职两个不肯尽力,他,他的伤实在太重了。”唯恐患者死后,自己遭受牵连,两名郎中当着一大堆人的面儿,果断向杨重贵实话实说。

“你说什么?你有胆子再说一遍?”没等杨重贵回应,四名来自太行山的亲卫,已经齐齐朝郎中亮出了刀子。“大当家又不是第一次受伤,怎么可能……”

“四位壮士稍安勿躁,我知道你们无法接受,但现实就是现实!”随军郎中也是官身,根本不在乎几个老百姓手里头的刀子。笑了笑,不卑不亢地拱手,“若是换成一般人,根本挺不到这个时候。也就是他身子骨出奇的强健,平素又练武不缀,才勉强能吊住一口气不散。可这样下去,他的伤势只会越来越重,纵是钢筋铁骨,也终有撑不住的那一刻!”

“你放屁!”

“你胡说!”

“你分明是看人下菜碟,不肯尽心!”

“老子跟你们两个王八蛋拼了……”

四名亲卫哪里肯信?挥舞着刀子就要跟庸医拼命。杨重贵见状,赶紧命令将四名亲卫拉住。随即亲自躬身施礼,毕恭毕敬地向两名郎中求肯:“屠大夫,巫大夫,念在他们四个忠心可嘉的份上,请切莫跟他们一般见识。呼延大当家的伤,您二位看看能不能再想想办法!哪怕是存着一线希望,也尽管全力一试。杨某,杨某自当承担一切花销,即便最后力有不逮,杨某也保证没人敢怪罪到你们两个头上!”

“将军,折杀了,真的折杀了!”屠、巫两位郎中甭看敢对太行山的侍卫不假辞色,对于杨重贵这个四品将军,世代簪缨之后,却不敢摆任何架子。一边躬下身体还礼,一边迫不及待地表态,“此人是将军的朋友,我们二人当然不敢藏私。但他伤得如此重,我们两个也只能尽人力,听天命。医者必须实话实说,还请将军不要见怪!”

“不怪,不怪,你们尽全力就好!”杨重贵有求于对方,心里头即便再不舒服,脸上和话语中也不敢表现出分毫。

两名郎中得到了他的背书,立刻调整药方的配比,将一些虎狼之药,不计价钱和负面后果的,加大了数倍。然而药汤熬好之后给呼延琮灌下去,却依旧不能起到任何效果,反而令其脸色更加灰败,呼吸也微弱得几欲断绝。

四名来自太行山的亲卫被杨重贵的手下按在椅子上,无法起身上前拼命,只能张开嘴,大骂“庸医杀人”。杨重贵虽然耐于先前承诺,不能怪罪屠、巫两位,心里头却也知道,再交由这二人医治下去,呼延琮必死无疑。无奈之下,只好先命人送两位“大国手”回去休息,自己则一边拿来老山参喂给呼延琮吊命,一边派遣弟兄四下探访当地名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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